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杀

2013-12-29 00:00:00顾文显
上海故事 2013年6期

惊心动魄的发现

清初,泰安县郊北边大望庄有位名叫焦之道的秀才。他不但饱读诗书,文才绝世,并且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可惜时运不济,参加两次乡试,均未考取举人。好在焦秀才家有几亩薄田,暂时没有冻饿之顾虑,于是他安心读书,定要考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这天傍晚,他正伏案思考着要写一篇大文章,有人敲叩柴门,乃是好友杨怀义。

杨氏当年与焦秀才同窗,只是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只得屈身给本庄财主韩明州当管账先生。旧时读书人奇少,焦、杨二人又有同窗之谊,所以时常找到一起小酌一番,叙谈叙谈,彼此甚是投机。杨怀义记得今天是秀才29岁生日,便提着一罐小菜、两瓶老酒,为好友祝寿来了。

老友相聚,自然是开怀畅饮。杨怀义问起焦之道最近忙什么。焦之道说:“我正要酝酿给你东家写一篇颂辞,一则为彰显善良仁义之士,以示我对韩员外的敬仰之情,再则如果文章借以流传开来,再续洛阳纸贵的佳话,人们必将探究笔墨出自何人之手,那时对于小弟也是名利双收啊。”

焦秀才得意非凡地说着,看杨怀义的脸色,竟然露出一丝不屑,他颇感不解:“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是不是已经有高人捷足先登了?”

杨怀义摇了摇头:“兹事体大,还是从长计较一番才好。轻易赞颂一项偶然之举,恐怕有失草率。倘若落下欺世媚俗的恶名,则更于兄长不利了。”

焦秀才所说的杨怀义的东家韩明州,不仅在大望庄,就是在远近几个村镇中,都算是最富足的。韩员外的祖父原是强盗,带一伙人啸聚深山,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后来,清帝入关登基,大赦天下,所有犯罪前科,既往不咎,这韩大王见时机到了,就解散徒众下山,靠抢来的财物,置办庄田,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几十年下来,传到韩明州手里,财产日增,已经堪称富饶了。前两年,恰值淮河涨水,无数灾民背井离乡,北上逃往山东、河北一带避难,大望庄自然少不了灾民。韩员外见到灾民流离失所,心生怜悯,不但吩咐下人搭棚施粥,还在自家闲地建起临时帐篷,供灾民落脚休整。男子白天由监工带去挖河、凿石,做上10天半月,赚到工钱做路费,供继续北上逃荒;女子则留在后院做针线活计,待男人做满工时,跟随一起离开……灾民在大望庄滞留期间,吃住费用皆出自韩家。由于有了韩明州的善举,大望庄一带没有发生抢劫杀人案件,韩员外大受官府夸奖,知县已呈文呈报济南知府,据说不日将上奏朝廷,要请旌表彰。

“朝廷都表彰了,我区区一秀才,写篇文字称颂一番,无论如何也搭不上欺世媚俗这方面,怀义兄是不是危言耸听了?”

“世上沽名钓誉的事,焦兄见得还少吗?”杨怀义呷了一口酒,“东家施那点善事,其实为了他自己。挖河打石,赚下的工钱明年迟早得由官府支付,他可以从中赚一笔,我当账房难道不知?之后,东家可以借口少缴税赋,真是好人做足了,钱袋撑鼓了,可叹只蒙蔽了老百姓。你不可再为他推波助澜。”

“杨兄高论,小弟不敢苟同。”焦秀才是个认死理的文人,“我不管他赚不赚钱,更不管他逃不逃税。试问那些袖手旁观的老财们,他们难道不赚钱不逃税吗?既然一样赚钱逃税,可韩员外格外救济了一大批难民,比之那些为富不仁之徒,这不叫善举,又叫什么?”

“使用盗贼手段,奸人妻女……”杨怀义被焦秀才逼到这地步,又借着酒劲儿,脱口说出这样半句话来,惊得焦秀才圆睁双眼:“怀义兄此话怎讲?”

