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shop软件被发明出来至今已22年的时间,并广泛应用于影像领域。在这个整体数字化影像的时代,没接触过Photoshop的摄影师越来越少了,即使是那些宣称自己只拍胶片的极少数派,他们的手机照片可能在传播的时候也会经过Instagram、美图秀秀之类的修饰,而这类的手机App只不过是Photoshop的简易版,实际上,无论是胶片还是更复古的湿版类摄影作品,如果你准备将其通过网络传播,那就一定要进行数字化的处理,哪怕只是一个JPEG或者PNG的图像格式转换,你还是要通过Photoshop软件。
Photoshop的诞生,究其本质,是一个暗室变为明室的方式改变,它解放了生产力,让图片的生产与加工更加大众化,这是继单反相机之后,另一个深刻改变摄影的技术性革命。但是任何技术的便利都是双刃剑,从版本1到如今的Photoshop CS,如同它越来越庞大臃肿的软件安装包,Photoshop的出现再次为摄影带来了若干的问题与探讨的空间,亦演化出多个维度的话题,摄影本体最重要的真实性再一次被广泛讨论,而且由于各种数字影像软件的普及,这一次的讨论与质疑并不局限在以往狭窄的专业摄影圈内,而是变成了一个全民性的话题,小到个人微博靓照的过度修饰,大到新闻纪实摄影的造假,这些坊间热议的话题,你会发现,背后都与Photoshop有关。
Photoshop的过度滥用,原因也并不复杂,其实影像的修改、造假一直伴随着摄影史,姓周的老虎跑错了山,官员探孤却悬了空,郭美美真是那么美吗……凡此等等当代匪夷所思的事件,其实一直有着它们的历史渊源。在很多特定时期的社会历史语境、文化生态系统中,影像“奇葩”层出不穷,简直可以构成一部造假的另类摄影史。艺术家张大力曾费时6年时间,埋首于各大图书馆和媒体机构,试图通过影像来寻找历史的真相。他的系列作品《第二历史》,通过对历史媒体影像的研究,试图探讨影像、历史、记忆以及权利之间的关系,摄影的真实性在“历史”与他的“第二历史”的对照中昭然若揭。
随着Photoshop的诞生,手段的便利使得造假与修饰的概念更加难以简单界定与量化,即使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这样权威的摄影比赛的评奖结果也遭人质疑,就在今年2月,摄影师保罗·汉森(Paul Hansen)为《每日新闻报》拍摄的照片“加沙葬礼”在赢得第56届荷赛年度图片后,被广泛质疑是重度Photoshop修饰出来的。今年5月,针对愈演愈烈的图像操控乱象,中国摄影家协会与中国新闻摄影学会联合推出《新闻纪实类数字照片技术规范》,提出12条相关规定,本着维护新闻纪实类数字照片真实性原则的宗旨,从技术规范的角度为新闻纪实摄影设置了一条红线。
我们也注意到,国外已有相关的展览和讨论。2012年十月份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同时举办过两个展览“伪造:Photoshop之前的摄影操控”(Faking it: Manipulated Photography before Photoshop)和“Photoshop之后,数字时代的影像操控”(After Photoshop: Manipulated Photography in the Digital Age),这两个展览将Photoshop的出现作为摄影史上的一个关键节点,配以丰富的传统摄影和当代摄影作品作为实例,我们也约请目前在纽约攻读艺术硕士学位的刘张铂泷,就他亲历这两个展览所看到以及由此带来的思考,撰文《眼见不为实—暗室与明室中的摄影》,将照片修改的历史打通,“让人们看到真实性既没有建立在胶片时代也没有毁于数字时代。摄影史从不是一部简单的艺术史,也不是单纯的技术史,各种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的因素穿插其中”。
今天我们谈的是一种技术的进步,理论上在二维平面影像的范畴,没有Photoshop做不到的,再离奇的愿景,Photoshop也可以助你实现。伴随着Photoshop所出现的种种问题,表面上看是技术与工具作祟,实际还是人的心与欲望出了问题。我们不仅要会使用工具,更需要的是了解工具的历史,这样才不至于断章取义,堕入一个又一个误区。有鉴于此,我们再次约稿同样在美国留学的刘灿国,他的文章《发光的图像》详细介绍了前数字相机时代以及如今的整体数字化世界,这实际上也是他对胶片摄影和数字摄影讨论的延续(详见刘灿国文章《由此时向窗外望去》,2012年12期《中国摄影》杂志),在回顾Photoshop诞生至今的发展历程的同时,他也展望了未来,用大的历史观帮助我们在摄影史中找到坐标和参照,“胶片和数字仅仅是影像的载体,而最终决定影像如何呈现的,始终是人类”。