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县泾水乡中学高中部1980年高考全军覆没。高考恢复三年来,每年全乡多少还能考上个把,一时总是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多多少少热闹一阵子。
沿荡村的80届高中生蒋其鳌和冯金兰,小学时成绩就很突出,是村里一帮同学中的佼佼者,连大家看好的这对金童玉女都没有考得上大学,其他人就很泄气了。
高考结束的第一个暑假一过,冯金兰悄悄地离开村子,投亲靠友到兴化县城郊的一个乡间高中班去复读,她不到泾水中学重读,一是重读的人多,不少人是在跟风挣面子,学习风气不会好,二来教师水平看得见,换个环境有利于成绩提高。
冯金兰有哥哥有姐姐,家中有劳力,责任田有人种。哥哥姐姐上学时也很聪明,除没有高考的机会,更因她家庭成分富农,在村子里就一直受人气,遭打压,冯金兰当年要不是高中统考,靠推荐上学,肯定连高中都推荐不到她上了。
夏志锋跟她是同学,还记得,是小学要毕业时,班主任吴春杏老师组织个班会,要让同学们之间开展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活动,还鼓励大家要畅所欲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夏志锋就举手发言,不知深浅和高低的公开说,冯金兰是富农子女,不能上初中。此话一出口,冯金兰大哭起来,起身回了家。吴春杏就批评夏志锋说,谁让你讲这些话的,出生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她们家是富农,但她本人没有错。又对大家说,你们现在就说说本人的事,不要扯到家里去。
冯金兰回家不久,冯金兰姐姐又把她送回学校,气势汹汹地指着夏志锋的鼻子当面斥骂,你不是个好东西,学习不如我家金兰好,就妒忌她,下回再说她富农子女,我就对你不客气。
如今分田到了户,冯金兰家里又脱了富农帽子,家里人也才腰杆子伸直起来,既然有机会复习还可以再考,她学习又好,何不让她再搏一搏,家里就是指望她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蒋其鳌兄弟四个,他是老二,正如他自己在填写的学生表格的“家庭成份”一栏上,总是喜欢填写“雇农”。那年头总是说贫农、下中农都是一条心,地主富农都是坏东西,夏志锋的家庭成份是上中农,算是中间派,可他搞不懂,蒋其鳌为何要填雇农?
夏志锋有点不服气,他蒋其鳌学习成绩好也就算了,家庭成分又这么好,好事都让他占了。就为此问过教师吴春杏,何为雇农?吴春杏的解释是,比贫农还要穷的就是雇农,也就是家里没有一点耕地,只有受雇佣的农家。
他蒋其鳌算不算雇农谁也说不清楚,是他哥哥要他这样填的,他哥哥在公社运输站开轮船,懂得家庭成份的重要性呢。
反正蒋其鳌在家庭成份上,也没有得到什么实际好处,他是班干部,入团优先,学习好,老是三好生,老师关心他,抬举他,是他确实优人一等,绝不是出于他是个雇农的孩子。
由此说明,蒋其鳌的家庭经济条件基础很差,父亲常年患病,在蒋其鳌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天中午正在上课,突然他门上大哥跑到学校,喊他回家。等到他回到家,他父亲已撒手西行了。
是他母亲带着四个儿子艰难度日,要不是蒋其鳌学习好,学校把他作为特困生免除学杂费,加上一些喜欢他的老师,给点生活上的帮助,他的高中是无法维持下来的。他哥哥虽在泾水公社运输站工作,工资少,除省吃俭用支助家庭开支,对他也有少许资助。蒋其鳌的高中生活虽紧巴巴,也算勉强读了下来。
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家中也确实需要个劳动力,蒋其鳌开始安心劳动,开始一件件学做农活。