“我什么也没说。”杨怀义自知失言,赶紧把后半截话语咬住。

焦秀才咳嗽了一声:“我说,你大门外看看……要不,你索性回娘家住一夜吧,我与杨兄聊起来没个时辰呢。”

焦的妻子谭氏在一旁端茶伺候,听丈夫这一说,知道嫌她在身边碍事,答应过后,简单收拾一下,就掩上门直往院外走去。焦秀才把格子窗推开,望着谭氏出了院门,这才回过头来:“兄长但说无妨……”

杨怀义知道,谭氏娘家地邻庄,距离大望庄有两里地呢。于是压低声音,告诉了焦秀才一件让他心惊肉跳的事。

杨怀义身为管账先生,每年有几大段时间要忙着结算,中秋前夕就是一段。进入八月初,他忙着结算端阳到中秋这一段的收支,天天算盘打到更深,夜里就与伙计挤睡在一间厢房里。这天他东西吃得不顺,坏了肚子,连跑茅房多次,自己都嫌烦了,索性蹲在茅坑里打盹。无意中一睁眼,看见他睡觉的厢房前有人影一闪。杨怀义以为进来了贼人,便悄悄提上裤子……见那人影一闪,绕过墙跟。再往前是后宅,是女眷和婢女们的住处呀,这贼人是要干什么呢?杨怀义悄悄尾随过去,但见那黑影猫腰潜近后院西厢,伏在窗口听了一会儿,然后,径直将西厢门推开,不大工夫,从里面抱出一个熟睡着的女子,西厢的屋山墙立着一块毡垫,那黑影单手将毡垫拽倒,放女子于上面……事后,再抱起女子,送回屋里。

“你知道那黑影是谁吗?我岂能看不准,是我们东家!”杨怀义小声说,“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等东家离开,才悄悄回去。这时,我闻到室内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去摇晃伙计,个个睡得跟死猪似的。把这事想到天明,我恍然大悟……”

据杨怀义猜测,那韩明州的祖父既然是江湖强盗,必然会一些蒙汗、薰香之类的把戏。他收留逃荒女子,按规定入住的当天,要由管事的婢子带到主人面前谢恩,韩明州须大略问几句身世、家境之类的话,遇上有容貌姣好的,韩氏就起了不良之心,夜里,他先用手段致院内闲杂人等昏睡,然后,抱出白天物色好的女孩取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

“打那天起,我躲在附近观察,老贼差不多夜夜作恶。”杨怀义忿忿地说,“并非是我下人卖主,姓韩的实在是太卑劣了。女孩受辱,浑然不觉,以后她嫁了人,倘若被婆家知觉,这一辈子还有完吗?万一怀了身子,如何说得清楚?那只有一条死路!”

“原来是贼性难移!”焦秀才气得把碗摔在了地下,“这等罪不可赦之徒,我反而给他歌功颂德,真是岂有此理!”

“此事我看是看了,其实没办法揭穿的。”杨怀义无奈地说,“不敢惹呀,焦兄且不可传扬开去。韩某人既是贼人出身,必然会些功夫,稍有不慎,怕要惹祸上身呢。”

“兄长宽心。”焦秀才道,“此事我心中有数,至少那颂辞是决然不写了。等焦某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看我如何惩治于他!”

这一夜,两同窗直喝到酒醉饭饱,和衣而卧。次日,杨怀义再三叮嘱,万不可泄露那事。

杨怀义走后,焦秀才找出那写了多半的颂辞,将它塞进了灶坑里……

夜半血屠

杨怀义的妻子索氏,不但长相俊俏,还粗略识得文字。夫妻俩成婚10年,举案齐眉,不缺衣食,过得其乐融融,唯一缺憾的是,生养了一个傻呆呆的儿子虎儿,年已6岁,嘴角一直挂着涎水,吐字不清,说话超过四个字,就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四次。夫妻俩为这个虎儿求医问卜,伤透了脑筋,却丝毫不见得好转,而索氏却不再怀孕。两口子提起这件事来,就凄惶不已。杨怀义说,就算咱养了只小猫小狗吧,不指望他传宗接代,只要别受了委屈就谢天谢地了。于是,夫妻俩对虎儿的疼爱超过了寻常人家的孩子。