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发光的图像”时代,后现代摄影实践的基本美学原则“不但允许,甚至鼓励在底片或摄影上进行整修,愈具想象力愈好”,技术的运用在当代更需要观念和美学的引导与支撑。在当代摄影创作的领域内,图像的真实性不再是禁忌,一切以观念和想象力的诉求为根本前提。Photoshop的出现,极大地拓宽了影像的探索边界,因此这个利器也被很多敏锐的艺术家和摄影师拿来作为创作的主要手段。中国在数字影像领域的发展基本与世界同步,Photoshop的不断升级恰好伴随着迅速扩张的国内高等院校摄影教育,也孕育了一批以Photoshop为主要创作手段的摄影师们,缪晓春、姚璐、杨泳梁等人的作品在本刊过往的杂志上都曾有呈现。本期专题的作品部分选择了迟鹏、范石三、张巍3位在当代摄影领域运用Photoshop比较成熟和有影响的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他们每个人的创作出发点各不相同,因此photoshop在他们手中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他们的访谈或自述文字,也可以引导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他们摄影创作中的技术与美学以及观念的结合。
对图像的替换和重构,是年青一代摄影师们比较常用的创作手法,迟鹏是这些人中较早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艺术家。尽管迟鹏口头上声称自己是一个反唯技术论者,但他绝大多数的作品都离不开数字技术。在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构之间,可以说,他对摄影的介入就是伴随着对Photoshop的运用,这既满足了他创作上的想象,也弥补了他绘画技术的短板。
而摄影师张巍对Photoshop的运用则复杂得多。最早是出于对影像成品的不满意,尝试用数字技术做一些改变,他选择了Photoshop中核心也是原始的基本功能,如同暗室中一遍遍的遮挡,就是这种绝大多数人想想都觉得困难的“笨“办法,却被张巍一直沿用。他将数以百计真实的普通人的身体局部分拆拼贴组合,利用每个人的面目特征:肤色、头发、眼睛、眉毛等细节特征,一张图片经过数天乃至几个月的拼凑与修饰,如同一张素描的长期作业,用无数真实的局部构建出完全虚构、但视觉上无比真实的影像。通过这种错位带来的微妙而奇异的感官刺激,进而引出深层次的影像文化思考。
上海摄影师范石三则在数字与传统影像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他作品中个体与镜像之间的并置,通过摄影术的二次曝光,辅助以Photoshop的数字技术处理,呈现出一种天衣无缝的现实感,颇似早期摄影中的“二我图”或“分身像”,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或一人坐,一人立,或一人坐,一人跪,这种通过照相术化身为二的雅趣照片,在摄影术早期是需要熟练精湛的暗室技术的支持才能得以实现的。明室技术的发展使得这些不再困难,但范石三对Photoshop的运用始终是一种有节制的、不露痕迹的策略,可贵的是这一技术与他对独生子女一代问题的思考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随着科技的进步,也许不远的一天,我们连单反相机也不再需要了,但基于Photoshop的后期数字技术还会伴随着我们,因为那是想象力实现的一个有效手段。技术总是能推动艺术的发展,存在22年的Photoshop已经深刻地改变了摄影的整体面貌,尽管一些新的软件开始威胁到Photoshop的存在,但那也只是同类型的行业竞争,根本还是基于对图像处理的需求。而随着云存储时代的到来,一切都在云端处理已为时不远。可以想象,未来的技术更迭会愈加频繁,如果尼埃普斯再世,此时此刻推开窗子,凭栏而望,也许眼前是一片雾霾也未知……顾后而瞻前,不知他老人家会做出何种选择?面对眼花缭乱的当代影像,Photoshop是窥其堂奥的窗口。身在此山中,云深亦知处,如何云端弄云而不迷失,也许是后Photoshop时代每个创作者都要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