可总是有些诱惑让他心不宁静,先是村小学校需要个代课教师,乡文教有让他做的意向,后来被村主任的刚初中毕业的女儿做上了。
接着生产队保管室原保管员,用裤子作口袋,把裤脚子口扎紧,装满集体的油菜籽,跨在肩膀上,乘着夜色偷回家的路上,被人算计着捉住,需要换个生产队保管员。尽管那个时候,联产到户,各家种下的粮食归各家了,生产队保管室已没有什么集体的东西需要保管了,但保管员作为生产队领导班子成员,除享有干部补贴外,还有点小油水捞捞,另外当个保管员,就有提升生产队干部的可能。
群众会上,有人推举蒋其鳌当生产队保管员,是认为这些有文化的高中生,村里要培养培养,他们会算账,求上进,贪心不重。蒋其鳌本人也想当,凡是从小处做起,他在学校就一直做班干部,他想有个机会给他,他也能干出头的。
想不到的是,雄心勃勃想当保管员的蒋其鳌,还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村主任的这一关,他就没有过得去。村里人一直就议论说,村主任从来不在村里提拔重用比他本事大的,水平高的人,怕这些人把他超了,他宁愿做个开店的武大郎。村主任总是说,臭知识分子没得用。
蒋其鳌这才感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他是毫无作为的。跟他哥哥兄弟俩一商量,还是找个学校重读,看来只有高考才是他的最好出路。
春节过后,他哥哥帮他找到了高考成绩一直比较突出的一所乡间中学,去插班重读,他只重读了半学期,就参加了高考,最后还是英语拉了分,再次名落孙山。因为当年英语考试算入了总分,参加复读考试的不少人,一个个像晒焉巴了的瘪茄子,只好唉声叹气。
想到英语,恨得头疼,在初中只上了几堂课的英语,就停了。当时教英语的老师是个刚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他自己都没有学过英语,就凭他东拼西凑,一麟半爪的英语知识,就教起英语课来。
他一堂课,要说大半堂课的废话。他还鼓吹说,等到实行共产主义的时候,全世界就统一用一种语言,就是英语,如若你们要问我,为什么要统一说英语而不说中国话呢?我就只好请你们自己认真想想了。
隔了好大一会,见谁也想不明白,他就又说,中国属于第三世界,是毛主席划分的,得到世界认可的。所以全世界就不可能用第三世界的语言,只有用英语,英语是第一世界国家用的,等到我们从第三世界变成第一世界的时候,就是共产主义了。说得头头是道的。然后就要学生把几个英语单词会默写,再就是教学生用汉字写在旁边作注音,公鸡注音,写成哭克,猪注音,写成匹呸。
等到上了高中,泾水中学也只把英语作为副课开了一学期,随着教英语的漂亮女教师,因是下放知青回城,英语就没有再开过课。这个漂亮的英语女教师,读起英语来,读得很动听,简直像唱歌,传说她跟她男人吵架,都是用的英语骂她男人的。
沿荡村的蒋其鳌和冯金兰他们参加完第二次高考后,就都很失落,都躲在家里哭过,深感对不起家人,辜负了重望。除了到责任田劳动,几乎闭门不出。
秋风起了,稻谷熟了,乡村进入累人的秋收准备阶段。
乡广播站在正式转播县广播前,总是先要播诵些乡里的通知。乡广播站新换了个女播音员,用起了普通话,她播诵的这个通知,给泾水乡一批高考落榜者又带来了一线新的希望。通知说,扬州市农业技术学校,要跨季招收一批新生,请高考落榜者参加报名,考试科目为语文、数学和政治等三门科目,不考英语。
立即,报名者踊跃。
因为报名者众多,由县里先组织一次预考,按考生成绩的前百分之三十的名次,再发给《准考证》参加正式考试。
蒋其鳌顺利的通过了预考后,参加了正式考试。他参加考试的费用都是借来的,这次他满有信心被录取,自己认为发挥正常,成绩应该不错,自己和一家人就一直期盼《录取通知书》的早日到来。
期待中的人,心是慌张的,好在考过试之后,秋收就开始了,蒋其鳌和他母亲就一头扎进了农忙之中,两个弟弟也都先后不上学了,出门跟人家学手艺去了,一个学弹棉花,一个学修钟表,都是轻松的手艺,这个农忙就一起都回家帮帮忙。也是想守候一起,共同等待好消息。
