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了,正在椭圆餐桌上吃饺子的老张将转椅拐了个弯,拎起小茶几上的电话筒问:“你是谁啊?”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娇嫩的声音。“小周啊?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还好吗?”
小周说她计划参加电视台主办的“过把瘾”大奖赛,请他指教。
“没问题。我的学生里,你是靠前排的。‘过把瘾’的水平不低,我会全力以赴地帮你。”
小周说给他打过几次手机,接手机的是个女孩,她没敢开口,怕引起对方的误解。老张说:“那是我女儿青青。这孩子最近把手机搞丢了。她想买个高级的。这两天她用我的。下次你就跟她说是找我教戏。她很洋派,不会大惊小怪的。”
这一教戏,既可以看到小周,又有几百块的收入。老张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血色。他放下电话,把座椅转了一百八十度,吃完剩下的几个饺子。他觉得肚子里还有空档,于是用拐杖把自己撑了起来,走进厨房。他把钟点工小李做的八宝粥用勺子盛到小碗里吃完,自言自语道:“好吃。”刚说完这一句,小碗飞到地上,“咣当”一下碎了。
“我真没用。”他用拐杖戳几下地板,“做人真没意思。”
老张撑着拐杖出了门,手里捏着两把钥匙锁门,口中念念有词:“左面转三转,朝右面弯一弯,再上三道锁,万无一失。”
没等多久,电梯的门开了,里面站着几个年轻男女。他一进去,他们便递换着眼神。老张感觉到他们眼神里的冷。他把头一扭,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正背对着他。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连衣毛线裙,肉桂色的披肩盖着上身,裙子只到大腿中部,下面是一双灰色长筒靴。裙子和靴子间,露出一截光滑鲜嫩的肌肤,腿部的线条显得很长。老张想不通,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样穿衣服?他的目光停在那一小截皮肤上,移不开了!一个男人咳嗽起来。那女人转过身,对老张扫了一眼。老张窘得浑身发毛,他想,这电梯的速度怎么这么慢?
老张走出楼去,感到天上有东西落下来。他对着迎面走来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问:“同志,外头是落雨还是落雪啦?”对方没有反应。老张以为他没听见,重复了他的问题。那个男人说:“头上是否下雨你还要问啊?顺便提醒一下,你下面的门链没拉好!”
老张大吃一惊,马上转过身去,正要用手去拉,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刚从楼里走出来,他马上把拇指一曲,四根手指头直得像葱一般,挡在拉链外,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还是到楼上去拉门链吧,反正还要拿伞。
刚进门,电话又响了。他拎起电话筒,话机底座掉到地上,他也顾不得捡起来,“谁啊?”
“爸,你还好吗?”是青青。
“你怎么现在打电话来?我正要出去。”他很不耐烦,“你快点讲。不然今天我出不去了。”
“爸,你下午有没有空出来喝茶?”
“今天我要到老房子附近去剃头,大概没空的。”他说。
“男人剃头很快的。我有个朋友要见你。四点好吗?”她说。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我考虑一下。”他算计着时间,“我本来还想去淮海路的光明邨看看。春节,我想请几个帮忙搬家的朋友一起吃个饭。”
“我来请吧。在苏浙汇饭店,那里的菜清淡。光明邨是本帮菜,不健康。”她说。
“苏浙汇那把刀斩起人来快得要命。我的朋友都喜欢本帮菜,实惠。”
“随你。不过,这个朋友蛮重要的。今天天气不好,剧组不拍戏。我们在天蟾舞台对面的上岛咖啡见。四点左右。”她说。
老张脑子一转,猜想青青是要给他介绍个学生学京戏,顿时来了兴致,说:“好。不过,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上岛没电梯。那里的楼梯太长,吃不消。”
她说:“那我们去‘真锅’?在南京路上。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如果路上不塞车,大概来得及。”
“那我们在那儿等你。晚上一起吃饭也可以。”
“我最近血糖有点高,医生叫我尽量不要在外头吃饭。”他又问,“你这次演什么角色?”
“演个配角,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女儿,还是个地下党。导演说,如果我能想出点子来,他会多给我些镜头。”
“你演地下党?笑死人。”他说着突然觉得鼻子痒,忍不住用手指抠了几下。
“演戏是混个脸熟。多认识些人,以后做事就方便了。”她说。
“我觉得那些东西都不实在,你还是快点寻个好男人结婚,生个孩子,懂吗?”
“我有个电话要进来。我先挂了。”青青终止了通话。
老张长叹一声,眉头皱得比《坐宫》里的杨四郎还深。青青大概是看花眼了,到现在还没个家。不过,她总算愿意来中国发展,以后机会就多了。好些年前他给青青介绍了一个离过婚的企业家。企业家跟老张学过戏,看了青青的照片倒是感兴趣,没想到青青看了他的照片却一口拒绝。他后来去云南发展了,每年中秋还给老张寄一盒最贵的月饼。如果青青给他做老婆,就不需要这么辛苦地讨生活了。
青青总说要靠自己打拚出来的生活才有意思。都怪老婆梅兰过早送她出国,搞得她满脑子美国思想。想起几年前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出车祸丧生的老婆,他不由得叹气连连。
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选了演戏这个行当?他七岁那年,上海来了个害人的李少春,演了整本的《林冲夜奔》。他听见那句“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刺骨寒——”就陷进去了。从此,他一听到京戏就迷,书再也读不进去。父母拗不过他,让他考了戏校,他选了文武老生这个行当。
老张一边警惕地观望着四周的车辆,一边想,倘若不是腿坏了,不会过得这么衰。五年前他去宁波出差,唱几场戏赚闲钱,并结识了一个热情无比的票友,就是小周。小周其实不小,今年四十六岁,脸蛋长得精致,曲线玲珑,面孔上一无横肉,二无皱纹,酒窝笑起来不大不小。那个礼拜小周正好在宁波看朋友,连看了他们三场演出,对老张崇拜得五体投地,向他献花三次,并邀请他一起去俱乐部跳舞。老张对跳舞是内行,华尔兹和探戈都能应付。近半夜的时候,老张送小周回到她朋友的家。小周舍不得放掉他的手。老张突然道:“我是有老婆的,她,人还在美国。”小周听到这一句,慢慢地开始把手抽了回去:“我也有老公。我们做朋友吧。”
“那样更好。”老张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小周的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最后一天,小周托朋友找了一辆面包车,带老张和其他几个演员到宁海梁皇山玩,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司机受了重伤。老张坐在后排,左腿搁在右腿上,没想到这个姿势竟造成了他股骨头脱位。医生给他做了复位,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老张是个认命的,对出车祸没有太多抱怨,小周却坚持要肇事司机的公司补助医疗费。得了十万人民币补助的老张回到上海,就收了小周做徒弟。
走过联华超市,老张照例买了张体育彩票,一笔一画地填写。老张买彩票有好几年了。他觉得女儿赚钱太辛苦,想发一笔财,等她回来,一起享福。虽然到现在都没有中大奖,但老张绝不放弃。青青的收入一直不太稳定,去年却主动给老张买了房子。这孩子有良心。老张突然流泪了。老张慢慢地进了地铁站,打个瞌睡的工夫,就到了动迁房附近。
老张原来住在市中心“上只角”,数年前被一个香港人看中,要把地皮拿去造写字楼,拆迁的通知已经下了。老张住在二楼,楼上的老梁是青青的同学三三的父亲。老梁是资本家的儿子,出生在这条弄堂,一直有洋房情结,死活不愿搬,还要老张跟他一起抵抗。
老张一当上钉子户,便有动迁组到他家里找他谈话,谈得老张一听就胃绞痛。
动迁组的眼光厉害得像把手术刀。他们先分了两套房子给老梁的妹妹,随后分一套给一楼的梁小弟。老梁想叫小妹拒迁,被妹夫扇了个耳光。动迁组天天上门,告诉老梁在一周内搬走。老梁想抵抗到底,三三娘只是哭。她的嗓门大,哭得整个弄堂都听见了。老梁被她哭得没面子,便同意搬了。搬进动迁房后,老梁觉得自己掉了身价,整天闷闷不乐。
老张虽然有点木,但当他的尾巴被踩到时,头还是会动的。他明白了,当钉子户没有好下场。
搬到新居后不久,老梁喝酒过多,肝坏死过世了。三三结婚后,跟老公去了日本。三三娘偶尔烧几个小菜过来陪老张喝酒。老张有兴致时,对着她哼几句:“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老张走到了剃头店门口,看见有个脸上开裂的女人在卖烘山芋。他馋得熬不住,上去问价钱。他从兜里挖出钱给了她,一把捏着山芋,先把中段的皮剥掉,“啃哧啃哧”把橘黄色的肉吃了,再剥两头的皮,吃两头的肉,边吃边说:“甜得适意。”
“你这副吃相,一看就是穷人家出来的。”以前老婆常这样说他。他的父母都是工人,而梅兰的父亲是厅级干部。他跟她的条件自然不般配。
