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岛:日本在想什么

2013-12-29 00:00:00林琳
世纪人物 2013年2期

冲突阴影下的日本社会众相

在钓鱼岛问题上,中日似乎陷入死结。

去年4月以来,日本购岛、国有化等行为,使钓鱼岛局势日趋紧张。战争不是两国的选项,却是人们的话题,刺激着激进人群的肾上腺素。

死结的持续给中日两国社会亦造成影响深远的激荡,这些新变量反过来又让相互间的不信任得以加剧,结于是更加难解。

在日本国内,有人在慷慨激昂,有人在释放善意,更多的人则保持平静。探究日本政客、学者、商人和市民等不同阶层团体在钓鱼岛上的立场和情绪,能让我们更为明了这两个有着长期恩怨情仇又互相依赖的邻居之间的相处之道。

1月,东京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各种政治活动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但靖国神社附近仍然可以看到右翼的宣传车。对于很边缘的极右翼政治团体,这是他们宣传主张最好的方法,因为车不用停,警察管不了。

15日,前首相鸠山由纪夫访华,意在改善中日至去年4月以来因为钓鱼岛(日本称尖阁列岛)争端而持续降温的关系。因为鸠山的种种“亲华”行为,日本网络上不出意外一片“国贼”的骂声。民调显示,日本对中国无好感者升至80.6%,半数人支持安倍首相增加军费,在钓鱼岛上对抗中国。

但在日华人并没有感受到来自日本的敌意。在激愤、平静或者热情的背后,对于钓鱼岛,对于中国、中国人,日本记者、学者、政治家、商人、市民等不同阶层的立场与情绪和我们一样在影响、决定着中日两国的相处之道。

被游行震撼的日本

2012年9月13日那天,在上海生活了5年的深泽接到日本总领事馆的通知,告知他没有什么急事就呆在家里,而深泽所在的日本公司干脆放假。15日,北京、广州、西安、成都等地发生反日游行。

同一时间,在东芝医疗北京公司的雪子接到公司的通知,把所有日籍员工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全部登记,做成表格分发给公司各部门的员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在日本国内,“青岛松下工厂燃烧”这样的新闻登上各大媒体的头版,几小时后被“广州领事馆遭到破坏”取代。这让人回忆起2005年,日本放送协会(NHK)中断了正常节目,进行10多个小时的中国反日特别直播。二战以后反日运动尽管在韩国不时激烈上演,美国和中国的港台地区也有过,但2005年和2012年两次中国大规模的反日游行,实为战后一代日本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日本民间总体较为平静。“我没有遇到什么不友好的对待,我认识的中国人里也没有。”住在东京,以“新宿歌舞伎町案内人”知名网络的华人李小牧对记者表示。

孙大和一舟是反日期间在日本旅游的中国青年,他们甚至不知道国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在京都得到了友善的对待,可以说热情、周到,只是在刷微博时才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相比之下显得有点滑稽。”孙大说。

李小牧看到那些打砸抢的画面时也觉得尴尬。“我没听到在日本有中国人因为钓鱼岛挨打。日本有上万家中餐馆,有中国人开的,也有日本人开的,没有哪家要挂个太阳旗才能营业,更没有贴个标语写着‘尖阁诸岛属于日本’。”

的士司机最“抗日”

虽然日本社会很平和,但“部分在华日本人对中日关系持绝望的态度,震动和恐慌超越了2005年”,日本问题研究者刘柠说。

对于在华日本人,尽管个人安全无忧,但尴尬是有的,最常遇到的“抗日者”,还是的士司机。“我不载日本人,下车!”在的士上说日语被听到后,这样的遭遇并非个案,上至前驻华大使谷野作太郎,下至一般的旅游者留学生,都遇到过。日本人遭遇这种情况,也不会有任何表示,对他们来说,还是自己走路安全些。较为极端的例子是,有一位资深驻华记者的太太和孩子一起在北京坐的士,司机得知她们来自日本后,大踩油门一路狂飙,这位女士吓得脸都白了。

也有乐观的人,生活在上海多年的中津美和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铁杆的日中友好派,和中国人交往,总说希望您能和我一起为日中友好努力。“中日纷争对我和我中国朋友的友谊其实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周围工作有不少日系单位,墙上也有日语的招贴画,甚至上面连涂鸦都没有。”她告诉记者。但是也有一次,一位送快递的对中津说,你是日本人吗?报纸上都说肯定要和你们打仗了。然后把东西丢下就走了。

中津的身份并非媒体人或学者,但她很爱谈中日关系,在华日本人中这是少见的。她笑谈说:“其实我和中国朋友从来不介意聊中国话题,她什么都和朋友说,整天都是政治话题,中国的好与坏,日本的好与坏。一开始,我在日本的亲戚朋友曾对她的生命安全表示担心,不过我总是让我的中国朋友去说服他们,慢慢他们也不担心了。”

