1970年的火车

2013-12-29 00:00:00王志伟
当代小说 2013年3期

应该是秋天吧。

在经过了一个很热很热夏天的炙烤,省城钢厂那些杨树上的叶子都早早地黄了。那么多变色的树叶,金灿灿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杨树,有风吹过,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就像我们子弟学校开会时台下那无数不停地鼓掌的小手。

这是1970年很普通的一个秋天。对很多人普通,可对我来说就有一些不普通了。以至于在过去了四十多年的今天,这个秋天的往事还像春笋一样压制不住地从我的大脑记忆库里冒出,戳破岁月尘埃的封锁,无声地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的心在宁静的时候颤抖。好多次我都想,那就让记忆变成方块字,落在祖先发明的白纸上,用黏黏的油墨来上色。无论是黑或白,抑或是七彩斑斓,都了却那压抑心底的郁闷。剥蚕一般,或化翼飞扬,或成蛹而缠,终究要让这个故事成为讲述人传播的话题。因为在1970年的秋天,我们省城钢厂小院里最要好的小朋友兼小学同学阿华的父亲死了。

阿华的父亲死在火车那锃亮的车轮下,死在省城钢厂从炼铁车间高炉往炼钢车间平炉拉铁水的火车轮下。那时还是那种窄轨的蒸汽小火车。那是蒸汽机轰隆隆震撼,是汽笛长鸣的呜咽。我因为惧怕,不敢去看那悲惨的血淋淋的场景。我只看到阿华母亲哭昏过去后,有人使劲地掐她的鼻子下面,还有好几双大手摁压她那很大的奶子。这些男人在昏死过去的阿华母亲的身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是抬上了去医院的汽车。阿华父亲死后不长的日子,阿华就和他的母亲,还有两个弟弟回了南方。阿华的老家好像是广东的一个什么县。具体我是真不知道了。他的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当兵转业来到北方省城这个钢厂的。

阿华父亲死的那一年,阿华8岁。那一年我也8岁。

如今,我51岁了,43年没有再见到阿华了,也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我多想,我的这篇文章在最有影响的杂志发表,发行到阿华的家乡,最好阿华他能读到,能对号入座,我们能再联系上。毕竟快半个世纪了。白云苍狗,世事如烟,人生有几个半世纪呀。

阿华可能至今还不知道,也可能早已知道。阿华的父亲是被阿华害死的。

1970年的钢厂还是一个生建厂子,也就是说是劳改犯劳动改造的一个工厂。说白了,就是一座监狱。那时的省城钢厂,里面除了有一个连的军队在把守大门和看管犯人宿舍外,再就是我父亲和阿华父亲们这一些不穿警服的狱警了。其余的近千号人全是刑期不等的劳改犯。那个时候,好像除了军队穿那些草绿色的军装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一身蓝皮威风凛凛的警察。要是用现代的工作性质来看那时的话,我父亲和阿华父亲他们完全就是警察。就是标准的狱警。可他们那时候不叫警察,叫队长。同事之间互称队长,所有劳改犯见了他们也都叫队长。比如见了我父亲就低头哈腰一脸媚笑地叫一声“王队长”。在这个监狱的工厂里,我父亲他们除了不穿带编号的劳改服,其他的和劳改犯们也没什么两样。

那时候,我父亲他们是配枪的。枪是我记忆里那种《地道战》《地雷战》里经常见到的驳壳枪,是最让我们这些孩子向往的那种。是那种木盒外包皮的枪套,枪套上还有一个装弹夹的皮套,里面是装了满满一匣子子弹的备用子弹梭子。真有子弹的。就是这样诱人的装备,我们的父亲们常常斜跨在肩上,在厂区内很威风地走着。可能是携枪得原因吧,他们走路的姿势是腰杆笔直,踢腿甩臂,枪和枪套在身体的前小肚子处,一跳一跳的。枪放在前面可能是能保护,别叫劳改犯抢了枪,也有随时掏枪的方便。我们的父亲们就这身行头武装,穿行在劳改犯们干活的各个工位之间,监视他们,管理他们,震慑他们,真真是很威武的样子。这也是我