里下河地区一入秋天就经常发水,说是个秋呆子天气。刚开镰收割新稻,天就跟漏雨似的,雨水一直不止。
秋收的农活很烦人,先要把成熟了的稻子一把把割下来,捆成一捆捆的稻捆,放在田里,再装担,一担担挑上装稻把的船,运送到场头堆成稻把堆子,等做好晒谷场面,用脱粒机脱下稻谷,把稻草晒干后,堆成草垛,当作半年的烧火做饭的燃料,稻谷比稻草难晒,要晒几个太阳,等晒得挺干后,还要赶忙入库进仓。
抢下秋收转入秋种,只要其中一个环节遇上雨水,就会用几倍的时间和精力来补做。
人工割稻子,是要弯腰驼背的,是这里妇女们的长项,男人干的是拼力气挑把打场的农活。蒋其鳌就跟他母亲一起拿弯刀割完责任田稻子,又领着两个弟弟把稻把挑送上打谷场,开始泼水做场面。他的在乡运输站的哥哥,驾驶的装货轮船出远门了,一时回不来。
稻把堆在场头上,还要排班等待生产组里的一台脱粒机子,一户一户的往下挨,息人不息机。差不多还有两户就要轮到蒋其鳌家了,他们也都做好了准备。
天就哗啦啦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几天,蒋其鳌的母亲就天天看着天哭,说,靠种田过这个日子,怎么熬得出头。
蒋其鳌也在想,单靠种了几亩田的农民,要想把田种好也难。抢到了天时,得到了地利,还要有人和,土里刨食,真不容易。自己是这个家庭读书最多的人,必须靠自己走出去,兄弟四个,才能有今后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等到稻子终于打下来,也抢晒了几个太阳,蒋其鳌感到很疲惫不堪了,准备上午再晒一个好太阳,稻谷就可以装运回家进仓了。
吃早饭时,蒋其鳌的母亲对他说,其鳌呀,你今天就不要下田了,你到泾水集镇上去一趟,我带弟弟他们到场头晒稻,晒到下午,跟人家借条水泥船,早点把稻子弄上船,等你从集镇上早点回来,再用抬笆从船上往家里抬,你哥哥开的运输船,恐怕就要回乡里来了,你去看看,他有空闲,要他回家一趟,他没有空,就算了,跟他约好个时间,这几天,还要把稻子送上乡粮站,完成国家征购定购任务,好让村里去扣农业税和上缴款,要不然村组干部跟个催债鬼似的,日早日晚的上门催缴,不得安宁,你再问问他工资拿没拿,家里没有钱了,带点零用钱回来。
蒋其鳌一直没有吱声,在想,去镇上还是不去。
他母亲就喊,三子、四子把翻耙、扫竹收拾好,带到场头去,再盛盆稀粥带去,当腰顿子,今天太阳毒呢。
学弹棉花的三子和学修钟表的四子一齐应声,很快收拾好,一起向场头走了。
他母亲也扛起扬掀,扬掀的木把子当扁担,一头挂着一只抬笆,准备出门,临出门前,看着坐着发愣的蒋其鳌,就说,你早点走吧,还要跑十几里路呢?说着话,她一脚跨出门槛,又回过头关照说,其鳌,你今天就到文教上去问问,看到底考得怎么样,坐在家里干等,也不是个办法,考上考不上,还要有个结果,不能你自己认为考得还不丑,是不得用的,光闷在家里干等干着急。你自己憋出病来,我也为你着急得心里憋不住了,要炸似的。
母亲捅开了蒋其鳌憋闷在心中的纠结,好似捅到了他的痛处,他自己是多么的着急,不好对人言,也想到镇上去问问情况,但不敢去问,好事坏事,心里都有点承受不了。突然冒出一句,你烦死了。语气很冲。
母亲知道他劳累了,心情也不好,他比谁都着急呢,吃了他的一个大嗤巴,也就忍了。
蒋其鳌站起身,把母亲挑在肩上的扬掀担着的两只抬笆接过来,担在自己的肩上,一言不发,出门也往场头上走去。
母亲看蒋其鳌他走远了,叹了口气,关好大门,跑到了邻居蒋步宽家。
正在家吃早饭的蒋步宽问,大嫂子来有什么事的?蒋步宽是村里的兽医,总是满面笑容,很和睦的样子。虽然以前在大队宣传队里演过凶狠的老鸠山,但那是装的。
你家稻子收得比我家早,夫妻俩做农活配合得好,要卖的稻送上粮站了,余下的也进仓了,想跟你家借了条水泥船,今天把场上晒干的稻子装回家,怕天再变,总不能老积在场头上。蒋其鳌母亲把话说得很碎。
