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是众生的屋檐,是烈日下张开的伞。
——题记
天空还是青鱼背的颜色,全职太太Can起身了。她在小厨房轻手轻脚准备着早餐,一切齐备后唤女儿丫丫起床。丫丫的早点每天都不带重样的,今天的是香煎鱼排、鸡蛋薄饼、牛奶以及少许坚果。每次她都等女儿吃完后再吃剩下的食物。
送女儿上学之后,Can再去农贸市场和超市大肆采买一番。她目光炯炯地拖着便携式购物车在货架之间巡视,按拟定的菜谱快速有效地寻找猎物,购物车很快堆起座小山。
回家短暂休憩后,Can开始着手准备午饭。
午饭比起早餐要繁复,三十份盒饭,每份两荤两素一汤一水果。她在洗理台前系好格子布围裙洗净双手,深吸口气,然后便像设好程序的机器,在一个半小时内不停歇地洗、切、炒、煮,动作精准似俄罗斯芭蕾演员。
中午十二点前,Can换上外套,将所有盒饭如麻将牌般整齐排列在自己深蓝色Polo车后备厢里,再开车送往实验中学的校门口。这些盒饭除了丫丫的,其余都是实验中学一起搭餐的孩子们预订的午饭。每份收费二十,按月预订,家长们管这种家庭私人包餐叫“小饭桌”。
Can并不愁钱花,她从没想过自己会靠厨艺赚钱。她喜欢下厨,喜欢看着光鲜亮丽的蔬果在她的手下改换着造型。在厨房里她如鱼得水,忙碌、快乐而充实,也只有在这儿,她的分秒珍贵如瑞士钟表,在这儿,她就是钢琴家大画家魔术大师。
Can是个游离于幸与不幸之间的全职太太,她界定幸福的标准是老公:老公回家,她就不幸福,反之她就幸福。而之前,她对幸福的定义恰恰相反。
之前,Can的老公是钢厂的电焊工,每天身穿浸透汗味的厚工装,戴着面罩无休无止地焊接各种容器。他们车间活儿多,工资奖金相当可观,唯一的缺点是烧电焊味儿冲,鼻子没有一天舒服,身上还会时不时起一片红疹子。但为了多拿奖金,别人想干不想干的活儿他都抢着干。
之前老公人单纯,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收入一分不少全额上缴。他没啥显著特点,嘴又笨,在人群里不易发现,但只要一到冬天他就特别醒目。寒冷的时候,他身背一个巨包挤厂车,包几乎和他等高,里面装着老婆孩子的棉袄。厂内的澡堂水量大、暖气足,拆洗起来省时又省电。他自觉没本事赚大钱给老婆孩子,省下的就当是赚到的。
Can在同一家厂开天车,工作苦工资低,她习惯了也不觉得多苦,活儿干完就找机会溜号回家去给老公孩子烧饭。之前她做饭还没有经验,烧的菜寡淡如白水,她曾经的生活也平静安宁如白水。
女儿丫丫降生了,苦盼男孙的公婆像失了魂儿,好几天在卧室里对坐着叹气。明白公婆不待见女孩,Can也不敢指望公婆帮手,自己的孩子自己带,没啥可抱怨。
孩子出生不久,家在城乡结合部的公婆家拆迁。公婆早几年就“种”下了一幢四层的简易楼房,这一下子还建了九套房,其中包括两个门面房。老公家一夜暴富,所有人都不用上班了。Can兴高采烈辞职回家专心伺候孩子,老公则弄点小生意学着做。
公婆起初还不时提点儿媳趁年轻赶紧再生一胎:咱有钱了,不怕罚款。Can嘴上应下,但忙于女儿,一直未敢付诸实际行动。丫丫比一般孩子体弱,刚出生就进了保温箱,一住十五天,之后几乎没断过病。Can隔三岔五带孩子跑医院挂各种专家号,打针喝中药做理疗,实在无暇顾及其他。渐渐地,老公回家的次数变少,尤其是最近一年常常夜不归宿,刚开始还有各种托辞,之后连托辞都没了,公婆也不再提生第二个的话茬。
Can直觉老公在外有人了,因为拆迁还建,闹架的离婚的假结婚的比比皆是,听得多了,这颗心似打了预防针,时刻准备着,百毒不侵。
Can是个知足的女人。她九岁时亲娘没了,父亲很快找了后妈。亲娘在世时对Can严格,作业错一个字儿会将她整个作业本扯烂,Can就不乐意上学了。后妈和气,从没打骂过她,看她读书辛苦还劝她不必费神,能找着事挣钱就行,Can乐得初中毕业就进厂当了工人。后来她渐渐醒事了开始后悔,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敦促自己孩子好好读书。
Can在厂里认识了后来的老公,没有过多挑选就早早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临到办嫁妆时后妈推说没钱居然只给了两百,这点钱还不够她买床水鸟被的。老公没办法,自己偷偷买齐各种家电和床上用品,结婚头天趁夜悄悄拖到Can娘家,接亲一大早再锣鼓喧天地拖回婆家,好让左邻右舍知道她过门是带了丰厚嫁妆的。
家中发富后老公即使常不见人,家用都大方给付,给的数目比她要的多。如果Can临时有什么想法,比如买辆车接送孩子什么的,他不说二话,立马拉她去车行挑车、掏钱。
婆婆嘴碎,总爱叨叨媳妇,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不忘给她留一份。Can觉得婚姻就是女人的二次投胎,她自认托生了个好婆家,老天待她不薄。
Can不像周边别的女人们对老公和婆家满腔怨愤,也不喜欢同她们一起忆苦思甜来怀念从前。只有家境好了她才能辞职,才有更多时间照看女儿,她内心深深感恩婆家的发迹。她娘死前曾叮咛过:有得必有失,孩子,别贪,你一贪,老天烦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贪,有女万事足。女儿体弱,从小吃的药比饭还多。俗语说药补不如食补,为了女儿Can苦学烹饪,千方百计为女儿调养身体。她将自己的每分心力都倾注给女儿,如同将生命一滴滴注入女儿羸弱的身躯。她的付出没有白费,女儿和她极亲,一见到妈妈小嘴就呱啦个没完,走在街上母女俩紧紧挽在一起,乍一眼看去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俩。
倒是老公回到家时她会茫然失措。老公话本来就不多,现在回到家基本闷声不响,只低头吸烟,烟灰随手弹在木质地板上。问他什么也爱搭不理,阴着脸像全世界欠了他。近一年他们几乎没有了夫妻生活,老公回家也是躲在另一个房里蒙头睡大觉,所幸家大房间多,他爱睡哪间睡哪间。
丫丫上实验中学后,Can基本过着厨房、菜场、超市、学校四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忙完女儿的三餐几乎就没什么事了,时间一长心中难免空落落的,看到小区其他女人们都养起了狗,她也心动过,怎奈女儿对狗毛过敏。
她的日子太简单了,简单得枯燥,简单得让人透不过气,直到她接触网络。
对上网她真是相见恨晚!网上什么都有,电影、电视剧、流行歌曲、明星八卦,再就是可以和朋友们随时聊天。现实生活里她基本没朋友,以前的同学同事早就没来往了,左右邻居关起门过日子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她的朋友都是虚拟的,在网上,在群里。
群是QQ群。Can应女儿班主任的建议加入了“实验中学家长群”,她的初衷是为了和其他家长交流如何教育孩子。刚进群时她晕大发了,这是个可以容纳五百人的超级群,每天热闹非凡,完全可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
只要一登陆QQ,群的图像就剧烈晃动起来,家长们纷纷上传各种美图互问早安,接下来便是广告时间。
“有拼车的么?双拼,车找人。从徐东销品茂到实验中学,经钢都、三弓路、和平大道……”
“有拼房的吗?在实验中学附近,来回走十五分钟。两室一厅,给孩子午休……”
“英语精品小班,每班六人,现只剩一个名额……”
群像一个包罗万象的集市,汇集各种叫卖、超量讯息:团购学习资料,团购羽毛球课篮球课欢乐谷门票……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这些信息对Can没啥用处。她自己有车不需要拼,她也从不网购,女儿放学后直接在班主任家补习,既补足功课又和老师搞好了关系。
群里,Can认识了“达人”,此后,她的生活便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达人是绰号,因为她是群里一致公认的“网购达人”,故而得名。几乎每天达人都会发起一次团Can打招呼的:“丫丫妈妈,你好!我儿子和你女儿是一个班的。”达人给她发了个握手图片。
“你儿子叫?”Can非常意外,她打字慢,半天才将对话回复出去。
“易睿琦,大家都叫他小小胖。”
小小胖?Can肃然起敬。
女儿班上有四个胖子,胖得各具特色,最有名的是大胖和小小胖。大胖成绩好,进校时总分位列全区第三,还得过市作文一等奖,在区里小有名气,当初实验中学是用一万元奖学金才争取到他的。而丫丫这样的擦线生进校时可是要交三万建校费的,而很多想挤进实验中学的线下生没有过硬的关系,想交钱都没门。
大胖特别胖,敦实得像相扑运动员,因为“吨位”大,学校为他特制了把铁椅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要求转校,校方努力挽留都没留住。
小小胖原来和大胖是同桌,大胖走后他才和丫丫坐。他的作业老不及时完成,数次被点名批评,开学不久就成了名人。有一次班主任当着全班面训斥了他几句,他竟然将书包当场摔在地上,声称退学便冲出了教室。校长正在市里开会,闻讯赶紧带着一帮老师满世界找人。
