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包

2013-12-29 00:00:00辛国云
当代小说 2013年3期

梅月亭七岁进戏班,十岁时唱红了,师父给她取一个艺名“十岁红”。那时还没解放,戏班是个人的,班主叫老枪,也是梅月亭的师父。为什么叫老枪,大家一直搞不明白,老枪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他说自己祖上姓枪,他在家排行老三,应该叫枪三儿吧。但大家还是叫他老枪,顺嘴。

雄鸡一唱天下白,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说解放就解放了,好比太阳一出来,乌云全散了,天就放了亮。县长是土生土长的干部,打打杀杀半辈子,除了喝酒,就是喜欢听戏,尤其喜欢十岁红的戏。那时,县长权力大,一句话,就把戏班收编了,成了县政府发工资的县剧团,比他当年收编牛头山上的那股土匪容易多了。虽然成了县剧团,外皮变了,内瓤却没变,人员、形式还都是原来的。县长想听戏了,就让通信员骑着马到剧团里说一声,让剧团晚上在曲艺厅演戏。那时县里边没剧场,只有一个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厅,在北关城门里,专供说书和演皮影戏用的。日本人统治县城的时候,那个大佐黑太郎喜欢中国的皮影戏,有空就到曲艺厅看皮影,还特别爱看《西游记》,总幻想着自己能像孙猴子一样,神通广大,千般变化,把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队伍一举歼灭。黑太郎不懂中国话,看皮影也就是听那艺人哑巴嗓子唱个调调,看那些小皮人噼里啪啦打打闹闹。虽然每次都带着翻译,也只能翻个大概。即便如此,黑太郎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说“要西”。黑太郎有时候也看戏,老枪知道这老小子好色,城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让他糟蹋了不少,所以黑太郎要看戏的时候,老枪从不让梅月亭露面,弄两个彩旦上台去荤的素的瞎闹腾一回,也能把黑太郎逗得眉开眼笑。由于黑太郎喜欢皮影戏,对这个曲艺厅也时不时投一点资,草顶换成了红瓦,墙皮也抹了洋灰,所以曲艺厅就保留下来了。解放后,政府又改造了一下,舞台加加宽,装上幕布,台下增加了木条连椅,也能凑合着演戏了。解放后不兴唱堂会了,不然,县长完全可以让剧团到他家里去唱。日本人在的时候,伪县长就常让戏班去家里唱堂会。

扯得远了,现在还说梅月亭。这天,梅月亭一个远房的表姨到剧团来找她。梅月亭并不认识这个表姨,表姨曲里拐弯七姑八姨地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梅月亭从小离家出来学戏,如今见到一个亲戚,自是亲热。梅月亭问表姨有什么事儿,让她尽管说,千万别客气。表姨把提着的一袋新磨的小米面往地上一放,回头招呼门外的一个人进来。

“月亭,这是你表弟,大号叫岳来喜,小名叫喜子……”说着,把岳来喜往前拽拽说:“这孩子腼腆,不好说话,但有眼色儿呢,人也灵透着呢……”

梅月亭抬眼看看表姨跟前这个人——一身粗布衣裤,倒也干净利落,黑布鞋显然是新做的,滴尘未染呢。脸面不像农村长起来的,皮肤有点黑,但光滑滑的,眉眼也干净。看着,心里先自有了几分喜欢。

“记得你是属猴的吧?”见梅月亭点点头,表姨接着说:“他是属鸡的,比你小一岁,今年正好周岁十八。来,喜子,快,快叫表姐。”

岳来喜怯怯地叫一声表姐,蚊子哼哼一般。叫完,红着脸低下了头。

“表姨,你不是想让表弟学戏吧?他可是……”梅月亭眼睛瞅着身架子已经长成的岳来喜,嘴却对着表姨说。

“表姨知道,学戏得从小,就说你吧,七岁就进戏班了吧。你表弟大了,胳膊腿都硬了,学不得戏,这我当然知道,我是想……”

“表姨,有话就直说吧,又不是外人。”

“你看这……又给你添麻烦不是,我是想,这孩子身板弱,地里的活干不得,你这当表姐的,能不能在戏班里给他找个差事做,干什么都行,有口饭吃就得。”说完,表姨搓搓手,眼巴巴看着梅月亭。

