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岁前的那个暑假,已经上广电艺术系大一的逸飞和我说的最长最客气的一句话就是:丁晓妮,你的语言基础太差,考广电艺术系,你会吃不消的。
这口气,让我想起了妈妈的循循劝导:丫头啊,不是妈浇你冷水,广电艺术系都是那些明星名嘴之后,咱家往上数三代,也和那搭不上边……
妈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和我住一个大院逸飞的父亲就是省电视台的主持人,逸飞从小就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基因,一口普通话爽朗飘逸,几乎可以和CCTV-2早间档的马斌相媲美。
但是妈妈说这些话我不爱听,我喜欢听逸飞说。我听着听着就会支起下巴眯着眼睛万事皆休,这时逸飞就在我耳边大声喊,丁晓妮,广电艺术学院,你还是放弃吧!
就连逸飞生气的嗓音也有浑厚的磁性。真的,我喜欢。
我不躲亦不闪,更不会生气,我嬉笑且坚定地回答他,不中!
的确,我河南方言太重,比如“我”,常常会说成“俺”;“不行”,我会说“不中”。
2
要知道从小到大,我对逸飞是亦步亦趋,崇拜有加。小学时他参加歌咏比赛,还没开唱,我就把小巴掌拍得像夺得大奖似的惊天动地;他穿了一件李宁T恤衫,我也立刻买了件一模一样的,没想到太大,穿上后仿佛身着魔法袍的那个人小鬼大的哈利·波特;从区小学到示范初中到重点高中,我头悬梁锥刺股咬牙苦读一路高分挺进,包括这次我计划报考广电艺术系,也是为了追随逸飞。整个大院都知道,我喜欢逸飞。
但是,整个大院也同样知道并且默许着这个事实:逸飞不喜欢丁晓妮,逸飞喜欢的是楚夏,他们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儿。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甘心过。初中时逸飞喜欢唱歌,我买来CD,偏偏挑中阿杜的歌。我就是要男声女唱、挑最难的唱,反其道而行之,为的就是让逸飞夸奖我。一时间,我竟然也学得惟妙惟肖。当他路过的时候,我压低嗓子,将阿杜特殊的嗓音诠释得淋漓尽致,旁边的同学惊讶地看我,一脸敬佩。
但逸飞毫无动静,一路说说笑笑和楚夏走了过去。我的歌声戛然而止,心摔落到地上,和受虐的嗓子一样,火辣辣地痛。
每年春天,我都会把父亲闲置在大院角落的花棚翻上一遍,种上满满一园子薄荷,待到薄荷露出尖尖角,我便早起,将那些带有露水的叶子采下,偷偷放在逸飞的窗台上——我从书上看到的,薄荷清嗓利咽。我希望逸飞的嗓音像泉水一样婉转流畅。
那个楚夏,是逸飞父亲战友的女儿,几年前楚夏的父亲出国,将楚夏从北京托付给逸飞的父亲。楚夏有什么好,眼睛太细太媚,下巴太尖太瘦,穿一身白色棉布裙子,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轻得像风一样。
我把楚夏拦在半路:“你本事怪高哩,咋拉扯逸飞去了同一所大学?”“装啥迷瞪僧?”“你觉摸着你俩吹不吹?”我的话里攒满了一盆盆脏水,将楚夏浑身上下浇了个透。可楚夏听不懂方言,以为我和她打招呼,还朝我颌首微笑。
逸飞终于有动静了,他说,丁晓妮,你像个痞子!
我静了一下,又笑了,有些癫狂,接着突然像冰雪女王般冲了上去,逸飞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手掌擦出殷红的血痕。我怔了怔,跑掉了。
第二天,我拿着红药水找到逸飞时,他正和楚夏练习朗诵,细听,竟是普希金的《乡村》:我爱这清幽的花园/花园中盛开的鲜花和习习的凉意/我爱这一片装点着清香的禾堆的草地/灌木丛中一条条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阳光在他们流水一般婉约的朗诵里,刺得我睁不开眼。
见了我,欢畅的溪水仿佛立刻遭遇了礁石。他说,丁晓妮,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要是上武校最合适不过了。
他的奚落刺痛了我,我把红药水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在地上炸得粉碎,他雪白的衬衫上开满一朵朵张扬的梅花。
3
我想逸飞一定恨死我了,恨我的俗气、鲁莽和不可理喻。
其实,我就是想如常人一般和逸飞一起说笑。可是当我见到他和楚夏在一起时,我的心就开始痛。我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在他考上广电艺术系的这一年里,我拜了省电台名嘴清浅老师为师,我的普通话早就在暗地里练习得出神入化。
可是逸飞从来就没有注意过,还劝我不要报考广电艺术系,好像他终于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甩掉我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哼哼唧唧黏着他的蚊子。
4
暑假很快结束了,逸飞和楚夏要走了。走的那天,是我18岁生日。妈妈也不再提醒我吹蜡烛许愿了,她说,丫头,你已经长大了,虽然你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让我们操心过,但别把广电艺术学院当成你的夙愿,班主任说,以你的会考成绩,很多大学都会让你免试入学……
我没有吱声,一想起要和逸飞天各一方,转过身,眼泪便哗啦落了下来。
开学后的两个月,逸飞突然一个人回来了。他在学校突然间耳如蝉鸣,紧接着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心全乱了,我毫不犹豫地将从小到大积攒的十几个储钱罐全部打碎,用了所有的钱买了最贵的助听器。
我去了逸飞家。逸飞坐在阳台上,正看一本诗集,我把助听器给他,飞快地在纸上写:让我当你的耳朵。
逸飞有些意外,说,我只是增殖体肥大压迫的耳聋,动个小手术就会好的,助听器我用不上,不过还是谢谢你,真的,谢谢。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揉乱我的头发,说,我虽然听不见,但我可以说话的,并且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当他揉乱我的头发时,我恍惚得厉害,只听见他说,丁晓妮,你不是想报考广电艺术系吗?星期天有空的话,我辅导你基础语言。
我的心飞了起来,飘飘悠悠地坠落在软软的云里。我好不容易才拿稳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中”。
5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逸飞教我普通话了,今年学校艺术节,我只用一首声情并茂的《再别康桥》,配上自己制作的flash,就轻松摘了桂冠。但是我不想让逸飞知道,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我骑自行车驮他去乡间的田边,那里空气好,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吊嗓子,我就在一边画画,我画了一地绿油油的薄荷,他探过头问,是麦苗吗?
