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唤醒了我对诗歌的尊重

2013-12-29 00:00:00丁雪梅
书屋 2013年4期

文学界有个笑话,说诗歌写不好可以写小说,小说写不好可以写散文,散文写不好可以去搞理论,理论搞不好可以去搞批评,批评也搞不了那就基本废了。

六年前看到这个笑话时我不由莞尔,感觉很幽默。以我的观察,批评家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尊重,不仅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他们的关注和肯定,读者也越来越期待和信赖他们的眼光和判断;而相对应的,诗歌却正在走向边缘,越来越多的人对当下诗歌表示不屑。然在真正优秀的诗歌面前,评论其实是失语的。诗歌本身高贵典雅、纯净质朴,自有其尊严。

当下泥沙俱下、换行断句即诗,就连最擅长口语写诗的诗人于坚也不得不慨叹:“本来‘非诗’是一个‘有感觉的诗歌’的隐喻,现在倒好,隐喻消失了,‘非诗’成为一个事实,真的就是非诗了。”与“非诗”相对应的,则是天马行空、不知所云的所谓诗句。尽管诗人说他们的写作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不像小说那样媚俗读者,但我认为这个“不懂”其实也是新诗的“失败”。语言文字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交流的,不能被懂的诗歌,它的价值是不能实现的。

如海德格尔所言,一种失败从哪里开始,其希望也要在哪里准备出来。面对新诗的失败,有人期待着诗歌内部的变革,更多的读者则对诗评家表示失望和苛责。诗歌界缺乏统一的评价标准,诗评家不该满足于对一首诗的理解和阐述,他们有责任引导诗人的良性探索和诗歌的发展方向。真正优秀的新诗应该承继着古诗的优美、韵律和意境,又有着新诗的灵活和表达的自由。《无限阳光》的出现,于我是个意外的惊喜,它语言的优雅、内在的强大,读之震撼,品之回味绵远,满足了我对诗歌一直的理想和想象。

关于爱情,我喜欢美丽的法国影星苏菲·玛索的阐释,她说爱情源于交流,爱是一颗心遇到一颗心,而不是一张脸遇到一张脸。但是不得不承认,除了相濡以沫的爱情,还有一种爱,它的到来就如一首诗的诞生,不经任何准备,甚至来不及“接生”;它的存在,宛如一朵耀眼的红罂粟,诱惑着你的心灵。“我们注定要在/太平洋的浪尖上攀援阳光”,在这美丽的诗句背后,是诗人澎湃的激情,“那洪荒一样的爱情/已为你涨满风暴;我们注定要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放逐歌声/在你覆额的秀发下寻找爱情”(《与你相聚的时刻》)。好长一段时间,在这些激情的诗句面前,我有点无法理解,何以“在时间与青春撞击的时刻/意志高高地矗立”,何以在那样浪漫的时刻,诗人会觉得“太平洋的浪花/晶莹得像我爱人眼睛”。

“雪花”、“爱人晶莹的眼睛”、“妻子柔和的鼾声”是康树峰笔下出现频率较多的诗歌意象。“雪花”是爱人少女时深夜的一个梦,他们的爱始于一个飘雪的初春,又一个春天来临,她成了他的爱人。此后,对于诗人来说,“雪花”就代表着爱情。在飘雪的冬天,他享受着爱,“一大片一大片雪花/汹涌澎湃地溶进我的骨骼”(《一片雪花》)。即便《今冬没有雪花》,他依然沉浸在爱和对爱的憧憬中:“一个深夜的梦依然清晰/晶莹的每一片雪花/飘洒成轰轰烈烈的爱情”,“一片雪花飘来/爱人的眼睛晶莹剔透/那洁白色的光芒/覆盖了原本空旷的原野”。爱人晶莹的眼睛,和洁白的雪花一样,是圣洁爱情的象征,梦里弥漫的花香,“使我想起远在他乡的爱人/守望爱情的温暖”(《2010年春天》)。“守望爱情”的温暖正是康树峰此刻展现在我面前的诗歌画面。深的夜,家人的鼾声令人陶醉,而对于经历过两地分居守望爱情的恋人,还有什么比此刻“爱人柔和的鼾声”更令人幸福的呢。“鼾声”、“睫毛”、“雪花”,这些一般诗人不太注重的细节,成了康树峰笔下特有的意象,被赋予了特有的情感和力量,他根植于内心或大地的写作,也因此多了几分空灵、唯美和浪漫的意境。