自打发现东家韩明州夜里干的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杨怀义心口处整天堵着块病,回到家中,也一直难以释怀。他琢磨,自己为韩家办事可谓尽心,想不到姓韩的外表作出一番慈善样子,背后竟然是衣冠禽兽,那么,他杨怀义是不是为虎作伥?虎儿的现状,莫不是报应?憋急了,他便与索氏说知。索氏先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告诫丈夫,可不敢乱说,弄不好会引祸伤身。至于虎儿,不必多想,老天爷若是有灵,只会去惩罚元凶韩明州,折磨我们一个下人有什么用?

这天夜里,杨怀义与妻子躺在被窝里,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说着说着,就失眠了。突然,听到窗子被轻轻地敲了几下,有声音低低地问:“杨先生睡下了吗?”

是东家!半夜三更亲自前来,必有要事。杨怀义赶紧答应着起身,让妻子把油灯点着,他穿好衣服开门,把韩明州接进来:“东家有事,打发伙计喊我一声,怎么还亲自……”话没说完,人就噤了声。原来他被东家一指点在穴位上,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只那么傻呆呆地站着。

索氏见状,吓得语无伦次,刚要喊救命,却见东家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指着她的脸说:“你若是敢声张,这一刀下去……也罢。”韩明州见虎儿从被窝里出来,光着屁股站在炕上,就冷笑道,“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你们想弄死他,又下不了手,我就帮你送他享福去吧。”

“东家,使不得呀。”索氏扑通就跪倒在地,“你就可怜可怜他吧,要杀,就杀我。可我们怎么得罪了东家,死也要让我们死个明白嘛。”

“你家汉子在外面胡说八道。今夜不是你,就是你儿子,得替他还这笔债。”说着,笑嘻嘻地一把抓过虎儿,活像拎一只小鸡。

“东家手下留情。”索氏双手抱住韩明州的双腿,“您实在要命,就杀了我吧。小孩子太可怜了。”

虎儿被抓了那一下,也不知害怕,只会咧着嘴流“哈拉子”。

“嘻嘻,这个小孩子多好命啊,无忧愁,无烦恼,那就留着他。”韩员外奸笑着,“你把灯头给挑大些,别心疼那点油,改日我给你。”

索氏只得把灯头挑得老大。一回身,韩明州已经凑过来:“早就心疼你这小模样了。好好伺候得东家高兴,我让你过好日子;要不然,这小崽子今夜肯定是活不成了。”说罢,将索氏抱到炕上……

担心危及丈夫和儿子的性命,索氏哪里还敢反抗,她只哀求韩明州把灯吹了,别让丈夫、儿子看见,可韩明州哪里答应:“我就是要叫他知道,说东家的坏话会是什么结果!”韩明州当着杨怀义和虎儿的面,强行与索氏做了那事。

站起身来,韩明州对杨家夫妇说:“到了这种地步,你们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呢?还是我成全你们吧。”说着,一刀一个,将杨家夫妇刺倒在血泊中。那虎儿只会“结(爹),羊(娘)”地叫着,并不知道悲痛。韩明州拎起孩子一条腿,掼到天棚上又弹下来,然后,望着在地上抽搐的虎儿,丢下一句:“看你的造化了”,噗地吹灭了油灯,转身悄悄离开……

杨家夫妇惨遭杀害的消息,一下子传遍邻近好几处村庄,知县林寒带着一干人等,前来勘案。那时,虎儿已慢悠悠从昏迷中醒来,额上鼓起大紫包,一条腿摔断了,只会咧着嘴哭。杨怀义家中箱柜衣物并无被翻动痕迹,夫妇俩都是一刀毙命,索氏死前有被奸痕迹,孩子重伤系被抛向天棚,撞摔所致……林知县当场确定为仇杀。但是,询问杨的邻居,却都说杨怀义夫妇与邻为善,并没有什么仇人呀。

东家韩明州也假惺惺地赶过来,大骂贼子惨无人道,这样的好人,怎么给杀了,日后他的账目请哪个管理!韩善人表示,感念杨怀义生前对他忠心耿耿的份上,愿意出两口棺材钱,央邻居把死者厚葬了。至于这个孩子,如没有叔、姑、舅等亲人,也可以带到他府上养活。