多年来崇拜父亲的一大理由之一。

记忆中父亲们好像还有一条长长的皮鞭,父亲查监时也经常携带它。皮鞭像条尾巴,摇摆在父亲的屁股后面,随父亲的走动左右摇摆。皮鞭好像是惩戒不好好改造的犯人用的吧。但父亲根本没用过。

那时候,省城这座钢厂里有很多的政治犯。政治犯也就是所谓的反革命犯。其中因为信仰的问题,也有一些很不老实的。每天早晨,当劳改犯上工的时候,总是能从那一支支队伍中,传出铁链之间碰撞出的清脆的当啷声。那是改造不老实的劳改犯脚腕上佩戴的脚镣发出的声响。这些戴脚镣的大多是政治犯。我说了,政治犯是顽固的,因为信仰的不同,中魔一般的痴迷。对这样的人,我是敬佩的,无论信仰的不同,因为他们的坚定,才让世界呈现出色彩斑斓的不同。前几年,曾到过重庆的歌乐山,看到过江竹筠这些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我被深深的震撼了。我不是震撼于他们信仰的内容,而是震撼于他们对信仰的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坚定。这种坚定常被游离者利用,往往笑到最后的不是他们这些坚定着。

所以说,政治无对错,只看时代。说多了,刹车,还是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钢厂。

因为我们住的家属院就在炼铁车间的高炉边上,这每天习以为常的“当当啷啷”的声响很清晰地响彻在早晨的薄雾中,飘渺在我们的耳边,成了我们上学起床的“闹钟”叫铃声。

我和阿华是5岁时认识的,我们两个都是5岁时随父母迁徙到这个钢厂。我们都是兄弟三个,都没有姊妹们。阿华和我都是长子,他大弟和我大弟同年生的,小弟和我小弟也是同年生的。阿华和他大弟生在家乡,我和我大弟也是生在老家。是父母到钢厂工作后,我们陆续成了随队家属,拖家带口地到了钢厂,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市人。有点像现在蝗虫般飘在大城市的农民工。再后来,在钢厂里,父母在工作的繁忙和生活的清苦中,忙里偷闲地孕育出我们的小弟。阿华弟兄三个叫阿华、阿东、阿国,我弟兄三个叫大伟、大明、大新,都是那个时代烙印特别强的名字。

1970年的钢厂,因为有那么多的劳改犯,而让钢厂成为一座监狱。监狱禁锢着思想,改造着灵魂,也折磨着身体和精神。每一个生存于此的人多多少少都被熏染,烙上那个时代的印迹,痛并快乐着。后来,这座钢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劳改犯大减刑和大迁徙后,这里成了这个沿海省会城市最大的国营钢厂,后来又是这个城市第一个在深圳上市的股份公司。钢厂依旧在延续着它的辉煌。可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它是一座监狱。我们的烂漫童年是在监狱环境里长大的。真的,那是一座监狱。

当时的背景资料就简单地说这些吧,更详细的将在我的另一个中篇中述说,余下的在下面的故事中穿插着回忆。这里,还是重点讲阿华和他父亲之死的故事吧。别害怕也别恶心,我不会讲的那么血腥的,我知道,血腥虽然刺激感官,但更会污染大脑。我还是一个善良的诉说者,我会尽量把悲哀的回忆讲述成灿烂的桃花,虽都是烂漫红色,但美丽确是天壤之别。可那回忆的一切一切的胶片,毕竟是我的童年,是刻在大脑深处无法抹去的岁月划痕。忆逝水流年,只能使我的童年多了些许的苦涩,而阿华的童年多了些悲伤。