“这……”梅月亭正为难,老枪进来了。梅月亭就对表姨说:“表姨,现在不叫戏班了,叫剧团,是县政府的剧团。这就是俺团长,叫老枪,也是我师父,能不能进剧团,得他说了算。”

表姨急忙给老枪作揖,“老……团长啊,师父,月亭在这里让您操心了,操心了……”

表姨作揖的空,梅月亭就把表姨要求表弟进剧团找差事的事给老枪说了。

老枪转眼看了看来喜说:“这孩子倒是眉清目秀的……对了,月亭,正琢磨着给你找个跟包呢,让他做得了。看这孩子长得挺周正的,又是自己亲戚,还担事儿。”

表姨不知跟包是什么工作,反正能进剧团就行,剧团里的活再差也比在家里种地强。于是,表姨千安万谢谢过团长,再谢梅月亭,差一点就跪下了。

过去名演员都有跟包,大演员的跟包还不止一个,前呼后拥的,一帮人。像梅兰芳那样的大师级演员,不仅有众多跟包,拉主弦和掌鼓板的都是自己的人,用着放心,得劲儿。跟包,说白了,就是专门伺候人的。跟包并不是打杂的,要掌握很多技艺。伺候旦角演员,最重要的活儿是包头。古装戏里的旦角,一上台,最惹人眼目的就是那颗头——满头明晃晃的,灯光一照,金灿灿的晃人眼。头发这里一绺,那里一窝,七拧八转,繁复而精致,人见了,先自有了一分神秘和敬仰。旦角扮戏,包头特别费工夫,手仔细的人,没一个钟点完不了活儿。有的跟包,包头包得好,就只做包头的活儿,提茶续水、更衣打扇的粗活不干。小地方的演员不行,一般就一个跟包,除了包头,其他的事都得干。大演员的跟包架子也大,主多大,仆多高,一般混饭吃的演职员,都敬着他们。

来喜做了梅月亭的跟包,提茶续水的事基本都会,不用怎么学,赶眼色儿就行。比如,演员上台唱戏了,你沏上茶在后台侯着,演员下台来往那儿一坐,你把茶壶递过去,壶里的水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凉,要喝着正合适。人家对着壶嘴啜一小口,也就是润润嗓子而已,你要赶快把壶接过来,站在一边候着。一会儿,人家一伸手,你得再把茶壶递上去。要是夏天,手里还得掂把扇子,演员喝着茶,你得把扇子摇起来,不能紧,也不能慢,把风儿摇得缓缓的,徐徐渐进。摇出的风渺渺的,柔柔的,似有似无。包头却得慢慢学,一招一式,一拿一捏,绝对是特专业的活儿。来喜是生坯子,在乡下,戏都没看过一回,梅月亭只能手把手一点一滴教他做。本来,做跟包,这些活都必须得会,梨园行里有专门做这个的,没有哪个演员会雇一个生手做跟包。碍着表姨这个亲戚,梅月亭既然给了人家面子,好人只能做到底。关键还是梅月亭喜见这个长得顺眼,说话就脸红的表弟。来喜平时话不多,手却巧,脑子也不笨,学什么一遍就会。经梅月亭点拨,不长时间,来喜便把包头的活儿学利落了。

来喜终于能正式为梅月亭包头了。那晚,新年将至,县里搞庆祝活动,是县长点的梅月亭《白蛇传》里的“盗仙草”和“断桥”两折戏。县长说,梅月亭的白娘子百看不厌,常听常新,乖乖,那就是个长虫精下凡呀!

来喜为这次包头做了精心准备,该想到的细节全想到了。他提前几天跑到乡下,找那些正值中年的榆树,用小刀将树身最圆润一段的树皮刮去,然后将里面的内皮轻轻剔下,薄薄的像纸,透着明儿。带回来放在盆里用清水泡上,几天后盆里的水变得粘稠,如同透明的胶液,就可以作贴鬓用了。用榆树皮不仅是因为它有黏性,关键是它透明度好,依附力强,不易干燥,远远看去,亮光闪闪,青翠欲滴。它还有一股特别清香的味道,演员贴上鬓后,不仅皮肤不难受,不受损,呼吸吐纳之间,会有一种清新爽明的感觉。