“慢。”秀才焦之道气喘吁吁从人丛后挤过来,“这孩子小腿肿得跟棒槌相似,必是摔断了骨头,我与怀义有些交情,虎儿还是交给我吧。”焦秀才抱起虎儿便走。

焦秀才把哭得声音都哑了的虎儿抱到一里外的山村呼家寨,敲开了张待诏家的门。这待诏其实是对剃头匠的尊称,在当时,剃头匠是下九流,被人瞧不起的,而焦秀才却从未低看他,因此,张待诏对焦秀才恭敬有加,每月定时去焦家替秀才剃头,两家相处得感情日深。张待诏同时也跟杨怀义一家认识,也常给虎儿和他爹爹剃过头,听说杨家突遭惨祸,也自同情不己。见焦秀才将虎儿抱来,张待诏一眼就明白了,敢情当时剃头匠除了本行,还都会推拿、接骨的技术,张待诏更是技高一筹。他让焦秀才把虎儿放在炕上,捏了一下患处,说:“此儿并没伤着骨头,像是从高处坠下,错了骨缝,待我替他复位。”

好一个张待诏,取来一只黑碗,从酒坛里舀出半碗酒,咕咚咚喝下,只剩下最后一口,满含在嘴里,往虎儿那肿处猛力一喷,接着左手捏住伤处上部,右手握住脚踝,两手同时用力,就听“嘎叭”一声脆响,疼得那平素只会咧咧哭的痴儿突然“啊”地一声尖叫,昏死过去!

“妥。”张待诏拍拍两手,去抽屉里取出一帖膏药贴了,又用竹片儿、白布包扎固定,再端一瓢凉水,往虎儿脸上一喷,那孩子打了个冷战,居然睁开了眼睛。见经常拿大麦糖给他吃的焦大爹站在眼前,张口叫了声:“嫁接(大爹)。”

“苦命的孩儿,”焦秀才肝肠寸断,“你这个样子,没了爹娘,往后却如何生存?不知哪个天杀的,害了你的爹娘。”

虎儿想站起来,可伤腿不让他动,这痴儿眼睛往上翻了翻,说:“结羊。咬……牙。”

他的爹娘咬牙?焦秀才跟这傻儿子混得熟,比较能破译他说的“天书”。“爹娘”是听懂了,可“咬牙”怎么解释?是说他父母面对歹徒咬牙切齿地骂,招致了杀身之祸?不像,这样的孩子,断无如此复杂的推理本事,那……

“咬牙。”虎儿又说了一遍,手还比划了一下向前刺的动作。

焦秀才盯着虎儿的眼睛,他突然吃了一惊,这孩子与平常大不相同,眼神中那种直呆呆的东西荡然无存,完全是一个正常孩子在滴溜溜地冲他转眼珠,转瞬间,虎儿似乎回忆起父母被害时的惨烈一幕,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悲痛……

“虎儿,我的孩子!”焦秀才一把抱住孩子的双肩,“歹人不但没杀了你,反而把你的脑子给摔活络了,这是老天不绝良善啊。”

张待诏也发现了虎儿的变化,高兴地说:“听老辈人讲,古书上有记载,道是猛击头部可以治痴呆症。”

“此可谓有方无医。”焦秀才哈哈大笑,“哪个敢冒如此风险,脑袋给击坏了怎么办?治愈的可能恐怕十万分之一都不会有,虎儿有福!”

虎儿眼神急切地盯着焦秀才,第三次重复了一句:“咬牙。”

焦秀才恍然大悟:“你是说老爷杀了你爹娘?”

