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这个人

2013-12-29 00:00:00郑培凯
书城 2013年3期

一、英明伟大的无赖

刘邦这个人,花样很多,我们从小听故事就知道。要不然,他怎么能打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项羽呢?听的故事里,最让人难忘的,是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要刘邦投降,不投降就把刘太公烹了。刘邦的反应,出乎常人意料不说,还有一番匪夷所思的逻辑:我们俩是结拜兄弟,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烹煮你的爹,别忘了分我一杯羹。老天,项羽要烹煮刘太公了,他却慢条斯理,说出一番我爹就是你爹的道理,还提出要求,像点一客鸡煲翅一样,要分一杯羹。我们小时候就知道,刘邦这个人,坏啊,虎毒不食子,刘邦却可以让人烹老爹,还要分一杯羹。当然也知道他厉害,谲诈百出,像赌徒一般无赖,把项羽也扯上谋杀义父、忤逆不道的罪名,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弄到项羽无计可施,只好把太公带回去,好好奉养着。

说刘邦花样多,诡谲多诈,恐怕还没看到刘邦厉害的核心。古人读史,多有慧见,有时鞭辟入里,让人憬然心寒。洪亮吉论刘邦分一杯羹,就说项羽技穷:“烹则烹矣,必高其俎而置之,无非欲愚弄汉王,冀得讲解耳。汉王深悉其计,矫情漫语。分羹一言,虽因料敌太清,然逞才太过,未免贻口实于来世。”是说,项羽真是要烹煮太公,烹了就算了,何必把太公抬出来,高高亮相?刘邦是个厉害家伙,一眼就看穿了项羽,其实是无计可施,只能出此下下策,因此,也就故意摆个姿态,杀个回马枪,戳穿项羽的伎俩。不过,刘邦智计太高,逞才太过,也就难免留下口实给后代,让人觉得刘邦狠毒,居然要分一杯羹尝尝。按照洪亮吉的解说,则刘邦的智计,简直就超过了诸葛亮,才是真正的“指挥若定失萧曹”。

刘邦的父母妻子会落在项羽手中,是因为楚汉相争之时,刘邦趁项羽北上讨伐齐地,率领诸侯兵五十六万东征,一直攻入项羽的老窝彭城(今徐州)。进了彭城之后,刘邦被胜利冲昏了头,“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就在他忘其所以之际,项羽突然带着三万精兵,杀回彭城,大破汉军。《史记.项羽本纪》说,楚军追杀汉军,杀了十多万人,直到睢水之上。“汉军却,为楚军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杀得天昏地暗,刘邦只带了身边数十骑逃走,经过沛县,发现家人也走散了。逃亡之中,路遇一对儿女,也就是后来的汉惠帝与鲁元公主,父亲与妻子却落入楚军手中。

乾隆皇帝对刘邦败绩逃亡的前因后果,有相当严厉的批评,说他占领彭城,满脑子金银财宝、醇酒美人,置自己家人于不顾:“彭城去沛不过二百里,汉王既入,即当迎取太公,乃亟亟于货宝美人,置酒高会,此与项羽入秦何异?卒至室家俱亡,几陷其亲于鼎俎,分羹之语虽出于权变,实非君子所忍闻也。”乾隆爷也是个厉害人物,很清楚刘邦说的分一杯羹是“出于权变”,只不过实在不好听,让人觉得这个开国皇帝不顾身份,不像个垂拱而治的彬彬君子。要是刘邦听到乾隆的批评,大概也只是一笑置之,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年轻时就是个混混,后来当了皇帝,混混心态不减,在一统天下,建成未央宫,大宴诸侯群臣之时,捧了玉杯为太公祝寿,居然说的是:“老爹,你以前总说我是个无赖,不能治理产业,不如二哥努力。今天你看看,我治理的产业跟二哥比比,到底是谁多?”