当年是她先盯上他的。她是刚分到剧团的小青衣,进团后两个人便合作了《林冲夜奔》。在舞台上,“林教头”携林娘子行走于春光之中,潇洒地舞着一把折扇唱:“四月晴和微风暖,柳荫下绿野间百鸟声喧。”梅兰檀口轻启:“只为我身染病许下心愿。”他用爱怜的眼光看了一眼“娘子”,唱道:“东岳庙谢神灵保佑安全!”梅兰的眼睛看着他,依偎在一种温柔里,忘了唱词,“林教头”轻声提醒了她,“林娘子”的面色微微泛红。
梅兰的父亲本来对老张并不满意,但他在台下读懂了两人的眉来眼去,不觉有几分感动。梅兰的母亲去世得早,他也没有再娶。对梅兰,他一向百依百顺。
“文革”开始后,梅兰的父亲被打翻在地。老张的文武功底和好出身被新来的上级看中,马上让他演革命京剧。不久他们结婚了。在她父亲关牛棚的日子,梅兰怕得心慌,推说身体有病,不唱戏了。老张的武功不错,可惜嗓音有点哑,但好歹是有戏演的。梅兰跟他说起父亲以前的种种,担心会有灾难,要老张去领导那里说情。老张不敢,说,现在有点文化的领导哪一个没有被关起来?过一阵会好的。她却常常长吁短叹,做梦时还尖叫连连。果然,她父亲在牛棚里拒写检查,还跟关押他的人争吵。他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先出现便秘和头痛,后并发高血压,送了急诊室,最终因脑溢血被医生误诊为脑充血,治疗不当而一命呜呼。
父亲去世后,梅兰对老张的态度日趋冷淡。她恨他当年没有去跟领导求情。后来她被命令在团里打扫卫生,老张百般讨好,她总是不理不睬,还提出要分床睡。他答应了,只能每天晚上偷偷地看她睡觉的样子。她虽然不太睬他,也不像要离婚的样子。过了一阵,她提出要孩子。两人合作几次没有成功,她被姑妈安排到山东老家去看中医,果然回来就怀孕了。生下青青后,她的嗓门倒了。
世界变得比老张期待的要快。老张再次受到重用,又唱起《四郎探母》和《打金砖》。筋斗虽然照样翻,但都是臀部先着地。有些老观众写信给团里领导,反映老张没有以前敬业了。老张说,我没这么傻。照李少春那种腾空翻法,可能活不过六十岁。
梅兰拿着她父亲留下的补发工资过日子,过得蛮实惠。剧团领导让她转行当舞美,她不干,干脆办了病退,在家里学英语。老张万万没想到,梅兰在美国做生意的表哥拿了绿卡,愿意担保青青出去念书。老张很不情愿,却无力阻拦。
梅兰几年后也到了美国,老张从此过着独居的日子。身边对他表示好感的女人有好几个,老张没有太搭理,只对小周还保持一点兴趣。
剃头师傅换了个年轻的,很快完工。老张在镜子里一照,秃顶部分没有遮住。老张想,过两天要吹风再考虑遮掩缺陷的问题吧。他又朝镜子里看一眼,发现鼻毛从鼻孔里探了出来,想请小师傅帮他剪。小师傅说现在没有这种服务了。老张气得鼻子冒烟,实惠的东西都一天天消失。问起那个一直帮他修鼻毛的李秋生,小师傅说李师傅已经过世。老张无语。算起来,秋生比他还小一岁啊!
老张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想到李秋生的过世,黯然神伤。
“青青爸!”背后有人叫他。老张回头一看,原来是三三娘,长得高头大马。
“三三娘,有段日子没见了。”老张和她握手。
“你现在住进好地段,不到我们这里来了是吗?”她亲热地问,“青青还好吗,结婚没有?”
“青青回国发展了。这孩子脾气很怪,帮她介绍了好几个,条件都不错,她都回绝。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张的额头显出粗粗的皱纹。
“回来就好。不要急,我来想办法。三三的孩子已经八岁了,钢琴弹得好。我们常常在网上视频。可惜他们不想回来。”她跟以前一样,讲话快得让人插不上嘴。
“三三的孩子都八岁啦?”他非常羡慕。
“是啊。孩子叫童童,钢琴弹得非常好。”她的脸上露出欣慰,又说,“你看起来面色不错。我想再听你唱段《坐宫》,是不是没机会了?”
老张听了眉开眼笑:“你真客气。春节我想请客,谢谢所有帮过我的人,请你坐贵宾席。”
三三娘说:“我一定来。青青的婚事,我来想办法。”
老张说:“算了,青青喜欢自己瞎碰。听天由命吧。”
“青青要是没出国,早就可以嫁给有钱人啦。”三三娘实话实说。
车来了,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三三娘在老张上车时,帮忙在他背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老张在南京路一下车,就觉得吃力。他在路边挥手拦了辆出租车,在车里看见窗外金灿灿的秋叶和百货公司的橱窗,心情大好。还是市中心开心啊!只是节奏太快。他早已不属于这个人群了。
老张走进咖啡店,一眼看见了青青,独自坐在四人座的沙发位,侧着身子晒太阳。
“爸。”青青叫他。她穿了一件中长的灰黑色短袖羊毛衫,脖子上套着一条橘色和淡红色相间的毛围巾。老张看着她竟觉得不像自己的孩子。
“我给你叫一壶罗汉果茶好吗?我们慢慢喝。”
老张说:“我有点气喘,先坐一会儿。”他一屁股坐下,问:“你那个朋友还没来啊?”
“他说马上赶过来。”青青说。女服务生过来了。青青点了茶,又叫了几碟小点心,“来一盘龙井瓜子好吗?”
“不要。我支气管炎严重了,吃瓜子会呛,就喝茶吧。”
等女服务生写了单子走开,老张认真地看着她,问:“你整过容啦?”
“没。”
“你的眉毛好像搬家了。”老张说。
“导演嫌我的眼睛不够大。美容师建议我剃了眉毛,把眉梢画得高,说这样看起来神气。”
“但眼睛形状也变了,怎么圆咕隆咚的?”他还是不放心。
“画了黑眼圈,可能没画好。”她做出委屈的样子。
“不对。你没以前秀气了。”
“跟你讲不清。我等一下把眼圈擦了你再看吧。”
“我一直都很担心。导演都不是好东西,你跟他们相处久了,会学坏的。”老张说。
“我早就过了学坏的年龄。”她抖抖肩膀。
罗汉果茶来了。他呷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这时,一个年轻的西洋人走到他们面前,淡棕色皮肤,举止文雅。青青招呼了他一声,向爸爸介绍说:“这是彼得。我们剧组的摄影师。”老张一看是个外国人,兴趣索然。他还算知道几句英文的,两人寒暄一番。她给他叫了一杯卡布其诺。他坐在青青的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揉了几下。
老张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是个什么东西?上来就摸青青的脖子,简直不是个东西。
“彼得会讲中国话。摄影、演戏、当模特,样样行。他的毕业作品得过电影节的奖。”青青说。
彼得用中文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一番。老张觉得他履历一般。青青好坏是个名牌大学出来的硕士,他却只有学士学位。得过奖算啥?老张双眉紧锁,判断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青青见父亲的神情不悦,便对彼得耳语几句,对老张说彼得有工作在身,要先离开。老张求之不得,连忙对他说“拜拜”。等彼得一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青青:“你跟他到底是啥关系?讲实话,爸爸不怪你。”
“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了,现在是朋友关系。”她说。
“你已经有孩子了?!这个外国人是她爸?!”老张气得发疯,耳边响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这太突然了。我实在受不了。”
“爸,我有孩子你不高兴吗?”
“你把我的脑子完全搞乱了。孩子是男的女的?”
“是儿子。”
“儿子好。多大了?”
“十八个月。”
“孩子在美国还是中国?”
“在中国。我在苏州租了个公寓,请了个全职保姆照顾他。”她口气轻松得像在谈别人的事情。“我和彼得虽然分手了,但为了孩子,我们保持合作关系。”
老张的心好像被一根针戳了几下,痛得发颤。青青的脸在他面前变得模糊了。
“爸,你没事吧?”
“你做得太绝了。”老张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我早说了你也不会高兴,不如先斩后奏。”
“你未婚先孕,我怎么跟亲戚朋友交代?”老张的两只眼珠子差一点夺眶而出。
“结婚生子是私人的事情,跟别人有关系吗?还有事要跟你商量,拍完戏我要回美国做生意,彼得想在上海工作,他带着孩子跟你过一个月好吗?”
“你说啥?”老张咆哮着,“你要那个外国赤佬搬到我家里?!你疯了吗?!”
“房子是我买的,彼得暂时住住都不行吗?等以后有钱了,让他把房钱补给你。”青青说,“你不是觉得孤单吗?彼得很会讲笑话。还有你的小外孙,你不想接触一下?”
老张看着青青的脸,下巴尖,鼻峰硬,双颊桃色,活脱脱像只小狐狸。他的脑子被空气撑大了,脑神经受了压迫,需要从脑子里驱除这种压迫感。他甩手要扇青青一个巴掌,却又在半空停了 下来……
他说要回去了。计程车上,两人都找不到话说。到了家门口,青青说:“我不上去了。你再想想。”
老张说:“我搬出去吧,到蹩脚地区租房子住。”
青青说:“我无所谓的。”她说话的腔调很像当年的梅兰。
老张坐电梯上楼。到了房门口,钥匙却横竖打不开门,“倒霉倒到印度国!”老张埋怨了三十六遍,门终于开了。早上的太阳逃得无影无踪,老张觉得身上凉飕飕,泪珠滚下来。“梅兰,你怎么不管啦?”他嚎啕几下,进了卧室,颓然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看见了那个彼得。除了眼眉长得有点劲道,没看出有什么好。青青如今成了拖着孩子的剩女。
他睁开双眼,看见墙上的一张照片,当年上海滩的青衣,梅兰。照片是粘在墙上的,没有镜框。很多人劝老张去镶个镜框,老张不肯。他觉得把她放在镜框里,有点不真实。梅兰赤裸裸地笑着。他知道,她一直都想惩罚他。巧得很,老张在宁波出车祸后几天,梅兰在高速公路独自开车去和朋友打麻将,撞车身亡。老张得到消息,悲痛欲绝。但他住在宁波的医院里,不能去美国参加她的葬礼,青青独自料理了她的后事。
小周又来电话了,“张老师,我想明朝跟你学戏,行吗?”