虎儿极其认真地点点头,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倒在焦秀才怀里昏睡过去。

秀才的计谋

“轻些放他。孩子不但伤处疼痛,他还受了莫大惊吓。”张待诏拉焦秀才坐下。

“我知道了。虎儿说的凶手是‘老爷’。韩明州经常见到孩子和他娘,这傻儿自然认得。”焦秀才把杨怀义那天酒后所说的事情向向待诏叙述了一遍,“韩明州假仁假义,马上即得朝廷旌表,这是何等荣耀的事,他岂能容忍别人窥见他的丑行?此人骨子里有盗贼血统,怀义亲见他用上迷香奸辱良家女子,那他就同时继承了行凶杀人的伎俩。假设他嗅到了怀义泄漏他恶行的迹象,他能不杀人灭口?”

“这小孩子刚从昏迷中醒来,他说的可当真?”张待诏有些迟疑。

“正是面对这样智能的小儿,罪犯为恶时才能肆无忌惮,凭他残忍的本性,才会故意留下这傻儿受折磨,以逞他一世之快。你可细细想来,这样傻乎乎的孩子,他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平白无故地赖到了那个老爷头上,他编得出这样的情节吗?”

“对呀。”

提起韩明州,张待诏也深怀大恨。张家原来是富户,他祖父就是被韩明州的爷爷绑了票。待倾家荡产将人票赎回,爷爷却因连惊吓带折磨,回来后一病不起……家业败落,张待诏才被迫停学,干上了这等下贱行当。原来以为韩家当真改换了风水,哪知道这坏种以更隐蔽的方式继承乃祖衣钵。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张待诏说:“朗朗乾坤不可欺。告他去,不能让这衣冠禽兽逍遥法外。”

焦秀才摇了摇头:“谚云,‘人有十年壮,鬼神不敢傍’。姓韩的如今炙手可热,我们若稍有不慎,反会害了杨家这一息血脉。”

张待诏不解:“那依先生之意呢?”

“从长计较。不过,可能会毁了待诏的名声。”

“若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张某区区名声,何足道哉!”

焦秀才一下子就跪在地下:“那我替冤死的兄弟,替这可怜的虎儿叩谢师傅大义了!”

“先生折煞小人啦。”张待诏也跪在地下,“盼先生教诲,我该怎么做?”

焦秀才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计策,最后说:“我料定事情不会简单。正如待诏所言,一个痴儿的话,有几个人相信。能一下子告倒韩贼,自然省却周折;如果告不倒韩贼,那至少要千方百计让虎儿活下来,这就有劳待诏了。”

张待诏说:“此计大妙。就这么办!”

焦秀才仍然有顾虑:“待诏纵有正义之感,可你家娘子能容下这孩儿吗?”

“我就对她说,当年杨先生于我有救急大恩,先生突遭横祸,若坐视不管,天理难容。她如执意不容纳虎儿,我索性休了她!”

此时,虎儿一觉醒来,听到了两个大人的部分对话,孩子眼泪扑簌簌滚落枕上,他冲焦秀才一个劲地点头:“系。咬牙。瞎(杀)、也(了)、结羊。”

“虎儿不傻了,苍天有眼!”焦秀才再三叮嘱,“待诏最难的是先教会他说话,然而更难的是让这顽童继续装傻装瘫。”

“先生教诲,我记下了。”

“待诏自毁招牌,衣食必受影响。焦某不才,家资尚称小有,日后按月补贴师傅些须银两,就算虎儿的费用,师傅万勿推辞。”焦秀才十分崇敬张待诏的义举。

“秀才这是低看了小人。”张待诏急了,“我若图那个,就不管这事了。这与官府打交道的事,张某拙嘴笨舌,比登天还难呀。先生只管一心把虎儿冤情上达,好歹把韩贼扳倒,小人也就算是积了德。”

王法无奈老贼何

焦之道心情沉闷地回到家中。

妻子谭氏赶紧端过茶壶。丈夫嘴急,茶要事先泡好,谭氏就在壶外边裹上丝棉缝成的壶衣,这样,先泡好的茶就不会变凉。

一见谭氏,焦秀才怒火攻心,他一拍桌子:“你这个多嘴多舌的贱女人,跪下!”

谭氏不知道丈夫发的什么火,只好战战兢兢地跪下。

“你杀了杨怀义一家!”