媒体不煽情

而对于媒体来说,这是工作的时候。几乎在中国的所有日本记者都参与到反日游行的报道中去,共同社拍摄的中国示威者冲击日本大使馆的照片获得了2012年日本传媒图片大奖。

当时,在北京亮马桥日本驻华大使馆旁边,负责拍照和摄影的日本记者被中国警察重重保护起来,也有胆子大的直接混进游行队伍里,比如《每日新闻》的记者工藤。我当时也在大使馆示威现场,在人群中认出了他。“突然听到有人小声和我说日语,真把我吓坏了。”中文不太灵光的工藤后来说。工藤有着很多日本人独有的神情、动作、打扮等等,不过显然,在愤怒游行的队伍里,日本记者们隐藏得挺好,没人发现。

工藤等人带回去的报道引发日本社会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尽管呼吁对话与和平的声音不少,但日本社会的民意又极为顽固,支持安倍的强硬政策;虽然不断有消息说日本社会对普通中国人挺友好,但是民调显示日本人厌华情绪甚至大于中国人厌日。

“大多数日本媒体,朝日、每日、日经、东京新闻、共同社、时事社等大致来说比较冷静。这些媒体对钓鱼岛问题,甚至很少上头版。日本媒体不太会做露骨的煽动。他们有清晰的界限,不会做战争动员式的报道。而且他们二战中有过被控制的经历,对鼓噪有抵触情绪。”刘柠如是分析。

“比如《解放军报》那篇关于‘总参2013年做好军事斗争准备’的文章,我们其实可以放报纸头版,然后也可以解读为要对日作战,但是这样会让日本全社会陷入极度的恐慌,后果和损失难以估计,所以我们不愿意也不会那么做。”某日本大报的资深驻华记者这样解释他们的报道原则。

日本媒体人内藤康并不愿意多谈中日媒体报道的比较,只是表示,日本媒体在反日游行的时候,集中报道对日系企业、商店和车辆的破坏以及针对日本人的暴力行为,特别是在上海发生殴打日本人事件,给日本社会的震动很大,而现在报道的焦点主要是中国海监飞机对“日本领空的侵犯”。

对钓鱼岛的主权问题,日本国内的意见则较为统一,即“尖阁诸岛是日本的领土”。共同社1月5日的民调显示,大多数人认为政府有必要对华显示强烈主张。不过要指出的是,强烈主张不等同于武力对抗,日本主流媒体并不太涉及武力这个话题。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冯玮指出:“日本民意要求守住主权、强化美日同盟的声音很强。但是你不能理解为日本民众就好战,过半的日本民众依然支持和平宪法第九条,即彻底放弃交战权的条款。”

“在日本国内,主张开战的是极少数派。和中日两国的总体利益相比,钓鱼岛本身的利益实在太小了。应该以中日大局为重,该让步的事情就让步。由此,不煽动狭隘的民族主义,两国媒体应该发挥主导性的作用。”内藤康表示。

日本认为钓鱼岛属中国的少之又少

其实不光所谓“右翼”或者“保守主义”人士坚持“尖阁属日本”,左翼也主张这点,日本共产党在历史问题上至今始终坚持批判战争和侵略,但是也明确主张钓鱼岛属于日本。事实上,日共在领土问题上的立场比自民党、民主党还要强硬,以北方领土为例,日共不但要求收回北方四岛,还主张收回整个千岛群岛。当然,日共和绝大多数日本主流政党一样,主张政治和外交解决。

“日本认为钓鱼岛属于中国的人,不能说没有,但确实是少之又少,基本是孤案。”刘柠表示。

日本京都大学已故历史学者井上清因为主张钓鱼岛属于中国并整理了相关资料,在中国非常有名。横滨国立大学教授村田忠禧也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他曾接受过《环球时报》和凤凰卫视的采访。

“村田的主张是很纯粹的学术研究,他主要的观点是钓鱼岛并不属于冲绳或者原来的琉球王国。虽然在日本算异类,但是他也没有受到打压,我们应该思考这种包容的社会风气。”刘柠说。

据了解,村田后来认为自己的观点被中国媒体利用,他对此不满意,不再接受任何中国媒体的采访。

另外,日本著名文学家大江健三郎举行记者会称,他已通过详实的史料证明钓鱼岛是日本通过战争从中国掠夺的,日本跟中国争钓鱼岛呈现出来的,是日本否定过去的侵略。

作家福岛香织精通汉语,曾任《产经新闻》驻中国记者,目前也出版多本关于中国的书籍,她可以说是日本许多“知华,但持保守主义立场”人士中的一员。福岛对记者表示:“其实钓鱼岛问题在日本并不太受关注,2010年撞船事件后,由于中国反应比较过激,大家的关注度反而高了起来。”