女儿回到家饭也顾不上吃,将事情来龙去脉眉飞色舞地细致描述了一遍。丫丫打小就乖,对于这种叛逆行为十分惊讶。学校作业太多,丫丫每天都要做到午夜十二点。Can对学校的教学方式虽不认同,但岂敢微词,还说这男孩太脆弱了,无疑是家长惯坏了。
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校方找到小小胖后一句批评的话没说,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老师亲自送回家并赔礼道歉。据说,当着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的面儿,小小胖一点儿都不怯,侃侃而谈,语气铿锵,宛如身处百家讲坛,从国外谈到国内,从以前讲到现在,既抨击了现行教育制度的缺陷,又反省了自身错误,看来这个孩子平常思考得够多,难怪没时间完成作业。一众老师面面相觑,他父母陪坐一旁完全插不上话,从头到尾除了续茶就剩下擦汗了。
小小胖第二天低调回校上课,淡定得就像没事人,他的作业还是很少交,但他成绩竟然还过得去,在区里的自主创新小人才比赛里拿到了二等奖,老师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不久后丫丫病了一次,小小胖上门给丫丫送家庭作业。外面微雨,他却站在门口不肯进来,脆生生喊Can:“阿姨!您好!”Can招呼他吃水果他也不吃,非拉他进门时他特地脱了鞋光脚站在地板上,言语来去均大方得体。他走后Can才知道那是小小胖,只惋惜没留孩子坐一会儿。
Can觉得这孩子让她开眼,隐隐好奇是怎样的父母教育出来的,没成想小小胖的妈主动现身了。
达人开门见山,她找Can是为小小胖的午餐。
实验中学配备了学生食堂,小小胖不爱吃,说里面尽是味精胡椒味儿。学校周边倒是催生出无数快餐店,每到饭点儿,店员争相吆喝招徕顾客,饭菜颜色艳丽得奇怪,香味也格外张扬,看着挺开胃但天晓得里面放了什么油什么肉……
达人为了儿子的午餐煞费苦心,有家长心细,天天给孩子送,达人没这条件。听儿子羡慕同桌丫丫带的午饭好吃,达人灵机一动,询问Can能不能给小小胖也做一份便当,她可以付餐费,每份二十块?如果不够还可以加……
达人语速快,说话密不透风,根本不给Can任何思考的间隙。Can不由自主地说考虑考虑,她当时差点就点头了。用达人的话讲,做两个孩子的饭比做一个要简单,也更经济实惠。Can踌躇现在孩子都金贵,万一吃出个不适怎么办?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哪里不妥,决定还是不冒这个险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线就有家长来和她打招呼:“丫丫妈妈,你能不能顺带给我家孩子也做个盒饭呢?帮帮忙吧?”
接二连三找来的有七八个家长,Can没见过这阵势,胡乱就应下来了。原来是达人在群里好好鼓吹了她的厨艺,几个住得远的家长都很感兴趣。到了晚上,响应的人达到了十四个之多。
达人主动帮忙统计订餐人数,不厌其烦地给家长们一个个去电话敲定和说明,还帮她列表计算成本和支出。在达人的建议下,Can拟定了周一到周五的菜单,每套盒饭规定荤素搭配有肉有菜有汤有水果,成本控制在十元左右。Can很久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紧迫感了,她和达人商议将餐费降到每人十五元,她反正就没打算挣钱嘛。达人断然否决:“这不都说好了吗?你可别弄太便宜,校门口的盒饭两荤两素都要十五呐,首先,你从价格上都要和他们区别开!更何况,目前物价飞涨,万一哪天成本提高,你当月提价也显得不那么仗义,留下缓冲时间不会错……”
Can觉得达人说什么都特对,她也乐于不动脑,照做就行。
采买来的蔬菜水果堆满了厨房,她的心也前所未有的充实。她像女王一样手握生杀大权,将她的餐台治理得井然有序生机勃勃。
每天午间时分,热气腾腾的饭菜被装进一个个洗净消毒好的餐盒,水果临出发前洗净切片摆放成花朵形状。Can提前来到校门口,polo车停在附近开阔干净的地带,她打开车后备厢静等孩子们来领餐。她将女儿小时候的包被和热水袋都翻找出来,将饭盒们精心包裹,即使外面大雪翻飞,孩子们前来领餐时饭菜都还烫手。
有家长不放心,特意到Can家现场观摩,无不满意而归。色、香、味儿都没说的,手艺一流,配餐科学,卫生放心。他们不吝词句地夸Can,她不知回复什么,只晓得一直笑一直笑。
后来,只要她一上线,群里的家长们便对她此起彼伏地热情招呼:“女儿回家说今天的糖醋带鱼太好吃了!说得我跟她爸都快馋死了……”
“我儿子这月长了三斤,太感谢了!”
“Can,你要是开个餐厅我们全家都去捧场!”
因为大家太热情,Can应接不暇,后来上线就只好隐身。她开始变得开朗了,不再独来独往,在门口等孩子的时候有家长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她也会和对方笑谈两句。偶尔车堵在路上,会有家长主动来电话:“丫丫妈妈,你怎么没到?丫丫还在校门口等,要不我顺路送丫丫回去吧?”
一个月下来,Can算了笔小账,“小饭桌”扣除成本净盈利一千五百,再加上拼车省掉的油钱,她这个月等于赚到了两千块。
Can激动不已,赶紧又重新核算了一遍。这两千块是她辞职十年来赚到的第一笔钱,她很慎重地将钱单独存了起来。为了感谢达人的热情张罗,她主动免掉了小小胖的餐费,达人也没有过多客套,欣然接受。
进餐的孩子人数还在飞速增长,Can吃不消了,当人数到了三十时她拒绝了后面要求加入的家长,饭盒汤盒水果盒,搬运起来工作量大不说,后备厢里塞满了,连车后座副驾驶座都占用了,她总不能放到驾驶台上吧?
达人怂恿说:“你可以到我家里来做饭嘛,就在实验中学对面,很近的,厨房设施一应俱全……”
达人精明,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认为。
达人认定世上就没有不能还价的商品,购物的最大乐趣不在于“物”而在于“购”,而“购”的乐趣则是挑战底价。达人嘴皮子利落,开价一千的风衣她嘁里喀嚓还到五百;即使是大卖场,高傲如公主的专柜店员如何声明不还价不二价,只要她出马,皆马到成功。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失过手,但与胜利相比,那点点失败大可忽略不计。她似乎天生有种魔力,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凝神静听,听着听着就会犯起迷糊,然后热血沸腾,最后束手就擒。
达人原先在一个大集体性质的印刷厂当会计。大集体所有制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她爸妈老派,特迷信国企,对大集体也爱屋及乌,他们死活不许女儿到私企找工作,生怕被私企老板剥削了。
从进厂那天起达人就盼着厂子快倒,早死早投胎。偏偏她的厂特长命,别的大集体都奄奄一息,只有她的厂一丝丝破败的兆头都没有,机器昼夜不息,工人们也几乎天天加班。
印刷厂建厂时间早,距生活区、校园区都很近。达人眼光独到,儿子刚上幼儿园她就在实验中学对面买了套两室一厅,房子离厂不远,她自己上班、以后儿子上中学都方便。当年她买房时老公还拚命反对,认为这个区域老旧,升值空间不大。事实证明她多么有远见,这个当初只投资了六万的两居室涨到了三四十万,每月租金高达一千八,实验中学的家长们对这个黄金地段的房子趋之若鹜,一天都没空过房客。儿子从幼儿园到小学,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另找房住,幼儿园和小学,附近的房子相对便宜,这中间租金的差价就高达一千。
达人精密计划了未来的六年,儿子一上初中他们就搬回自己家。住在实验中学对面,吹不着风淋不着雨,安全,方便。她每天能回家给儿子操持午饭,实验中学午间休息虽然仅有一个小时,仗着家近,儿子吃完饭还能小憩片刻;等儿子初中毕业她就去租高中附近的学校,自己的房出租,以租养租;儿子上大学时她就给儿子订下婚房,以租还贷,轻轻松松拥有两套房。达人自觉计划严丝合缝,生活会依照她的安排渐入佳境,一家人仿佛停机坪上的飞机随时待命起飞。
好容易等到儿子如期考进实验中学,达人突然辞职了。
达人有达人的完美计划,印刷厂有印刷厂的宏大蓝图。这个大集体厂虽不大,但领导层更换频繁。新来的领导雄心勃勃,决心一夜之间将这家老厂改头换面,大集体要变成股份制,每位职工入股三万。
三万,对普通家庭可能算不了什么,但达人的老公只是个普通干事,混了多年也没混到期盼中的位置,这种悬在半空中的状态最消耗精力和金钱。饭局多,该不该买的单都要抢着买,收支严重失衡。儿子为了上实验中学刚交了四万块钱,未来还不知有多少用钱的地儿。达人不打算入股,厂里其他姐妹的境况比达人好不到哪儿去,大伙儿一致决定拖着,不交。新领导见状召开全厂大会,会上强硬宣布,如果不马上入股就立即买断工龄回家,谁要买断?举手!