“相公疯了?”谭氏吓得脸发白,“我一个弱女人,杀只鸡都不敢,如何能杀得了身高力大的杨先生?再说,就凭我跟杨索氏的关系那么好,你把全天下人都赖个遍,也不该赖到我头上的。”

“你是不曾杀他夫妇。可你的舌头杀了他们。”焦秀才恨恨道,“杨家夫妇是韩明州杀的。皆因你回娘家把话传开,这话到了韩明州耳朵里,才让此贼起了杀心。”

“我没说。”谭氏犹自辩解,神色却极不自然。

自从虎儿说出真凶,焦秀才就知道事情坏在自己这边。也是在东家做账房养成的习惯,杨怀义夫妇口风极严,除了焦之道,他绝对不会告诉别人。那么,这个坏事的人只能是谭氏,当时喝了点酒,也记不清楚他跟杨怀义说话时,老婆究竟听到了什么没有,他索性拿假话敲打谭氏:“还敢抵赖。有人亲耳听你嫂子传话……”

“这个贱人!”谭氏果然中计,“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说出去,可她……相公,你快请出家法,把我打死吧,我生对不起杨家两口子,死后还要被割掉舌头下油锅。”谭氏吓得瞳孔都要散了,她承认说,那天见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交谈,又把她支走,以为瞒着他要赌博嫖妓什么的,挎着包袱假装出门,却又猫着腰迂回到后窗跟下,偷听了杨怀义的话。听到这石破天惊的消息,这女人如何忍得住,回到娘家便悄悄告诉了嫂子。

“我即便打死你,怀义夫妇就能起死回生了吗?”焦之道咬牙切齿地说,“今后,你把那张臭嘴给我闭上。看来,咱必得按月给虎儿点银子,让他生活,才能免去你的罪孽。”

谭氏得了特赦,趴在地上给丈夫磕头,哪里还敢再问银子多少的事。

次日,焦之道备上一份礼物,趁知县退堂时,去后衙谒见。

林寒,字好温,两榜进士。才华横溢,却因朝中无人,被放到这个山区小县就职,也常有怀才不遇的感慨。与焦之道见礼、劝茶毕,知县道:“之道兄此时来访,必有指教。”

“学生有一事请教县尊。”焦之道说了事情的经过,为了安全起见,却故意隐瞒了虎儿智商恢复了的真情,“愿大人秉公执法,替含冤九泉下的可怜人儿伸张正义。”

林知县端到嘴边的茶盏停在了半空中,他沉思了一下,十分为难地说:“之道兄所说极度可信,当初有人献疑,说可能是逃荒人所为。然而,好温以为,杨家的物品并无丢失,绝非财杀,所以定案为仇杀。先生所言事近荒唐,试想,以致迷手段奸污少女,本类话本、戏剧中的故事,哪个能信?况且,韩明州既然听到了这种流言,必有所收敛,无法找到证据,他岂肯承认?至于虎儿,一个呆孩子的话,能当作证言吗?”

“大人,”焦之道强调,“痴儿虽痴,却更能说明他不会编出谎话来诬赖哪个。”

“可大清王法不承认痴人之证言,他也上不了公堂。就算上了公堂,凭‘咬牙’二字就能定了韩明州的罪?如先生是知县,将如何判案,又如何上呈案例?”

焦之道哑口无言。见知县茶盏端起了半天,这是送客的信号,只好起身:“县尊不管此事也罢,但请勿将此事泄露给韩氏,否则,虎儿之命休矣。”

“你放心。”林知县正色道,“我虽无能,却是朝廷命官,不会做那种狗苟蝇营之事。”

出得后衙,焦之道仰天长叹,确如林知县所言,换了他坐在那个位置,也无法轻易动得了名声上达到省府甚至可能上达朝廷的韩明州。看来,此事只好走下策,凭虎儿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焦秀才回到家中,闭门谢客半月,诗书不作,茶饭无心。谭氏知道是自己多嘴惹的祸,想劝慰又不敢,只知道背地里悄悄抹眼泪。

半月后的一天夜晚,焦秀才去了张待诏家。

天理昭昭不可欺

经历了那次浩劫后,虎儿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短短半月,这孩子口齿清晰了许多,并且会连贯地表达意思。

“先生不来,我也正要前去报喜呢。”张待诏惊喜地告诉秀才,照现在看,虎儿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只在半年内的事,另外,这些日子他已经逐渐回忆起韩明州杀害他爹娘的具体细节,包括如何对话,如何奸杀他的娘,如何将他抛到了天棚高处。先生找到县太爷了?”

