罴口余生

2013-12-29 00:00:00王果
上海文学 2013年4期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唐代诗人李频此两句吟咏,很大程度上表述了我离皖返乡前后的复杂情愫(一说此诗是宋之问所作)。古代诗家发人共鸣之作,缘于“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的时空阻隔。而我对故乡和全国当时阶级斗争日趋升级的现实,了如指掌。故乡的亲属知道我于1949年建国前,在上海黄炎培先生处担任秘书,当时我十九岁,可谓踌躇满志。但我主动告别此一优越工作岗位和生活条件,奔赴苏北老区投身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大业。却在自己孜孜以求的新社会中,被诬为革命的异己。在众口铄金的大氛围中,我回乡后面临的是歧视和虐待。令人不禁想到《诗经》中的名句: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我原籍是甘肃文县,与四川毗邻的一座山城。文县古称阴平,魏将邓艾伐蜀,就是从阴平古道进军的。“自阴平凿山开道,架设栈桥,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而下,将士皆攀木缘崖,长驱直入抵成都,迫使蜀汉降。”这座小小的山城是典型的“蜀道难”地域,“栈道险复险,客怀愁更愁。万山俱绝壁,一水浪遏舟”。封闭的地理环境是天然的身心围墙,我厌恶它,青少年时代就突围来到大海之滨。我有胆识跨越自然天险,但没有丝毫能力摆脱人为的囹圄。

我于1966年遣抵原籍,当时正是毛泽东亲自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揭开序幕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我成为运动批斗的重点,经历了肉体摧残和人格侮辱的围攻后,我被当地政府驱逐出城关故宅,再次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县属特坪农场。

特坪农场位处高寒山巅。从县城出发历崎岖山路,步行一整天到达一个名叫古道坪的山村。这儿沟壑纵横,山魈出没。抬头仰视,群山峥嵘峛崺,原始森林莽苍迷蒙。老乡遥指九天烟云深处:“喏,特坪农场就在上边。你不快不慢地跋行,天明上路,擦黑到达。”

逆旅过客,浮生乖舛。我又被发落到这个荒僻的山魈出没之地来安身立命。当晚投宿一位猎人临时住处:

那山坳的林边

隐隐升起一缕炊烟一星火影

我轻轻地叩响了茅棚的柴门

迎面走来一位老练的猎人

他不无惊讶地朝我打量

我估计他会冷冷地盘问

但他却让我在柴火边烘烤衣服

但他却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红薯

面对猎人床头横挂的长剑

寒光闪耀半出鞘,鞘中孤剑鸣

我猛然想起诗人贾岛的吟咏: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翌晨,我背负行囊徒步跋山,猎人要入山狩猎,我们同行。约半小时后,到达山坳一座土地庙前小憩。土地爷是祇神中的最低级别,不容于名刹大寺。多少年来他与山民们精神上朝夕共处。眼下,土地庙里的皓发和蔼老人塑像荡然无存,代之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语录。猎人在这里与我分手,他又送我半个玉米馍馍,叮嘱说:“这一路人烟稀少,你多带一点干粮。”说罢纵身隐入林海。我怅惘良久,独自一人面山攀登。

这才是真正的山之王国。上下左右,“互岭巉岩,岞崿岖崯”;高大密集的原始森林幽敻叵测。延伸在丛林荆莽间的羊肠小路,一会盘旋而上,一会倾斜而下。时近暮秋,落叶纷纷扬扬覆天盖地,很难辨认路在何方?一道隐藏在落叶下连结着山峦的尖锐石梁刺伤了我的右脚,草草包扎了一下,我强忍着疼痛继续前行。如果天黑前赶不到农场,就有可能在山野露宿被野兽吞噬。约中午时分,我坐在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下缓气,附近有一弯清溪,我盛了一缸子水,掏出猎人送的玉米馍馍,边吃边喝。树后隐隐传来空谷足音,一个藏族服饰的青年山民已经临近我的面前。哦,终于见到人了,我十分高兴。他打量着我,问我是否要到农场去。我们攀谈起来,他讲一口本地汉语,并友好地递给我一支卷烟。我问他此去农场还有多少路程,他说山路很难计算,但已经走了一半,太阳落山前可以到达。攀谈中知道他是邻近农业生产队的农民,今天下山去供销社交售天麻等野生药材。这个青年藏民和善而健谈,从他的谈吐中我了解到农场不少情况。