现在借船,还真就是五更头借鸡巴,一家忙,家家忙呢。蒋步宽知道说出口的话有点太荤了,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大嫂子,不好意思呢,一船猪脚灰刚挑上船,要不然,等我吃过早饭,把猪脚灰挑到田里后,你等个把多小时,我把船撑回来,再去你家,喊你来撑。
船算借下来了,蒋其鳌母亲就又回到家里,把近些时大忙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房里房外,拾掇一遍。还在贴着毛主席画像的家堂中的菩萨柜上,点起了三柱香,又叩头祷告一番。
蒋其鳌领着两个弟弟,把稻子摊晒在场面上,太阳当空了,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烫,只穿条裤衩光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的两个弟弟,跳进场头的河中,洗澡降温。蒋其鳌坐在摞着两只抬笆的阴影处,漫无边际的东张西望。
有两个下地劳动的妇女,从摞着的两个抬笆边走过,没有注意坐在抬笆边的蒋其鳌,直盯着河里洗澡的两个小伙子。
一个说,他们家老二考两年大学也没有考得上,老三老四也就不上学了,现在一下子家里添了三个大劳力,可惜分田到户了,就这么几亩田,也种不过人家,收点粮食也不够他们几个公鸡猴子吃。
一个接着说,都是清一色大小伙头子,没有种过田,什么还都不懂呢。把话题一转,说,听说他们家二子又考过了,只听说考得不丑呢,一直在等录取通知,等到现在还没有个说法。
没有考得上的都说考得不丑,溜掉的鱼都是大的,你晓得他考得怎么样,等拿到录取通知才是真的。
是的,考大学哪有这么容易,考上大学的都走了,到现在他家没得消息,恐怕又是泡汤了。
横财不发命穷人,考大学呢,想得美,个个都能考上,还不得了呢,田还没有人来种呢。
两个女人说着说着走远了,真是路边上说话,草棵里有人。蒋其鳌听到这些路边闲话,心里很难过,话里话外,取笑、忌妒、嘲讽的意思都有,抬眼望去,其中一个就是村主任的老婆。
蒋其鳌远远的看到母亲撑着一条船来了,三子、四子也从河里爬上岸来,等身上的水晒干了,好把稻子再翻一遍。
母亲把船在场头带好,上了岸。母子四个蹲的蹲着,站的站着,把带到场头的一盆凉下来的稀粥分吃了。
母亲说,早点把摊晒的稻子收了,把船仓打扫干净,装稻子回家,回去还要再一抬笆一抬笆地抬进家里窝积,船是借的人家的,怕人家要用。
母子四个人,七手八脚的忙乎起来,拖耙拖,翻耙推,扫竹扫,扬掀戽,很快把稻子堆成了一个谷堆,已经板结的场面虽然光滑滑的,土场上还是被扫得灰蒙蒙起烟。
稻子扒进抬笆,又一抬笆一抬笆的抬上船,倒进了清扫过的船仓。一直忙到午后,稻子上了船,装了一船仓,船下沉很多。
母亲手持竹篙站到船尾,对他们说,你们回去烧中饭,稻船我慢慢撑,你们饭烧好,我也就撑到家了。
兄弟三人回到家,淘米的淘米,烧火的烧火,拣菜切菜洗菜,站上锅炒菜,分工协作得很顺溜,饭烧好了,菜烧熟了,只等母亲撑回稻船,回家吃饭。
奇了怪了,左等右等不见母亲到家,饭冷了汤也冷了,蒋其鳌要老四到场头上去看看。
不一会儿,老四连跑带溜的就回来了,说,场头上不见妈妈的影子,稻船也看不见。
场头离庄子有半里把多路,往庄子上撑,要绕个大圈子。撑得再慢也该到家了,蒋其鳌就带着两个弟弟沿着河边子,往场头方向寻找。
找到了村子后面的大河,河面很宽,见到了那条装满稻子的水泥船,在河中间淌着,船上无人,再寻看一下,见到船篙子淌得更远,篙子上还落了一长排红蜻蜓,鲜红鲜红的小精灵,满河面上飞舞。人说,这些红蜻蜓是鬼火变的。
兄弟三个都会游泳,就全部下到河里,涉着齐脖子的水,把头露在水面,双手在水中划,两脚在水下捞,在河坎边的水里挨排摸索,他们估计母亲落水了,只是不知在什么方位落的水。
蒋其鳌摸到了那棵斜长在河边,枝枝杈杈伸在河面上的大壳树下。猛然,沉在水底下的母亲,被他的脚一挨,从水下串出了水面,蒋其鳌一把抱住冒出水面的母亲,放声汪然大哭,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呀!
