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醒来日已中

2013-12-29 00:00:00傅铿
书屋 2013年4期

现在我已说不清楚,当时自己负芨东渡太平洋的时候,心中到底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期望,或者说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梦,朦胧的感觉是要实现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应该说,当时我拿到一份纽约上州一所大学读博士学位的全额奖学金时,心中不无喜悦,这毕竟也代表了自己在国内奋斗多年的成果,尽管放弃的是一个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的职位,一星期只需在办公室座谈两个半天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想当年自己曾是一个卖文为生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在《读书》杂志上连续发表了三篇文章,对当时社会出现的激进思想进行了反思,同时在香港的《二十一世纪》杂志、台湾的《时报周刊》等刊物上也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记得当年在《时报周刊》上发表的一篇讨论知识分子的文章,区区五千字我便拿到了一百五十美元的稿酬。此外,我还翻译过一些西方社会科学方面的名著,并写过这方面的专著。

在飞越太平洋时,我万万没有想到从此之后在美国的十二个春秋里,自己竟然再没有正式发表过一篇文章,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竟会一去不归。刚到美国的艰辛是每个中国学子皆有的,这里无须多说。想当年过五关,斩六将,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就是为了在西土实现一个三位一体的梦:学位、身份和一份体面的工作。

一个高等学位,是来美国堂而皇之的理由和目标,奈何我在国内学的是文科,到美国读的是文化人类学。一个春秋寒暑之后,我渐渐意识到要凭这个文化人类学博士在美国取得一个身份,即使不比登天还难,恐怕也不是我这等闲之辈所能做到的。我在国内时曾研究过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许琅光,知道他所著的《美国人与中国人》一书以及其他文化理论成果,使他成为上世纪第一个在美国西北大学被聘为教授的华裔学者,我当时的文化人类学导师亦曾师从过他。但是,我为之当研究生助理的那位讲师是康乃尔大学毕业的白人博士,竟在任教一个学期之后即失了业;而一个助理教授之位,竟有一百多人竞争。于是我衡己度时,便偷偷地去修了一些电脑硕士的课程,等到系里发觉,我已修完了五六门电脑课程。人类学系毫不留情地砍断了我的奖学金。尽管此时我已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要取得文化人类学博士学位却路迢迢何其远。于是横下心,打工挣钱,自费来读完这个电脑硕士。

一个学期之后,正逢美国网络经济勃发之初,我做梦也没想到尚未毕业即拿到了第一份电脑工作。三位一体的美国梦中,工作竟是第一个实现。又一个寒暑过后,电脑硕士的学位亦唾手而得。下一个目标便盯着永久居留身份(绿卡)了。可好事总是多磨的,就在我儿子呱呱落地的第二天,美国独立日的长周末前,这全家人赖以为生的工作竟给丢了。

我没有为此感到悲哀,反而有某种意义上的轻松,因为此前已有辞去这工作的念头。天无绝人之路,领了三个星期的失业金后,我便举家南迁,应聘于一个当时美国最大的电话公司,接下来所有的精力便聚集在这身份问题上了。为了减轻身份压力,我们此前已经申请了加拿大绿卡。大约在南迁后半年,这加拿大绿卡便批下来了。经过反复权衡之后,我们还是放弃了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又经历了三年多的磨难,我们才等到了这份美国绿卡。过来的人都知道,办美国绿卡最重要的因素是你的运气。为这绿卡,我虽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和焦烦之日,但比较“九·一一”之后的申办者来,我不得不暗自庆幸。

一卡在手,便可玩跳槽的游戏了。在九十年代后期网络经济的大浪潮中,吾等无名小辈眼睁睁地看着诸多弄潮儿如雅虎的杨致远、亚马逊公司的杰夫·贝左思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致富速度之快,有如神话。现在细想,吾辈虽身处这大潮的边缘,亦是得益者。在短短的三五年间,作为一个电脑工程师,自己已经济身于美国上层中产阶级的行历。某天一觉醒来,那三位一体的美国梦已然全都实现了。