来喜早早来到化妆间,把需要的东西一一准备停当。梅月亭化完面妆,净了手,坐在椅子上,让来喜包头。来喜在一个葫芦上曾经练过无数次了,在梅月亭头上也试过几次,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可这次真的要上舞台演出了,他还是显得有点紧张。梅月亭从镜子里对他笑了笑,并没说话,来喜却听到了她鼓励的声音。梅月亭的声音细细的、绵绵的,像小溪流水,不急不躁,轻柔舒缓——“喜子,给姐倒杯水,姐渴了。”“喜子,给姐挠挠,姐背上痒得难受。”小溪水缓缓淌进来喜的心底,慢慢漾开,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来喜把黑绸纱做的勒头布放在水里浸透,然后稍稍攥干,捋直,在梅月亭的额头上绕过,轻轻将眉眼吊起,然后在后面挽一个结固定下来。待纱稠布干了,演员的眉眼便高高吊起着固定下来,小脸便精神得如三月桃花,春光无限。下面,来喜开始为梅月亭贴鬓了。鬓发早已泡在盛着榆树皮液的碗里,来喜一条条将它们捋直,用头发做的鬓发便捋成两公分宽的鬓条。然后,将鬓条对折,鬓条便弯卷过来,一头形成一个圆形。来喜对着镜子,找准了梅月亭眉心正中处,把鬓条的圆头轻轻贴在额头上,用小手指轻轻摊平。然后依次将其他鬓条向两边挨着贴过去,黑亮的鬓发便如波浪般在梅月亭粉白的脸上荡漾起来。最后,在梅月亭两个耳前分别贴上长形的鬓条arH+ffG5Xkn8Hc4sW8QBqo61BeiSketAADgTIIJgxTY=,再用一条宽布带绕头将所有鬓发固定下来,整个贴鬓便完成了。戴上网状的头罩,将一切杂乱的程序统统遮盖,然后披上长长的假发,镜子里的梅月亭成了一个画图中的古典美女子。美女子端详着自己,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显然,她对来喜的手艺是满意的,甚至是赞赏的。剩下的是往鬓角和头发上插一些簪子和花朵,以及装饰性的镶着彩色玻璃颗粒的饰物,远远看去,花团锦簇,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目乱。

一切停当,梅月亭站起身在来喜脸上轻轻拧了一下,算是对他最好的肯定和奖赏。

梅月亭扮上白素贞,“盗仙草”是短打扮,头戴冠蛾,白衣白裤,腰挎双剑,手持拂尘,英姿勃发。锣鼓敲打起来,梅月亭在后台一句顶帘子“腾云驾雾到昆仑”,便迎来一个满堂彩。县长坐在前边,巴掌拍得分外响亮,拍着拍着,还站起来,鼓舞后边的人使劲拍。白素贞这一去,免不了与鹤、鹿仙童一场大战。梅月亭施展浑身解数,边舞边唱,云来雾去,辗转腾挪,好不酣畅。后台这边,来喜把梅月亭心爱的紫砂茶壶洗涮干净,抖开纸包里的茉莉香茶放进壶里,用暖瓶的水泡上,然后把茶壶焐在一个棉垫子里。这是梅月亭教他的,天凉,茶壶露在外面冷得快,喝凉茶会坏嗓子。来喜做好这一切,就找个戏箱坐了,静静候着梅月亭下场。全后台的人都看到了来喜为梅月亭包的头,现在又见他坐在一边,安静腼腆的样子,都觉得梅月亭真好福气,找了一个挺好的跟包。

平时不演戏的时候,来喜无事可做,就给梅月亭打打水,做做饭。梅月亭从小学戏,还真不大会打理生活,有了来喜,生活也变得条理起来。梅月亭是主演,团里专门给她安排单间单住,免得别人打扰,影响休息。没有来喜的时候,她的屋子脏乱不堪,满地的家伙什,这里一堆,那里一件,瓷盆木盒,瓶瓶罐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途。早上起床,被子也不叠,晚上拉过来接着盖。床上常年挂着一顶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蚊帐,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极其敷衍了事。梅月亭不会做饭,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吃食堂的大锅饭,实在馋了,就沏个鸡蛋,泡几块饼干充数。来喜来了,一切都改变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来喜购置了锅灶,买了新鲜的肉蛋、蔬菜做给她吃,每天不重样,吃得梅月亭喜笑颜开。来喜还真会伺候人,大小粗细的事儿都想到了,做到了,没有一点疏漏,就差没端着碗喂梅月亭吃了。时间一长,就有闲话出来了。有人说,来喜这个跟包不像个跟包,倒像梅月亭的男人了。又一个说,来喜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梅月亭是大主演,不嫁个当官的,也得嫁个有钱有势的。有人出来鸣不平:人家可是表姐表弟呢,瞎说什么呀?那人接过话说:什么表姐表弟,八竿子扒拉不着,乡下人那点心眼儿,谁看不出来,攀高枝呗。