母亲已是浑身发白,没有一点血色,身子和手脚全部疆硬了,喝足了水的肚子滚瓜溜圆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
一下子惊动了全村人,兄弟三个失魂落魄的,哭昏了头。
邻里和亲友们共同帮助,把他们母亲的尸体抬回家,搁置在堂屋内,派人到集镇上去喊他们大哥。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只有等到他们大哥回来,才好料理母亲的后事。
几个帮忙的妇女,在他们家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像样子的衣服,好给他们母亲换上,最后亲友们一商议,就跟早就做好老衣的孤寡人吴老太,借了一身寿衣,给他们母亲换上身。
睡在天床上的母亲,头前脚后点上通往阴曹地府的引路灯,头前放好一碗烧得硬挣挣的倒头饭,她就大睁着一双眼睛上了黄泉路,真的是死都眼睛不肯闭。
蒋其鳌的大哥哥,连跑带溜的到了家,双膝跪到母亲的遗体旁,抱着母亲的遗体,摇啊摇,摇啊摇,嚎啕大哭,妈妈,我苦命的妈妈呀!
就有人上前拉住他,说,让你们母亲安息吧,不要惊动她了,只是她死了,安息了,可怜你们兄弟四个,一个还没有成家立业,她死不瞑目,你就让她好好安息。
四个儿子披麻带孝,在搁着躺着他们母亲尸体的门板旁,跪成一排。
乡邮递员急匆匆地到了村商店,就问开商店的老孙,蒋其鳖家在那里?要送的是一封挂号信,必须要交由他本人签收。
老孙不知蒋其鳖是谁,想了想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接过信一看,嗤嗤地笑了起来,说邮递员把字看错了,把蒋其鳌的鳌字错读成了鳖。
邮递员接过信,尴尬的一笑,自我解嘲,说,我们小时候,老师死得早,上学少,没有教我们把字认得全。
商店里就有人告诉邮递员,蒋其鳌就是刚死了人的那家。
邮递员跑到蒋其鳌家门口,见人来人往,热气难当,高温下的尸体已发出些微的腐臭味,就在门口叫了一声,蒋其鳌,有你的挂号信,请你出来签收一下。
手持芭蕉扇子为母亲的尸体驱逐蚊蝇的蒋其鳌,从屋里出来,在邮递员送上的挂号信签单上签过名,接过邮递员递给他的一封黄色牛皮纸大信封,拆开一看,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扬州农业技术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蒋其鳌捧着信,喜忧参半的又跪到母亲遗体旁,哭着说,妈妈呀,你睁开眼看一看,《录取通知书》终于寄来了。
兄弟四个八只手,一起捧着这封已打开的挂号信,放在他们妈妈的胸口上。
蒋其鳌及他兄弟们,这一天经历他们人生少有的大悲大喜。
后来有人传说,就是斜长在河边的那棵大壳树,伸在河面上的枝杈,绊住了站在船尾撑船的蒋其鳌母亲手上的篙子,把她硬绊下水了。按理,船是不会撑到大壳树下的,村里人撑船经过那块都要绕开,绕开也不难,在船尾带一篙子,船头就斜过去了。也有人说,大壳树上有好几个大马蜂窝,船头只要一撞树头,马蜂窝上的黄马蜂立即会飞起来一层,专拣人锥刺,被刺了的地方除了很疼痛,很快肿胀,几天不退,可能是蒋其鳌母亲撑船时,在想什么心事,大意把船头撞上了马蜂窝,惊慌失措的她只好跳下水避马蜂的,可能跳进深水了。
当蒋其鳌把他的《录取通知书》,放到他妈妈的胸口上时,他妈妈原来抹也抹不合的眼睛,就慢慢的闭上了。这些话就说得有点神了。
冯金兰看见夏志锋,先是羞涩的一笑,露出了嘴角边的两只虎牙,嘴巴上还有两只深深的酒窝,圆圆的脸面,看上去显得讨喜式的可爱,就是一脸的雀脸斑多了些,就不那么漂亮了。低声告诉夏志锋说,我们庄子上蒋其鳌的母亲掉下河死了,你知道吗?