记忆就是一根针,挑破了历史那灿若桃花的脓疱。

1970年的夏天,我和阿华上学了。同时上学的,还有阿华的大弟阿东和我的大弟大明。当然还有我们家属小院里的漂亮小女孩阿俊和小英她们几个。反正,早晨上学时,站在小院的地洞口的大水泥平台(那是反修反帝时钢厂挖的防控地洞入口)上喊一嗓子,不出几秒钟,就呼啦啦从各自的房门里蹿出快乐的小精灵,小鹿一般蹦跳着去学校。

我们在钢厂的子弟学校上学。附近几个村子里和周边几个小工厂里孩子大都在这里上学。当时,学校只有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到我小学毕业时才有了初中。我是从小学到初中都在钢厂子弟学校上的,学校教学水平一般,我的学习成绩也就一般,只是毕业后,艰难地考上了一所家乡的中专。那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二次高考。以至于现在下岗。回忆一下儿时发小,同学们也少有发迹的,混的最好的也就是现在这个钢厂(现在叫钢铁集团)的副总裁,相当于副厅级。可惜的是我们初中毕业就不来往了,已有三十多年了。

很多时候,人是不能有文化的。文化多了,伤人又伤己。反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特例是有小学一年级的文化水平也不行,极端地说会写几个字也不行。比如我的小学同学阿华,上学一个多月,就把他的父亲给“谋杀”了。虽是无意,确是事实。现如今看似滑稽闹剧,确是血淋淋无可挽回的悲剧。

我们上学了。我和阿华被分在一个班上,我们的班主任是游老师。罪过,忘了游老师叫什么名字了。其实从一上学到三年级,她不教我们时,也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印象里游老师是一个胖乎乎的好老师。游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姓“游”的。很长时间,只是会说不会写,因为“游”字笔画太多了,我们的田字格是写不下这个“游”字的。

第一天上课,游老师就要求我们向高悬于黑板上正中的毛主席画像鞠躬。这是我们每次上课必须的动作。习惯成自然,那个时候,到我大爷家吃饭前也是这个动作,三鞠躬。不敬仰他老人家,不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问题,是有饭吃和没饭吃的问题。

我们用不到一周的时间,学会了读“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并且努力地学会了写。虽然字写的歪歪扭扭,单字很难看,整句就不一般了。总算是用横不平、竖不直的笔画拼凑出了这十个神圣的大字。

我们那个时代的课本与现在的小学生课本是不大一样。那时候一年级的课本,开篇不是学拼音,而是在拼音先不学的前提下,先顺嘴溜音喊万岁。翻开课本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闪着金光的天安门和笔画凝重的楷书大字,其神圣和庄严的让我们这些撒野打闹惯了的小屁孩都不得不面目庄重起来。因为老师是一脸的虔诚,所以我们也要莫名其妙地做出一脸的虔诚。印象最深的就是阿华的两筒鼻涕,自打5岁认识他到他8岁离开省城钢厂,就没见他那一天不淌鼻涕的。阿华的鼻涕一年淌两次,一次淌半年。向画像鞠躬时,几多次,我看到阿华的鼻子下两筒清澈的鼻涕已跨过了嘴巴,他都没敢擦。阿华满脸鼻涕地虔诚鞠躬,撼天地敬鬼神呀。

课堂即是庙堂,不可儿戏呀。现在好些了,课本也改了,虽说现在的改动也不大,但总是改了,只要敢改就是一种进步。

好像是在一个阳光特别明媚的日子里,我们钢厂家属院的几个小孩子还是那么快乐地一路打闹到学校。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穿透我们都打有补丁的衣服,用温暖的小手抚摸我们稚嫩的但也是老灰覆盖的皮肤。我们根本不知道,阿华的噩梦从今天开始了,并且连累了他的全家。确切地说应该是从下午开始的。这个上午,我们小院的孩子全是噩梦缠身的人,只是命运用幸运的手帮我和其他几个解脱了。

上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任课老师带我们向伟大领袖起立鞠躬完成后,老师没有像往日在黑板上写字或是翻动课本,而是念了我们几个小院里来的孩子的名字,并在念完名字后说,点到名字的同学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

