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记

2013-12-29 00:00:00张勇飞
上海文学 2013年4期

城里新开了一所交易中心,你可以在那里“用你有的任何东西交换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绕口令,他们的宣传海报上就是这么写的,贴在各条街道的广告栏和电线杆上,也占据着城市中心广场上最大的户外广告牌。“任何东西”那几个字比其他的字都要大,红色的大粗体,重重地压在广场上空。当你沿着主干道进城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到它们高高地耸立在阳光下面,再走近一些,你才能看到绿色的草坪和香樟树,以及光影交错的长椅上面看报纸的老人,带小孩的妇女和喝着矿泉水的外地游客。

我喜欢坐在酒吧临窗的座位上看那些人,他们的动作像谜一样动人,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神的交换都仿佛蕴含着丰富的信息,而小孩子蹒跚着迈出的步子则预示着某种神秘力量的来临,还有肩并肩走过的学生情侣,他们之间保持的距离在一股强大的引力拉扯下显得惊心动魄和美妙。在电车的阴影掠过的时候,他们会短暂地贴近,碰一下手指什么的,两个人的脸上都保持着原有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时候我也会发呆,瞅着跟前的杯子,它们总是歪在一边,杯子底部是一个三角形,我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杯子做成这样。吴淼很喜欢它们的样子,过去她总是把它们拿在手里转,让杯底只用一个点支撑在桌面上,那样一来杯子里的酒就会伸展,在杯子里铺开更大的面积,甚至出现一个弧度,仿佛要飞起来。然后她就会微笑,并且说起她那老是在吵架的爸妈,她大学时候的男朋友,还有她的奶茶店。

“生意不太好。”她总是说。她会强调那个店的地理位置有多么的不好,虽然在一个路口,但学生们却很少会往那边去,因为沿途有很多的奶茶店,他们总是会被其中的某一家劫获,能够幸存下来到她店里的学生,多数都是偶然。

然后是一个瘦瘦的小伙子,形状像一根电线杆,每天都会来买她的奶茶,找她说会儿话。他总是说他已经在城里呆腻了,打算去南方转转。他说了快一年多了,有时候还会带过来一些南方城市的明信片给她看,好像他对那些地方很熟悉一样,其实对多数地方的认识他也只是从旅游宣传册里面看来的。

“你干嘛还不去?”赶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嘲讽似的问他。

“现在外面有点乱。”他说。

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说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她了。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奶茶店的招牌仍然挂在外面,但店门却紧闭着,长长的门脸上被艺术学校的学生画上了几个抽象的圆,看上去像一张牌九。

我拿不准是不是要见她,之前一直没怎么联系,虽然手机里也有她的电话号码。她也不打给我,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发过来一条祝福短信,那也是群发的,显得那么轻描淡写疏远而客气,所以我干脆也不给她回了。如果说起来,想必她还会拿这件事来编派我的不是,“怎么连短信也不给我回一个?!”她绝对能记得这事儿,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晚饭后我回到酒店,房间已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并不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冷冰冰的整洁,出门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他们。我坐在凳子上搜寻了一下手机里的联系人,除了吴淼以外居然再也没有谁是在这城里了,从前倒是有几个,他们陆续搬走,连个新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下。

“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搬走的,你们看着吧。”毕业的时候班长在酒桌上就曾预言过,他说对了。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坏,整个夏天城市都在冒烟,我们就一直没再聚会过。

“你知道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吗?”吴淼说。

“不知道。”我说,“他一向就是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上次我问过他。”吴淼说,“喝完酒之后,他说,我们都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我终究没弄明白他们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上完厕所,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正在喝汤。她的语气平静,我能觉察出她的脸上也没有半点惊喜的表情。这是一个不小的变化。也许就是这样,经过这么几年,我们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变得平静,不对任何事情惊喜,也不悲伤失望。