夏志锋当年高考落榜后,就托关系到了泾水乡文化站工作了,住在泾水镇子上,不大回沿荡村老家,就回答说,听说了,这几天我没有回家,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冯金兰再次落榜后,开始情绪很不好,过了段时间,情绪稳定了下来,高考升学的心慢慢的死了,就被她亲戚介绍到泾水乡办机械厂上班了,所以连扬州农校特招也没有参加。冯金兰还是面带羞涩的露着笑容,问夏志锋,你最近回家吗?
可能要回家拿点米来。夏志锋在政府食堂带伙吃饭,刚参加工作,还没有拿工资,政府食堂是要交米才能带伙吃饭的。
冯金兰从挎在肩膀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封封好口的信,交给夏志锋,说,我最近工厂加班忙,回不了家,你回去就把这封信带给蒋其鳌吧。
夏志锋见信壳子是泾水乡机械厂的信壳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接过来说,我保证交到蒋其鳌手上就行了吗。
冯金兰说,是的,你交给他就行了。
一晃蒋其鳌的母亲烧过了头七,夏志锋到了他家,见写在白纸上的七单子,斜斜的贴在他们家的堂屋墙上。七单子上写明了某月某日是几七,逢七为忌日,每七天都要烧纸祭奠,共六个忌日。斜贴着是因为亡人没有年满六十,只有年满六十岁的人死了,七单子才能贴得正。
夏志锋见了蒋其鳌也不知说什么好,既不好祝贺也不好慰劝,只问,打算什么时候到扬州农校报到?问过了话,就把那封封着口的信交给了他。
蒋其鳌说,快要到学校报到了。又问,是谁的信?
夏志锋说,是冯金兰要我带给你的,可能里面有信,你自己看了就明白了。
蒋其鳌就当夏志锋的面,把信拆开来,里面有封写得工工整整的信,还有两张百元面值的钱。这笔钱算是不小了,夏志锋月工资标准刚定下来,是乡组织科出据的通知,月工资只有30元。
蒋其鳌只匆匆的把信扫过一眼,就又装进信封,折叠一下放进口袋。脸上洋溢明显的笑意,说,其实我们上学的时候,男女同学关系被班主任搞得很疆化,男生女生不说话,就像我们同一个庄子上的冯金兰,上了高中也不好意思跟我们说话了,搞得我们男女同学现在见面很尴尬。其实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中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女生,比我们低一年级班上的姜素贞,确实长得好看。
蒋其鳌王顾左右而言他了,继续说,据说我们同学中留下去复习的家伙们,纷纷的给姜素贞写信传纸条,还争风吃醋的闹了不少笑话子,最后一个没有考得好,连姜素贞最后也考得一塌糊涂。
夏志锋接着说,其实冯金兰脸盘子长得还可以,也算蛮漂亮的。是想勾蒋其鳌的心里话,好传给冯金兰。
蒋其鳌哥哥回家了,可能跟他的开轮船把方向盘的职业有关,说话时,头摇得格挣挣的,以大人的神态跟他们说话,夏志锋不大看得惯,也就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夏志锋骑自行车到泾水乡文化站里去上班,要从蒋其鳌家门前走过,他哥哥早站在门口等候了。
见到夏志锋,把他叫停。夏志锋一脚支在地上,屁股没有离开自行车座垫,手把着自行车龙头,他哥哥板着脸走近,把泾水乡机械厂的信壳子装的那封信,揣进了夏志锋挂在车龙头上的小皮包里,说,还请你带给她去,我们家不缺这份钱,请你也不要再带什么信,给我们家其鳌了,他将要到扬州农技学校去认真读书呢,下不为例。
夏志锋总感到蒋其鳌他哥哥的话,说得很有点老卵,听上去有点傲气十足的,就向他家里张望,没有看到蒋其鳌的身影,便骑车上路往乡里去。
夏志锋一路在想这件事情,心里不是滋味,如今他蒋其鳌金榜题名,鱼跃龙门,看来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闻了。
蒋其鳌的命运由此将会被彻底改变。夏志锋总觉得揣在皮包里的那封信,沉沉的,心也沉沉的重。
责任编辑:王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