爱,贯穿着康树峰的人生;爱,也贯穿着康树峰的诗行。在诗集的“后记”中,他说:“我用吟咏歌唱父亲的诗作《无限阳光》作为书名,以此怀念父亲艰辛坎坷的一生,以诗的灵性给予他天堂的述说。”“无限阳光”是这本诗集的名字,而它首先是一首怀念父亲的长诗。父亲的突然离世,成了康树峰一生都抹不去的痛:“当时我正在广袤的沙漠之洲/接受忠诚的熏陶/正在与敦煌飞天一起共舞/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以匍匐的姿势向前赶路……”等踉跄着回家,他与父亲之间已经隔了一层棺木、一层泥土。十五年了,他对父亲的思念一刻未止,一个冬日的清晨,在铺满阳光的办公室,在洁白的纸间,诗人放飞自己的思绪,朝着父亲的方向而去,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而伤感的记忆碎片,一一在眼前呈现。在诗行间,在回忆里,他对父亲诉说,他与父亲对话,他让父亲再活一次,他以这种方式将思念慰藉。父亲的一生很坎坷,他受过很好的大学教育,却被打成“右派”赶到乡下,——“十九个春秋煎熬的日子/你多少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你多少次在母亲的额头/觅拾哽咽的理由”,然而回忆却是温暖的、明亮的。在每个孩子眼里,父亲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顽强的父亲留给康树峰的印象更是如此,——“任大雨如何瓢泼群山/任意洪水怎样泛滥河流/父亲依然紧紧地拽住/家的每一片瓦砾/紧紧顶住家的一片蓝天”。最令康树峰动容的,却是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的爱情。黄昏时分,辛苦一天的父亲牵着老黄牛回到家了,“我看见他眼角上飞溅的/一粒幽黄的泥浆/像一只即将起舞的蝴蝶/蹁跹了母亲一脸的芬芳”,“油灯下母亲缝制补丁的同时/用山里最乡土的方法/缝补着父亲的脚掌上/因寒冷冻裂的道道伤口/鲜红的血沿着暗淡的灯光/向着黎明的方向攀援/爱情的光芒穿透寒夜/在铺满庄稼的田野纵横”(《无限阳光》)。读这样的文字内心弥漫着淡淡的感伤,更多的则是温暖和感动,在艰难困苦的境遇里,爱是孩子最美好的家。

在“后记”中,康树峰对自己的诗歌创作进行了概括:用情讴歌世间万物,用爱抚慰风花雪雨,用美审视芸芸众生;想象自然界的更替轮回、人类社会的跌宕起伏、生活的多彩繁盛;对理想信念的阐释、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对人生价值的思考。他的写作对于他的生命来说,这三个方面代表着一种逐步的深入。在每一首诗歌中,这三个方面有时是分别独立的,有时又是互相渗透的,而最终实现的是诗人“用诗意的文字传达一种爱、一种信念、一种生命的色彩”的诗歌理想。

《怒放的雪莲花》,以新疆的风景名胜为着眼点,以组诗的形式,再现了大自然的壮美和辉煌。“一只灰黑色的苍鹰/从高高的雪山上划过/顺着我的目光飘落/影子却滴水未沾”(《赛里木湖》)。在赛里木湖沿岸,牧羊的少年,挤奶的少女,空中飞过的苍鹰,湖中嬉戏的野鸭,生机盎然的背景,折射着湖的安静。“我少年般的纯真/与一群野鸭在嬉戏/与西部茫茫荒原/一起起伏而水/依旧辽远宁静”。赛里木湖在诗人的笔下,就如一贞洁的少妇,宁静地等待、守护。“天池,以最朴素的柔情/以最原始的湛蓝/厮守着你伟岸的身影,而他,无论世间如何变幻,依然日日夜夜为天池/吟咏一首纯净的恋歌”。《致天池》则犹如一首对唱的恋歌,当睡眠弥漫,诗人不忘用轻微的呼吸祝福——“一对灰色的野鸭儿/自由自在地热恋”。一个好的诗人,是骨子里天生涌动着激情的诗人,是对语言的把握恰到好处的诗人。读着《怒放的雪莲花》,诗人的才华和他笔下的大自然一起,成了我眼前轻灵跃动的风景。

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诗帮助人们生活。《追问光芒》中的四十个短章,富含诗人对人生、社会和自然的观察与思考。“曾经是一粒胚胎/在呻吟声中发芽绽放/潜过红色的河流/对着一群高山峡谷/张开硕大的嘴/盗窃新鲜空气/我长大成人了”。这个短章的含量相当惊人,六句话概括了一个人从孕育到降生的整个过程,而仅加一句,就把一个人的成长也阐述得酣畅淋漓。“一个人的角落/一个人在忧郁着/与一棵草相互凝视/人欲言又止/心事随风起伏/而草对着蓝天歌唱/风伴着歌声旋舞”。人与小草相对,小草是卑微的,然而人“心事随风起伏”,人受风的影响;而比人还卑微的小草,则是“对着蓝天歌唱”,小草不把风当回事,风反过来“伴着歌声旋舞”了。这是人生的一种态度,人与自然是相互的,唯有积极的心态方能影响自然。难怪德国诗人赫尔德林说,虽然“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诗意和哲理本就栖居在大地上,在生活中,在生命里。

诗歌以阳光的姿态照亮和温暖每一个人的心灵,她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形式,是艺术的灵魂。诗集《无限阳光》的灵魂在于阳光这一特定意象中,蕴意着作者对于爱的光芒的无限追随和真情诠释,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和积极态度。阅读这些阐发着爱的理想的丰腴文字,我对诗歌有了新的理解与阐释:诗歌就是一种感觉,很诗意的感觉;诗歌是语言的金字塔,它的本质在表达,更精炼、更精致、更追求完美的表达,它不仅在内容上关注当下和存在,它还应该在语言和细节上给人诗歌外在的美学享受,这是我心中的诗歌理想。感谢康树峰,他唤醒了我对诗歌的钟情和尊重。

(康树峰:《无限阳光》,西苑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