达人怒了,事关三万块钱她不可能不怒,在会议现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倔强地举起手来,豪迈地结束了她近二十年的大集体生涯。
豪迈不能喂饱肚子,更无法负担一应开销,达人抓紧时间找工作,有经验的会计师还是有市场的,她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私企。私企的待遇比原来的厂高,但活儿密,老板恨不得她一抹带十杂,什么都包圆。公司离家太远了,每天来回路上都要三小时,看在比以往多一千块的份儿上,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赶公汽。披星戴月奔波在公司和家之间,她对儿子的愧疚与日俱增。每天早上老公将她提前预备好的食物用微波炉热一下给儿子当早餐,中午孩子自己在食堂简单解决,晚上爷俩再随便对付点什么。老公不善家事,连热饭这种小事也靠不住,儿子偶尔会饿肚子。
当听到儿子赞叹同桌的饭菜如何美味后,达人脑海里灵光乍现,她迅速联络了Can。达人清楚成本的掌控、品质的提升和流量有莫大关系,通过群,她舌灿莲花鼓动了一批家长参与进来。
Can也很上道,第二个月就将达人儿子的餐费免了,这一笔可就是好几百块呢。
Can的“生意”火爆得出奇,达人灵机一动,盘算着将自己两居室的客厅和厨房租给Can。达人一直心疼搬回来后损失的租金,虽然儿子上学是近了,但家里的厨房利用率太低,只生米虫不生利息。她大胆规划起来:客厅和厨房正冲着学校大门,两卧室则朝向小区,如果隔断卧室再在客厅另开个门,简单装潢就能改造成一间迷你餐厅。儿子午餐后进卧房休息,两不干扰。Can既不用开着车来回奔波,还可以将经营扩大至少四倍,加上省下的汽油费啦水电气啦,租金收个八百怎么都不多,要知道这地界巴掌大的门面房都租到一千八了。
Can却果断回绝了达人一举多得的完美提议。
Can对达人说自己就这么大能耐,多了,受不起。达人百思不解,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嫌钱多?她酸溜溜地想,能进实验中学的孩子家里不是有钱就是有权,很可能算计着过日子的就她一个。
达人看不懂Can。Can的外表和年龄明显不符,发型是达人婆婆才烫的那种小卷儿,衣服也没风格,宽松褶皱,什么颜色都敢随便套套就出来,脸上更是连个面霜都没搽,百分百的“素颜”。初次见面时,达人还以为她是丫丫的奶奶呢。女为悦己者容,从那不修边幅的症状,达人判断Can应该“没”老公。“没”老公一般分三种情况:离异、丧偶、两地分居,达人却觉得Can都不像。
达人觉得Can就是个谜。虽然穿几十块的地摊货,还背着一个吓煞人的橙色绒布包,却开着一辆崭新的polo。二十四小时都挂在网上,想必没正式工作,但从丫丫的吃穿用度看,家里根本不缺钱花。
达人非常非常缺钱。她在群里是因网购出名的,大家最开始都不认识,购置工具书、学习用具都是散兵游勇分头行动,书店从不打折,还时不时缺货,服务态度更别提。是达人将大伙儿紧密联接在一起,抱团后的力量无穷,动辄上千元的大宗购物让他们常获得最大优惠。后来,大家只要有购物需求都会虚心向她请教,无论是家电还是服装化妆品,达人都能给出中肯意见并不遗余力帮大家寻找最适合的店家,还帮忙讨价还价,她的干练和热心在群里深得人心,一呼百应。
达人自然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她和店家还价时一般会给自己预留下“辛苦费”,另外再多要几张店里的优惠券。优惠券是店家召回头客的惯用伎俩,在二次购物时可以当现金用,但买家常视这些优惠券为鸡肋,多数商品很难光顾第二次。达人却巧妙将群里的诉求合理分配,分次分批购买,好用优惠券冲抵现金,这其中的窍门也只有达人才懂,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达人算了笔细账,她拥有七个QQ群,这就意味着她有四位数的潜在客户,其中消费最大的群就是实验中学家长群。仗着每天各群综合起来近百人的大宗团购,她每月额外收入两千往上走。这个数额虽不算巨大也足以让人振奋。
达人并未以此为满足,开源和节流都同等重要。逢周末一家三口都回老人家蹭饭,临走还不忘带些水果点心走。去超市采买时她会掐着晚市的钟点儿,那时很多时蔬水果都对折甩卖。
老公常赶工作饭局,这里面也有可以开源节流的空间。达人责成老公每次饭局都必须打包,她老公哪儿肯在那种场合做这事?达人帮他编了个堂皇的理由:喂狗。去年家里确实养了条金毛,狗是儿子非吵着买的,可惜只养了半年就病了,哪个晓得狗治病也那么花钱?前后花了好几千也没能保住狗命,后来再也不敢养了。狗没了,但狗名还在,借用一下何妨?老公被逼无奈,只得每次以狗名将饭打包,打包回的食物则被达人用来解决自己在公司的中餐。次数多了,老公的同事但凡自家有剩菜肉骨头之类经常主动送上门来“喂狗”,老公从不敢放同事进门,怕他们发现家里没有狗影只有人踪。
对达人来说,儿子的“培优费”是笔不菲开支。大家在群里每天都只乐呵呵聊天气谈购物,私底下却让自家孩子出去上各种培优班。儿子的英语一直上不去,非补不可,但好一点的培训机构一堂课就要六十,精品小班更贵,每课一百到两百不等,一年下来这就是大几千。
但达人是谁?她在这个万能的群里发现了一名优秀的英语老师,在群里他被尊称为“校长”。
校长是一所培训机构的金字招牌,是个挂名副校长。他的英语课只有一对一和六人精品小班,名头响到根本不屑于开办几十人的大班。他的收费业内最贵,即便这样,为了有限的名额家长们还得提前预约。开学两个月后他的六人班里有个孩子退了班,于是,校长在学校群里发了广告召一名学员。但当时群里家长对他的名气还不甚了解,而且又已经开学了段时日,该培优的早就开始了,他播报了几次后见反应冷淡就懒得再播了。
达人看到他的广告后立刻行动起来,她热情帮他宣传,一上线就积极帮着广告广告,虽然收效甚微但校长对达人心存感激,见无人理会,达人对校长义气地说:“算了,我让儿子来上吧!”
校长对达人的“抬桩”很是感激,授课费破例打了个折,达人虽然表面淡定内心却失望透顶,九折?九折!这算得上折扣么,这个外表爽朗的男人完全不给力啊!
达人的儿子只上了几节课就坚决不去了,说是跟不上课程,达人也觉得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正好,Can的女儿连着几次英语测试成绩下滑,闲聊时Can向达人打听英语培优,达人就热情推荐了校长,自己则借机退出。这样一来,校长和Can都觉得她够哥们。
培优费倒是省下了,达人继续寻找性价比更高的英语补习,时间一晃又过了俩月,儿子英语成绩开始挂红灯,Can那边传来的消息让她顿生纠结:丫丫居然拿到了班上的英语测试满分!
这天,校长突然主动联系达人:“我给小小胖免费补习吧!”
如果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达人觉得自己被一个热乎乎的意大利至尊披萨给砸了个正着。
校长和妻子分居有半年了。
校长被同事评为当仁不让“二婚典范”,他深以为荣。第一次婚姻在长期积压的矛盾中破裂,他离婚后独身整整八年,本以为自己会就此终老一生时,第二任妻子翩然出现。
妻子比他小整整十二岁,漂亮,很少有同龄女孩那些毛病,对于车子、房子、票子也完全忽略不计。校长常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积大德了,竟在人生最落魄时遇到如此可人的伴侣。但那时校长身边的人却都不以为然,同事们私下议论这女人要么脑子有病,要么有着不孕不育之类的难言之隐。校长的老妈则认定对方贪恋自家房产。拜托!就那个有三十年历史的老房?老鼠比住户还多的两居室也值得人女孩贪恋?