到校长办公室后,发现除我们面孔熟悉但长相凶恶的校长外,还有几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钢厂保卫处的几个工作人员。校长和他们几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脸阴沉的能刮下一瓢雨水来。

我们几个战战兢兢,又是诚惶诚恐地喊过报告后,进去壁立在墙边,因为我们没到过校长室。我们就是下课后去老师的办公室也心里打鼓的,何况见校长这么大的领导。

校长是一个脸上刻满皱纹的老头儿,最显眼处是左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像条大蜈蚣趴在他的脸上。我们学校的学生看了都有些害怕。后来我们才知道校长是一个打鬼子时期的老革命、老功臣,那道疤痕是他与鬼子拼刺刀时的“战利品”。他是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队长,进驻后兼任校长。

校长见我们畏畏缩缩地进来,说,我点一下名,念到谁谁就答应一声。

校长是胶东人,说着一嘴的“倪萍天气预报”味,我们还是能听懂的,因为他念我们的名字念的不快。我竖起耳朵,在校长念出我的名字的尾音还没消失的时候,我就及时答应了。我不知道校长找我们干什么,我的大弟大明站在我的身后,从进屋开始腿就一直在抖,手死死地拽着我上衣的后襟,就是不松开。当点到他的名字时,他的应声带着浓浓的哭腔,胆都吓破了的样子。当校长点完名后,我们几个就很快被分开了。我们被不同的人领走了。我们甚至都没有互相看一眼,交换一下眼光。我知道,在威严的校长面前,我们只是低着头,像犯了错误一样低头认罪。因为我们生活在充满劳改犯的工厂里,见多了劳改犯的状态。校长找我们肯定是我们做了错事,我们心里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后来,当阿华的父亲被停职被批斗时,我们这些孩子才陆续知道,在我们住的小院附近,发生了反革命事件。我们都成了反革命事件的嫌疑犯。

我是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跟一个人走的。其实没走多远,就去了我们学校一间放锣鼓什么的小库房里。接下来我不知道领我来的大人让我干什么,我只是害怕,极度地恐慌。

今天的太阳好极了,一路上,阳光很丰满地刺激着我的眼睛,虽说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可我一进入小仓库,还是没有适应过来,感觉到屋子里的黑暗。我什么也看不见,站在门口,不敢往里挪动半步。我差一点哭出声来,眼眶已阻止不住我那打转的眼泪,泪水哗哗淌满腮。后来大了,我才知道,泪水是恐惧时避免精神崩溃最好的润滑剂,害怕了,最好是哭,最最好是大哭。

幸好带我来的那个叔叔还算和蔼,在我眼前的黑暗里,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小伟,别害怕。没事。我认识你爸爸。

他知道我叫小伟。他说他认识我爸爸。因为他说的熟悉,我的恐惧一点点消失。我的视觉也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我看到了屋里堆放的杂物。这是一间少有人来的房间了,我闻到隔世的尘土味道。

在一张废旧的课桌前,那个叔叔抹去桌面上的尘土,露出桌面上印象画般的斑驳。他把几张白纸还有一只削好了的铅笔放在擦干净的桌子上,说道,小伟,来,写几个字。

我心有余悸,缓步挪到课桌前,看了看,拿起铅笔。紧张加唯诺,写,写什么呢?叔,叔叔。

别紧张,没事的。你就写你们刚学的字,比如,他顿了顿,说,写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字吧。

就这么简单呀。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不一会就把这几个字写完了。记不清刚上学的时候,这几个字写了多少遍了。说真的,那个时候,“毛主席万岁”这几个字是真真切切写到顺手就来,写到心里脑子里去了。