美国人说时间飞走,中国人曰时光如梭。一转眼,又是三个春秋过去了。这期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每天三到四小时的通勤和十二小时的工作日,实在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工作已变得毫无乐趣可言。我突然意识到,我这个在国内最反感于“做革命螺丝钉”的人,却彻彻底底地当了一个美国资本家的“螺丝钉”。记得在国内上大学时,曾读过一篇英国首相丘吉尔写的“绘画作为一种消遣”(Painting as a pastime)的散文。邱翁说,天下理性而勤劳的人大致可分成两类:一类是工作和娱乐完全分开的人,另一类是把工作和娱乐当成一回事的人。不幸的是,第一类人占了绝大多数。对他们来说,长时间的工作仅仅是谋生的手段,烦琐枯燥无味的工作不仅给他们带来了酬金,而且还带来了寻找乐趣的强烈欲望。“但是,命运之神的宠儿是第二类人,他们的生活是一种自然的和谐。对他们来说,工作时间总不会太长,每日都是假日。而真正的假日到来时,他们反而会抱怨这假日强制打断了他们埋头从事的工作”。

不知怎么的,我愈来愈感觉到,我已从在国内时的“命运之神的宠儿”,沦落到了把工作仅仅视作谋生手段的“打工仔”。对工作不再有热情,职业之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混十年恐怕还是在原地打转。难道这就是我来美国的初衷吗?难道这就是我所有的美国梦吗?

早过了“不惑之年”的我仿佛又重新陷入了人生之路上的诸多迷惑和诱惑,先是不断听到和亲眼看到有许多朋友“海归”了。一位在同一美国大学的校友,出国时读的是政治学博士,后来多少受了我转学电脑的启发,在我找到工作后不久,也读了电脑硕士。毕业后很快在华尔街谋到了职位,几年工夫年薪涨到了十几万,并升了V.P.,读完了MBA。2001年此君冒着离婚的风险,毅然辞职,到北京当了证券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虽然薪水远不能同美国的相比,但职业生活和业余生活则丰富多了。

我在国内的一些好友早已当上了大教授,有些还成了博士指导老师。近年来,许多国内朋友到美国访问交流,我偶尔也问起他们回国做事的可能性,但毕竟隔行如隔山,再说走人生的回头路恐怕绝不是一种出路罢。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朋友,至今无一人是赞同我放弃这里的职业,归国重操旧业的。人生之河勇往直前,人无须、也不应回头看。有苏东坡词为证:“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从千禧年9月开始,我到花旗银行在纽约市贸中心的七号楼上班。每天坐公车从新泽西中部到曼哈顿下城来回差不多总要四个小时;这还是道路交通正常的情况,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在外面工作,如果不是有时中午和晚上可以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上看看野眼,会会朋友,相约在饭桌上聊聊旧事,那样的通勤简直有点忍受不了。

那时我首先找到的老朋友便是原上海人民出版社文化编辑室的编辑高忠。我那本《论传统》老早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书,所以我在上海时就认识了他,他比我早一年来美国,很早就在纽约法拉盛开了一家“中国风”的书店,又在曼哈顿中国城百老汇街上的“世界书局”书店里兼职。从原市贸中心走到“世界书局”就十五分钟,头一年里我们经常在一起中午吃饭。“九·一一”事件发生的当天,公共交通全部停顿,曼哈顿一下子差不多成了一个死岛。在亲眼目睹了双子楼刹那间先后灰飞烟灭之后,人心惶惶之中,我自然而然便走到“世界书局”找高忠。中午在他那里吃了方便面充饥,还接受了《世界日报》一位记者的电话采访。那一年夏天又正好碰到许纪霖夫妇第一次到美国访问,因为高忠也是许的老朋友,当许纪霖两次到纽约来时,我们便一起招待了许。