婚后的生活太美好了,他们很快有了妞妞。女儿的降生完全改变了校长的世界观,年轻时的校长桀骜不驯,烟酒麻样样通,号称麻将铁角。为了让女儿吃上最好最安全也最贵的奶粉,为了让女儿进重点学校接受最好也最贵的教育,校长毅然戒烟戒酒戒麻,开始去培训机构兼课,妻子也不惜为高薪赴异地打工。
两地分居的生活苦不堪言。妻子离开时女儿仅八岁,妈妈不在身边,女儿只好迅速长大,洗完澡后主动洗自己的小裤头和袜子,吃完饭还帮着收拾碗筷。每天孩子放学后校长在厨房做饭,女儿就安静坐在桌前写作业,大人孩子各司其职。女儿的学习更是不必他操心,成绩门门拔尖,成功考入位列省重点的实验中学。
妻子临走前建议女儿剪短头发好方便打理,校长坚决不许,他学会了给女儿梳辫子。每当他笨手笨脚梳理着女儿软细的长发,心里会有种难言的感触,些许辛酸掺杂着些许幸福,还有些许感动。
校长每天都和妻子通电话互报平安互诉相思,妻子等到周末会找个网吧同丈夫和女儿视频。女儿给妈妈展示刚发下来的满分试卷,校长没啥可展示,在旁边将头顶亮给妻子看,他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还有迅速蔓延的趋势。校长每次对话的结束语是让妻子赶紧找个本地工作,妻子学的妇产科,应该好找。但妻子都说难找到合适的。他说自己现在收入也算可观,应该够用了。妻子则说异地打工的薪资是本地的三倍,三倍啊!他们要为女儿将来出国做足储备,拿留学英国来说,每年学费约三十万,三年近乎百万,再加上生活费,绝对是笔巨资。是啊,他们夫妻俩拚老命合力给孩子铺垫一个更美好光明的未来,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了。
校长的幸福感从前天起消失殆尽。他培优班上的一名孩子家长在体检医院工作,他免费送了校长一个体检套餐。校长自恃身体不错,之前单位各种体检他都懒得参加,想想自己快五十的人了,就算为了妻儿也该更加保重,他欣然前往,体检结果却让他如五雷轰顶:他的血型是O型。
妞妞的血型却是AB型。
他晕乎乎地想到:O型血生不出AB型的孩子……
当天和妻子例行通话时,话几次到了嘴边他都忍住了,这件事他实在说不出口。他希望是哪里出错了,也许问题出在“免费”上?第二天他自己花钱复查了血型,仍是O型,他赶紧带女儿去查血型,结果依旧让他崩溃。
他断定妻子有事瞒他,越琢磨越让人生疑。他跟妻子相识不久就敲定了终身,女儿的出生日期也比预产期足足提前了一个月。
他迅速行动起来,像个蹩脚的侦探殚精竭虑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力图还原事实真相。正好妻舅来电找他借钱,他二话不说召来了妻舅,打算从他那儿找出突破口。妻舅虽是奔四十的人了,三杯酒下肚就口无遮拦,还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各种妄想,他总幻想着自己突然发迹,一夜之间成为中国的巴菲特或扎克伯格。他炒股炒期货,办养狗场,种灵芝……校长记忆里这货从未停止过折腾,却每每以各种奇怪的理由借钱。可怜老迈的岳父岳母,快七十的人了,两人的退休工资每月都省出一个人的给儿子。校长极其看不惯妻舅这种典型“巨婴综合征”患者,他提醒妻子千万别滥同情,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别惯出他一身新毛病。
一瓶红星二锅头见底后妻舅打开了话匣子,校长从他滔滔不绝的酒话中获得一条重要信息:他那年轻漂亮的老婆在大学时期交了位男朋友,两人正式谈了五年多,直到谈婚论嫁才分手。在获知女友的结婚信息时,那个男人曾力图挽回过,还是妻舅出面将对方打跑的。
打发走妻舅后,校长翻箱倒柜找出妻子的大学毕业合影,不用任何人告知,他一眼就认出那个男人。那人长着和妞妞极相似的脸,尤其是笑吟吟的葡萄眼和左脸标志性的酒窝。校长捏着照片呆坐了足足一天。
女儿丝毫没有觉察他的异样,一到家依旧亲亲热热勾住他的脖子撒娇,女儿嫩嫩的小脸贴上他冰冷的脸,校长的心顿时如同从冰窟堕入熔浆,全身所有毛孔都直溅火星。他不敢直视女儿,更没心思准备晚饭,草草叫个外卖了事。女儿边吃边和他绘声绘色讲学校里的趣事:大胖突然转学了,小小胖居然哭了……他似听非听。
他开始借故给学生补课尽量晚归,人在街头失魂落魄地闲逛,他重新开始吸烟。这日子肯定是没法过了,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
入夜,他醉醺醺回到家,却发现饭桌上放着女儿自己做的简单饭菜,碗筷下压着字条:Dad,辛苦了,别忘了吃饭哟~
末尾还画着一张灿烂笑脸。
他的心像被机枪扫射过,痛得发狂。他真想砸了这饭菜,顺便砸了自己的脑袋。校长觉得自己必须找个什么人谈谈,刻不容缓,否则自己会憋坏。找谁呢,谁肯听他的隐私却不会外传?谁能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校长忽然想到了达人。
在群里,校长第一个认识的就是达人。校长通过她买到的第一件商品是欢乐谷的门票,每张原价一百八,达人团购的票只要七十八,达人一再怂恿,又看到那么多人热切响应,校长决定随团试试。
那天他和女儿玩得很high,在四十米高空的“天地英雄”上以时速两百公里快降时,他吓得魂飞天外只差没尿裤子,事后回想起来却觉得新鲜有趣。倘若不是这个热情过头的女人,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去尝试这种惊险这份刺激。接下来,几乎只要是达人发起的购物他都会积极参加。
校长与达人面对面时,完全没有想像中的尴尬,两人沟通零障碍,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校长觉得达人长得很漂亮,不过,她不属于传统意义的漂亮,年龄对她不具备攻击性。她身上暗含某种张力,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当她说话时(大部分都在谈商品)她的眼睛熠熠闪光,直指人心。
校长女儿从不挑食,但在达人的鼓吹下,他也欣然加入了Can的小饭桌。说老实话,Can的手艺当真了得,炸鸡翅、芙蓉鲜蔬汤做得比专业快餐店还好吃,连女儿从来都不爱碰的鱼,Can打造出妙不可言的甜酸味,女儿每次吃到鱼都欢呼雀跃。
校长觉得达人就是那种具备生活智慧的女人,还很够哥儿们。
从Can那里得知小小胖英语下滑后,校长发自内心地着急。之前小小胖跟班补习的起色不大,校长判断是小小胖英语基础知识太薄弱导致的。于是他给小小胖量身打造了一整套教学方案,决定从基础补起,但达人却婉拒了。
校长后来听群里的一个喜欢八卦的孩子妈妈说,达人家境差,在群里高调搞团购什么的不过是变着法子弄暖自己的荷包。校长听到这样的诬蔑第一反应是愤怒,怒斥对方造谣,静下来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细心观察会发现,达人背的包穿的衣服都是山寨品,锱铢必较的态度总让校长如芒在背。当初校长给小小胖补习时,达人竟开口问他补习费能否“优惠”点。
八卦妈妈觉得达人蒙蔽了所有人,在群里鼓动大家不要理会达人。看到达人在群里骤然被孤立,校长莫名觉得负疚,他本想装没事儿人一样和达人继续在群里聊天以表示自己微不足道的支持,一个妈妈偷偷告诉他:大家都传你们在暧昧……
校长无语了。他想,如果自己不出来兼课,如果妻子不到外地打工,他们也有可能过着类似拮据的生活,为了省点小钱颇费心机。校长心里一酸,他觉得自己还能为对方做点什么,于是他给达人打电话:“我给小小胖免费补习吧!”
达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她主动提出请校长吃饭,校长接到电话时却没有预想的期盼感,他突然失去了倾吐的勇气。
王志经历了这辈子最糟糕的两个月。
王志姓王,叫志,但很多人都会误听成“王子”,估计他爹就这个意思。
王志头脑好使,一直以来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强。高中毕业他去学了汽车修理,从学徒做起,两年半后他拥有了自己的汽车修理店。和同龄人比,他过得轻松快活,早早就买了车买了房,闲暇时和朋友去K歌或者打打小牌。他很会记牌算牌,几乎逢赌必赢,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王志相信幸运之神和他是一国的。
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心,渐渐地,他越赌越大,有时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十几万,赢钱就给老婆买貂买钻石。他赌品好,随对方什么赌注他都敢跟,后来嫌牌不刺激了,干脆摇骰子赌大小。在一场地下豪赌中,他的幸运之神溜号了,他赫然失去了所有财产还有家人,从汽修店老板变成了孤家寡人。发生巨变他也无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起码落个逍遥自在。
他只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将失去的都捞回来,现在只当都暂寄在别处。
王志不担心生计。他年轻体壮头脑好使,当洗车工、快递员,干什么都比一般人干得巧干得妙。但他什么都干不长,一方面是他散淡惯了吃不住累,一方面是债主的围追堵截不允许他在同一个地方久留。有一天,他正在位于四楼的出租屋睡觉,忽然从梦中惊醒,他来不及擦汗拎起鞋跳窗而出,他重重跌在一楼的石棉瓦棚子上,脚落地时发出“咔”的一声。他忍着巨痛抬起头,一个彪形大汉正从他的出租屋内探出身来秃鹫般死盯着他……那天晚上,他的囊中和腹中一样空空如也,于是他帅气地将自己唯一的财产——一部诺基亚手机换了几十块钱。
很可能是命运的安排,坐公汽时,站在他前面的年轻女孩正在投币,她甩到背后的挎包拉链没拉好。那只黑红相间的皮包如万圣节的南瓜般冲他诡异地咧开大嘴,里面斜插着一部簇新的苹果手机。
那瞬间他居然失忆了,下车后他才发现自己裤兜里多了一部苹果手机。苹果机方方正正,光滑如玉,最大优点是好脱手。他过了相当舒心的一天,先去馆子饱食一餐,再到附近池子泡个澡。从此,他开始了每天去公汽“上班”的生涯。
王志“上班”很守时。天一亮他就跃身而起,胡乱洗把冷水脸便精神抖擞地上路。每天上下班的高峰期就是他的事业高峰期,他奋力追赶人满为患的公汽,见缝插针地靠近那些衣着时髦的上班女郎,在无数次被高跟鞋践踏之后他的经验迅速积累。现今这些年轻女子人手一部智能手机,她们爱在等车时旁若无人地划拉手机,肩上还背着个与身形极不相称的大包,均是日理万机的傲然姿态。车到站,手机随手一插,她们的注意力全在抢座儿上,王志只需瞅准时机挤到目标身后。做这个和其他行业一样有风险,但风险系数相当低。有一次全车人眼睁睁看着他将一个女孩的包洗劫一空,所有人都没吭声还纷纷将视线挪开,后来当事人发现自己被盗也不敢报警,跟在他后面轻声哀求他把身份证还她。
王志小时候受的是“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教育,那会儿捡到一毛钱会骄傲地上交老师。他选择现在的“职业”却毫无愧疚。他认为该愧疚的是那些女孩,用这么奢侈的手机还挤公汽本来就很荒唐,要怪就怪虚荣心害人呗!