我写完了。叔叔说再写一遍。我就另起一行,再写了一遍。

叔叔说再写。我就又写。

叔叔说继续写,我就继续写。

我写了5遍。仅5遍,一张白纸就让我写满了,因为我写的字大。

我写上瘾了。我说,再换一张纸吧,我会越写越好的。

叔叔拿起来看了看,夸我道,大伟写得真好。你学习一定很好。

孩子的心是经不起人夸,我有些自豪了,也有些腼腆,我说我就这几个字写的好,我们全班也就这几个字写的都好。

好。好。叔叔说着,让我在纸的最下边写上我的名字,尔后,他把我那张写了5遍“万岁”的白纸小心翼翼地叠了叠,装进上衣口袋,还用手在外面摁了摁。好了,我们走吧。他说。于是,我如释重负地走出小仓库。太阳依旧很光亮地挂在天上,因燃烧过度变成白色了。蓝天万里无云,但在东边,有钢厂高炉的大烟囱正咕咚咕咚地冒着黑烟。我感觉这烟囱就是我刚用过的铅笔,正在蓝天上书写神圣的五个大字。

我长舒一口气,第一次体会到轻松二字的含义。

上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几个小院同学聚在一起,各自说着上午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其结果是我们做了同样的一件事,都在白纸上反复写那么五个字:毛主席万岁。

下午,只有阿华又被校长叫去了。他又去写字了,是在一间空空荡荡的大教室的黑板上写,用白粉笔写,还是写那五个大字。阿华对我说,这回我写了有一百遍。他说写字写的手腕子酸疼酸疼的,最后都拿不住粉笔了。

阿华的父亲停职了。他被安排到位于西山坡上的钢厂厂部办公区扫大街,就是打扫厂部办公区那三排平房前的每一条道路。另外,还要参加每周两次的批判会。当然,他是很多钢厂被批斗的人之一。我们学校也经常组织学生去参加,那次,我看到阿华的父亲胸前挂着一块用块挺大的铁板做的牌子,上面蒙上白纸,白纸上用浓浓的墨汁写着“现行反革命”几个大字,还在他的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

这次批斗会,阿华就站在我的旁边,我不住地扭脸看阿华。我看到他的小脸一开始通红,而后就是煞白,眼睛里满是泪水,但没有流出来,至批斗会结束也没有流出来。阿华的头始终是低着,就像台上他的父亲,旁若无人的样子。回家后,阿华就病了,发高烧,有一个多礼拜没去上学。

再后来,阿华的父亲就和高炉车间的劳改犯一起干活了。可巧的是我的父亲是管高炉车间劳改犯的队长。原先,我父亲和阿华的父亲是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的。现在不行了。我父亲都不敢和阿华父亲说话了。还多次叮嘱我们弟兄几个,少和阿华他们家来往。

我们那时候还小,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只是感觉到阿华家的变化。阿华父亲虽然和劳改犯一起干活,但不住在劳改犯的狱舍里,而是下班后学习完就回家。回家就在屋里不出来。阿华的母亲自父亲被批斗后,也很少到院子里聊天,更不串门子了。

我们小院了好像一下子冷清下来,欢乐和嬉戏竟远离而去。我们小伙伴们也玩,但少了阿华弟兄几个的游戏总没以前那么热闹了。

阿华父亲被批斗改造快三个月的时间了,就出事了。阿华父亲被卷到装铁水的火车轮下了。车轮滚滚,粉碎一切地富反坏右复辟的美梦。有人说他是自杀,开火车的司机也指天发誓地说他是自杀。但高炉车间所有的劳改犯都证明说不是,说是车间靠近铁路的围栏坏了,阿华父亲倚靠围栏时,围栏断裂,就掉到铁路上的,正巧赶上火车来。

在这件事最终定性时,厂革委会让我父亲汇报情况,因为那天我父亲也在上班。自阿华父亲被碾火车轮下这几天,我父亲几乎是彻夜未眠。他一个人默默地抽了很多的烟。母亲也不敢说他劝他,一说一劝父亲就发火。父亲的眼睛红红的,白眼球上全是纵横的血丝丝。那一天,我的父亲对厂革委会的领导说,是工伤。是高炉的围栏年久失修,阿华父亲失足掉了下去。并书面写了材料。我的父亲说,自己有很大责任。