特坪农场位处高寒山巅,约近百亩毛地,现有二十几个农工,大部分来自邻省四川。农工们无固定工资,像生产队的农民一样按劳动工分计酬。农场生产杂粮玉米和土豆,阴冷的气候无法生长蔬菜。农场没有商店,火柴煤油等生活用品由一头毛驴定期从山下驮来,赶驴的小贩是一个在当地落户的四川老头。农场更没有诊疗所,没有学校,没有图书杂志。这里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极度贫乏,一些老农工和生产队的山民,一辈子没有见过电灯,没有坐过火车,没有看过电影。

与藏族青年分手后,我继续跋行。太阳接近落山的时候,经过一陡峭滑坡,到达一座山峰,放眼望去,前面是一大块倾斜的盆地,一排低矮的茅屋,当中一个平坦的打谷场。走近打谷场,一堵墙壁上一条醒目的标语: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

哦,这儿就是特坪农场——我生命旅程的又一驿站。

农场袁场长,一个农民出身的干部。他善意地告诉我,这里生活条件艰苦,要有思想准备。上级通知中说你是“内控对象”视其表现决定是否公开“戴帽”。袁场长的坦诚出乎我的意料。

我全力投入大田劳动,不敢稍有疏忽;一日三餐无油无菜的粗粮别无选择。最不适应的是高寒山巅的酷冷气候,至今折磨着我的风湿性关节炎和支气管炎,是那段生涯留下的永恒纪念。

1967年我被再度发配特坪农场,时年四十岁。前十年的囚徒生涯特别是大饥荒年代,用难友史杰的话来说:只有食欲没有性欲。主客观条件都不允许接触婚恋,感情世界一片沙漠。离开了专政农场和工厂,能否实现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要求呢?县专政机关决定驱逐我远离城关故宅时,一位在当地小有声望的老人向有关干部说情,说我人到中年,尚未婚配,特坪农场荒僻不毛之地,无对象可觅,建议开恩。对方哄堂大笑:“你老先生真迂。我们是共产党人,不是月下老人,阶级斗争不是请客吃饭。”老人汗颜唯唯而退。事后他嗟叹不已,愧疚对我爱莫能助。其实就我当时的身份和境遇留在城关也不可能奢谈婚恋。眼下,特坪农场的二十几个农工大都带有家属,夫妻双方共种田,我一个中年单身汉引人瞩目。当地公社生产队的藏族老队长托人捎话,愿把他的妹妹许配给我。我经常见到老队长的这个妹妹,半痴呆的农妇。捎话人夸赞她:“别看她有点傻,人傻心不傻。劳动挺棒的,上山砍柴下地耕田,样样能行,正好弥补你这方面的不足。”又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政府把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弄到高山上来,就是断你们回城的路,叫你们在山上安家落户。”我苦笑婉辞:“我是有罪的人,不敢连累人家贫下中农。”

“断你们回城的路”,捎话人一语中的。专政者刻意逼我陷入绝境,野死沟壑。

在这个山高天远的酷寒世界,我度过了近五个年头的凄苦生涯。一次意外的历险,我告别了特坪农场。

1972年初冬,我置身的这个蛮荒山巅已经是大雪飘飘了,一连几天纷纷扬扬,我们居住的茅屋日夜烧起柴火取暖,仍然驱不走彻骨的冰寒。我的冬装单薄,仅一件破旧的老式棉袄。我的手脚生了冻疮,大面积红肿瘙痒并开始溃疡。长年累月无油无菜的粗粮,身体营养严重不足,还要负荷超体力大田劳动。我面黄肌瘪,瘦骨嶙峋;经常感到气喘和头晕;风湿性关节炎日趋恶化;消化系统老病复发。我无处就医也无钱就医。从皖南专政农场饿殍堆里侥幸活了过来,可能要葬身在这高山之巅的林海雪丘中了。

