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味道真好闻】
许诺一直记得。
深冬的风凛冽刺骨,许诺冰冷的手被芳姨攥在手心,觉出些微暖意。几分钟前,她还乖乖地在课堂上听课,芳姨突兀地将她从课堂上叫出来,二话不说扯着她就走。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刮疼了许诺的脸颊。她喘着粗气一脚踏进家门,映入眼帘是奶奶安睡的样子。
奶奶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给许诺留下半个字。
足足半个月,许诺赖在奶奶的老屋里哪也不去。芳姨让她过去跟二叔住在一起,许诺一言不发,抱着肩缩在屋角,眼神里充满惶恐。芳姨叹口气,回家将热腾腾的饭菜用饭盒提过来。临走,叮嘱她:“晚上一定把门锁好。”
那天,学校给芳姨打电话,说许诺没去上学,芳姨心急火燎地跑到老屋,门却从里面锁得严严实实,芳姨喊来锁匠打开门之后,发现许诺抱着奶奶的被子躺在床上,身体烫得像火炉。芳姨喊醒许诺,要背她去医院,可许诺固执地就是不去,而且死死抱着奶奶的被子,笑着对芳姨说:“奶奶的味道真好闻。”
芳姨一听大惊失色,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受刺激,神经有问题了?
当天下午,许诺的爸爸就开着崭新的车回来了,他把车停在路口,跟二叔和芳姨在屋里一阵窃窃私语之后,把许诺喊了进去,爸爸皱着眉对她说:“跟我回省城吧,这里你不能再待下去。”
那天,许诺用了各种办法反抗,先是哀求,后是撒泼,再后来,她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把妈妈给我找回来,我就跟你回去。”爸爸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交替闪现,良久,他说:“你要成为一个好姑娘,只有你乖乖听大人的话,你妈才会回来。”
临上车前,许诺一步三回头,她看着她和奶奶一起住过12年的老屋,心里翻滚着一个华丽丽的梦想:“做一个好姑娘,等妈妈回来。”
在奔驰卷起的白尘中,许诺看见,芳姨站在路边,愈来愈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爸爸让她在楼梯等了一会儿,良久,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跟我非亲非故的,干吗要接来?”爸爸低声下气地说:“孩子可怜,你就担待点,再说,当初离婚时也是判给我的。”
许诺心里一惊,虽然才12岁,但她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那晚,她抱着奶奶生前亲手给她缝制的小熊,睁眼到天亮。
许诺在爸爸和继母的家里住下来,爸爸给她安排了新的学校,比老家的要好上一千倍,可是,许诺不再是那个用功的好学生了,她觉得学得再好都没用,学得再好妈妈也不会回来了。一年很快混过去,上了初中后,许诺的心里忽然像凿进了一丝亮光,她把自己打扮得流里流气,开始偷着学抽烟,喝酒,钻黑网吧。
爸爸很快发现端倪,开始缩减她的零用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许诺没钱花的时候,干脆把自己的单车卖掉。爸爸又给她买了一辆,又被她卖掉,这次,她是为了给心仪的男生买生日礼物。爸爸跟踪并成功地“抓获”了她所谓的初恋,她仰着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火中烧的爸爸当着继母的面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许诺捂着热辣的脸,一滴眼泪都没流。
继母在旁边说风凉话:“我说的吧,你这是吃饱了撑的,该!”爸爸黑着脸,拿起手机打电话:“二弟,跟你商量个事儿,把诺诺接回去吧,她在这里没学到别的,净学坏了。”
许诺在城里待了1年零69天后,又被爸爸送回了小镇,这次,她不得不住进二叔家里。
当天,芳姨沉着脸给她立下规矩:一、不许早恋,否则,关禁闭。二、放学必须按点到家,否则,罚站。三、每次考试必须考进班级前二十,否则,鸡毛掸子伺候。
她说话的样子很凶,许诺没来由的,就恨得牙根痒——连一向对她慈眉善目的婶娘都这样对她,这个世道真是太冷漠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
二叔很忙,忙得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更别说许诺了。所以,管教许诺就成了芳姨的分内活。
许诺也想过要好好读书,可是初一被她在省城荒废过去了,一上初二,她明显感觉到吃力,有时候,坐在课堂上恍若听天书,第一次月考,她很光荣地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回到家,芳姨伸手向她要试卷,她豁出去了,将试卷撕得粉碎,芳姨一下子就火了,顺手抄起墙上的鸡毛掸子,雨点般落在许诺身上。
许诺没躲,就那么倔强地看着芳姨,那一刻,她心里漫天漫地都是绝望,她想,没有妈妈,失去奶奶,现在芳姨又这么对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劲?她真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芳姨打完她,撂下一句话:“今天没饭。”然后就搂过堂弟去餐厅吃饭。许诺自觉地站在墙角面壁,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给你们看看,走着瞧!