回头再来看看刘邦兵败逃命,路遇自己儿女的情况。《史记.项羽本纪》说:“汉王道逢得孝惠(儿)、鲁元(女),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夏侯婴)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刘邦的两个儿女,这时儿子六岁,女儿十四岁,为了自己赶紧逃命,把一双儿女推下车去,一而再,再而三,普通人大概做不出来吧?为刘邦赶车的夏侯婴,因为做过滕县令,所以称为滕公,实在看不下去,就接二连三,下车去收载这两个孩子。夏侯婴下车救孩子,惹得刘邦十分生气,在《史记.樊郦滕灌列传》中是这么记载的:“汉王急,马罢(疲),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余。”刘邦嫌两个孩子累赘,再三抛弃,夏侯婴却总是停车收载,把刘邦气坏了,多次要杀了夏侯婴。

这段叙述中的“面雍树乃驰”不好懂,得解释一下。《史记集解》说,“服虔曰,高祖欲斩之,故婴围树走也。面,向树也。应劭曰,古者皆立乘。婴恐小儿坠,各置一面雍持之。树,立也。苏林曰,南阳人谓抱小儿为雍树。面者,大人以面首向临之,小儿抱大人颈,似悬树也。”这里有三种不同的解释:服虔认为汉王要杀夏侯婴,夏侯只好绕着树奔走逃命。这个说法不通,颠倒了先后次序,与夏侯婴救起两个孩子的情况不合。文章明明说了,救起两个孩子,驾车的夏侯先是“徐行”,然后是“面雍树”,之后是“乃驰”。应劭与苏林的说法虽有出入,大体上都说得通,就是,夏侯婴救起孩子,先是慢慢驾车,让孩子在车上抱着他,站稳了,才加速奔驰。如此安排,当然是放慢了速度,可能会让追兵赶上,也是汉王暴怒的真正原因,怕落入敌军手中,气得要杀夏侯婴。颜师古也说,“面,偝也。雍,抱持之。言取二儿,令面背己,而抱持之以驰。雍,读曰拥。”不过,日本学者中村积德另有一个说法:“雍,盖地名也。初仓皇奔逃,莫适往,望雍之树色,乃驰而趋之也。”泷川资言认为这个说法最中肯,我却觉得未免有点穿凿,不如应劭、苏林、颜师古的说法那么顺当,只能以备一说。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刘邦在性命交关之际只顾自己,无情起来是真无情,连自己亲生儿女都可以不要。或许有人也可以“历史同情”一番,解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是最要紧的,命都没了,将来如何再起?后来项羽的遭遇,不就是最鲜明的反面教材吗?因为丧尽八千江东子弟兵,无颜见江东父老,逼得乌江自刎,让刘邦竖子成名。换成刘邦,绝对不会自刎的,看他可以抛妻弃子,尝老父的一杯羹,就知道这个人是真厉害。就算你楚霸王是万人敌,三尺剑可以削平太行山,却也砍不到滑如泥鳅一般的无赖汉。楚汉相争,刘邦怎么输,到头来还是他赢,开国皇帝非他莫属。

当然,刘邦不只是个普通的无赖,他同时也智计超人,能屈能伸,还豁然大度,善纳人言,是个不世出的超级大无赖。当刘邦进军关中,人称“沛公”之时,郦食其听说刘邦是个“大人长者”,乃求见说沛公。刘邦的态度十分不礼貌,踞坐着不讲话,还有两女子在那里为他洗脚。《高祖本纪》说:“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一听到人家批评得有道理,话中有话,好像可以有利于自己的事业,马上就改了态度,不但表示了歉意,而且延请上座,待如贵宾。他对韩信也是如此,听了萧何的极力推荐,就拜韩信为大将。韩信登坛拜将之后,刘邦向他问计,韩信说的一段话,就跟后来诸葛亮的隆中对一样,洞烛先机,把天下大势与楚汉斗争的局面分析得十分透彻,同时也分析了项羽与刘邦的性格。韩信指出,项王“勇悍仁强”,非汉王能比,刘邦听了,默然良久,承认如此。韩信接着说:“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刘邦很能接纳忠言,跟项羽反其道而行之,也可以看出,他有超乎常人的宏观视野与识人之明。

刘邦平定天下,置酒洛阳南宫,问诸侯大臣,为什么项羽失去天下,而他却可以得天下?《高祖本纪》写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也就是说,就个人私下相处而言,刘邦这个人是个没礼貌的无赖,时常欺侮人,而项羽却对人很仁慈。不过,刘邦赏赐属下十分大方,攻城略地所得,都把好处分给属下(分一杯羹!)。项羽却十分小气,不管是封地还是封爵,所有战利所得,都舍不得与人分利。也就是韩信讲的,项羽的仁慈是妇人之仁,“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应该封爵、赐给印刓信的,却舍不得放手,在手中磨来磨去,磨到印刓信都敝损了。所以,刘邦得天下,是人人有利,人人得利,利之所趋,人人乐而为之。