“九·一一”之后,我搬到了曼哈顿中城34街上班,但我和高忠还是经常到中国城吃饭。2005年初春的一天,高忠为了把一批几年里在他的两家书店里认识的朋友召集在一起,由他做东,在长岛的一家“红山茶”饭店里,宴请了他的十来位朋友。其中有纽约州立大学波切斯分校的历史系教授于仁秋、纽约城市大学亨特分校的语言文学系教授戴舫、《华侨日报》编辑张宗子以及我在花旗银行的两位同事吴冰清和卢小慧等。那天我和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包括花旗银行的两位同事。高忠为人热忱,善于为诸位友人搭桥牵线,当天我们说好今后多加联络。很快我在雅虎网站设立了一个群体邮箱,大家开始了网络联系。半年之后10月里的一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金秋下午,我和戴舫等三人坐在曼哈顿中城42街与第六大道的布兰特公园里喝着星巴客咖啡,我向戴舫倡议成立一个读书会,每月由会员中的一位围绕一本书为大家作一次讲座,然后展开讨论。戴舫马上认可了我的倡议,感到这样的读书会可以促进我们去多读书,丰富我们的精神生活。于是当天就说好第一次读书会在一个月之后的11月中旬举行,由我讲美国上诉法院法官波斯纳写的《公共知识人》一书。

第一次读书会如期于11月19日在列克星敦大道和68街的亨特大学校园举行。场地是戴舫系里的一个四面都是图书的小会议室,正好够我们十来位读书人汇聚一堂。从此纽约读书沙龙香火不断,一直延续到今天。其中于仁秋为我们讲了“美国的新帝国霸权”、“中国经济的兴起”和“基辛格《论中国》”;张宗子则讲了两次“庄子”和“杜甫的诗”等;戴舫讲过《世说新语》、“福柯的哲学”和“中国知识人”等,而我则又讲了“罗马帝国的兴起”、“马克斯·韦伯”、“托克维尔与法国民主”以及“马克·李拉的《无所顾忌的知识人》”等。国内外的一些作家如查建英、唐浩明和施叔青等都来参加过我们的沙龙活动。2008年5月,我还请来了余英时先生到我家为我们讲了一次“中国知识人与中国文化”。

正是受了这批纽约沙龙朋友的感染和督促,我豁然走出了十多年来心灵中的一片荒芜,又逐渐回到了十多年前在国内做学问时的那种心境状态。2007年,纽约沙龙中可谓读书最勤的张宗子一年里出版了《书时光》等三本书,这些书都得到好评,于是我也试着写了一篇七千字的书评,由此打开了堵塞多年的源头活水。2009年春天我在普林斯顿镇上的一家“迷宫”书店里看到了美国作家怀特专写巴黎生活的《逛街人》一书,一口气写出了“巴黎怀旧”一文,刊于当年《读书》第八期。秋天第二次畅游欧洲之后,我又为上海社科院的《史林》杂志写了“托克维尔随想”,随后将一篇感想式巴黎游记“巴黎的旧梦新颜”托朋友王维江投给了《文景》杂志。

到了2010年,没想到《文景》主编杨丽华先生不仅很快刊登了游记,而且还特别来函约稿写一组法国知识人的系列文章,于是便有了那几篇写“列维”、“东风”、“波德莱尔”和“阿隆”的专文。尤其是今年初才写成的“阿隆”一篇,如果不是杨丽华先生的再三叮嘱,恐怕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文章。2010年秋天,我在上海拜会了杨丽华先生,才得知她是南京大学哲学系八十年代的研究生。我告诉她我也曾经考过南大哲学系研究生,可惜名落孙山。她十年前便勇敢地从德国海归重新接手编辑事务,而我则至今仍深深陷在美利坚的泥潭之中;她在出国之前就是《读书》杂志的编辑,可是又有谁会料到三十年之后我们又会在上海重新相见?还有几篇写美国的文章则投给了《读书》编辑王焱先生。王焱兄长我数岁,在我出国之前就有过书信往来;2009年春天在北京一晤,仿佛又有相见恨晚的那么一丝感叹。王是国内研究托克维尔的前辈,我们自然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与此同时,从2010年年初起,受到张宗子兄的启发,我开始在新浪网站开设了博客,将一些零散的小文章随时贴了出去。博客可以当作是一种非正规的专栏,对于一些有恒心的写手来说,是一个不错的练笔和锻炼思考问题的场地。我想说,我的有些正规文章,都是由博客上的随笔引发的火苗。比如那篇后来发在《读书》2010年第七期首篇的《美国的晕眩》一文,最初就是一篇发在博客上的感想,后来经过张宗子兄的提醒,才把它改写成了一篇比较正规的读书随笔。

(傅铿:《知识人的黄昏》,三联书店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