老张有气无力地回答:“不好意思,改天吧。我今朝只有半条命了。”
“怎么啦?早上还好好的。”小周的声音里有一股热气,老张听了像喝了一杯温开水。
“女儿不争气,跟一个美国人养了孩子。孩子都一岁半了,她才刚刚说出来。”老张说。
“这样?我倒是没想到。”
“我现在心跳得厉害,有点害怕。”老张说。
“我马上过来。我怕你出问题,没人送你上医院。”
老张说;“那你过来吧。不过屋子里很乱,很对不起。”
“没关系,我叫个车就过来了。”
老张想,小周经常帮自己的忙,很够朋友。他住动迁房的时候,小周也屡次要去看望他,都被老张婉拒。他不愿让她看见那个动迁房,也不想她看见屋子里的凌乱。现在的房间看着还算像样。他起来把客厅里的餐桌收拾一下,又把自己年轻时候的戏照拿了出来,准备给小周看。他用餐巾纸慢慢抹除照相簿面上的灰尘。他看到亡妻的剧照,泪水滴到了下巴上。
小周穿着一双高跟鞋,叮叮咚咚进了门。“张老师,你还好吗?”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礼品袋,“这个蛋白粉是补身体的,顺便给你带来。”
老张一看,蛋白粉是好货。自己用不着,但送人很实惠的。
“你太客气。实在不好意思。”尽管这么讲,他没有多推却,接过来就放在桌子上了。
“这个房子非常好。”
老张摇头:“本来蛮好,现在青青找了个外国男人,还要搬进来。你叫我哪能办?”
她道:“青青想必是个重感情的人,喜欢了,就扑进去了。但他毕竟是你外孙的父亲。你身边有个人陪陪也好。”
老张摇摇头:“国情不同,习惯也不同。我的老同事有个女婿是外国人。外国人住进他家里,每天乱开空调,一点不懂节约,不到一周就吵翻天。等有了矛盾,青青肯定是帮他的。”
她说:“大家包容点吧。”
老张面部表情松了一下,点点头,“有人陪当然好了。可惜他是个外国人,不贴心。”
“还有你的小外孙呢?等看见了你就喜欢了。到时候我常来看看,好吧?”小周脸上的笑传染到老张的脸上,他也笑了。
老张把年轻时候的照片一张张给小周看。小周说他的扮相从杨四郎到林冲,还有李玉和,都帅。老张笑得合不上嘴。
小周说:“青青的妈妈真是个美人坯子,难怪你一个人坚持独身这么久。”
老张说:“经常配戏,渐渐就会生出那种感情了。”
她听了这句话,没有马上回应,眼睛望着地上。过了一瞬,她把脸凑到他跟前,说:“张老师,如果我跟你配戏,效果会怎么样?”
老张面色尴尬:“我们本来是蛮配的。你虽然生得单薄,戏服里面可以垫东西的。唱功方面,你是青衣、老生一脚踢。不过我已是半残废了,配不上你。”
“我就是欣赏你。上次在宁波看见你在台上唱,声音有点哑,又带点磁性,我一下子就昏头了,马上决定改青衣为老生了。京剧这东西实在是勾魂的。”她的声音在老张头上飘。
老张看着她眼睛里略含几分娇嗔,有点心动,嘴巴便花了起来:“你的身材保持得真好,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看着舒服。”她不吱声,慢慢贴近他,轻轻把身体移到他腿上。
“喔唷,我的腿。”老张的痛神经醒了。
她蹿了起来:“我忘了,你的股骨头有伤。”
“没关系。你就陪我坐一会儿。要喝茶吗?”
“用不着,我只想陪陪你。”她的眼睛亮得像两只小灯泡。
老张扭捏地问:“那你到床上陪我躺一会 好吗?”
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捏了几下:“好,难得有机会。”她扶着他到了他的卧室。老张的床有点像星级宾馆里面的客床气派。她坐在床沿上,优雅地脱着衣服。
老张带着六分犹豫四分兴奋躺下,床垫往下一沉。小周拉开被子,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把被子均匀地盖在两个人的身上,说:“你靠我近一点好吗?”
“我想碰你,又有点怕。”老张今天穿多了。好不容易把包在几层衣服里的身子脱了出来,两人羞答答地钻到被子下面。
老张问:“我对你是不是太老了?”
“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把紧身长裤扔到地上。“你帮我脱内衣好吗?”
“好。”老张的手触到她的内衣上。她穿的是件紧身马甲,搭扣有好几对,全都在背部。
“这马甲怎么这么复杂?”他聚精会神地试了几次,差点把手指甲搞断,心里顿时烦起来。“啊呀,这么难啊?我弄不动了。你自己来吧。”
她很不愿意老张露出自己的老态,便把手在他的额上揉了一下,说:“我自己来吧!”
两人好不容易地抱在一起,老张感觉到她身上很烫。问她发热没有,她说没有,反过来问他是不是发冷。老张沉默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长日子没碰女人了,有点想哭。”他说。
“那你哭吧。那年在宁波,如果你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就会——”她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我当时也舍不得你走,但我是怕老婆的。”老张眼圈红了。
“过去的事情别提了。我喜欢你。你面孔长得好,忠厚。不像我老公,生意做得大,牛皮也大,没有一句真话。小老婆有好几个。他早就不碰我了。”
“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吧?”老张亲了她,他的唾沫星子在她的面颊画了一个圆。
她拿出手绢替他拭泪,说:“再亲亲我。”
老张听话地吻了她的嘴唇,她回报了一个。当他们的舌尖相触时,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啊呀,我的感觉有点不对了。”老张说,“我有点怕!”他的声音发颤。
“到底怎么了?”她也紧张起来。
“你走开。我要起来了。”他把她推开。小周一脸惘然地坐了起来。
老张喊:“你先出去,我要上厕所。”她穿上裤子出去了。
老张洗完手出了马桶间,对着空气甩手上的水。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包餐巾纸,给了他,柔声说:“你这种病是可以治的。”
“我没病,只是废了。我送你下去。”
“不用送了。”她心有不甘地看着他。
老张送她下了楼,看着她坐的出租车远去,心里不清不爽。
学戏居然学到床上去?真是斯文扫地。老张朝床上一躺,眼睛开着。一看见老婆的照片,心虚地闭起眼睛。
老张在床上滚来滚去,像只漏气的大皮球,渐渐滚不动了。心跳加快,胸口发闷,隐隐作痛。老张想:大难临头,快吃麝香保心丸。老张把床头柜的抽屉打开,里面有一大堆药。他瞪大眼睛,总算找到了那种药。
药在舌下含服,约两分钟后,药味集中到舌尖上,胸口的雾气散开去。胸口虽然舒坦了,却还是睡不着,继续胡思乱想:假如当年他同时碰上梅兰和小周,会娶哪一个?青青娘漂亮得大气,小周则是可人,对她多看几眼,男人会产生一种怜爱之心。现在,那个在阴间,这个在阳界,有什么可比性?他笑自己的荒唐。
实在睡不着,老张只好又起来了。他拄着拐杖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他认识的一位青衣名角在演出《穆桂英挂帅》的片段。这位老兄已七十出头,身段还这么好,真是不易。等他唱完,他把电视机一关,坐在沙发上唱起《四郎探母》:“老娘亲,请饶儿。受儿拜——”那个“拜”字的拖腔特别长,尾音处有个小拐弯。老张使劲唱完那句,想站起来做出杨延辉对老娘跪拜的姿势,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十多分钟后,青青走进门来。她的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拿着手机。她一眼看见老张倒在沙发上,叫了几声叫不应,想把他扶起来,老张却一动不动。青青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把老张送到了医院。老张醒了,眼睛开了,却只露出眼白。他问:“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人,怎么这么奇怪呢?我要回家去睡觉。”
“爸,你醒了?”青青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你刚才昏过去了。”
“我什么时候昏过去的?”
“你真的不记得了?”青青问。
小周也赶到了医院,对着老张横看竖看:“气色蛮好的嘛。”
老张搞不懂小周怎么来了。
小周朝他笑笑,告诉他:她认识这里的一个肺科医生,通过他找了一个神经科的医生。尽管急诊室里的人排队很长,但他很快被收入了病房。
实验结果显示,老张血压偏高,心电图没有问题。最后做了脑扫描,结果提示脑萎缩。青青一听“脑萎缩”三个字,泪如雨下。“你说爸会不会得了老年痴呆?”她问小周。
“不会,你爸爸的脑子很灵的。”小周面不改色。
医生看着青青,说:“老年人有点脑萎缩不奇怪。他平时有认知功能方面的障碍吗?”
青青说:“他对自己的腿脚不便有点沮丧。不过,我们不住在一起,所以我说不准。”
医生点点头:“他有没有说话颠三倒四的情况?”