对阿华一家人,阿华父亲的死,定性为自杀和工伤是有很大区别的。不仅仅是经济补偿,更重要的是政治待遇。阿华父亲在最终定性为工伤后,我的父亲那一晚睡了一个安稳觉。但父亲因为严重的失职被撤销了队长职务,到后勤处干了一个食堂管理员。

阿华父亲的后事处理完后,阿华弟兄三个要和母亲回老家了。临走的那一晚,阿华母亲来到我家,她要给我父亲下跪,被我母亲眼疾手快地拉了起来。两个母亲相拥着流泪,哭了很长时间。

一想到好朋友要分别了,我躲在被窝了也留了很多的泪。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件所谓的反革命事件,是又可笑又荒唐。但就是在那个年代了,很多可笑荒唐的事情就那么认认真真地发生了,上演了一幕幕庄严又滑稽的大戏。每个人都不认为这是戏,每个人都认为是很神圣,很正确。当一种全民性的教育违犯了人性的时候,这个世界是疯狂和扭曲的,比如希特勒和他的……

我们为什么被分别关进小屋写字,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笔迹。就因为在我们住的钢厂小院前,有一些堆放着准备建厂房的水泥预制件。在预制件的侧面上,有那么几个白色的粉笔字,从幼稚的笔画上,一看就知道是刚上学的孩子写的。写的什么。毛主席万岁。就这五个字。很正常不过了,孩子刚刚学会写字,随处留下笔迹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孩子有涂鸦的天性。别忘了,我们当今,不,清时的乾隆帝不是也有这么个癖好。

本来最平常的事情,因所处的年代不同,就不一般了。别忘了,那可是我们小孩子玩纸牌也要拆开看看有没有领袖的名字,上茅厕揩屁股也要关注手纸上写的什么的年代。原本无异议的事情,坏就坏在毛主席那几个字的下面。就在这三个字的下面,或有意或无意被人也用白色的粉笔划上了两道大大的横杠,两道横杠形成交叉,成一个在那个年代最常用最普遍的×型符号。在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名字下面打个叉子,不是现行反革命又是什么呢?!厂革委会领导们震惊了,阶级斗争出现新动向了。阶级斗争的年代,领导的鼻子比狗鼻子的嗅觉还灵敏。这可是关系到红色江山的大是大非问题,是撤位子掉脑袋的政治立场问题,迅速反应,责成保卫处出面调查破案。于是,住在小院里的我们这帮孩子首当其冲地成了嫌疑犯。在分别隔离对笔迹的过程中,阿华因笔迹的酷似和一致性,悲哀地由嫌疑犯成为现行犯。孩子的问题反映在成年人的身上,往上一追究阿华的爷爷奶奶,有出身资本家的嫌疑,老子孩子都反动,根子就在父亲这了,也就顺理成章地拿下了阿华的父亲。阶级斗争一刻也不能停息,隐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给挖出来了。钢厂一片沸腾,厂革委会给市革委会报告,革命的熊熊烈火在钢厂又一次燃了起来,那个年代一次伟大的政绩就因为一个孩子的笔迹相同而卓越起来。

到阿华父亲的死,阿华也没有说清楚那是不是自己写的,更不敢承认伟人名字下面的叉叉是自己打的。运动一旦轰轰烈烈起来,事实已无有太多意义,因为现实的需要和政治的需要,这种需要已不需要事实了。很多事,可悲就在于此。再说,此时,阿华被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吓懵了,又被父亲的死给惊傻了。

1970年的秋天,阿华8岁。

1970年的秋天,我也8岁。

而1970年钢厂的火车头,只有3岁。铁路才修建了3年。那冒着浓烟的蒸汽机车头上,挂着一个领袖的画像。

责任编辑:王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