焦秀才点点头,又摇头:“见是早见过了,可枉费唇舌。这也不怪知县。”说罢,焦秀才又听虎儿叙述了一遍韩明州杀人的经过,听到天真的孩子叙述恶棍污辱他母亲的细节,焦秀才差点把牙咬碎了:好个残忍歹毒的奸贼,我焦之道虽无缚鸡之力,也要设巧计杀了你!

“孩子,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你的爹娘是哭不活转了。那我问你,你有两条路:一是大爹带你找个清静地方,一心一意教你读书,你考取到功名,将来做官享福;二是杀了韩老爷,替你父母报仇。”

“我傲气我互五报求(要替我父母报仇)。”虎儿回答。

“好孩子,说话能连成句了,杨怀义没白生养你。”焦秀才将虎儿紧紧地搂在怀中,“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等待很久的时间,还要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苦。”

“我无垮(不怕)!”

焦秀才将他半月间想出的计划,详细地当着张待诏和虎儿说了:“你能做到?”

虎儿用力地点了头,明亮的小眼睛闪出仇恨的光。

张待诏从业以来,一直被乡亲们视为接骨圣手,此番无力回天,单单让痴呆孤儿虎儿变成了双料残废,乡亲们无不嗟叹,苦啊,真是太苦了。张待诏为表歉意,也就把小虎儿当小狗小猫养着,白天,这虎儿屁股下坐着只蒲团,手里掐只板凳儿,一步一挪地移到外面晒太阳,就是突然遇上大雨,身边如果没有大人,他也只能挨着淋慢慢挪回屋子;见了生人,两眼直勾勾的,望得人后脑勺发冷,渐渐就没有谁理会他。夜里,关上房门吹了灯,小虎儿才可以扔掉蒲团,站起来行走,这是焦之道的主意,怕他装残疾久了,不会走路。虎儿边在屋里行走,边跟张待诏夫妇学会了对话,然而,在人面前,他依旧得装成半语子、痴呆人。

练一会儿走路、说话,张待诏就让虎儿躺在炕上,取过他用来固定断骨的竹片儿,捆作一捆,恰如韩员外的脖梗粗细,劈面冲虎儿丢过去,说声“韩明州到了”,虎儿就伸手接住,用力掐按一番……

转眼八年过去,掐劈了不知多少捆竹片儿,虎儿不但把双手练得力大无穷,并且出手迅疾。焦之道过来验查,见张待诏斜刺里把一捆竹片向虎儿扔去,虎儿双手朝上一接,那竹片当中一下子细进去,四周受力向外绽开,活脱脱一朵竹花!秀才欣慰地说:“行了。”

次日,张待诏便声称自己年老,生意不好,实在养不活虎儿。虎儿只好搬回爹娘留下的破屋,整天蓬头垢面,靠坐着蒲团沿村庄讨要为生。

这工夫,韩明州产业越做越大,朝廷还在他府上挂了“千顷牌”。把家事交给儿子,他自己领着五岁的小孙子,整天沿村街玩耍,看到残废乞丐虎儿那副悲惨样子,他常常开心地大笑,让孙子过去踢他一脚,然后往破瓦钵子里扔一枚小钱……

这天,韩员外又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让摊主给孙子吹一枚大的。这时候,神神秘秘地过来一个小乞丐:“老爷,您要是肯赏我一吊钱,我告诉您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吊钱?”韩明州拿白眼瞪了乞丐一眼,“你看你浑身上下值一个铜钱吗?”不过,他真从袖子里摸出一两银子,扔给小乞丐,“说,要不是天大的秘密,看我不扯腿把你一撕两半。”