“没有。”小周抢着回答,“张老师唱起戏来精神十足,台词和过门都记得牢。你知道吗?他以前是上海滩有名的文武老生。”
医生笑了:“张先生原来是唱戏的?难怪看着神气。从扫描结果看,脑部萎缩已经好几年了zRVPujIibRvJa2x1XLJ2PRQ0R3VHcM3NWdtDFp6r5tw=。我建议他打一种针。打了以后,一年之内不会有同样的情况出现了。”
“那就赶快打。”小周连连点头。
“不过,这种针剂是进口货,要自费的。”医生道。
“没问题。马上打吧。”青青说。
“我开方子,明天让护士去拿。病人就留在这里吧。”医生说。
“谢谢。幸亏有这种药,不然急死了。”青青说。
医生说:“不客气。他的情况还算稳定,我明天再来。”
两个女人同时点着头,像小鸡啄米一般。
病房里,老张躺着,精神突然好起来,问:“我怎么还在这里?”
“你病了。医生说要观察几天。”青青说。
老张笑道:“哪里病了?我到底为啥躺在这里?”
青青说:“我们下午在咖啡店吵了一架。我有孩子的事情本该早点告诉你的,对不起。”
小周说:“其实没啥。你爸爸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她转过脸对老张说,“有青青陪你,我先回家了。”
老张拚命地想白天的事情,脑子里的经脉似乎搅乱了。青青,外国人,青青的孩子,还有小周。明白了,太多事情碰到一起,就乱套了。
青青对小周说:“今天全靠你帮忙,过两天我请你吃饭。”
小周说:“没关系,反正我平时不工作。有事尽管找我。”
青青要送她,被小周拦住。她说:“多陪陪你爸吧。”
一大早,护士小姐进来了,“老先生,你还好吗?”
老张答:“好。谢谢。”
“你有局部脑萎缩。今天要打针。”护士说。
“脑萎缩?”老张听了吓得腿打哆嗦。怪不得他常常觉得头痛,老同事的名字也记不清了。上个月,他到老单位附近去转转,碰到原来的党支部书记。虽然对他的印象不佳,老张还是笑着上去打招呼,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只记得他的绰号叫“老狐狸”。后来还是对方先叫了一声“小张”。
老张想:针剂打进脑子里,会安全吗?便对护士说:“还是再问问我的女儿,要不要打?”
“她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钱都付了。你放心,以前的市领导也打过。”
老张面露难色:“还是等我女儿回来吧。”
护士朝他翻个白眼:“我还有其他事要做,等一歇再来。”
青青拎着满满的一袋早饭进来。盒子里有豆浆、油条,还有两块糍饭糕。
老张呆坐着,头有点右斜,像钟表上六点十分的样子,懒洋洋的。青青以为他又发病了,赶紧问:“你没事吧?要叫医生来吗?”
“没事。我想问你,为啥叫护士给我打针?我没有痴呆,不信你听我哼段《洪羊洞》。”
“千万别唱。你看着太神气,医生就叫你出院了。”她把早饭递给他。
“能早点出院好。”老张闻到豆浆的味道,两边的大磨牙似乎长出饥饿的爪子,他左手把糍饭糕捏在手里,咬了一大口,右手拿过豆浆,咕噜噜喝了几口。
“你慢点喝。医生说,这种针有延缓萎缩的作用。”
老张吃得太快,一小块糍饭糕哽在喉头,猛烈地咳嗽起来。青青给他捶了捶背,又说:“明天让彼得带孩子来看看你,你不会反对吧?”
老张听见外孙要来了,六点十分的姿势改成六点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神情问:“孩子这么小就到医院,会不会传染上什么病?”
青青说:“这不是肺科病房,不会的。再说他们来半小时就走。”
“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还跟彼得纠缠在一起?”老张又生气了。
“感情是复杂的。我和彼得在一起十年了,我们常常为钱的事情吵。分开几次后,又住一起,不小心怀孕了。生完孩子,觉得彼此不合适,又分开。这次是彼得先行一步。他的一个老师在国内打开点局面,把他推荐给了剧组,他又推荐了我演戏。我也想试试这个行当。”青青说。
老张摆摆手,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那就让他们来吧。”
“我把手机还给你吧。我买了一个。”青青说,“我帮你建了一个通讯录,你看见我的名字就按绿键。”
“我不用通讯录。打我手机的就是跟我学戏的几个。”老张觉得青青故意给他出难题。
“那我走了。噢,想问一下,你有点喜欢小周,是吗?”她说。
老张说:“怎么问这种问题?”
她说:“只是随便问问。昨天是她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身体不好,要我过去看看。幸亏我去得及时,不然会有更大的麻烦。”
“知道了。你先走吧,医生要查房了。”老张别过头去,打了个长长的嗝。
昨天的那个谢医生来了,老张发现他不过四十多岁,身体略微发福。绒线衫外面套了一件西装,再加上白外套,看着很精神。直眉毛的护士跟在后面进来。她动作麻利地给老张量体温,搭脉,量血压。
医生对老张说:“听说你对打针有顾虑?”
他听见医生的口气很客气,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知道,这种药有没有副作用?你仔细讲讲。”
“针剂是进口货。微量的注射可以兴奋脑细胞。作用是延缓大脑的认知功能减退,这么说你懂吗?”
“请问打进去到底会不会死?”老张问。
“只要不过量,问题不大。过量了可能诱发羊癫疯。”医生回答。
“如果单单是羊癫疯问题不算大,那就打吧。”
“张先生,你放心。其实我们不是陌生人,我家原先就住在京剧团附近。我母亲也喜欢京剧。我一提你的名字,她说,原来是张宝坤,老有名的。”
上海人没有忘记他!老张激动地说:“如果我不死,以后专门唱一段给你听。”
针打了半小时后,老张兴奋了,一会儿哼唱《洪羊洞》,一会儿摆弄他的手机。护士微笑不语。
下午三点多,彼得一手托着个面色俊朗的小男孩,一手推着童车进来,童车里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木头玩具。
“你来了?”老张坐了起来,“这孩子长得这么神气!”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好多了。孩子取了啥名字啊?”老张的眼睛看着小外孙,小孩也在打量着这个老头。
“青青叫他多多,她说,多比少好。”他说。
“名字不错。让我抱抱。”
彼得摇头:“我还是把他放在你身边吧。你需要休息,不要多动。”
多多朝他爬过来,一只小手抓牢了他的拇指和食指。老张感觉着,小孩子的手真软,面部表情十分有趣。老张摸他的头,可怜的毛孩,头上就这么薄薄的一层毛发,还是黄色的。多多的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衣,外面是深蓝的绒线马甲。皮肤雪白,眼睛圆滚滚的,泛着蓝绿色的光泽。老张还是把他抱了起来,紧靠着自己的胸口。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反正白天彼得总要出去挣钱,自己可以常常和小外孙独处。他一定要教他讲中国话,学写几个方块字。抱了一会儿,老张突然觉得手心里湿呼呼的。
“对不起,他小便了。”彼得说着,忙从童车底下取出一个包来,放在床上,“我来换尿布。”
“不要紧。小孩的尿不臭的。”老张嘴里这么说,还是把孩子放下了。彼得动作麻利地换了尿布。“孩子的腿很长,像你啊。”老张赞了一声,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进来?”
“再过一个月。”
“你们可以早点搬来。我有个钟点工。”老张说。
“再商量吧。我们该走了,你需要休息。”彼得把多多举了起来,孩子发出嘎嘎的笑声。
老张一觉醒来,枕旁的手机响了。
“青青,我有事情要找你。”又是小周。
“小周啊,我是老张。这次你帮大忙了,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好好谢你。”
“张老师,手机在你手里啊?其实我也正要找你。家里出了点事,老公要跟我离婚。”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么突然?你们不是一直都还能过的?”老张紧张起来。
“他的第三个小老婆又怀孕了,逼他跟我离婚。她才二十四岁,是个舞蹈演员。我只好同意。不然他更不把我当人了。”她的哭腔让老张心头发颤。
“真作孽。可是我帮不上忙呀,我现在是个活死人……”他朝胸口捶了两拳。
“那我厚着脸皮问你,可不可以暂时住在你屋里?大勇答应会给我一笔钱的。”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紧迫感。
“你这话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思想准备。”老张更紧张了。
“难道你看不上我?”她问。
“绝对不是。你让我想想。房子不是我的。还要问问青青。”老张的头一阵刺痛。
“青青那里我去商量。你先想通了,再告诉我。实在不行,把你的房子卖了,等我拿到分手费,一起到松江去买个别墅。”
“别墅对我不合适。”老张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
“你在拒绝我?我真贱。我去死算了!”小周咬牙切齿地说。
“请你不要这样。我马上跟青青商量。答应我,千万不要想不开。”老张说。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反正我们已经上过床了,彼此有所了解。”她说。
“反正我们已经上过床了?”他的印象中,是她主动上了他的床,怎么赖在他身上了?
他放下电话,长吁短叹。小周看中的,是他的两房一厅。
“你是为了房子和那只抽水马桶跟我结婚的。”梅兰一生气就这样恶戾地骂他。他总是忍气吞声。爱房子还是爱人?老张两个都爱,两个都属于人的基本需要。想起自己当时对房子和爱情那种讲不清的感觉,老张对小周的厌恶感消失在空气里。
不过,搬到松江是不可行的。听说住别墅每天都要爬上爬下的,实在是吃不消。再加上青青怎么可能跟小周住在一起?老张又挠起头来。
他不清楚应该怎么回答小周,决定先探测青青的意向。他走出病房,打电话给青青。
“你找我?”青青问。
“没什么大事。你忙吗?”