一天大雪初霁,主管生产的马队长通知我们全体出发到后山去背运石灰。特坪农场已经是嵯峨耸云霄了,我们要去的后山比特坪更为高峻,那里终年白雪覆盖,荒无人烟。据说,登上这座山峰可眺望到四川平武县境。为什么不辞山高路远到后山去背运石灰呢?几年前农场在这里烧制了一窑石灰弃置未用,现为兴建人民救星毛泽东的画像巨壁,共赴其盛。马队长说:“山下各村各寨早就建起毛主席纪念碑了,我们落后了,要迎头赶上。”这是一项庄严的政治任务,是一切政治任务中的头等大事。当时,凡涉及毛泽东主席的事,不得有任何丝毫怠慢或差错,否则以阶级敌人论处。后果不寒而栗。我当时的体力不能胜任此项强劳动,但不敢请假,特别我是专政对象,更应积极表现以示忠心。同室的老四川了解我的苦衷,他默默地递给我一双毛缠(一种用粗羊毛编织的裹布,绑缠在脚上和腿上,适宜雪地行走),友好地说:“拿去缠上。”又叮嘱我务必携带一根结实的木棍,“路不好走,草草蔓蔓的盖住了,用棍子拨开它;山里野物多,棍子也可防身。”

我们出发了。大伙高唱“读一辈子毛主席的书,走一辈子革命的路,一辈子改造思想,一辈子反修反帝”的时髦歌曲。太阳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强烈的光芒刺激眼睛;脚下泥水涔涔,步履艰难。毛泽东的威力深入到这高山僻野。我们身负背篼,在崎岖的山道上一拐一瘸地匍匐行进,酷似跪拜朝觐的农奴信徒。开始一段路灌木密集,依稀可辨认曲曲小径;翻过一座山峁,眼前山势嶙峋,狰狞可怖,我紧跟着老四川小心爬行,他不时搀扶我一把;再往上是幽夐的原始森林,积雪越来越厚,人们直打寒噤。我问老四川:“还有多远?”回答是:“还远喏!”这位老农工参加过当年的石灰烧窑。我们已经走了大约近两个小时,原始森林无边无涯,路在哪里?全靠老四川探寻带引。马队长通知我们就地小憩,高而密的乔木挡住了太阳。大伙无法沐浴到它的光和热。人们拿出玉米馍馍咀嚼,皖南专政农场留给我的胃病极不适应这冰冷的窝头,勉强啃了两口,我感到周身不适,侧卧大树根上缓气。不一会左臂一阵刺痛,顿时红肿,说不清是被什么害虫螫伤。老四川应大伙的要求,介绍这里的豸豻豺狼,貙豹熊罴。他操着四川口音最后说:“什么稀奇古怪的野物都有,眼下老熊特别多,它不怕人,凶得很啦!”哦,这里是“虎豹斗兮熊罴咆”的世界,我想起《楚辞》中的这个句子。

老四川带领我们继续前行,在一座山冈停足,他指引我们向下看,但见一方坳地一座荒窑。我们要到那里去背运石灰。

太阳从中天西斜,时过中午。

我们披荆斩棘而下。大伙匆匆吃过玉米馍馍中餐后,着手装灰入篼。

马队长宣布:“我们不规定背石灰的数量,背得越多对毛主席越忠。”