每天都在发生无数荒唐的事,王志今天就遇上了一桩。
他脚伤后的第二个月,脚痛得更厉害了,他一直没当回事。他每逢“工作”时会浑然忘我,疼狠了就贴张膏药,或者吃几粒去痛片。现在肿的地方已经发黑发亮,膏药黏在上面扯不下来,一扯疼得要人命,去痛片也不管用了。
这天他一无所获,别说苹果机他连个苹果核都没瞅见。一个衣着时髦的中年女人突然在路上叫他,女人涂得油油的红嘴唇快速颤动对他说着什么,同时塞给了他一张餐券。路边喧嚣,王志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还以为对方是街边发传单的,女人却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过了马路,王志盯着手里的餐券,难以置信:“我擦!”
王志半信半疑去了这家所谓的西餐厅,除了服务员的态度冷淡外,他觉得当天的一切近乎完美。
看到服务员一盘接一盘端上各种说不上名目的食物,他的肠子立刻欢快地鸣唱起来。他并没有因饥饿昏了头,向服务员确认过这些食物真的不要钱后才开始尽情享用。他吃得太快,太投入,以至于餐桌对面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是王飞的爸爸?”对方欣喜若狂地用手指着他,开心的样子像是捡到了钱包。
听到儿子的名字,王志抬头细细打量了下那个男人。对方年约五十,头发白了大半,瘦,架副近视眼镜。王志觉得有些眼熟,便下意识点点头,男人不见外地挪到他对面,介绍自己是王飞的英语培优班老师,他们见过一面。
王志想起来了,儿子确实在外面培训过英语,但自己只前往接送过一次,这人记性真好啊。
王志潦草地和对方握了手,继续吃,只是吃的速度明显放慢了,他也说不上是对儿子老师的尊重还是已经吃饱了。
老师莫名地兴奋着,先谈论王飞的名字,太特别了,“王妃”,听过的人谁都不会忘啊。
王志大乐,他从没想过儿子的名字能被解读成这意思,原先他爹还想给孙子取名叫王厚呢,取王家有后的谐音,现在一想,如果叫“王后”辈分还高点。
老师感叹王飞是个多么有天分的孩子,学英语简直得天独厚,语感、发音多么地道……遇到这样的好学生是老师的幸运!最难得的是,这孩子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多长的英文课文,他大概通读个三四遍就能流利背诵。
老师哀叹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转校了呢?怎么就不来了呢?”
对方的语气如此感伤,王志有些汗颜。作为父亲他对自己的儿子插不上腔,所了解的还不如这个培训老师。儿子出生那天他还在牌桌上鏖战,在他横扫三家之后接到他爹的报喜电话:“生了!生了喂!一个大胖小子!你有后了,王家有后了……”他清楚记得那天他赢了五千四百四十六块,却不记得儿子出生的重量。
记忆里他也从没有和儿子好好交谈过。
服务员还在不断上食物,他吃不下了。这时他才发觉菜太油,汤居然是冷的,水果明显不怎么新鲜,面包干硬,胃隐隐作痛起来。
老师一直没点吃的,似乎在等什么人,老师下意识瞟了眼桌上的食物做了个吞咽动作。
王志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豪迈地说:“老师,您吃啊!别客气,来来,一起吃!”
老师看了眼手表欣然同意了,他开始吃起来,吃得很慢,也很克制。
王志接了老师递的烟,共了火,他小心询问起儿子的近况。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儿子了,在他赌输最后的五万后,妻子就带着孩子失踪了。妻子一直对他打牌有微词,俩人为此干过一大仗。那五万是老岳父抵掉了家乡的老宅凑齐的,他当时挺感动,对着妻子信誓旦旦说还了赌债就重新开始。拿到沉甸甸的钞票后他失忆了,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走进地下赌场,更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来的,只记得手中剩下的包钱的旧报纸。
老师对王志的询问一度疑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作为父亲会不知道亲生孩子的下落,王志只得硬着头皮撒谎说自己离婚了——也只有这样说比较合理——老师突然变得十分亲切慈祥,他拍拍王志的手,以示安慰。
老师意外透露给他儿子的下落:王飞去了外地一所中学借读。
老师惋惜那家中学的师资配备远远不如实验中学,太可惜了……
王志听不下去了,他胃痛得厉害,粗鲁地打断了对方,搜肠刮肚问道:“那什么,你的孩子……好像是个女儿吧?嗯,她……怎么样?”
老师似乎被他这个简单问题给难住了,他顾左右而言他,低头摸索出手机假装打电话来回避问题。老师刚摁完号码王志裤兜里的手机赫然响起,王志措不及防给吓了一跳差点没坐到地上。
裤兜里的手机是他从给他餐券的女人那里顺来的。女人从包里掏餐券的时候,精致的苹果手机如一条闪耀七彩光芒的鲤鱼,刹那间就勾住了他的眼他的魂,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出的手。
赌博和偷窃有相似之处,一旦登峰造极了,手往往走在脑之前。
即使隔着裤子,手机铃声仍然非常刺耳,那是苹果机特有的铃声。老师的眼神有意无意滑来,王志迅速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插进裤袋里拨下了手机的静音键。他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校长持续保持着打电话的姿态,一脸灰扑扑的失望。
这么巧……原来老师和那个女人认识啊……
王志忽然想起来了,那个给他餐券的女人也是一名家长,她家孩子和王飞还是同一个班。他当快递员的时候给女人送过好几次包裹,这女人显然不是一般有钱!快递包裹几乎天天都有,有时一天有三四个包裹,好几家的快递员齐聚她公司门口等着她,那份热闹让人想起古代求亲的画面。
“我想喝酒。”老师攥着手机突然心情变差,他伸长胳膊向服务员要酒。
服务员轻蔑地表示,酒水不包括在套餐里。
“没关系,”老师认真地摁住王志的手说,“酒钱我出。”
王志忽然有点啼笑皆非,做了个“您随意”的手势。
老师仔细审读着酒水单,斟酌片刻,认真对服务员说:“还是不要了,我自己出去买吧。”看着老师那有些凄惶的背影走出餐厅大门,服务员忍不住“嘁”了一声扭身走开,王志被服务员的轻蔑弄得十分恼火,对老师生出不少同情。
过了好一会儿老师回来了,他的手中却是空的,头发湿乎乎贴在额前,更显落寞。王志发现窗外在落雨,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这鬼天气,手机只好等明天再“处理”了。
分手时老师很真诚地向他致谢:“今天让你破费了,下次,下次我请你啊!”
王志摆摆手,老师却非常执意:“必须的!”
俩人好像相识已久的熟人一样并肩向外走。老师问:“你住哪儿?我送你。”
王志意识到对方居然有私家车,大感意外,等到老师开着他那辆油漆斑驳的老奥拓滑到王志面前,王志再度失笑。他很辛苦地忍住笑,诚恳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算了吧,就这破车,他好意思开,自己还不好意思坐呢。
雨下大了,王志将脖子一缩,手插进衣袋在街上疾走,走了没多远,老师的破车悄悄从后面赶超,他从车窗里递出把伞给了王志,王志不忍再拒绝,伸手接过道谢。
老师突然低头写了个号码给他:“这是王飞的手机号……”
王志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在雨中突然飞奔起来,他跑得很快,就像前方有什么人在等他似的。
脚受伤后王志过夜一般都去医院候诊大厅和火车站候车室,空间够大,都有空调和液晶电视,周围四通八达,跑起路来也方便。区别在于,医院可以岔进岔出,进候车室却需要车票。王志斟酌片刻,最终选了候车室过夜,暖气更大些也更安全。他没买票,只跟着检票的人群淡定前行,他动作比一般人灵巧,即使脚有伤也不妨碍,像一尾鲶鱼,避开检票员锐利的鹰眼一扭身就滑入了候车室。
他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双人座,将外套脱下卷成枕头,脱了鞋平躺下,感觉好了点。有人在吃泡面,特有的香味在暖暖空气里显得格外浓烈。他睡前翻看了下手机,上面有三十多通未接来电,其中一半来自“老公”,另一半是“校长”,想必“校长”就是儿子的英语培训老师。
未读短信有三个,一个来自“老公”:“拾到手机的朋友,我的手机里有很重要的资料,如果你能还给我,将不胜感激,一定当面重谢!”