“导演要我念一段大义凛然的台词,我试了好几遍,他还是不满意。现在先拍其他的演员的,等我台词过关了再拍我。”
“你实在不像英雄人物。”他笑了起来,“其实没啥事,就想知道你对小周的印象。你觉得她这人还可以吗?”他问。
“很好。她懂得上海人讨生活的规矩,办事牢靠。”青青说,“你继续跟她交朋友吧。身边有人陪多好。我要去准备了。”
回到病房,看见有人坐在床的旁边,瞪大眼睛再看,原来是“老狐狸”。这怎么可能?老张拚命揉自己的眼睛。
“宝坤同志,你好。”他一把拉住老张的手,热烈地晃动几下,“我听说你病了,代表老同事们来看望你。”老张想得脑壳子里发出了声响,终于想起来他姓“胡”。
“老胡,真不好意思。你住得那么远还过来看我。”
“我也回到市区了,买了两房一厅,但地段不如你。”老胡的座位旁也放着根拐杖,“我的髋关节也动过手术啦。人老了,病都会找上来。”他说。
“你讲得对。”老张点点头,“将来我们都是要到火葬场去的。”
“不要这么说。我大你六岁,我想快乐地再活二十年。”老胡说,“我想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梅兰一直都没有原谅我。其实我不是跟你老丈人过不去,是上面首长交代的。我当时想给你爱人一点压力,让她揭发你的老丈人。她不肯。我就吓唬她,说你已经招认。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但什么也没说。事情过去后,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解释一下这件事情。”
难怪梅兰的脾气后来变得那么怪,活生生把青青从他身边夺走。老张感到天上突然飘过来一阵雨,把他鞋子上累积多年的泥巴洗掉了。
他想狠狠地给“老狐狸”一巴掌,竟然抬不起手来。他这辈子没打过人,就是打也太晚了。青青娘已经走了。
“我来就是给你赔不是的,请你原谅。其实我一直都器重你们两个,我想你心里也有数的。你休息吧,我先走了,以后再联系。”他把手在老张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脸上露出很深的遗憾。
老张木桩般地站着,自言自语:梅兰,你真的冤枉我啦!我去跟谁说清楚那件事情呢?如果当初我也惹怒了首长,一家人都可能进班房的。尽管这么想,老张还是有一种“男儿不能把妻保”的愧疚。
仔细想,自己和梅兰要是生在现在,学什么京戏?两个人一道唱歌去。凭老婆的长相,就是对观众笑一笑,台下也会晕倒一片。胡思乱想中,小周又来电话。
“对不起,我刚才脾气急了点。”小周说,“想想有点不好意思。”
小周一道歉,老张的心马上软得像棉花糖一样。他说:“没关系。我当时脑子里很乱,希望没有冒犯你。”
“我已经跟老公谈了,分手费大概有一千万。这样蛮好,我也想早点分开。”小周说。
“但房子一定要买在松江吗?离市区近一点没有吗?”
她说:“其实我也想买市区的房子。我最喜欢老洋房,一栋大概要上千万。”
老张听了笑笑:“不要吓唬我。我心灵脆弱,受不了这种刺激。我只要有温饱的生活就满足了。”
她笑得开心:“我就喜欢你说话的样子。我也是随口说说的。你是不是先跟青青谈谈,看看她那里能出多少钱?”
老张说:“这话我问不出口。还有,我们住在一起可能会让你失望。我这人只懂京戏。”
“我也很迷京戏啊。我们可以先同居。”她口气平静地说,“相处一段时间,就晓得插头和插座配不配了。”
“同居?还有插头与插座?”老张又摇头了,“我们都什么年纪了,还学年轻人?”
她答:“我也是听网上讲的,觉得插座和插头听着好笑。”
老张说:“那你先跟青青谈一下,要体现我们的共同利益。”
“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青青到底有多少钞票,他心里没底。就是小周肯贴几百万,青青也未必拿得出几百万。老张给青青发了短信,要她接他出院。
傍晚时分,青青回电:“台词通过了,感谢上帝。我明天叫彼得去接你出院。”
“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啊?”老张气哼哼地问。
“我有活要干。我后天请你吃自助餐,好吗?” 她说。
“好。”老张最喜欢吃自助餐,接着便转了话题,“如果小周要搬到我的公寓里,多多跟我们住,你会有什么想法吗?”
她笑了半天问:“你说的是真的?”
“你笑啥?还有,小周肯出几百万和我们买大一点的房子,问你有兴趣吗?”
“我手头的现金不多。你如果真喜欢她,让她搬进你住的公寓好了。彼得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她说。
老张说:“我只是问问。其实,买个大房子,大家住在一起蛮好。”
“再商量吧,我在上海的局面还没打开。”青青说,“我要办事去了。彼得明天一早会到医院的。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叫上小周吧。”
老张几天没吃上可心的饭菜,对吃自助餐甚有兴趣。小周下午两点就到了他家,他说先要去吹头发。小周说:“我给你推荐一家。我有贵宾卡,可以打三折。离这里不远。”老张同意了。他们进了一个叫米兰的发廊。
搞完头发,老张随着小周坐了出租车来到夜巴黎餐厅门口,一看店堂像个宾馆的大堂,有点犹豫。小周推着他进去,又帮他把大衣脱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他,说:“你前面的头发有点冒出来了,稍微理一下吧。”
老张朝小镜子里一看,自己的皮肤雪白,眼睛也神气,不由得高兴起来。几天的休养还是很见效的,刚才的吹风也让自己“年轻”了几岁。花了三十八块钱,看来还是值得的。
青青抱着多多进了餐厅。后脚进来的彼得对老张笑笑。多多的小手一挥一挥的,好像在跟外公打招呼。老张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捏住他的小手。多多突然打了个喷嚏,唾沫溅到老张的脸上。“小家伙感冒了。”老张急了,“我马上帮他去买药。”
“不用。多多只是受了凉。我晚上会给他做按摩的。”青青说。
“感冒按摩做得好吗?你会做娘吗?”老张生气了,“我等会儿去买药。”
他们坐下后,多多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大家。老张笑了:“他真像只活的洋囡囡。”
彼得带着老张看了海鲜。他喜欢吃虾,但这里的虾个头大得吓人,他看了怕。虾的旁边是鱼,种类五花八门,他叫不出名字,只觉得鱼的眼神静谧含悲。他说:“我就吃点肉吧。”
彼得说:“你喜欢牛排吗?”
他说:“喜欢。要煎得老一点。”
他朝蔬菜角落看,没有他喜欢的上海青菜,拚命摇头。他无意间瞥见鱼翅海鲜羹,便过去拿了一碗。
几勺海鲜羹下肚,老张的胃细胞舒服起来,“彼得,麻烦你帮我去拿一块中式牛排。”彼得刚站起来,小周让他坐下,“我去吧。”
老张吃得高兴,说:“这个地方实在好,下次还要来。”
小周说:“还有大闸蟹,你要吗?看起来很 新鲜。”
老张说:“我不会吃蟹。以前都是跟着青青娘吃的,她拨一拨,我跟着动一动。不然我把蟹屎吃进嘴里都不知道。”小周笑得脖子上的肌肉都发颤。
青青一边笑,一边说:“我们吃得差不多了。你们呢?”
老张说:“我的胃口刚开,方兴未艾。小周,你呢?”
她说:“我还没好好吃呢。”
“多多有点困了。要不我们先走,你们慢慢吃。”青青说。
老张想,那就让年轻人先走,自己跟小周认真谈谈。
老张和小周对望着,他们的面孔都显出刚喝过烧酒的那种红。老张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面对面这样坐着说过话,是吗?”
她说:“话倒说过不少的,但都在谈唱戏。”
老张说:“那今天就谈谈我们自己。你先说说你跟你先生的事情好吗?”
“好,我实话实说。”她咬咬牙,脖子上的纹路变得鲜明,“我跟他是初中同学。到了高中开始谈朋友。他爸是干部。毕业后,我读了幼儿师范,他做生意,没几年就发了。放暑假,我们一道到雁荡山玩,住了几天回来。爸以为我们一起开了房间,就用皮带抽我。其实我们是分开住的。爸一定要我认错,我干脆跑出去住到同学家里。再后来,就搬到他在外面租的一个小屋子,不久就怀孕了。那时大勇有钱了,家里没人再反对,我们就结婚了。生下来是儿子,大家都高兴。我就一直在家里陪婆婆,带小孩。后来老公养了一个在KTV里陪唱的小姐,我气得不行,带了孩子回娘家。我妈一定要我回去。我想了一个月,还是回去了。从此,我对他的花花事情,睁一眼闭一眼。我想通了,作贱自己没意思,所以我开始票戏。我小时候就喜欢唱戏,一唱,筋络就会松开来。”
“你的故事很像电视连续剧。”老张一掬同情之泪,问,“现在你跟他离了吗?”
“估计还有一两个月。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寻个牢靠的男人,不多谈条件。反正我有积蓄,你有退休金。你想不想一起过?”
她额上爆出的青筋有点凶,刺激着老张的神经。决心对他来说,是个奢侈的东西。
老张说:“你很讨人欢喜。只不过我的条件不够好。我养自己还差不多,养你就难了。你说你大概会拿到一千万,听听蛮多。即使我们不买房子,你的钱用几十年够吗?”
她双手端着小碗,喝着汤,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她的小嘴张了又合,鼻子在微微透气。
“你——”小周开口了,纤纤的手指差点戳到他的鼻孔上,“我一直拿你看作个特别的人。你原来不过是和别人没有两样的上海人。”她站了起来,说:“再见吧!”她穿上那件中长式样的青灰色大衣,套上紫色的围巾,转身就朝外走。
“小周——”老张突然舍不得了,拉着小周的手,口齿不清地说:“我怕,你懂吗?”
