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韩愈与陶渊明扯到一起似乎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两人既不同时,又不同地,人生经历迥异。一个钦羡功名,汲汲于仕宦,一个笃守好静,恬退而淡泊。二人的诗风似乎也大相异趣,判然两途,有北海南山之隔。最近认真读了钱仲联先生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忽然强烈地感受到了韩愈身上所披的陶渊明的影子,借用宋人的话说就是有“渊明风气”。
陶渊明向来被当作隐逸诗人、田园诗人而受到后世文人的追仰歆慕,其人其文都获得了“真”这一很高的评价。元好问称陶诗“一语天然万古诗,豪华落尽见真淳”,东坡称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而韩愈的诗歌也同样是真气真意的自然流露,足以感动千载之下的读者。
韩愈现存最早的诗是《芍药歌》,写于贞元元年,韩愈十八岁。诗的最后两句写道:“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好一个“楚狂小子”呀,初生牛犊,奋蹄而出,青年意气昂然于纸上。读罢此诗,不禁想到那个也曾“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具有金刚怒目一面的靖节先生。
贞元十五年,韩愈三十二岁的时候写了一首《从仕》诗:“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黄昏归私室,惆怅起叹音。弃置人间世,古来非独今。”这个时候,虽然还没有在官场上大起大落,但是韩愈已经有了足够的社会阅历,对自己的仕途产生了焦虑,内心的矛盾日益凸显,当他写下“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的时候,他不会不想到那个也曾因为“幼稚盈室,缾无储粟”而束带作吏的靖节先生,因为他说“古来非独今”。在这首诗里,韩愈完全没有竭力表现自己的清高,而是将内心所想和盘托出,像陶渊明一样,无论是仕是隐,皆出于真心。至于以后遭到明儒陈继儒的讥讽,那是韩愈所无法顾及也毫不在意的。
韩愈两首诗历来不受待见,《示儿》和《符读书城南》。吴世昌先生在《重新评价历史人物——试论韩愈其人》一文中,就将这两首诗拈出,对韩愈大加挞伐,说韩愈“完全像一个暴发户”,“把孩子从小就培养成趋炎附势的势利之徒”。当然,这两首诗的格调是不高的,即使封建时期的文人也确实有很多批评意见。不过他们动不动就端出陶渊明或者杜甫来羞煞韩愈,是有点不太公平的。实际上封建时代的文人是避免不了对功名富贵的渴望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哪一个不是汲汲于功名呢,陶渊明并能不例外,他也说过“岂忘袭轻裘”的话,只是不愿“苟得”而已。鲁迅先生就说,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了。杜甫的名言“窃比稷与契”,换个说法不就是“富贵应须致身早”么?韩愈能够我手写我心,毫不掩饰,不是比那些自诩为“云中之鹤”而又翩然落在“宰相衙”的伪君子更磊落一些吗?
读完韩诗,还会发现韩愈的爱好和陶渊明也颇多相似之处。渊明爱酒,梁昭明太子给《陶渊明集》作的序言中说“篇篇有酒”,这句话虽然不能完全当真,但陶诗中涉及酒的诗篇是要超过一半的,渊明自己也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渊明最有名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即出自《饮酒》之一。韩愈也爱酒,“人生如此少,酒贱且勤置”,“我来无伴侣,把酒对南山”,“多情怀酒伴,余事做诗人”。渊明虽爱酒,却意不在酒,韩愈同样意不在酒,如他讥讽长安富儿“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渊明又屡次在诗文中叹老,“悼吾年之不留”,“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戚,终夜不能静”,韩愈更是多次写自己落齿,连大饼也嚼不动了。渊明爱读书,“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好读书,不求甚解”,“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韩愈也爱读书,“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看书到晓那能眠”。
中国的文人一般都具有儒、道两家的思想。当他积极做事时,需要儒家的思想激励,需要修身养性时,又往往借道家无为的思想来安慰自己。韩愈虽然一生颠簸于官场,但他也时时有退隐思想。他那首著名的《山石》诗,最后四句写道:“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首诗写于贞元十七年韩愈三十四岁的时候。按说三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昂扬的年龄,并且这时韩愈还未经历宦海的沉浮,却对人生发出如此感慨,不能不说退隐的思想是韩愈很早就有的,而且在以后的诸多诗篇中时时流露。而两人之所以选择不同的道路,时代的因素或许更大一些。韩愈生活在大唐王朝颓败之后急需力挽狂澜之际,而陶渊明生活在一个黑暗而动荡的时代,这时的人们没有理想和信仰,处于无处求佛的境地。尽管陶渊明也曾有着“刑天舞干戚”一般的勇气和斗志,有着“精卫衔微木”一般的决心和信念,但他最终没有走出一条积极入仕、改天换地的道路来,而是浩歌而去,过他那桃花源般的生活去了。韩愈却孜孜不倦,不仅要建功立业,维护大唐帝国政治上的统一,而且要从思想上摒除异端,承续传统,重新建立统一的文化秩序。虽然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是我想,这是两个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所做出的必然选择,因为两个人的文化之根本是相同的,只不过培育的土壤和气候改变了,最终有了为橘为枳的差异。
从诗歌风格上看,韩愈固然以那些“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颠倒奇崛”、“变怪百出”的诗歌名世,但韩诗中也确实有很多平易和顺、清新淡雅之作。正如彭端淑在《雪夜诗谈》中所说:“人皆言昌黎奇险,不知昌黎亦工为平淡之作。”这样的诗歌,历来被认为是受到陶诗的影响。我们选择一首较短的诗来看吧,《出门》:“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岂敢尚幽独,举世实参差。古人虽已死,书上有遗音。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出门各有道,我道方未夷。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这首诗中没有一个偏僻古怪、佶屈聱牙的词汇,读起来像是在和老朋友谈心,而且诗中的“古人虽已死,书上有遗音。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和陶渊明《赠羊长史》中的“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是多么的契合无间。韩愈还有一组《秋怀诗》,共十一首,也与陶渊明诗风相近,我们来看第一首:“窗前两好树,众叶光薿薿。秋风一披拂,策策鸣不已。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忧无端来,感叹成坐起。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羲和驱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虽多途,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南宋的曾季貍在评论这首诗的时候就和陶诗做了比较,说:“陶渊明诗‘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一篇,说得秋意极妙。韩退之《秋怀》‘窗前两好树,策策鸣不已’一篇亦好。”
至于被称为“神似陶公”,“独为闲远,有渊明风气”的《南溪始泛三首》就和陶诗更加相似了,我们不妨读一首:“榜舟南山下,上上不得返。幽事随去多,孰能量近远。阴沈过连树,藏昂抵横坂。石粗肆磨砺,波恶厌牵挽。或倚偏岸渔,竟就平洲饭。点点暮雨飘,梢梢新月偃。馀年懔无几,休日怆已晚。自是病使然,非由取高蹇。”这首诗浑然脱却一切力量,不用人工雕琢,自然流转,平淡婉和,将之置于陶诗之中,实在难以分辨。
尽管韩愈和陶渊明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但是在后人眼中,两人享受了不同的待遇。陶渊明享尽了后世的赞美,而韩愈却是毁誉参半。我无意将批评韩愈的意见抹杀,也不会视韩愈的缺点于不见,只是通过读韩诗,发现了韩愈身上的一点陶渊明的影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