至此,刘邦的性格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是无往不胜的英明伟大的无赖,是无所畏惧的高瞻远瞩的无赖。

最后,我要说说刘邦的姓名。你知道刘邦姓什么?姓刘。没错,是姓刘。名字呢?名邦。错了。刘邦的名字不是“邦”。那么,是什么?不知道。

《史记.高祖本纪》一开头就说,“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

《史记索隐》按,《汉书》说,高祖“名邦,字季”,可是《史记》不说名,单单说字,亦又可疑。因此,《索隐》提出了一个说法:“汉高祖长兄名伯,次名仲,不见别名,则季亦是名也。”《索隐》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说法?主要是怀疑《汉书》指名道姓,说汉高祖姓刘名邦。连司马迁都不知道汉高祖的名字,整本《史记》都说不清楚,过了一两百年后的班固,凭什么知道高祖名邦?乾隆时期的史学家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指出,“季乃是行,高祖长兄伯,次兄仲,亦行也。”也就是说,伯、仲、季,都是排行次序,不是名,也不是字。崔适说得更清楚:“刘氏兄弟三人,但以少长而称伯、仲、季,非名也。‘讳邦’者,后世史臣所拟耳。”所以,看来刘邦不叫刘邦,“邦”字可能是汉高祖安邦定国之后,汉代史臣(班固?)给他拟的学名。

刘邦原来不叫刘邦,那么,这个伟大的无赖,在历史上叱咤风云的时候,除了后来的称号“沛公”、“汉王”之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我猜,人称“刘季”,也就是“刘老三”。

二、鸟尽弓藏杀韩信

刘老三出身寒微,和后世的朱元璋的经历相类似,都没有世业累积,却雄才大略,知人善任,最终得以打败强势的对手,统一天下。这些开国君主面临的时代环境虽然不同,性格则有相似之处,在受屈的关键时刻,从不逞强斗狠,愿意合作妥协,接受带有屈辱性的条件与安排。他们都深刻理解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生活实践中,流露出一种流氓无赖式的英雄本色,能屈能伸,高瞻远瞩,以退为进,吃一堑长一智。一旦占了上风,则言而无信,一切承诺都成了废纸一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天翻地覆慨而慷,百万雄师过大江,卒能成就大业。

汉高祖平定天下,置酒洛阳南宫,大宴群臣的时候,曾经叫大家畅所欲言,说说自己成功而项羽失败的原因。群臣看到高祖心情不错,也就大胆放言,说了一通“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的实情,却归结到项羽“妒贤嫉能”,又不懂得与人分利,而高祖则不同,采取人人得利,“有饭大家吃”的策略,所以得到众人拥戴,天下归心。高祖听了,龙心大悦,却要表示还是自己本事高明,懂得用人,而且懂得如何用人,是这么说的:“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高祖总结他胜利的经验,归功于三个“人杰”:出谋划策的张良、组织经营的萧何、攻城略地的韩信。

称赞归称赞,汉高祖用人,真的能够推心置腹,完全与项羽不同,不曾“妒贤嫉能”吗?非也,非也。刘季与项羽对人才的态度,在本质上都有“妒贤嫉能”的倾向,然而其间有很大的不同,有程度上的不同,也有时机上的不同。项羽直不笼统,自以为是,容不得别人强过自己;刘季则城府很深,能够审时度势,看到别人强过自己的时候,就想方设法,为己所用。在楚汉相争、逐鹿天下的时刻,项羽是叱咤疆场的盖世英雄,绝不相信天下还有超乎自己的能人。刘季则不然,知道天下能人辈出,夺取天下不仅靠的是一己的英雄蛮力,还得运筹帷幄,调动一切有利因素,才能达到最后的胜利。韩信是个军事天才,茅坤在《史记抄》里誉之为“兵仙”,说古代兵家之中,“当以韩信为最”。汉王听了萧何的建议,拜韩信为大将,是从利于夺取天下的角度考虑的;封韩信为齐王,是满怀怨恨的妥协,是不得已的举措,充满了嫉恨。用韩信,则可以打败项羽;不用韩信,则胜负难言。因此,一定要做出选贤与能、礼贤下士的姿态,满足韩信的要求,让他“分利”。一旦天下底定,汉高祖对待韩信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汉高祖取得最后胜利之后,因为嫉恨韩信的军事才能,怕他叛变,就接二连三,利用不同借口,变更封地,逐步剥夺了他的兵权,贬为形同软禁的淮阴侯。汉高祖曾经和韩信聊天,谈起诸将领兵作战的能力,就问韩信,“我能带多少兵?”韩信回答,“陛下不过能带十万军队。”汉高祖再问,“你呢?”对曰:“多多益善。”高祖不禁笑起来了:“你多多益善,怎么被我抓起来了呢?”韩信一听高祖的口气不对,知道自己越了界,矜夸己能,犯了大忌,赶紧回答:“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我们无法知道韩信回答的声音,是强颜欢笑,还是带着颤抖的畏惧,但是,这里透露的消息很清楚,汉高祖容不得韩信炫夸己能。韩信最后说高祖是“天授”,显然是拍马屁,也带着“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的委屈。