她的一缕头发掉下来,贴在鼻子尖上,“请你放手。”
老张有点心疼她,无奈地放了手。他想,这个女人,他是舍不得错过的。
青青和彼得一前一后,无语地走到了停车场,彼得问青青自己是不是可以跟她去苏州过夜?青青抱着眼睛一睁一闭的多多,犹豫了一刻,点点头。车子开动后,多多就睡着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她说。
“当个模特,顺便找找新的机会。”彼得说。
“你说来听听?”青青用食指和拇指挤压着他的耳朵。
“出手不要这么重。”他轻轻地捏着她的颈部:“最近你有没有太累?”
“还好,只是在为拍卖作准备。”青青说。
“这种事对你不难,你只要朝他们笑笑就行了。但不要笑到把你自己也拍了。”他说。
“你真无耻。”她一指头戳到他的脸上,触到了他的眼内角。他叫了起来。青青连忙道歉,然后说:“说说你拍广告的事情,听说兰秀对你很不错?”
“是很不错。最近老板娘要我跟她订个合同,期限两年。我签了。”彼得把车发动起来。
“兰秀大概对你动心了。我早就听说她几年前被一个法国男人甩掉,有点寂寞。”青青说。
“我们谈的可都是公事。”
青青看着车外的黑,感觉着衣服底下的冷。她的双手紧紧地压自己的脸,直到皮肤上生出一种热。
彼得说:“亲爱的,中国让我感到很穷。我想体验一下从没有钱到有钱的那种刺激,你理解吗?”
老张左思右想,觉得让小周搬进来是合适的。进了门,总算每天有人对着他讲话了,何乐而不为?不过,想起梅兰可能在阴间都恨着自己,老张心里背负着一种罪恶感。想了两天,他决定约三三娘来谈谈。老张吩咐小李做了几个正宗上海菜。
三三娘的脚刚刚跨进来,小李便把一杯刚刚泡好的热茶端了上去。老张说:“贵宾终于到了。不好意思,客厅太小,很没气派。”
“哪里啊?这一屋子的阳光,洋洋洒洒的,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有,你是风采依旧啊!”她搀着老张的手,过了两分钟才放开。
老张的脸上开出一朵粉红的牵牛花,一时缩不回去了。
老张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有个女朋友,想要跟我合买房子,要买在松江。我是不喜欢住乡下。不过她的想法不一样。”
她拿着的茶杯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你居然有女朋友?”
“她跟我学唱戏好几年了。她最近跟老公离婚了,主动提出要同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老张拿出一碟花生米。
“我没觉得有啥不好。不过,青青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她额头上的皱纹打起架来。
“她赞成。”老张拿出几只橘子,剥了皮,放到她的手边。
她想了半天,说:“你看得上的女人是不会难看的。但人品呢?”她没有动花生米,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
老张说:“人品是好的。上次我进医院,她帮了大忙。”
“那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点牵挂她了?”
“有一点,但我前一阵子身体不好,心里乱。当小周提出来,我回绝了。”
她笑了:“还是你有本事,六十八岁了,还有女人送上门。”
老张跟着笑:“阿姐不要这样嘲笑我嘛!”
笑罢,她突然严肃起来:“我明白了,你心里其实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要我点头,算是给梅兰一个交代。对吧?”
“你是明白人。对你,话不用说得太透。开饭吧。”老张说完,招呼小李上菜。
小李把几个大菜端了上来,说:“红烧肉焖很久了,里面的栗子应该是酥透了。”
三三娘的眼睛盯着几个菜盘子,说:“你心思细腻,难怪女人喜欢你。”
老张感到一股热流穿过肚肠。“目前只是试婚,等成功了再请你吃喜酒。”
小李站在一边望着他们。三三娘注意到她的目光里的踌躇,便对着老张指指小李。
老张说:“小李,你可以先走了。工钱等周五再算吧。”
小李走了之后,老张问:“三三最近还好吗?”
“三三在日本考上医生执照,当了医生。她要给我买房。假如你们真的在松江买房子,我们在隔壁买一套,还是做邻居。你跟女朋友出去逍遥,我帮你们看多多。”
“如果再做邻居,那真的是有缘了。唉,只是七十岁就在眼前。想想都怕。”老张神情一暗,眉毛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的福气这么好,还要消极,实在不应该啊。想想我的老公,才真的是命苦。”她说,“你早点下决心。只要人好,就定下来。”
“有你作主,我就心定了。”老张说。
两个月后,小周到了老张家。屋子里的温度适当,光线偏暖。大餐桌上,放着一束康乃馨。小周额头上的皱纹在黯淡的灯光下暴露出来。老张一上来就谈清了要点,小周的脸上似笑非笑。老张没想到小周的态度如此暧昧。“谈谈你的想法。你如果没兴趣,就到此为止。我是诚心的。”老张说。
“你的口气像在谈生意,很没劲。我看你唱戏时倒很有激情的。”小周说。
老张道:“激情?我身体里的激素有限,怕是激不出多少了。”
小周答:“难道我就这么不明不白搬进来?邻居问起来,我算啥?”
老张道:“反正邻居对我不熟悉。就讲我们最近结婚了。”
“谁信?人家进门来,马上会问,你们的结婚照在哪里?”
老张说:“要不说你是我的侄女。我的保姆跑了,你暂时来照顾一下。”
“然后呢?一直就被侄女下去?我看还是搬到松江去。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小周说。
老张说:“如果青青肯,我们可以合买一个房子。松江就是远点。”
“我正在学开车。到时候我做你的司机兼导游。”
老张一听来劲了。他拉起小周的手臂说:“那我跟青青说。我们帮她带孩子。”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那我什么时候搬进来?”小周问。
老张问起她的离婚手续是否办好了。“我已经自由了。”小周撸了一把老张的背,说,“明天我们给青青打个电话好吗?”
“干啥?”老张问。
“叫她买一种药,叫蓝精灵。可以治你的病。”
老张问:“就是伟哥吧,可靠吗?”
她扑哧一笑:“你也知道啊?我研究了,很可靠。美国的参议院议员都在吃。”
老张犹豫一番,终于点头,“好,你去跟青青要。”
老张一直觉得小周很容易相处,但她进门几天后就让他很吃惊。一进来,她把他抽屉里那些过期的药物都扔掉了。老张说,这些药可以送给没有医保的人用。小周说过期的药会害人的。老张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小周是广东人,口味清淡,她嫌小李做菜太咸,又说屋里多个人,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有点烦。既然小周愿意自己做饭,老张便将小李辞退了。
小李走了之后,小周没有马上做饭,还是买些现成的回来吃。她嫌老张的锅碗瓢盆太旧了,说看着像旧社会。老张跟她说:“这些事情都听你的。我的脚不方便,你去买。”
她说:“当然,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一个家就要有家的样子。”
老张心里想,新领导请到家里,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怎样?
几周后,小周就盯着老张教她唱《洪羊洞》。她已经报名正式参加电视台的“过把瘾”比赛,表演孟小冬先生当年唱的《洪羊洞》。老张对这种事情向来是认真的。她一开口,他便将《洪羊洞》的原唱录了四段。要求小周每天练四遍。第一遍跟着原唱模仿,第二遍跟着音乐唱,第三遍不跟音乐清唱,第四遍再跟音乐。他跟小周说了京剧界前辈奚啸伯的故事。奚前辈不识谱,靠听留声机学会唱戏的,大家叫他“留学生”。
她一听,两道眉毛拧到一起:“女人一旦进了门,男人说话的腔调就会变。以前你老说我很有天赋,现在怎么叫我留学生了?听起来像留级生。”
老张说:“留学不是留级。你真是不懂。奚啸伯是京剧四大须生之一。我是想让你往高处走。”
她笑笑:“什么须生?我不需要装上胡须。只要上电视那天,有几分像孟小冬就够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整容呢。网上都说孟小冬的鼻子生得没批评的,难怪连梅兰芳都迷上她。”
老张说:“整容这种事情你最好少做。孟小冬的出名是因为她对余叔岩唱腔的忠实继承。”
她又笑了:“我能跟‘冬皇’比吗?扮相好总是占便宜的。整容已经来不及了。我去打一针玻尿酸,鼻子会高一点。”
荒唐!这种含尿的东西怎么能在人的鼻子上随便用?老张再一想,小周的眉眼有几分像孟小冬,嗓子还不错。自己就陪她过把瘾吧!