这短信无疑是失主发来的,他拇指滑动删掉了这个短信。
另外两个时间较早的短信都来自“校长”:“我到餐厅了,请问你在哪儿?”
“人在哪儿?给你打了电话都没接,是临时有事么?”
王志发现手机主人之前已经发给“校长”短信,说自己临时有事不能去了,不知何故老师没收到。
他拨弄着手机,这部手机里面竟然没装什么游戏,王志百无聊赖地翻看图片库的照片。机主很喜欢拍照,手机照片不少,粗粗一翻,里面大部分是机主自拍照、家居照,还有不少小胖子的照片。那小胖子和自己儿子同龄,长得也有几分相像。
王志突然间想儿子了。他想起有次打牌回家晚了,老婆犯了犟死活不开门,是儿子偷偷拉开门放他进去的。
儿子胖,胖得眼睛都快没有了,超级爱看书,早早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儿子的头发黄细,有一撮毛在额前不驯服地翘着,像个竖起的大拇指,王志喜欢伸出手去抚平它,儿子却总在他出手的一瞬及时躲开。儿子乖,在父母大声吵架时悄无声息地潜回房去做作业,胖胖的背影显得很孤单,可是自己却有一次失心疯般无故踹了儿子一脚,儿子没留神被重重踹倒在地,妻子惊怒,猛冲上前来和王志撕扯,一副要与他拚命的架势。儿子吓坏了,坐在地上拚命摆手:“我肉多,不疼!真的不疼!”
王志按照老师给的号码拨通了儿子的手机,电话居然通了,当听到对方“喂”的一声,王志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呆呆举着电话沉默着,半分钟后,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要说的话,正要挂机,电话里突然传出:“老爸?”
王志的眼泪突如其来。
几个月过去,儿子已经开始变声,他瓮声瓮气地告诉他爸,新学校里的同学比实验中学少得多,每个班仅三十多人,昨天又转走两个。儿子抱怨学校进度太慢,原来他在实验中学早就上完了的课,到现在一半都还没讲到,老师经常无故换课……
王志听着鼻子一阵阵发酸,在嘈杂的候车厅他大声对着电话那边的儿子说:“告诉你妈,咱们还是回实验学校!我儿子成绩好,就应该在好学校!”
儿子听后愣住了,半晌才低声说:“我妈说……要躲债,绝不能回家……”
王志一惊,他忘了自己还欠着五万的赌债呢。他痛定思痛,毅然决然地对儿子说:“你放心!债你爸马上就还!你爸有办法!告诉你妈,赶紧回来啊,别耽误了你的功课!”
他的声音很大,几乎是用吼的,身边几个被王志吵到的乘客对他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和儿子通完话,王志捏着手机陷入焦燥中:怎么样才能一口气搞到五万?卖血?卖肾?卖眼角膜?
王志仰头看着候车室液晶电视机里闪过的银行广告,心一动,似乎看到了“商机”。他看到面前经过的穿金戴银的女子,再度心一动,觉得这也是“商机”。在他如饥似渴的眼里,到处是钱,静止的钱行走的钱,都等着他去追去赶去弯腰去伸手。他的思维被这五万逼得东突西奔,一会儿想只要搞到钱,管他怎么样搞,一会儿想到如果出了什么状况,儿子将来怎么办?
脑子快速转动着,有无数罪恶念头泛起。
“嘀”,短信声音,“校长”来的:“?”
又是短信声音,还是“校长”来的:“??”
王志能想像出老师紧紧盯着手机期待回复的窘迫样,为了避免接下来的短信轰炸,他用机主的口气回了条信息:“非常抱歉,今天临时有事。我提前给你发了信息,没收到?”
“校长”短信:“哦……”
对方似乎消停了,王志继续冥思苦想着赚钱的门路,他原来有一批狐朋狗友,危急时刻都闪人了,要不要厚着脸皮全部找一遍?
过了片刻,校长又来了短信:“很可惜,本来想和你说说话的,内心很郁闷……”
看在老师给了他儿子的电话号码的份儿上,王志很无奈地回复短信:“?”
老师可能觉得短信无法说清,突然打来了电话,王志哪儿敢接,伸手赶紧挂断,他怕对方还会打来,只好短信:“有事发信息吧。”
老师直奔主题:“女儿养了十二年却发现不是我亲生的,该怎么办?!”
王志眉头紧皱,仔细审视手机上的每个字,确认无误后他先替老师怒了:“这骚娘们儿!揍她丫的!坚决不过了!”
但那个“骚”字他弄了半晌都没弄出来,他不记得这个字咋写咋拼。
见他没及时回复,老师沉不住气了,不断询问:“我该怎么办?”“我是该跟她摊牌还是装作不知道?”
王志边和手机较劲边想:靠,这人简直是我的反义词啊!我孩儿虽然不在身边,但好歹是亲生的,你孩子在你身边却不是你的。
这世上原来还有比自己更悲催的人,比较之下,刚才还巴凉的心又似乎有了点生命力。
那边校长还在焦灼不安地等待回答。
王志无奈放弃了“骚”字,重新回复短信:“也许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医院抱错啦?和老婆好好沟通……”
王志摁下发送后愕然了许久:沟通?他的人生字典里还从未有过这个词。老婆跟他一样都是独生子女,俩人脾气都冲,结婚以来每天都在闹架。老婆瘦小,跟他骂架嗓门却特别大,一句赶一句,他吵不过她扬言要揍她,她就拿刀跟他拚命。太没意思了,所以他才老往外跑……但老婆伺弄孩子,奉养老人,绝对是个能干贤惠的媳妇……如果真能沟通……如果……
校长的短信:“谢谢你!!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王志疑惑不解,陷入困境的他竟然让对方变得轻松?真搞笑……
王志惊觉自己给对方发的那个短信居然很长:“……就算孩子真的不是亲生的,重要么?”
这样的话竟然是他亲自划拉出来的,他的手又擅自走在脑前面了。
达人和老公暴吵了一夜。
起因是校长。为请校长吃饭,达人提前团购了一家有名的西餐厅的餐券,不贵,两人餐才五十八元,远抵不上一节授课费。
达人去餐厅的路上接到老公来电,老公不耐烦地问她的行踪,她兴致勃勃:“你说这老师是不是挺怪,要他打个折像要了他的亲命,现在却不要钱……”
一向温厚的老公在电话里冷不丁怒吼起来:“你脑袋被门夹了?还用说,他打你的主意撒!这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谁晓得他满肚子装什么坏水?”
胡说八道!达人如果不是碍于乘客早就在电话里跟他吵起来了,把人想那么不堪,免费就是打坏主意?收钱就都是好的?混蛋逻辑!她气呼呼挂断了电话。
达人对校长印象不错,无论衣着谈吐,校长都是文质彬彬的居家好男人形象,虽然抠门了点……她心里忽然忐忑起来,老公考虑的似乎也不无道理:一个抠门的男人突然大方起来,这确实有点可疑……
她太过在意讨价还价的乐趣,浑然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无论还价多少,都该有个价。
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
达人忽然联想起群里谁呱啦过校长和老婆两地分居。在这个交通发达的年代还两地分居的夫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关系不和谐!
达人懊恼自己太单纯了,孤男寡女吃个什么饭啊?真是没事找事!还不如直接付老师授课费呢!
达人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怯。饭是果断不能吃了,但是都到这个点儿了突然说不去……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呢?撒谎这种事儿还是用短信的方式合适,省得语气不妥后果无法弥补。
她斟词酌句编了个短信:“张老师,十分抱歉!临时公司加班,无法赴约!改日。”正待要将短信发出,又觉得后面两个字可能引起不应有的误解,赶紧重新修改发出。
发完短信后她一身轻松,对,原本就该这样,即使校长声称免费,她还是应该坚持给付,做人就应该有原则和底线。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她感到轻松了一半,还剩下的一半负担是手里的餐券。为图便宜,她团的餐券是当天的,过期浪费,她的五十八块钱啊!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和她擦身而过,男人黑黑瘦瘦的,走路有点跛。达人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几眼:“王师傅!王师傅!”
王师傅是个快递员,他送包裹时从不像其他师傅那样在公司楼下扯起喉咙喊,总会提前给她打手机,她提出先验货再签单他也无所谓,不像其他快递一脸的官司。就凭这,达人觉得将餐券送给他,值。
达人在公汽上坐定才惊觉手机失踪了,虽然只是个山寨机,但也花了她一千多块。她失魂落魄地下车找了三个多小时,明明知道是大海捞针,但就是不死心。
天黑透了她才失望地回到家,本指望老公安慰两句,哪知老公跟吃了炮仗一样暴跳如雷:“几个小时死哪儿去了!打一百个电话都不接!”