也有几次因为老师拖堂的原因,许诺没有按时回家,芳姨不听她的解释,冷冷地指着墙上的“约法三章”说:“自己看着办。”许诺也没想解释,天生的倔强让她渐渐地学会了把喜怒哀乐隐藏在心里,所以,她二话不说就站在客厅的墙角,到了该上学的时间,饿着肚子出门。
有时候她也想,到底不是亲生的,芳姨凭什么要对自己好?她能允许自己在这个家有一隅住处就已经非常宽厚仁慈了,还奢求什么?
时光恍如白驹过隙,转眼,在芳姨的冷眼相向中,许诺升入了高中,学习成绩虽不是很好,但也一直在班级前十名徘徊,芳姨少有的几次朝她展露笑颜,但转瞬就会冷冷地说:“考不上大学,我白给你做了这几年饭,你好自为之吧。”
高二那年的冬天,空气干冷干冷的,许诺刚出校门就被社会上的小混混缠上了,她一路奔跑,在那棵光秃秃的法桐树下,几个小混混追上她,向她伸出手:“拿钱来,否则……”许诺毫不惊慌:“我这个月的伙食费都给你们了,还想怎么样?”没想到那伙人并不领情,反而上前去揪她的头发,有人抢过她的书包在里面翻找,嘴里还骂骂咧咧:“小样,没妈的野种,把你爸的钱也给老子花花!”
许诺和他们扭打起来,就在这时,芳姨突然从天而降,她手执一根铁棍,朝那几个混混挥舞过去。许诺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芳姨居然判若两人,她一边不要命地朝几个混混扑过去,嘴里还说着狠话:“以后谁再敢欺负许诺,我就打断他的腿,不信就试试!”
许诺的眼泪瞬间就糊了满脸,她想,这个女人,到底还是在乎她的。
【狠心的女人不配当妈】
从那以后,许诺再也没站过墙角,当然,早恋的事情也没发生,所以,她到底没有尝过被芳姨关禁闭的滋味。
夏天到了,许诺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芳姨哭了,她也哭了。芳姨用手指摩挲着通知书,嘴里喃喃道:“你该不会记恨我吧?我对你那么凶,打过你、骂过你、体罚过你,甚至还故意饿过你……”许诺笑着嗔怪芳姨:“我还真要怪你呢,要是你能再打得狠一点,说不定清华北大我都能考上,都怪你。”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几天后,芳姨带许诺去了县城,说是要给她买几件衣服。许诺没想到的是,芳姨骗了自己,她带她要去见一个人:许诺的妈妈。
站在法桐斑驳的树影下,许诺第一次朝芳姨发火了:“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她是我妈吗?她把那么小的我留给奶奶,这么狠心的女人不配当妈!”
芳姨指着远处摆摊的那个女人,不无忧伤地说:“人生在世,心里不能只装着仇恨,要学会化解仇恨,毕竟,她给了你生命不是吗?你现在也算是长大了,我希望你洞明是非,做个心胸宽广的女孩子。”
“你才是我妈!”许诺喊出这句,突然蒙了,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是的,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多少文化,不懂如何管教叛逆的孩子,可是为了鞭策和鼓励许诺,她非打即骂地完成了她堪称“庸俗”的教育。
许诺还是迈不开双腿。她为难地回头看向芳姨。
“你们母女相认,我就还是你婶娘,否则,你也不要认我!”撂下这句,芳姨赌气地坐在路边的石椅上,良久,一动不动。许诺走过去,将芳姨散下来的几丝头发帮她别在耳后。
那段路只有几十米,许诺却走得很艰难,后来,当她站在自己亲生妈妈面前艰涩地喊出一句“妈”的时候,她想,她总算没有辜负芳姨的一片苦心,她得感谢芳姨,感谢她的逼迫,感谢她的成全。否则,这辈子,她都是个没妈的孩子。
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来,暖暖的。
编辑 / 张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