闲话多了,来喜有点扛不住,见了梅月亭脸就发红,做起事来也颠三倒四,那天,竟然把梅月亭那把心爱的宜兴紫砂茶壶给摔碎了。

“来喜,这几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梅月亭盘腿坐在床上,嘴里磕着瓜子,拿眼睛剜着来喜。

“没……没怎么。”

“别装,也装不像,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来喜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脖子也成了紫茄子。

“哈哈哈,你个来喜呀,拴得住马嘴驴嘴,拴不住人嘴,听那些王八蛋嚼舌根子干吗?老娘还不想嫁人呢,就是想嫁,也不会嫁给你呀,你是我表弟啊,你害的哪门子怕,羞的哪门子臊啊?哈哈哈,真逗。哈哈哈……”梅月亭笑得花枝乱颤。

“是,是……”来喜忙不迭退出去,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来喜虽然还是不多言多语,性情没有多大变化,身子骨却壮实了许多,肩宽肉厚,站在人跟前,像一堵墙。

看着来喜尴尬的背影,梅月亭嗔道:“真是根傻木头,人高马大的,看那怂样子,嘻嘻嘻。”梅月亭笑着,把手里的瓜子皮天女散花般向门口撒去,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上头,嘻嘻地笑个不停。

县长派通信员骑着马把老枪请到县政府。县长对老枪说,他家里的老婆是爹娘包办的,这几天回家刚刚离了婚,他要娶梅月亭做老婆,让老枪当红娘。老枪心里一惊,面露难色。县长问老枪怎么回事,是不是嫌他长得丑。老枪急忙摆摆手说,“不,不,县长仪表堂堂,英武盖世。”县长哈哈大笑,说:“别他妈拍我马屁,我知道自己长什么熊样,给个痛快话……哦,是不是那小蹄子有相好的了?”老枪差一点给县长跪下,急忙说:“都说她跟来喜好上了。”县长问来喜是干什么的?老枪照实说了。县长大骂:“奶奶个怂,我就不信,我堂堂一县之长,还比不上一个跟包的。”县长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所以很快控制住情绪缓下脸来。县长说:“现在讲究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这事还得问问梅月亭自己愿不愿意,你回去就问,立马给我回话。”

“我一想起那个糟老头子就恶心,我梅月亭虽然是个戏子,但绝不巴结权贵。”梅月亭一番话就像在老枪的苦瓜脸上撒了一把盐,眼看着抽巴起来。老枪顿顿脚说:“我,我该怎么给县长回话呢?”梅月亭说,“这有何难,你就说我梅月亭是个石女,不能跟男人同房,更不能生儿育女,我终身不会嫁人。”老枪一走,梅月亭问一旁收拾东西的来喜:“喜子,你说姐该不该嫁给那个县长?”来喜停了手里的活,低着头不说话。“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你不吭声,就是同意我嫁给那个半截老头子了。”来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泪扑答扑答掉下来了。梅月亭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你呀,丁点事儿也指不上你,就是个聋子的耳朵,骡子的……哈哈哈”

老枪战战兢兢把梅月亭的话学给县长,县长腾一下站起来,停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颓然坐在椅子上。“老子一把大刀横扫天下,还没见过如此刚烈的女子。”说罢,摆摆手让老枪走了。老枪知道,县长不会就此罢休,当官的想做的事情哪有做不成的。正当他忐忑不安,不知道会有什么祸事降临的时候,县长突然被调到专署当副专员去了。老枪心中叹息:月亭啊月亭,你就是个穷戏子的命啊。