我生气了,拿过写字板:“为什么不能是薄荷?”“为什么像麦苗?”我刨根似的写,他竟然当真,一个接着一个解释下去,憋得满脸通红。
知道自己中计后他竟然也会生气,过马路时甩开我,像个钉子直挺挺向前冲,他听不见街车喇叭的,我急忙跑上前去紧紧牵着他的手,但到了对面后我反而被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掌心温暖而潮湿,我沉溺其中像个无助的呆子。他说,是你在窗台上放的薄荷吧,我装作不知道,是怕你太辛苦——原来他都知道!
他教我普希金的《乡村》,他和楚夏朗诵的那首。他告诉我,这首诗原本是广电艺术学院一部新歌剧的男女幕外配音,逸飞是主打。可是楚夏不在身边,他无奈而忧伤。
我在他耳边大声喊,我,丁晓妮,也可以的!
他一脸茫然,说,丁晓妮,你在唱歌吗?嘴巴张那么大。你以前学唱阿杜的歌,我故意没听见,知道为什么吗?那样会弄坏嗓子的。
原来他知道我当时的心思,只是关心我,才装作不理我。
我的心颤抖得厉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突然说道,逸飞,我喜欢你。
说完,扭过头,脸火辣辣地烧。我遮掩着,咯咯地笑。反正他听不到,我即便说出所有的秘密,也不会令我难堪。
他疑惑地指着写字板让我写出来,我拿起笔,一字一顿边说边写: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写下的,却是:把歌剧背景音乐拿来。
6
那天和逸飞在清浅老师的录音棚录制合成完《乡村》,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老字号DV店,逸飞说想找一些有字幕的DV,好在家打发时间。
就在我们满货架翻腾的时候,DV店突然失火了!人们四处乱撞,我刚把逸飞推了出去,一阵浓烟便漫卷了过来,眼前金星四溅,我昏倒了。
醒来时已是3天后,妈妈告诉我,逸飞陪了我两昼夜,病情加重也做了手术。我泪雨纷飞。
逸飞很快恢复了听力,休息一个月就可以回校了。我也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只是我安静了许多。最后两门会考的成绩也出来了,班主任兴奋地说,丁晓妮,已经有两所大学给你发来了免试意向函。顿了顿,班主任有些忧虑:只是你报考广电艺术系的事……
我打断了她,说,我不考了。
我不想再见到逸飞了,也让妈妈不要向他泄露我新换的手机号。他已经回校了,变回到那个万人瞩目的王子,而我还是一只卑微的蚊子,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妈妈把他寄来的特快专递交给了我。她说,丫头,逸飞是喜欢你的,他说他记得你的薄荷……还有,你们共同朗诵的《乡村》,获得了系教授的高度评价,教授的推荐信就在特快专递里……
我没有看就直接烧掉了,青烟袅袅而起,仿佛身体的一部分就此离我而去。逸飞完全可以选择像楚夏那样优秀的女孩,而不是像我这样平俗的、不精致的女孩。那天,DV店失火,我的肺里吸入了有毒烟尘,也伤了声带,长出了息肉,我的声音和阿杜一样,说话时沙沙的。
妈妈抱着我哭,丫头,你要考广电艺术系的话,爸妈砸锅卖铁也供你上。
我说,妈妈,我已经不喜欢逸飞了,我也不想做蚊子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忧伤,我将逸飞推出了DV店,保护了他,还有,他终于知道了我的心思,这,就足够了。
19岁,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临走前,我给楚夏寄去了薄荷种子,满满一大包。我想,当一份爱洒在心中,长成铺天盖地的碧绿,他就会知道,薄荷,不忧伤。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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