我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草草地回了几句。我没听明白,也许她原本也没准备说清楚,电话停在了空气中,隔着不到一公里的距离,我准备挂掉,她忽然问我忙不忙,不忙的话明天见见面聊会儿天。“好哇!”我说。还是老地方。

“老地方”这个称呼让人感到亲切,好像时间又回到了过去。当然,这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事情,几分钟,甚至更短,然后我们又被拉回到现实,仿佛从长筒望远镜里面被扔出来。我能感觉到那空间的伸长和压缩,距离产生出来又被旋转着吞掉,叫人头晕目眩。

她比我们约的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这又是一个变化。从前她很少迟到,最多迟到十分钟,并且她会笑着道歉,一度,她的这一习惯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和压力,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呢?我会委婉地告诉她不要再这样,可下次迟到了她还是会道歉。

另外一个巨大的变化出现了,她少了一条胳膊。“怎么回事?”我问。她谨慎而礼貌地坐下,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回事?”我继续问,并且盯住她。我的声音应该有所提高,旁边桌上的几个人侧过头来看我,又看了看吴淼,皱着眉等我们继续。

她仍然不愿意回答,要了一杯咖啡,自顾自喝了起来。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会选择沉默。从前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也会争吵,甚至还会生气,各自靠在椅子里面抽烟,不看对方,直到天上的那团火焰慢慢沉落西边,把最后的一团红光投射到墙壁上,然后被稳稳驶过的电车带走。接下来就是一个不说话的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去奶茶店我帮她把门板卸下。

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没有奶茶店的门板给我拆卸了。

“奶茶店还在开吗?”我说。

她点了点头。

“我昨天经过的时候看见那里没有开门。”我说。

“学校放假。”她说。

我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来打破僵局,没想到她却先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眼角开始有皱纹了。她看出我在盯着她的皱纹,却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主动地和我说起了衰老的问题。

“女人过了二十五就开始衰老了。”她说。对于女人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话题渐渐被拾起,我们找回了一些旧日的状态,笑声也多了起来。这个发展势头还不坏。她又提起了她的父母,他们已经搬到下城去了,“这边不安全。”她说,最近人们都在这么说,稍微有点积蓄的人都在准备望风而逃了,或者四处打探时局变化的小小征兆。“没有用,”我说,“没必要。”我的意思是说根本不用举家迁徙,战争爆发的可能性不大,虽然一些国家的巡洋舰已经在海上游荡了。当然,如果真的爆发了战争,搬到下城去也只会是徒劳之举。她点了点头,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认可我的说法。

“你在做什么?”她问我。

我告诉她在下城的一家大工厂里,没有解释,她笑着点了点头,其实是不感兴趣,我们之间一向有许多心照不宣的意思。话题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还是那只胳膊,我看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回答。

“交换了。”她说。

“什么?”我说。

“看到那个广告牌了吗?”她指的是广场上那几个大红粗体字。“一家新公司,挺火的,最近生意好得惊人。”

“他们做什么?”

“做交换,”她说,“你想要什么,拿出你现有的东西去交换就能得到。”她向我举例子,“比如说,你想要搬到下城去,行,你拿出你在这里的房子交换就行,或者如果说你没有房子,用钱交换也行,用你的劳动服务交换也行,用你的肉体交换也行,不同的房子有各种不同的代价。”她看着我,希望我能明白。

“你用你的胳膊换了一套房子?”我说。

她看着窗外的行人,又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笑。

“你的胳膊呢?”我说。

她朝着广告牌努了努嘴。

“能够赎回吗?”我说。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仿佛想弄明白我的意思。

“可以。”她想了一会儿,说,“不过不用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我都习惯了。比我肯下本钱的人多了去了,也没有人准备再去赎回。看到那个人了吗?”她指给我看坐在路灯下面的一个瞎子,“他用一双眼睛换来了他老婆的一条内裤,现在他每天都把那裤子带在身上。”

“你们都疯了。”我说。

她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我。

“难道不疯有什么用处吗?”她倒一点也不反驳。“你进城的时候也看到那些士兵了吧,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她很少会有这么认真的表情。“谁都明白外面的世界现在已经一团糟,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多久,或者说就算不太安稳,至少总比外面强吧,他们知道自己能维持现状多久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通过交换来满足自己现下的愿望,有什么不对?”

