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十多年前与我是连襟关系。也就是说,他的前妻与我老婆是嫡亲姐妹。我和老婆恋爱的时候,他们已结婚,并生有一子,叫小虎。那时,陈进在本市一家知名企业做销售,做过驻北京和成都地区的销售老总。夫妻间的事外人一般难以道清。但陈进的脾气我却是有所了解的:说他急躁粗暴也对,说他率真耿直也未尝不可。
自他们离婚后,我们就极少再联系。前年,突然传来消息,陈进得了白血病,并且是晚期。我和他的前丈母娘、前小姨娘和前连襟们一起到医院看望他。在病房里,气氛压抑,也有些尴尬。住进医院的陈进郁郁寡欢,脾气也越来越坏,动辄骂那女人。但那女人只是笑笑,不回应他。
与他同病房有一男子,姓周,和陈进同龄。这周先生挺热心,对每个新入住的病人,他先是嘘寒问暖一番,紧接着,便开始演讲般地说个不停。他说和自己同一批住进这个病房的人,早就一个不剩了,后来又不知死过多少批了,而他仍活着。他说自己以前是个乡镇干部,经常坐主席台讲话的那种……言语中,颇有些幸运和优越感。其他病人,特别是那些刚入院的病人,心理本来就相当脆弱和哀戚,而周先生却如同一个怀有高度责任感的从生死场上滚爬过来的老军人,非常愿意不厌其烦地与孩子们分享自己的心得与故事。但谁也不好意思去阻止他,同落天涯,同一病房,有不满,也全放心里。
陈进终于忍受不下去了。有一天,这不爽终于爆发。两人先是争执,接着开始对骂。陈进跳下病床,周先生不甘示弱,也跳下病床。看来,虽然他们的白血球一天一天都在不停地降低,但个性与血性却不曾有丝毫减退。于是,两个身穿肥大病号服的光头男人互掐在了一起,犹如两个职业摔跤选手或柔道选手正在比赛。不一会儿,两人开始“噗哧、噗哧”地喘气,口中骂个不停,但谁也没带上个“死”字。
病房突然变得像菜市场一般充满喧嚷和生气。有人围观,有人劝解。那一刻,所有病人似乎都忘却了死神贴身的存在,仿佛完全回归到从前的正常生活。警察来了,讯问,做笔录。显然,周先生吃了亏。他强烈要求派出所伸张正义,否则,他就叫以前工作的镇政府出面了。临走前,警察要求医生立即把两个人的病房分开。
案情虽不复杂,但警察也不敢懈怠,后来又去过医院几次,想找陈进沟通处理意见,但每一次都是在与医生交流几句后便摇头而返。陈进时不时发热,陷入昏迷状态。这个简单的案子令警察很是头疼。他面对的当事人,是活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世界的人。
那天,陈进把儿子小虎叫到面前,塞给他一张纸,是遗书。遗书中透露说:自己积蓄多年的10万元私房钱,被那女人逼着拿走了。她还逼他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要他把现在的房子指定留给她的儿子。但他坚决没签。
几天后,周先生的病情突然恶化,死了。周家兄弟来到派出所,坚决要求陈进附加赔偿责任。所长亲自接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就不要再提索赔的事了吧,据医生的可靠消息,那个人也活不了几天了。”
果然,几天后,再度发热陷入昏迷的陈进没能醒过来。
陈进在病房打架的事,是小姨子在饭桌上告诉其他几个连襟和姐妹的。当小姨子说到派出所所长的那句话时,其他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
我没笑,沉默了好一阵。
(罗眉荐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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