老公一口咬定她和校长吃饭去了,说她是故意不接电话,孤男寡女在一起又不接电话,这里面的问题就大了!达人本来难过得浑身冰凉,这一下又被老公气得眼发绿,她跳起脚指着老公的鼻子大骂起来。
他们结婚后虽然摩擦不断,但从没有真正吵过,双方对吵架都不擅长,仅凭这一件事儿似乎还不足以大闹。于是,他们有默契地将过往所有的委屈匆匆翻出来,希望将它们磨成支支利箭插向对方要害。
老公说早就察觉出达人的“不对劲”:总在网上泡着,购物没完没了,经常故意不接电话……
达人以往只觉得老公是个老实坨,却没发现他记忆超群,结婚十三年以来的各种大小事件他居然如数家珍。可怕啊可怕!伤你最深的往往就是你最亲密的人。但伤人还不简单?她也可以。她嘲笑他在单位使出吃奶的劲往上爬却总是原地不动,进而指责他的家人,从他爹的卫生习惯到他妈搞笑的乡音,原来伤人可以无底线无原则,可以如此痛快。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吵累了,双方一致决定鸣金收兵,老公前去洗漱,达人洗都懒得洗摸黑回房睡觉。
房灯突然被摁亮,老公两眼通红扶着门冲她低吼道:“儿子!不见了!”
儿子的作业本上用黑粗的记号笔写道:你们接着闹,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Can早就预感会发生这种事,但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一个家长怒气冲冲地找到她,说孩子回家去又吐又拉,追问她中午饭到底给孩子吃了什么?
早上采买西红柿时她有过犹豫,西红柿皮上有疑似农药的斑点,她以为用蔬果净多泡洗几遍就行,如果去了皮应该就没事了!
生病的孩子已经被急送门诊打吊瓶,医院诊断说是食物中毒,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家长的愠怒可想而知:原本加入“小饭桌”是为了孩子的身体,没想到却弄到住院,耽误的功课怎么办?医药费怎么办?有什么后遗症怎么办?
Can低声下气给孩子家长赔小心,然后在群里挨个儿问进餐的孩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没想到这样一来,家长们个个开始紧张,全部将孩子急送医院检查。她后悔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达人。
Can当晚在群里宣布停办小饭桌,提前收取的餐费承诺第二天就退给大家,生病孩子的医疗费她全权负责。
在群里发布信息后,她像海滩上被晒干的海星一般瘫在沙发里。
累!厨房里还乱纷纷堆积着她采买回的菜,桶里游着几条鲜鱼,她本打算明天炖煮一锅鲜美的鱼汤,她能想像孩子们喝着奶白色鱼汤时满足的小模样……
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全乱了,就像面对着一锅被烧糊了的菜,她还要一点点收拾补救。
Can猛想起一整天都没有达人的丝毫信息,以往每天早上达人都会上线发布商品信息,她想,许是那个八卦妈妈的宣传起了作用?
当初八卦妈妈气愤地在群里告诉大家,达人利用他们为自己谋私利时,Can听说后也有好几天心里不舒服,有种吃了变质饭菜的恶心感,也不想和达人说话了。现在一想,团购这事儿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互惠互利。如同她的小饭桌,她的初衷不是赚钱,但拿到钱后的乐趣远远超出预期。她想,如果是达人遇到这种事,绝对不会像她这么慌乱吧?
Can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前第一件要务是清理手头的现金,她手边现金不多,明天得赶紧去趟银行。她不无惋惜地将那张存餐费的银行卡翻来覆去,里面的钱已经积攒到一个可喜的数目,可惜明天就全部清零,忙活了一段时间她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Can一夜无眠,第二天从银行出来她的心情更恶劣了:卡里少了一千。
银行记录清楚显示,昨天夜里九点在取款机上被人取走了整整一千!
太邪门了!卡一直好好放在她的包里,银行提示她是不是家人取了忘记告诉她了。小偷是不可能的,没有哪个小偷拿到银行卡和密码只取一千元。Can先怀疑是老公做的,可他有必要吗,一千?他能用来干什么?一个月的油钱恐怕都不止。再想到女儿,那更没可能,丫丫一直都很懂事,从不乱花一分钱。她对银行提出调看昨天的监控录像,被银行婉拒了,说是只有报案才可以给办案人员看。
一千块这个数目可大可小,Can在家里漫无边际地搜索起来,意图找出点蛛丝马迹,结果,还真给她找出点什么来了。她在老公的睡房角落发现了厚厚一摞病历。那是各大医院的病历,全部都是老公一个人的,里面还夹着各种检查单,检查结果如出一辙:溶血性贫血。
床底下还有一大堆空药盒空药瓶。
病历在手中如此沉重,老公患病将近一年,病情越来越严重,差不多每月都要入院输血一次,最多一次输血七百毫升。但他关于自己的病却只字未提。以往他们曾无话不说,好像是从女儿出生以后他们就少有交流,要谈也全是女儿的话题。在他生病的这一年来,她忙女儿的小升初,忙着安排女儿的暑假补习,忙着适应学校讨好老师,忙着她的群她的小饭桌……
她将老公的异常全都归为老公有钱了、在外面有人了。
校长和达人通过短信“交谈”后当晚睡了个安稳觉。他觉得达人不愧达人,句句话都说到点上。他应该设法和妻子沟通,看看是否存在什么误会,即使退一万步来说,妻子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俩人都是成人,应该好聚好散。
他睡得太沉,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将他惊醒。女儿班主任来电:“妞妞今天怎么没来上学?!”
校长接到老师电话,立刻从床上跳起光脚冲进女儿卧房,床是空的,床头柜上有女儿留的字条:我去找妈妈了,请不用担心我!
桌上放着女儿自己做的简单早点。
校长意识到女儿不见了……
妞妞是班上不见的第二个孩子,老师说小小胖也给家里留下字条出走了。起初小小胖的父母还不惊慌,小小胖又不是第一次出走,他身上没钱,也走不了多远。这次不同,他的父母和亲戚朋友已经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一无所获,那个满脑袋胡思乱想的胖小子像太阳下的露珠,眨眼间消失无踪。
校长火速赶到学校,班主任得知他女儿也不见了,方寸大乱,结结巴巴询问他女儿最近有什么不妥,校长答不出。他深陷于自己的苦闷,根本没有留意到女儿,得知小小胖也不见了,他便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不停给达人打电话,想询问小小胖是什么状况,希望从中发现些许自己女儿的痕迹。
奇怪的是电话虽然通了,达人却一直不接,发短信也不回了。校长赶到派出所报案,民警答复说孩子失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不够立案条件。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老警察拍拍他的背,劝他说别急,说不定孩子贪玩,一会儿就回了。
校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在人来人往的派出所,当着众人的面,他一个五十的男人放声大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的女儿根本不可能贪玩,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她都会当天背出来,背不出来就不肯睡,即使感冒发烧也不会缺课。她一直保持着班级第一,偶尔得了第二也会难过好几天,这么乖的女儿,他竟然把她弄丢了。
能去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整整一天过去,还是没有儿子的下落,夫妻俩都没心思上班了,默默在家里发着呆。
达人想,如果儿子有什么闪失,自己绝不活了。
老公突然冷嗖嗖蹦出一句:“你就是去死也换不回我儿子……”
达人惊愕地扫了眼老公,自己心里想的他也能听到?
老公很郁闷,他郁闷的是最后一次提拔机会他再度失去了,科室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深感疲惫。
中午,新上任的领导请大家吃饭,其他人都踊跃加入。他哪里想去,实在是怕人背后夸大他的失意才不得不勉强前往。菜一上桌,他突然就犯病了,服务员端上一份极品基围虾,个大,肉肥,光泽饱满,整齐摆放在日式骨瓷盘子里,宛如奇珍异宝。他的脑子忽然开了小差,老婆平素最爱吃基围虾,却总不舍得买,他当下没多想,习惯性招手要服务员拿打包盒,浑然忘却全桌人都还没来得及动筷子。
一个同事语气暧昧地笑起来:“啊哟,老易,你家金毛还吃基围虾啊,品味够独特的!啥时候让我们见见你家宝贝狗哇?”
他正在夹菜的手僵住了,惊慌地环视周围,大家的目光复杂,他领会出这些目光背后的含义,忽然羞得无地自容。另一个同事见他尴尬,忙将话题岔开,夸他如何疼老婆,同事们慌忙接住这个话题大加发挥,夸他老婆如何会还价,如何会过日子。
这些话他听来句句是骂是嘲讽是控诉,他悲愤莫名,午饭一口没吃。
在他呆坐时,达人细细打量老公,他头发更加稀疏,发顶有渐秃的趋势,脸颊上不知何时长了大颗的斑,不知这个年岁算不算老人斑。达人以人为镜,想必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悲从中来。
老公看着她的瑟缩表情,深深叹了口气:“怪我,非跟你闹,如果不是我找茬,儿子也不会离家出走……”
达人眼泪汪汪看着老公,说不出话来,用力抽了几下鼻子。
有短信进来,发在老公手机上:“你儿子在我手里!要想他活命,八小时内立刻打五万块钱到这个账号上,如果报警,就等着收尸吧!”
俩人同时惊跳起来,绑架!达人一把抓住老公的胳膊,伸头再度确认,老公在发抖,比她抖得更厉害。
又一个短信进来了:“迟一小时砍掉他一根手指!”随短信还附着一张图,那是一只手。他们同时认出,那只手,手背胖出四个肉窝窝,真是儿子的没错。
达人捂住嘴,发出绝望的哀鸣。
老公一咬牙:“给钱!只要我儿子平安!”