转眼间要过年了。一进腊月,剧团就封了箱,有家的都回家过年了,无家可归的,就在剧团搭伙过大年。正月初五,剧团开箱演戏,第一场戏照例是贺年大戏唱反串。所谓反串,就是各行当演员反串着演,唱旦角的可以演老生、花脸、小花脸,唱生角的,可以演旦角。总之,有什么本事都尽管亮出来,唱得好歹无所谓,反正是过年,求一个乐。初四这天,来喜突然对梅月亭说:“姐,我也想扮个角。”梅月亭一愣,问:“你能唱戏?”来喜点点头。梅月亭扑哧一声笑了,见来喜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才正了色问:“你会唱什么?”“《四郎探母》里的‘坐宫’”。“你演杨四郎?”“不,铁镜公主。”梅月亭直直盯着来喜,心想,这小子过年吃撑着了,还是吃错药了?铁镜公主也是她的拿手戏,唱腔表演难度都很大,这生瓜蛋子竟然口出狂言。看着来喜认真的神情里竟透着一丝渴望,梅月亭说:“下午调调嗓子再说吧。”下午梅月亭安排了乐队给来喜调嗓子,来喜一张口竟然嗓音甜润,字正腔圆,且很有梅月亭的韵味,看热闹的演员们都禁不住拍手叫好。梅月亭面无表情地走到来喜跟前问:“什么时候学的?”来喜小声说:“经常看姐演戏,慢慢就学会了。”大家都噤了声盯着梅月亭看——偷学别人的戏,是戏班里的大忌,大家都想看看梅月亭会怎样处罚她这个表弟。梅月亭突然张开臂膀,紧紧抱了一下来喜,然后大声对老枪说:“明天就让喜子演‘坐宫’,我来演杨延辉。”

演出前梅月亭对来喜说:“今天我唱老生,不用你伺候,姐今天给你包头。”来喜扮上戏还真出彩,看上去竟比梅月亭还亮了几分。演出时,演员们都拥在舞台两侧看来喜演戏,大声为他叫好。来喜站在台上沉稳老到,唱腔、表演有声有色,特别是两人对唱那段快板,唇舌利落,吐字清晰,如行云流水,珠落玉盘,赢得了满堂彩。大家都说,想不到这农村来的生胚子,竟然有这般手段,还真是块唱戏的料。

打住戏吃夜饭的时候,梅月亭对来喜说:“喜子,别跟姐做跟包了,当演员唱戏吧。”来喜摇摇头说:“不,来喜还是伺候姐,姐只要不嫌弃,就伺候姐一辈子。”“那你为什么今天想上台唱戏?姐看出了你那眼神里的渴劲儿。”“来喜就是喜欢看姐唱戏,所以才偷着学,就是想着有一天能跟姐一块唱一出戏。这贺年反串戏,我就知道姐会反串老生,所以才……能跟姐唱这一回,就够来喜就知足一辈子的了。”平时闷头不响的来喜,竟然说出这么一套动人心肺的话来,梅月亭不知是震惊还是感动,鼻子一酸,眼就模糊了。

“文革”说来就来了,就像当年解放一样,一夜之间便颠倒了乾坤。。”

梅月亭倒了。剧团几个年轻人成立了“燎原”造反团,把名演员梅月亭揪了出来。本来老枪是剧团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第一个被批斗的对象,可造反派打倒他的大字报贴到他门上,浆糊还没干呢,老枪就用裤带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老枪浪得了“老枪”这个名字,人怂得像坨鼻涕,说扔就扔了。老枪死了,自绝与人民,死有余辜,遗臭万年,梅月亭就成了首要被专政对象。梅月亭是老枪的徒弟,却比老枪有骨气,任那造反派三番五次地折腾,她就是不认罪。梅月亭说:“我就是个唱戏的,你们说的那些事儿我听不懂。”造反派说:“你唱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为资产阶级唱赞歌,走的是资本主义的白专道路,你是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梅月亭说:“我一个弱女子,拉不得车,也看不了路,我就是一个人这么走啊,走,一条道走到黑了,不白也不专,不红也不紫……喂呀……我的命好苦哇——”梅月亭忽而装腔作势,忽而娇娇柔柔的样子,弄得造反派哭笑不得。梅月亭是女人,造反派再没人性,对一个女人也下不了狠手,便反过头来收拾来喜。他们让来喜揭发梅月亭,控诉梅月亭是如何压迫他剥削他的。来喜本来话不多,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了,像个哑巴。造反派把梅月亭的走狗来喜捆起来,用演戏用的马鞭抽他的身子,抽一下,一道血印子。来喜疼得牙咬出了血,终究没说一句话。造反派打累了,问他:“你都三十多岁了,为什么不结婚?老实交代!”来喜不说话。又问:“梅月亭也不结婚,你是不是等着梅月亭,跟那个资产阶级分子结婚,准备结成反党同盟?”这回来喜说话了,他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沫说:“我不配。”造反派恼羞成怒,用棍子指着来喜的裤裆问:“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把梅月亭干了?不说实话,今天就废了你!”来喜“呸”的一口,喷了造反派一脸血。棍子挟着一股风,直冲来喜的裤裆去了。来喜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四人帮”一倒,天又翻过来了。郭沫若欣然提笔,写了“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的诗词。常香玉人老气壮,用当年花木兰的英雄豪气,把郭老的诗词变成了唱腔,满世界传唱。