“知华派”也发生了立场上的变化。

毕业于松下政经塾的新浪驻日本记者蔡成平曾撰文认为,老一代“知华派”在本质上属于“反省友好派”,他们大多出于对华侵略历史的反省而极力主张“日中世代友好”,因此中国媒体习惯性地视其为“亲华派”。但随着前首相桥本龙太郎与福田康夫、原自民党干事长野中广务、原外务大臣田中真纪子等人淡出政治舞台的中心,老一代“知华派”越来越难以对日本政界进行调整和缓冲。而新一代“知华派”更推崇“现实主义”外交,与从“理念和道义”出发强调对华友好相比,维护国家长远或现实利益才是其立足点。

厌华的实相

“日奸”,在过去的日本也是个能带来危险的称号。

1987至1990年,一贯持左翼报道立场的《朝日新闻》报社频遭极右翼势力的恐怖袭击,造成记者一死一伤。

而已故历史学家家永三郎因为历史教科书问题与日本政府斗争30多年,遭到日本右翼势力的威胁和攻击,不得不辞去东京教育大学教授的职务。老兵东史郎也有过同样的遭遇,这位二战老兵7次来华谢罪,右翼分子打恐吓电话,骂他是“叛徒”、“卖国贼”、“罪该万死”。

相比之下,今日的日本社会平和了很多。家永三郎、东史郎等人的遭遇也没有发生在今天的大江健三郎、村田忠禧等人身上。

事实上,尽管中国媒体这几年对日的报道总是不乏左翼衰退,右翼繁盛,但已有观点指出,与其说是右翼猖獗,不如说是社会全面保守化。“不但左翼,其实极右翼也同样衰退得厉害。”刘柠认为。

随着日本人口结构的老龄化和福利社会程度加深,社会激进力量都大大退却了,甚至连石原慎太郎都感慨,自己无力“暴走”了。日本3.11大地震的时候,石原发表了“天谴论”,多少可以表达他对日本社会的失望。被很多人怀念的过去中日蜜月期,似乎左翼力量很强大,其实那也是日本右翼活动的高发期,暴力事件、极端行为层出不穷。代表性的右翼人物层出不穷,而到了21世纪,80高龄的石原却要亲自出来“暴走”,多少说明了极右翼力量的退潮。

搞人身攻击的“天诛”时代逐渐逝去,右翼宣泄的主要方式也就是在网络和电视节目里骂骂“国贼”。

如今中日交流的渠道也比当年仅限于官方及官办的友好形式更加立体化、多元化,这或许能够解释大江健三郎等人发起和平运动的群众基础。一些保守主义政治家如莲舫、河野太郎等也到中国开微博,这些很大程度上制约了较为极端的思想。

不得不承认,现在日本社会普遍厌华,要求加强美日同盟的声音成为主流。“日本人厌华,主要是基于反日游行中大量针对普通日企和普通日本人的暴力行为。这让日本社会非常不能接受,日本人认为政治是政治,不要超越政治的范畴。”凤凰卫视驻日本记者李淼说。

事实上,中日友好声音的下降有多重原因。重视青少年交流的前驻华大使谷野作太郎就抱怨,一旦两国政治关系出现严峻局面,中方就会单方面取消或延期各种交流活动。日本笹川日中友好基金会也曾抱怨,当初定下的中日两军军官交流计划说好是不受任何政治问题影响,一定要坚持下去,结果今年该项目中断,他们对此颇有不满。

谷野作太郎认为,比起“日中友好”,两国更应谋求良好稳定的关系,当前是两国从双边关系中去掉“友好”两字的过渡期。

东海上,中日两国的船舰、飞机仍然在相互追逐。这几天的日本,先是大雪,然后又有阿尔及利亚人质事件(有日本人成为人质)成为媒体报道的焦点。自去年以来,日本社会热点不断,首相选举、世界杯外围赛、山中伸弥教授获得诺贝尔奖、女子组合AKB48等等。钓鱼岛,只是其中之一。

而在中国,相比于去年最严重的时候,除了媒体和网络外,似乎情况缓和了不少。至少各地日本超市和料理店的客人又回来了。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在华日本人都表示,生活工作已无大碍,但是和之前相比,变化还是清晰的。深泽所在的日本公司,取消了所有对华出差业务,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不会迎来新的日本同事。

“我不担心战争。”1月16日,广州天河城附近一家日本居酒屋里,来自大阪的杉浦如此说。“因为真的打仗了,我也无处可逃呀。”

日本居酒屋旁边的一家中餐馆,电视里播放着凤凰卫视关于中日关系的节目,主持人身着招牌式的防弹衣,和专家们激烈讨论着中日开战的可能性与军力的对比。

(据《Vista 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