这个不限数量的简单动员,比规定数量更具威力。马队长执秤,每人装完后过秤记录。数量多少也与工分挂钩。年轻人大都背运一百斤上下。我的体力自愧弗如,装篼后过秤:五十三斤。我只能承受这个数量,但不敢就此为止,主动要求加到七十斤。背负起步,勉为其难。我缓慢地爬上山坡,沿森林小径一步一滴汗地努力前行。年轻人一个个大步超前,老四川回首关照:“你小心好走,我们在前面等你。”我越走越吃力,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又在我背篼里加添了重量。马队长最后从我身边走过,特意念毛泽东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继续缓行,约一小时后开始感到头晕气喘,虽然是冬天却大汗淋漓。冷不防一跤摔倒,原来脚下踩触一块青苔,背篼里的石灰撒出一大半,我连忙一把一把地小心捧入背篼。冥冥中,仿佛有人在上空俯瞰着我监视着我,我下意识地抬头仰视,浑身战栗,两腿发软,不得不停下来小憩,透过林叶稀疏的空隙,似发现太阳渐趋西斜,我不禁忐忑不安,回归农场的路途还远啦!我猛然站起,奋力背上背篼,大步前行。走了不多一会,我愣住了,眼前出现一潭沼泽,面积不大水也不深,上面漂浮着片片落叶。我们来的路途没有见过这个沼泽,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意识到,可能是走错路了。环顾四周,林莽阴森,雪地上没有脚印。我大声接连呼喊:“老四川!马队长!”毫无反响,只听到空谷应声。沼泽水面的余晖预示太阳进一步西斜;山风刮来一派凄清;脚下积雪漫漫,路在何方?啊,迷路了!我陡然心慌意乱,再次大声呼叫:“老四川!老队长!”这是无奈的呼唤!我颓然坐在一根树墩上,不知所措。

我思量着如何应付当前的危难困境,天黑前返回农场是绝对不可能了;不辨方向不识路程,东奔西走只能加深危险。要在这里露天过夜,不是冻死就是被野兽吞噬,想着想着,不由毛骨悚然。

太阳步步西斜,快落山了。我突然灵机一动:爬上树去过夜,也许会安全些。周围尽是高大的乔木,枝叶扶疏。我先爬上一株较矮的未知名的树,凭借它盘纡交错的枝干,我又移足紧邻的一株高大垂柏。我无力攀上它的顶端,骑坐在中段分杈处,往下看,离地面大约接近十米。心里比较踏实点了,但身边没有干粮;骑坐在这高杈上过夜会打盹摔下去吗?会冻死吗?顾不得这许多了,连同抛在地上的一背篼石灰。我平日没有爬过树,此刻又身心交瘁,是什么力量促使我攀上去的呢?也许是背水一战的求生决心。惊魂甫定,从左侧传来窸窣的跫音。我一阵惊喜,是人的脚步吗?双目定定地瞧着,啊,不是人,是一只老熊蹒跚独步,肤毛浅白,身躯健壮,一只凶悍的白熊!我心里发怵,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抱紧垂柏主干,屏住呼吸,凝视着它的动向。听老四川说,白熊善爬树,会游泳,如果它发现我这个目标爬上树来?不能往下想了。就在这危急时刻,从白熊后侧传来一声枪响,子弹误入空谷,白熊闻声逃遁而去。

我大喜,大声呼喊,不断地大声呼喊……

从林间走出三个人,都是一身藏族服饰,人手一支猎枪。他们朝我呼喊的垂柏走来,我急忙下树,说明了身份和原委。他们连声用汉语对我说:“你运气好!”交谈中获悉三位藏族是当地农民,冬闲狩猎,在山腰盖有临时栖息的庵房。他们的家在山右另外一个村落,与特坪农场地理位置相反,路途相距甚远。

是的,我得救了。我跟着三位恩人朝山腰庵房走去,温暖的篝火迎接了我这个风雪夜归人。

罴口余生!

那一背篼石灰呢?只能丢弃在熊罴逞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