小乞丐揣好银子,拉着韩员外走出老远,压低声音:“你还记得有个傻子叫虎儿的吗?那小子一直怀疑是老爷您杀了他的爹娘,他没奈何老爷您,就找来一张纸,写上老爷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见天拿针扎着咒您哪。”

不能吧?韩贼浑身激灵了一下:小兔崽子怎么知道咒我,难道他原本不傻?那么,此儿断不可留。他回头看了看孙子,离得很远,正眼巴巴地盯着小贩吹糖人儿呢,就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杨怀义的门前。

那小乞丐其实是虎儿所扮,他事先跑回院子,顺破墙缝往外观看,见韩老贼果真中计,他便飞快地进入屋内,躺在了炕上。

这边韩明州随后摸进黑洞洞的室内,借窗纸透过的光线,见炕上确实躺着一个半大孩子,正拿着一张纸,见来了生人,慌忙把纸往头内侧掩藏……韩明州探过身子,说了声:“什么东西,我看看……”哪知道他一探头,虎儿出手如电,掐住了他的脖子,任老贼会功夫,可猝不及防间,哪里施展得开?虎儿一用力,韩老贼的脑袋便耷拉了下来,只剩下皮连着,便溺撒满裤裆……虎儿爬起来,看了老贼一眼,飞身出门,按约定去了焦秀才家。

韩明州的家人找见了他的死尸,慌忙到县衙报官。

说来也巧,这知县还是八年前的林好温。林知县不善逢迎,换不来济南知府、那个满人上司的青眼,调来调去,又被贬回这个山区穷县。听到报案,林知县心里一格登,知道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凭心而论,有关杨怀义夫妇的惨死,他决不怀疑焦秀才的推理,也零星发觉了韩明州伪善的一些痕迹,只是有关杨家血案,他暗派捕快们多方暗访,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以他一个知县的前程,想制服财大气粗、颇得知府赏识的韩员外,何异于移山填海!

也算故地重游,知县八年后再次带人赶到杨怀义的旧屋,见韩明州死状甚惨:颈骨粉碎,那脑袋若不叫两层皮连着,早就从脖子上掉落了。

林知县暗暗称奇。仵作也无法断定死者脑袋这副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

邻居们作证,屋主人正是杨怀义留下的那个痴呆加残废的虎儿,此儿坐蒲团四处乞讨,多少天没人见到他,他不离身手的蒲团、板凳又不知去向,大约饿死在野外,或许早喂了野狗。

苦主家属向知县秉报,据孙子说,有个小要饭的把爷爷拉到一边,再也不知去向。员外之死,极可能与小乞丐有关,求老爷下令捉拿。其实韩家早就派出飞骑,沿所有大小路追出数十里,结果一无所获。

知县又装模作样地责成捕快们查缉多日,哪里有什么小乞丐的踪影?韩家还想不依不饶,林知县大怒:“小乞丐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一个五岁小儿之言,如何当得了真?昔年杨怀义夫妇遇害,他幸存的小儿已经说出了凶手就是韩明州,本县采信了吗?尔等若不服,可去济南上告,本县这里专候。”

韩家顿时没了声息。

韩明州之死,就被传成了恶鬼作祟所致。

杨怀义的坟前纸灰飘飞,焦之道和张待诏两家,陪着一个英俊小后生,给死者磕头。焦秀才喃喃祝祷:“祸由焦某引起,如今助侄儿将韩贼处死,以告慰泉下冤魂。从今日起,小弟不再读那无用的书,也不做什么官的梦了。我将带虎儿离开这是非之地,远走高飞,虎儿将来的出息,还仗杨家兄嫂的护佑。”

“虎儿,”焦秀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不是设计得天衣无缝嘛,你引诱韩老贼带着他孙子同时入室,让他孙子也尝尝眼见亲人惨死的味道吗?”

虎儿说,是他临时改了主意,故意不让韩的孙子近前的。

“这叫一报还一报,那小兔崽子可没少欺负你呢。”

“大爹。”虎儿跪在地上,“并非虎儿不听您的话,也不是不恨老贼。只是那样做太残忍了,我不想叫第二个孩子再感受那种恐怖……”

焦秀才一下子将虎儿搂在怀中,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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