她的声调也高起来,又引来了邻桌一片厌倦的目光。

“需要多少钱?”我说。她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我给厂里打了一个电话。洗手间里安静极了,当电话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机床声时,我的小便都停住了。

“怎么回事?”我说,“你在车间里?”

“你签的那批单子昨天已经收到,”老王找了一个不那么吵的地方,大声嚷道,“这两个月都得加班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吧。”我说,“你先给我打二十万块钱过来。”

“什么?”他说。

“别他妈给我装听不见!二十万,今天就给我打过来。”

挂断电话,我从口袋里找出图纸摆到床上,接下来就有一件精细的活儿得做了。说起来不弄这东西已经有两三年的工夫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将它完成。

晚饭之后天色开始变阴,天气预报说明天将会下雨,天气预报员穿着一套小了一号的黑色西装,胸部紧紧地绷起,随时都有可能撑破衣服跳出来。随后的广告则是“用你有的任何东西交换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这次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念起广告语来抑扬顿挫,一副话剧腔调,他用左手托起了那几个字,它们闪动不停。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我拿着背包去了一趟银行,钱已经到账,银行门口的保安偷偷拿眼角看我。我告诉他们经理这样很不礼貌,他便微笑着向我道歉,一张诚恳的脸,真难为了他居然可以装得那么逼真。他告诉我现在已经过了银行的营业时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让银行在这种时候还对他敞开大门的,他只是有点好奇,这就跟乡下人进城差不多的意思,他之前没有见过。

我吃了一颗摆在大厅里的冰糖,然后出来,天色已经全黑,还有一丝轻柔的晚风,各种各样的小轿车在奔跑,跑出一条条白色的光,它们正驶向未来。哦,多么美妙的景象,宣传片里总是这么畅想着,速度,一切都是速度,谁拥有了速度,谁就拥有了未来。娇柔的小树苗在路边排着队,叶子都变成了黑色。

吴淼还住在她的奶茶店后面,一个狭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放不了,她似乎早已习惯。路灯下面有一列草坪,然后则是变得空旷的街道。几个中学生正在玩滚轴,三男一女,他们在练习倒滑,滑得最好的是那个女孩,自然舒展的身体。铁栅栏旁边的双杠上坐着一个更小的女孩,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轻轻摇晃着身体,仿佛在随风摇摆。

我在柜台后面坐下来,没过两分钟,三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便来到了柜台前。是他们吗?我用眼睛问吴淼,她点了点头。我把背包拿出来,放到柜台上。黑衣人打开背包看了看,互相点点头,他们并不点数。

“胳膊呢?”我说。

“钱不够。”中间的那人说道。

“什么意思?”我说。

“这是本金,还有利息。”那人说。

我回头看吴淼,她表示并不知道,也许当时签合同的时候她根本就没仔细看。左边那人从怀里掏出合同副本,放到柜台上。我扫了一眼,差不多有十多页,相信没有谁会有耐心看完它们。

“利息是多少?”我说。

“十八。”中间那人说。

“十八?”