梅月亭又可以上台演戏了。可来喜不再是梅月亭的跟包,这时候讲人人平等,主演和打杂的都享受同等待遇。来喜的一条腿被造反派打残了,走路一颠一颠的,团里让他在后台做了箱管。

梅月亭四十岁了,来喜比梅月亭小一岁。两个人仍然都没结婚。

剧团首次开放古装戏,第一出演的便是《白蛇传》,梅月亭仍然演白素贞。演出那天,梅月亭向团里提了一个要求:让来喜为她包头。团长非常尊重老艺人,答应了梅月亭的要求,找人临时接替了来喜打理服装、道具的工作,让他专心给梅月亭包头。

那天,天上飘起了雪,雪白的花片薄而硕大,风一吹,像立不稳的蝴蝶飘飘颤颤。来看戏的人没有一个被阻隔,顶着一身的雪花和喜悦在剧场外等候。

梅月亭坐在化妆间里,静静等候来喜。

来喜刻意换了干净衣裤,悄然走进化妆间。站在梅月亭身后,来喜从镜子里看着梅月亭。四目相对,悲喜交加,泪水盈满眼眶。

来喜想起当年为梅月亭第一次包头的情景,那时他们还都那么年轻,时光一转,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两个人的心情变得沉沉的,屋子里的空气也跟着沉重起来。

来喜定了定气,终于沉静下来,开始为梅月亭包头。

“来喜,这些年苦了你了,为了我……”

“不苦,你更苦。”

梅月亭心里一阵酸楚,她还是忍住了泪,眼泪会把脸上的妆弄花。

“你这条腿是为我废的。”

“……不,是为我自己。”

梅月亭还是忍不住,泪水终于顺着脸颊落下来。

来喜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擦拭泪水,自己却又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来喜,这条鬓打歪了。”

“哦,是的,手生了,真的……生了呢。”来喜擦擦眼睛,对着镜子调整着鬓条的角度。来喜的确手生了,竟然有点抖。

“来喜,你为什么不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找着合适的?”

“你也没结。”

梅月亭闭了双眼,不再说话。

“贴好了,你睁开眼看看吧。”

梅月亭睁开眼,鬓贴得还和当年一样,周正,熨帖,亮光闪闪。只是镜子里的这张脸,再不是当年的样子。梅月亭长叹一声:“老了。”

“不老,还和当年一样。”

梅月亭勉强笑了笑说:“你也能说话了,嘴巴变得还挺甜欢人。”

“月亭……哦,不,表姐……”

“就叫月亭吧,其实,我知道我也不是你的什么表姐,也就你娘那么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娘这个表姨的。”

“哦,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认识不认识无所谓的,反正你比我大一岁,就该叫姐。”

“嗯,叫姐好,姐喜欢听呢。”

“那我就叫你一辈子姐,姐……”

颤声一叫,让梅月亭禁不住泪水迸流,饮泣不止。

“姐,不哭,哭花了脸,怎么上台?”

“嗯,姐不哭,不哭。”

屋子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两个人喘息的声音。

“喜子,咱合了过吧,赶明儿咱就去扯个证。”

来喜转过身去,背对着梅月亭,肩膀不停地耸动。

“喜子,你怎么了?”梅月亭从镜子里看着来喜宽阔的脊背,颤颤地叫了声:“喜子……”

“姐——”来喜转回身来,从后面紧紧抱住梅月亭——两张脸在镜子里紧紧贴在一起。

责任编辑:王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