汉高祖贬韩信为淮阴侯的过程,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在不怎么忠厚。而韩信的委曲求全,也显得苍白无力,毫无大将风度。或许这就是开国功臣的下场:打天下时可以称兄道弟,道义相许,一旦天下底定,皇帝登基,建立了绝对的权威,君臣之别开始泾渭分明,功高震主,就一定死无葬身之地。韩信收容了过去曾是项羽大将的老友钟离眜,引起汉高祖的不悦,再加上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汉高祖就假借巡狩之名出兵。究竟是什么人上书告发,史书无载,可是从《史记.彭越列传》所说的“吕后乃令其舍人告越谋反”,可知所谓彭越造反,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上书者只是执行吕后一手策划的阴谋诡计。也许上书告发韩信谋反,也用的是同样的策略,至于汉高祖知不知道内情,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从韩信的反应,我们可以确知,他绝无反叛的意图。韩信自己觉得是清白无辜的,想去谒见高祖,心里却不太踏实,怕被抓起来。有人给他建议,说可以把皇帝讨厌的钟离眜杀了,皇上一定会高兴,就没事了。韩信去找钟离眜商量,被钟离眜骂了一顿,说,就是要杀我,拿着我的人头去献媚。大概还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什么“公非长者”之类,然后就自刎了。韩信拿着钟离眜的人头去谒见高祖,显然是背着“卖友求荣”的屈辱来献媚的,没想到,高祖却下令武士,把他绑了起来,关进囚车。韩信不禁仰天长叹:“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烹)!”

韩信说的“果若人言”,指的是从前蒯通劝他叛汉的一段话。当时天下未定,韩信占领齐国为齐王,蒯通劝他另立旗帜,三分天下,韩信不听,认为汉王对他解衣推食,他怎么可以见利背义呢?蒯通就说了越王勾践的事迹,给他分析形势:“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烹)……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蒯通指出的文种、范蠡的下场,《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有这样的话:“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战国以来流行的俗语,也可说是民间流传的政治智慧。《韩非子》作:“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淮南子》则说:“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则强弩藏。”

韩信这个军事天才,缺乏政治智慧,又盲目相信汉高祖的胸襟,以为开国功劳是自己的保险。再献上钟离眜的人头,更可表露自己效忠汉朝的心迹,卖友求荣,委曲求全,实在可怜,又复可鄙。郭嵩焘的《史记札记》说,“信斩钟离眜以谒汉王,最为无理,倘亦所谓迷乱失次者耶?”是怀疑韩信害怕汉高祖,已经心神大乱,做事颠三倒四了。对于韩信到了身陷囹圄,才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郭嵩焘说:“韩信之伺敌间,可谓神矣,独于高祖所以驾驭之术,身入彀中而不知。可见高祖之深机,以韩信之智能亦无从窥见其涯略,操之、纵之、予之、夺之,为所欲为,至于缚载后车而始悟。呜呼,高祖操机术以牢笼天下,殆亦旷千古而无对者欤!”

韩信贬为淮阴侯,过着如同软禁的日子,还不是他命运的尽头。最后是吕后跟萧何设计,让萧何把他骗进宫,“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而且灭了韩信的三族。汉高祖听说杀了韩信,《史记》是这么记载的:“且喜且怜之。”后世读史的学者,对此多有评论,有的说“五字写尽汉王心事”。有的说,“亦知无辜受戮为可悯也”。乾隆爷则从皇帝角度,提出另一种看法,不太在乎韩信是否死得冤枉,而是批评吕后,是牝鸡司晨:“韩信之冤与否姑弗论,然高祖在外,而吕后公然族灭大臣,回亦弗问,牝鸡司晨,成何国政?”

看来,开国皇帝就是这么做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就是执行这样的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