“万。”他说。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好吧,”我说,我尽量保持平静,“那你们明天过来取钱吧。还是在这里,这个时间。”我指着墙上的钟,九点十分。他们并不看钟。

“明天是十八万零一百。”中间那人说。

“行。”

他们转身离开。

我看了吴淼一眼,她摇了摇头。“其实没必要。”她说,“没必要花这么多钱。”

“这事你不用管了。”我说。

我起身出门,我不想看到她的表情,那混杂着悲伤和厌恶以及麻木的眼神。她也并不叫住我,就是这样,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我能看到那三个人的背影,他们走得并不快,甚至开始抽起了烟。他们也不坐车,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开车。玩滚轴的学生滑进了路边的胡同里,他们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女学生哈哈地笑起来,有人摔倒了。双杠女孩还在摇晃。

我们从前只在溜冰场上玩滚轴。我的脑子有点打滑,差点失去了那三个人的背影,他们在路灯口向左拐了个弯,迎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被他们出其不意的出现吓着了,自己把自己撂到了地上。路似乎还很长,我想抽一支烟,但是忍住了。

接下来又经过两个路口,绕过地铁站背后的老城墙,他们走进了一所老宅子。门口没有任何招牌,甚至连门牌都没有,路灯也被那道城墙挡住,我感觉有点凉。

门房里没有人,大门半掩,有两个窗口亮着灯,我用毛巾擦了擦泛潮的手,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把枪掏了出来。略微有一点轻,毕竟时间仓促,零件并不齐全,希望它待会儿不要掉链子才好。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人,一条过道,门分左右,每一边都是三个。

亮着灯的房间里有几个人在说话,推开房门站在门口,他们一起回过头来,还是刚才那三个人。

“你是……”第一个人说,我手里的枪一声脆响,那人应声倒地,第二个人从椅子里跳起来,没等他落地我的第二颗子弹也钻进了他的额头,他重重地摔到地上,带翻了一把椅子。我觉得这动静有点大了,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别人。这会儿第三人已经朝我冲过来,我扣动扳机,枪声却没有响,终于还是出了点故障,一只拳头砸向了我的脸,我稍稍侧头,已经来不及,耳朵里咣的一声响,我感觉手里的枪飞了出去。

那个人的身体笼罩过来,他的拳头很硬,我的头有点晕,我的身体在倾斜,然后碰到地面,我需要时间。

我身后的门被撞得关上,那个人也已到了跟前,第二只拳头咆哮着冲了过来,我觉得它会砸到我的鼻子,或者是颧骨,那样的话我的鼻骨可能就该碎裂了,眼泪也会流出来。好吧,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虚假,我听到桌上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枪声又响了起来,子弹穿过那人的肩膀,他侧着便倒了过去,我掀开他爬起来,他踉跄了几步,又向我冲锋,我拾起枪对准他的胸口,我闻到一股硫磺味儿,这次枪离得我太近,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那个人倒在了我的脚边。

我弯下腰来大口地喘气,刚才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衰弱的身体有点吃不消。我看着手里的枪,关键时候还得靠着这个小家伙,幸好它仍然那么乖,比狗还忠诚。

屋外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人了,躺在地上的三个人没有再动,我猜想着他们已经死掉,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他们的血在地上缓缓地向前爬,一共有七条,有三条汇到了一起,然后向外扩张,边缘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红。

这里像是一个办公室,横竖摆着七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张表格,还有一块黑板挂在墙上,有人在上面练习过书法,并不高明。我从房间里走出来,沿着走道依次打开其他几间房里的灯,都是相同的格局,只有最后一间房颇不相同。

那是一个仓库,或者应该说陈列室,一排排的货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市民们拿来交换的东西,一头长发,一张脸,一对乳房,一条大腿,一枚戒指,一架钢琴,一副生殖器……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接着又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吴淼的胳膊,也许他们并不只有这么一个交换站。我想。这感觉有点糟,我找错地方了,而其他的地方会在哪里现在也毫无头绪。

我站在走道里抽了一支烟,找到一扇后门,我希望打开那扇门能有一个惊喜,可惜门后面却只有一条冷清狭窄的小巷子。我来到巷子里,信步向前,走到了城墙下面。

城墙上挑着一排昏灯,风在上面吹着口哨,城门口挂着新颁布的法令,昨天开始执行,三个月内,城内居民禁止出城,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之前也一直如此。三个月,接着又是三个月,外面的局势如果持续混乱下去,城里的百姓将永远不能出城。不管怎么说,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至少到目前为止,城里城外的商业交通仍在正常进行着。