小周用心做了一顿晚饭,广东煲汤里面有鱼肉、草药,配上葱油白斩鸡,老张吃完后,摸着自己的肚子,对小周的厨艺赞不绝口。小周得意了一阵,迅速地用垫在桌上的塑料布把食品垃圾一股脑地兜了起来,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然后用温热的毛巾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把碗筷全都洗了,又把垃圾袋拿到电梯旁的垃圾房里。
老张说:“你刚吃完饭,先坐下来,喝一杯茶。一会儿我们再唱戏。你上‘过把瘾’的事情,我很放在心上的。我这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
小周给老张泡了一杯碧螺春,柔声提醒老张跟三三娘明天一起去看房子,老张这才想起来。小周告诉老张,青青在电话里已经对买楼表示感兴趣,两周后就回来。
他们看的那个楼盘离老张家开车要一个多小时。中介公司的小姐说,这个楼盘刚刚开,小区的名字叫东方英格兰。老张说这名字起得不伦不类。
小周对他说:“这个名字很时髦。”
三三娘说:“名字无所谓,只要房子里面好就可以了。”
他们看了房子的里面,客厅虽然没有装修过,但门窗的设计和房型都显得很大气。
小周看着老张的眼眉朝下移的样子,连忙说:“青青说了,你是主要决定者。你仔细看看,这里的房型和绿化是近市区的别墅不能比的。再过二十年,这里的价钱可能翻三倍都不止。”
老张想,二十年后,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他苦笑着。
中介要带他们上楼,老张不想上去了。反正他跟小周住楼下。他没意见。
看房后,三三娘和三三通了电话,告诉老张说他们已经决定要了。小周对老张说自己可以出一半,想听听青青的反应。老张连忙给青青挂了电话。
青青说:“房型我在网上看了。现在的乡下就是将来的好地段,四百多万是值的。不过,你要让小周学会开车呀。”
小周得知青青倾向于买房,兴奋得不得了。她马上买了一辆本田,既省油,又省保养费。她在常州搞了个车牌号,比在上海上牌少付了不少钱,又顺利考出了驾照。老张第一次坐在小周旁边,觉得她开车不看路,一直在说话,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你行吗?”他问小周,“这可是淮海路,人山人海的。”
小周说:“这种地方车辆多,车速慢,反而不容易出事。真正危险的是在高速上开。有些乡下来的司机会在高速上突然停下来,吓人。”
“那你高速上不许开。青青妈就是在美国高速上出事的。我求你。”
小周说:“你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些旧事。好,我绕开大路,走小巷。”
老张一听高兴了,唱了一句:“沿小巷,过断桥,僻静,安全。”
小周问:“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老张说:“《红灯记》,是李玉和送交通员走的时候唱的。真好听。”
小周说:“你满脑子的戏,是上帝派你到人间唱戏的。”
老张说:“如果没有那些戏文,我的脑子早就报废了。”
冬天去了,又到了绿满人间的时节。地上的花草撩人怡情。青青从纽约回来了,给小周买了个Gucci的拎包,里面装了几盒蓝精灵。小周从看见青青那一刻起,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小周和三三娘已经初步达成共识,两家人买下紧挨着的两套别墅。
天空下着甜腻的小雨,小周喜滋滋地开着新车,放着美国女歌手Lady Gaga的歌曲《电话》,载着青青和彼得去看房。小周在车里又提起希望和青青联手买房。青青看了房,说其他的都还可以,但觉得一楼的天花板太低。青青问彼得的意见,彼得凝神看着窗外,说自己没想法。
看完房,青青和彼得在吴兴路上走,青青一直都皱着眉头。彼得问她有什么心事,青青告诉他,小周想跟她合买房子,她怕以后会为了财产问题起纠纷。她想对小周说房子是他们两个合资的,问彼得是否同意?彼得答应帮她圆谎。
彼得摸摸自己的鼻子说:“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我最近当了一次特殊演员。兰秀跟她美国的合伙人分手了,又暂时不想让几个客户知道。她让我冒充她的合伙人,和她的客户会谈,我干了。”
青青板着面孔问:“你真的做了那种事情?”
他说:“这事对我来说好玩。她在上海认识很多人,我还想通过她办个绿卡。”
青青道:“拿了中国绿卡,办事要方便很多。但你的手段有点过分。”
“我不会玩得太过,不会犯法。”他说。
青青说:“那我们各奔前程吧。”
彼得说:“亲爱的,我们已经在各奔前程了。”
青青想丢下一句狠心的话,但又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出声。
青青告诉小周更想和彼得合伙买房,算是将来给孩子留一笔财产。小周听了很失望。她把青青的意思告诉老张,老张听了把双手一摊:“她的事我管不了。你的钱不动也好。其实谁知道这房子将来会涨还是跌?”
青青放了定金。过了几天,中介突然打电话给她说:按照最新的规定,如果境外人在国内没有长期的工作合同,便没有资格买房。青青像被敲了一闷棒。她打电话给彼得的老板兰秀,想请她帮忙给自己做一个合同。兰秀说目前帮不上忙,不想给自己的小公司惹麻烦。最后她请求青青对彼得彻底放手。青青冷笑了一下说:“好,一切如你所愿。”
青青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她看见一家叫“柔克族”的西餐厅,进去要了一杯咖啡,面无表情地喝着。认识彼得那年,青青才十八岁。万圣节那天,他带她一起去参加化妆舞会。彼得给她带了一套巫婆的服装,还细心地给她装上了尖长的紫色指甲。青青到洗手间看了一下自己的造型,忍不住笑了。他们在飞快的舞步中把一个有魔幻感的夜打发了。彼得送她回宿舍,在她的面颊上吻了很久。在她过二十岁生日那天,彼得送了她一套披头士的碟片,装饰纸上,写满了爱。那字,好像是用墨笔写出来的,在她眼前飘着。淋了一阵雨,就化成黑色的小水珠了。
青青的表情木然,双眼噙泪。她明白:缘分是个推不走也拉不住的东西。喝完咖啡后,她付了账单,一个人在街上走,直到精疲力竭,便叫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松江兜风,想感觉一下那里的风水。
老张躺在床上,觉得买房子的事让他心烦。他很想买把小榔头,对着脑袋砸下去,看看里面还有多少活着的细胞。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他有点后悔让小周进门了。他服了一粒舒乐安定。
天快亮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小周跳起来接听,然后把一半神经被安眠药压抑着的老张拖了起来,说青青来电话了。老张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到沙发上听电话。
青青说:“你听着,房子的投资,我决定跟小周各出一半,名字写你们两人的。不过,请你立个遗嘱,把我写成你那一半房产的唯一继承人,你同意吗?”
老张的脑子被“遗嘱”两个字激恼了,电话筒脾气很坏地跳到地上,他顾不上去捡。
老张跟小周嘀咕:“女儿已经在等我死了,要我写遗嘱。现在的人怎么是这个样子?”
小周道:“我求你快点去办,不然,青青改了主意,计划又泡汤了。”
“那是你的计划。我觉得住这里很好。”老张忿忿地说。
小周说:“现在大家买房子就是为了防老,孩子大都是靠不牢的。我知道你忌讳写遗嘱,但你也要为青青的将来想想。”
老张还是坐在沙发上生气。小周用手指拨弄他的头发:“求你啦!住进去后你就会享福的,房子家务都是我来做,你又可以每天看到多多,多好?”
多多的名字像是软化剂。老张心一软,就给青青打了电话。
青青一边给多多洗澡,一边给他朗诵童话故事。她对老张突如其来的“骚扰”有点反感,说:“那就这么定了。你到时候跟我去律师那里签个字就行。”
老张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突然把头顶上的一堆头皮屑抖落到地上,说:“做人真没意思。我现在就来写遗嘱。”
小周拿来抹布,蹲在地上,把头皮屑擦干净了。
“其实你们在心底里希望我早点死。”老张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小周说:“天地良心,我要你活得越长越好。现在我们合买了房子,关系又进了一步。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老张咽下一口气,说:“好吧。我们把你的段子再练练。北京我就不陪你去了。”
小周问:“你不去为我压压阵?”
老张说:“我老了,经常要大便小便的,不便再上电视。在电视上看你,可能别有一番味道。”老张说已经联络了北京的朋友,他们答应照顾一下。小周听了,细眉毛上扬了一下。
老张说:“我再教你唱孟小冬的《洪羊洞》。第一段唱得几乎完美,到了第二段,你的力度不够。我唱给你听。”
老张坐在桌子边上,喝口茶,润润嗓子,一手拍着桌子,一边唱:“猛抬头又只见年迈爹尊。曾记得两狼山父把忠尽,哪有个人死后又能复生。我本当下位去将父拜定……”
他说:“‘猛’这个字要唱得半清半浊。唱功的高低,往往就体现在这种小地方。还有,要用脑后音,方能体现出阳刚之气。”
小周说:“这段最难。谱子我熟透了,但就是唱不出你的那种味道。”
老张道:“唉,音乐不只是在谱子里,还在你的心里。你把剧本前前后后给我再读一遍。”
小周上电视的那天,脖子僵硬,脸上皮肤绷得紧,眼睛瞪得大,鼻峰鼓鼓的,很有点英雄男儿的气势。虽然她的嗓音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但孟小冬的腔调她模仿得很地道,进了前五名。作为指导老师,老张的名字也在屏幕上出现了几秒钟。在那几秒钟里,他的激情复活了。
周日的下午,青青和钟导演在租用的排练房里谈可能的合作。青青打量着导演,他的下巴多了一缕胡须。他的下巴长得弱,这撮胡子改进了他的形象。青青喝着导演煮的浓缩咖啡,把自己那双不大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左脸的嘴角挤出一个假酒窝。这是她拍那部电视剧时练出来的。
钟导演一边捻着胡须,一边聊剧本。他说自己正在考虑让青青演女一号。
青青问:“为什么?我上次的表现很普通啊。”
钟导演眯着眼睛说:“我看你脸部的小表情丰富,悟性强,演戏的潜力大。这个剧是古装,又是玩穿越的,你很合适。”
仔细想了一阵,青青觉得自己应该接戏,便答应了钟导演。
青青坐动车回到苏州,打了电话给彼得,问他能不能在她拍新戏期间多去照顾多多。
他说:“行。你在电视上刚刚冒了个头,要连着拍几个才好。”
青青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还好吗?”