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从城门口绕开,我看到那里站着几个哨兵,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打搅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口小红木箱子咬住了我的裤腿,我用力地甩腿,也没法将它甩掉。

“你是外地来的游客吧。”箱子开口说。它说话的时候咬住我裤腿的箱盖并没有放开,而是在箱子面上又开了一只口。

“你是……谁?”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这么问。

“我是裁缝。”他说。想了一想,他又说:“你看我现在是一只箱子对吧,你知道这箱子多么昂贵吗?这是当年慈禧太后……”

“你是一口箱子还是一个裁缝?”我打断他的话。

“裁缝。”他说,“我跟他们交换了,换了一口箱子。”他向我解释。

“那个交易中心?”我说。

“是,那个交易中心。”他说,“我把自己交换出去了,然后我得到了这口箱子。这是一口名贵的箱子,如果拿去拍卖的话,应该可以上百万,你光是看它上面的花纹,就能知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说。

“我想请你把我带出去。”他说,“我想出城去,城里太不安全了。我家里有一套祖上留下来的青花瓷盘子,这些盘子现在在其他地方都已经找不到了,我查过各种资料,现在全世界就只剩我这里这一套了。它们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不想让它们毁在我的手上,我想把它们都带出城去。”

“那你干嘛要交换箱子?”我说。

“是啊是啊,我一时没想明白,”他说,“我喜欢收藏这些东西,咳,这就是从小养成的毛病,我想着既然我都准备跑路了,就干脆再把这箱子也带走不是更好,谁知道我拿自己交换了这箱子,却忘了这样一来的话我就再也跑不了了。”

我蹲下来看了看被他说得天花乱坠的箱子,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原本我还想再跟他们做个交换的,拿其他东西把我的身体换回来,可惜他们却说我再也没有什么交换的价值了,你听到了吗?他们说我‘再也没有什么交换的价值了’,就这样把我扔在了这里。”

“你觉得呢?”我忍不住笑着说。

我算不上一个冷酷的人,虽然过去确实也做过一些坏事。说起那些事情来,有些固然有原因,有些也是身不由己。我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谁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不过总体来说,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人们总是愿意记住他曾经做过多少好事的,除非他做的坏事比好事多出许多。

我跟哨兵们打了一个招呼,提着箱子来到了城墙上。他们大概都认识我,没有多说一句话,我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城墙上的风比下面大得多,我能感觉到身体在紧缩,让自己绷起来,积聚起肌肉来对抗寒冷。我把箱子放到脚边,告诉裁缝外面可是一片漆黑,他真的准备好了吗,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准备好了,也许他是在硬着头皮愣充好汉,不过拥有这样的勇气也算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于是我便打开箱子拿出那些盘子,它们入手轻飘飘的,我不得不拿出更多的力气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将它们飞出去。它们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道清亮的弧线,随即一闪而没。

回到奶茶店,我搓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街上的学生已经不见了,一阵白如细纱的风贴着地面钻进了路边的小巷。我喊了一声“吴淼”,没有人答应,我端着开水走进卧室,她也不在房间里。我站住脚步仔细地倾听,洗手间里有水滴的声音,我问她在里面吗?还是没有人回答,我便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生生的胳膊,搁在浴缸边上,一点血丝都没有,显得无比干净。然后我看见了吴淼的头,像皮球一样轻轻地漂浮在浴缸里的水面上。我手一松,杯子落到了地上,发出悦耳的碎裂声,水里的皮球轻轻一震,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她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把脸转了过来,睡眼惺松地望着我,微微一笑。看到我发呆的表情她似乎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于是就说:“我把胳膊换回来了。”她的笑容显得格外甜蜜。

张勇飞,湖北武汉人,1982年生。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