他说:“好的。我开始办理绿卡了,没想到过程很复杂。”
“那就,祝福你了。”她挂了电话。
青青独自在街上走,迎面望见城市边缘的路灯,有几盏灯好像离天空很近。苏州的夜虽然也是光色溶溶,比起上海的还是黯然些。她的心很乱。彼得已经从她的心里逃了出去。到底是中国绿卡的诱惑,还是神对他们命运的安排?她幽幽地抽泣起来。
小周从北京回来了,眉梢上沾满喜气。她带来了老张喜欢的山楂糕,说是上飞机前店里刚刚做出来的。老张从小喜欢吃山楂糕,午饭前,他就吃掉了一大块。小周感觉到他像孩子般的兴奋,便问他为什么。老张说:“你这么给我挣面子,我能不高兴?”
晚上,小周精心炮制了一锅鸡汤,炒了一个素什锦和一盘花生米。老张连喝三碗鸡汤,又大口吃了半碗菜,连说好吃。
“你的胃口比我好啊。”小周说。
老张拍拍她的脸说:“你走了三天,我心里空荡荡的。”
她说:“你以前老说自己孤独惯了,好像巴不得我常常出去呢。”
老张说:“你很会撒娇嘛!”
小周拿出了青青带来的蓝精灵。他和小周坐在一起,在灯下打量着那颗蓝精灵。老张觉得那是一颗蓝宝石在发光。
小周说:“那是从美国带来的,不会是假货。”
老张让小周去拿了杯温开水,把药丸吞了下去,他紧张地问:“可以开始了吗?”
小周说:“这种药,至少要一小时才会起作用。”
老张感到意外:“要这么久啊?”
小周说:“别紧张。你老说自己废了,我偏不相信。”
“你说这话是为了让我开心吧?不过,我好像真的有感觉了。”
黑夜把卧室的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小周在暗淡的灯光下,像一条小毯子般的,轻轻盖到老张那魁梧的躯壳上。
“小周,我们试试吧。”老张有一种重登戏台的感觉。
“你拉着我的手,想着要杀了我。”小周轻轻地说了一句。老张决定要百分之百地服从她。
小周那断断续续的呻吟让老张担忧,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摇头,随后发出一连串的尖叫。这个蓝精灵,真他妈的灵。他的欲望竟也像无轨电车那样地刹不住。老张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慢慢地,老张趴下了,脸色苍白,身体渗出大汗。小周坐了起来,连忙拿枕巾给他擦汗,柔声说:“你先歇歇吧。不要搞出病来。”
老张说:“你要的不就是这种感觉?我反正是半条命了,不在乎了。”他试着坐起来,却坐不住,悠悠地倒在床上了。他闭上了眼睛。
“张老师,张宝坤!”小周在他耳边大声疾呼:“醒醒,不要吓唬我!”
她猛烈地撼动他的身体。老张没有反应。
小周跪在床边叫:“你醒醒啊!求求你!”她哭了几分钟,终于想到要给医院打电话。十几分钟后,医院的救护车到了。半轮月亮悬在空中,用阴沉的目光审视着车里车外的男女。
老张又住进原来的病房,还是谢医生当班。他和小周谈了几句,便推测老张是因为性交过度而诱发了脑血栓。青青赶到医院,老张看见她,只是动了动右面的手臂。青青哭得像要昏过去。一旁的小周紧紧抓着她的肩膀。青青推开了她,在父亲的身边蹲了下来,默默祈祷着。
小周在病房里做着一些照料老张的事。平日她那股快手快脚的神气不见了。她的心头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老张吃那颗药丸前,小周已经拆了一颗,放到她煮的大补鸡汤里了。老张后来又吃了一颗,她没拦着。她想找青青倾诉,但又怕她会找自己的麻烦。
青青咨询了医生。谢医生说,这种一时性的昏厥在老夫少妻里发生蛮多,还有因此过世的,叫做“马上风”。青青想,小周外表精瘦,但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父亲真是自不量力。她决心跟小周谈一谈。
小周跟青青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点惊慌。青青的目光是严肃的,她问:“你们那天做事过头了,所以导致了他的中风,对吗?”
小周承认自己一时控制不住,伤了她的父亲,请她原谅。
青青说:“我理解你的需求。”
小周说:“我被老公冷落了很久,所以欲望强。从北京回来,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总想着要。”
青青的口气变软了:“也许我不该把蓝精灵带回来。说起来我也昏了头。”
小周这才松了口气,抱住青青说:“我才是昏了头。”
青青问:“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倒霉?”
小周说:“有一点,但更多是担心。我会每天在医院里看护他的,你放心。”
青青说:“我天天在求上帝,帮爸爸躲过这一关。我马上要开始拍新戏了,这里拜托你了。”
彼得和青青在医院门口的永和豆浆店见了面。青青说:“上次没说出口,今天说。我们现在彻底分手吧。”
彼得问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爱情,青青使劲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推,说:“不是有了新的爱情,是想做点踏实的事情。你和她的事情大概差不多了吧?”
“我就是想让兰秀开心点,爱情是谈不上的。”彼得说。
“那我们就不要联系了,除非是有关多多的事。他跟着我,你随时可以来看他。”青青说。
彼得点点头。
青青说:“顺便恭喜一下,看到你在地铁站的内裤广告了,起点不低啊。”
彼得笑着说:“起点这个说法有意思。”
黄梅天到了,青青的戏要开拍了。她去看父亲的时候,发现他常常皱着眉头,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像是返老还童了。青青明白他想看多多。她找到三三娘的家,求她照顾多多。她一口答应。她对青青说:“我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童童。我带孩子是有经验的。”
老张在看到多多时,脸上才露出笑容。他的头渐渐可以移动了,还能握住多多的手。
青青的电视剧一杀青,马上去接多多。多多的脸蛋胖了一圈,眼眉带点女孩的味道。当多多看见青青的时候,对她说:“姆妈,你好。”青青一把抱住了他,叫道:“小胖子一个啊。”
三三娘说:“这孩子还是留给我吧,你继续忙重要的事情。”
青青说:“阿姨。我知道你特别疼多多。不过,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抱怨我呢。我怕他以后都不知道我是他妈,还是让我自己带他吧。我要回美国,休息一阵子。”
三三娘说:“好吧,那我不勉强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关于你父母的,我要跟你讲一下。你爸爸也是最近才知道真相的。”
两个月后,老张可以坐起来,说些轻松的闲话了。他看小周的眼神有几分拘谨。小周也常回避他直射过来的目光,然后怕兮兮地转过头来看他。出院前,他们讨论了回哪个家的问题。老张请来了三三娘,想听听她的想法。她力主老张搬到松江。“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不然我一个孤老太婆守祠堂,很没劲的。”她对着老张撒娇。
老张说:“我说过要给你唱戏,就不能食言。”三三娘笑得很开心。
小周找来了身高一米八三的儿子,把老张搬进了车里,然后把他从车里扶进了花园洋房。小周托人把房子的一楼简单装修了一下,把办公室改装成了卧室。他们把原来那张大床也搬了过来。老张睡到那张床上,说:“舒服啊。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小周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周给他煮了清鸡汤,老张一口也没碰。小周倚在床边,泪光闪闪。老张是最看不得女人的眼泪的。他说:“小周,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不想喝鸡汤。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住在一起,但我不能满足你那方面的要求了。你如果不能接受,就不要勉强。”
她说:“宝坤,我对你的情不变,会好好照顾你。不过,等你恢复了,继续教我唱戏,好吗?”
老张说:“只要我还能说话,就一定会教你唱戏。”
小周把自己的手放进老张的手心里:“说起来有点奇怪的。我看见你生病,开始有点怕,可是现在,又觉得这样守着一个男人过,也挺好,心里也踏实。你好好养着,以后我们每天吃素,聊天,再叫上三三她妈。这样行吗?”
老张,摸着她的手指,感受着她手指上那层薄薄的脂肪层。一种久远的暖,洒进他的心房:“你也不要老守着我,常出去玩玩,传点八卦给我听,不然我会很闷的。”
小周说:“好的。我这几个月苍老了不少,真该去做做美容了。”
老张说:“你去滋润一下吧。”
小周心里松了一口气,开着车去她的米兰美容店了。
三三娘看见小周的车子开走了,便来敲老张的房门。三三娘端来一个水果盘,里面放着分好的橘子、香蕉、柚子、西瓜,还有哈密瓜。老张对三三娘说:“你想得真周到,可惜多多不在。我很想他。青青不懂事。其实,那孩子放在你那里有什么不好?”
三三娘说:“三三也一样,就是不肯把孩子送回来。不过青青运气好,她的连续剧广告已经上网了。我看见她和那个美国男友的往事,还有他们接吻的动作。”
老张气得弹眼落睛:“这是哪个混蛋写的?我要对他们进行法律起诉。”
三三娘说:“不要生气,那些八卦大概会让电视剧红起来。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老张觉得此话有理。他说:“关于小周的事情,我想请教你一下。不怕你笑话,这次我可真是死里逃生。”
她笑着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老张说:“我还想多活几年。我们在一起过得吃力,但我不能叫她走。她的人品不错,房子的一半还是她的。”
三三娘说:“既然进了门,你不要想着赶人家走。她在这方面有要求是正常的。朝好的方面想,她的年龄也不小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她的那点欲望可能自然就低了。”
老张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那我就求青青的那个上帝,让她早点进入更年期。不过,话说回来,我还蛮喜欢她那股劲道的。”
两人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传到窗外,音乐般地飘摇在小区的上空,把天边的月亮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