消息迅速蔓延,学校家长很快知道了小小胖和妞妞失踪的讯息,谣言四散,有说绑架有说出走。家长们无论远近都开始接送孩子,每天校门口都是人山人海,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前的路被堵成一条动弹不得的长龙。
Can是最后一个知道信息的。她这两天一直呆在医院里,在进一步了解老公的病情后心情加倍沉重,老公不仅患了溶血性贫血,还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丫丫独自在家做作业,听见她回来,问爸爸的病情,Can当然轻描淡写了一番LJCmQ3F24ilbgyRZ8agvAYDC9vl1TGwAdbqaMKKK/mg=,不想女儿担心。她忽然想到,老公一直隐藏病情就是怕她担心吧?
女儿突然提议:“我们去看看小小胖妈妈和妞妞爸爸吧?”
Can这才知道发生的事,虽然震惊,但她觉得自己目前无暇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丫丫恳切地看着妈妈,Can还是心软了,答应她做完作业就去达人和校长家探望。丫丫的学习效率从未如此高过,她花一小时完成了以往需要三个小时完成的作业。
晚上,Can和女儿带了点水果去看望达人,达人家里乱糟糟的,饭碗堆在水槽里没有清洗,处处弥漫着一股不新鲜的气息。达人夫妇俩较镇定,该吃吃该睡睡,只不时查看手机信息。Can去的时候,群里已经有几个妈妈自发结伴前来探望,其中包括八卦妈妈。大家默默将将达人的家先清理干净,然后坐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帮着宽慰。
八卦妈妈安慰Can小饭桌不用停,她已经搞清楚了,那个住院的孩子是自己偷吃了小摊贩卖的臭豆腐住的院,她已收集了人证物证,一定要还给她一个清白。Can觉得自己那点事现在都算不了什么了,只关心俩孩子的下落。
八卦妈妈悄悄告诉她,她刚去过了校长家,说校长的状态很糟,家里门大开着,却不吃不睡也不说话,一直呆坐,劝慰他的话也似听非听,要他去报警他也毫无反应。
Can赶过去时天已经很晚了,校长正和一个中年男子对酌,桌上就一盘花生米和一盘酱油干子,两人一人一瓶二锅头。她卷起袖子和丫丫在旁边帮忙收拾,俩人大着舌头的对谈不时飘过来。
中年男子:“……怨我!”
校长:“不怨你,真的。”
中年男子:“是我没用,如果我赚大钱了,就不用我姐去外地打工了……”
Can从中年男子的话中听出原来他是校长的妻舅。妻舅的结婚生子都仰仗姐姐的贴补,之前姐姐有个认识多年的男友,两人感情不错,临到谈婚论嫁,对方发现女方要负担娘家和弟弟,两人为此有了分歧,婚事就此谈崩,姐姐是负气嫁给的校长。
妻舅说得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悔恨处还狠狠甩了自己俩嘴巴。他恨自己没用,否则外甥女就不会丢。
妻舅哭诉生意失败处处被人瞧不起,经济压力好大,姐姐每月收入一万多却只贴补他一千,一千够什么?!房租水电煤气都涨了,他儿子马上要上中学了,择校费都要花好几万……还是妞妞有福,爹妈都会赚钱,实验中学入校也要几万择校费吧?
校长打断他:“妞妞是全区前十名,没花钱……”
妻舅说:“那是,有钱人就越有,我们穷人该当要花钱的!”
校长紧锁眉头,烟抽得很多,妻舅拍胸脯保证说一定把外甥女给带回来。趁着酒劲,他挪动板凳紧挨校长腆着脸说:“姐夫,给我几万当路费,我保证把妞妞带回来……”
“滚,滚出去!”校长将烟狠狠掷到地上,起身将妻舅往外推,一瞬间两人就打做一团。Can和丫丫都吓了一跳,Can赶紧叫丫丫靠边,自己冲上去扯住妻舅的脖领往门的方向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妻舅涨红脸手指着校长狂吼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一声!你个绿毛龟!你女儿压根就不是你的种!得意什么啊,大王八!我呸!”
校长勃然大怒,再度和对方扭在一起,两人像扭股糖一样拧在了一起,Can谁也扯不住,吃了不少亏,丫丫急得嚷了起来。妻舅像丧家之犬般乱汪汪,说他姐婚礼前被前男友骗出去诱奸了,对方拍了裸照,威胁不复合就将照片发到网上,如果不是他像个小偷一样找上门去撬了锁将所有照片销毁了,他姐怎么可能过上体面的日子?
他破口大骂,骂所有人以及这个忘恩负义的世界,他们夫妻每月收入比他一年的收入还多!但他们却个个悭吝得要死,给个小钱也抠抠索索。校长愣住了,面无人色地听着对方的辱骂,再没有半点还嘴之力,Can听不下去了,她操起扫把狠狠将妻舅赶了出去。
丫丫扶着校长坐下,校长的眉骨和指关节在刚才的撕扯中出血了。Can赶紧去找创可贴,丫丫则悄无声息地倒了杯热水给校长,还递上了纸巾。校长抬起眼,看到丫丫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突然泪流不止。
丫丫瞪视着校长良久,突然说:“妞妞说你不是她亲爸,所以她走了……”
Can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女儿,校长却停止哭泣,惊愕地问:“妞妞是这样说的?”
校长没想到,在自己陷入崩溃时女儿都看在眼里,女儿猜出了他的不安与失态,她曾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幼稚地盼望着一切能就此平息。
校长的手指狠狠揪扯自己的头发。
Can脑海里突然迸发一个念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她问女儿:“你是不是拿了家里的钱?”
丫丫没有否认,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她昂起小脸高傲地说:“我拿给妞妞了,给她去找妈妈……”
小小胖在世上最佩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从哈佛大学中途辍学的比尔·盖茨,一个是大胖。大胖酷爱漫画书和电脑游戏,每当他在网吧里打游戏时,旁边总会自动围上一群粉丝,他们崇拜地看着他打怪杀魔,不时发出赞叹。网吧老板挺喜欢大胖,让他每个周末上午来免费上网。
大胖家里好像没什么人管他,从来没见过他爸爸,他妈妈是个粗线条,老忘了给他的饭卡里充值,大胖总是饥一餐饱一餐。每天小小胖都会将自己的午餐分一半给大胖。
小小胖喜欢“小饭桌”,因为丫丫妈妈知道他吃得多,特地给他的饭盒加了量,这一来他分给大胖后自己也能吃个七分饱。
大胖吃饭和打游戏一样利索,吃得又快又仔细,一粒葱一滴油都不放过,他吃过的饭盒干净得几乎不用洗。
大胖转学的第二天早上,小小胖就开始想他了。
他从前以为“思念”这个词仅仅存于书本上,那种酸酸的、阴阴的、难受的感觉,很像这个寒雨季的冷空气,一丝丝渗到骨头缝里。
他的午饭没人分吃,每天都剩下一多半,课间也没人和他谈天说地,周末更没人带他到网吧玩游戏。课业永远那么多,学校老师同学谈论的是分数,爸妈总是讨论钱钱钱。小小胖课间躲在厕所里痛哭了一场,别人问起,他说自己肚子痛。
大胖转学后央求他妈给了部旧手机,小小胖和大胖一直保持着联系,大胖妈妈每天打两份工,到家都很晚,他已经学会了煮清汤挂面。大胖说刚发现自己很有厨师天赋,面煮得劲道汤也香浓。
小小胖读信息时隔壁的父母正在争吵,他们声嘶力竭地朝对方大喊,那份投入像极了“中国好声音”里的PK场面。小小胖突然开始神往大胖的生活,他好想吃一碗大胖煮的清汤挂面。
争吵声越来越大,一声巨响,应该是什么碎了。小小胖像听到号令的战士惊跳起身,将储钱罐里的钱尽数装在裤兜。到火车站后他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才想起自己忘记了外套。
丫丫接到电话后带来了她爸的一件厚外套还有妞妞。丫丫说妞妞想去找妈妈,小小胖烦死了,他觉得丫丫真是鸡婆。他们同座的时候他就发现丫丫不是一般的多事,她的小嘴总在呱啦别人的八卦,小小胖曾主动找班9SJHkO35Xm5t9kobkb2WBA==主任要求换座位,但被老师呛了回去。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改变了对丫丫的看法,有次放学时一个同学突然吐了,那时候做值日的同学已经打扫完走了,还留在教室里的人都视若无睹,丫丫给那个同学找了一杯开水,然后闷声不响地把地上的呕吐物给清掉了。
丫丫很期待地看着小小胖,她的眼睛是褐色的,瞳仁的颜色也浅,总让他想起楼下的流浪猫。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认为他和她一样爱管闲事,小小胖暗叹了口气,郁闷地说:“我送她去吧!女人独自出门多不安全!”
丫丫明显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摞钱悄悄塞给他,说是借给妞妞的路费,嘱咐他千万别弄丢了,一定要将妞妞平安送到,然后他们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郑重其事地挥手作别。
候车时有穿警服的人过来询问,俩孩子在候车的人群里太显眼了,妞妞被警察的语气和制服吓住了,一语不发,小小胖则气定神闲地打发掉他们。间或还有几个乞丐过来讨钱,小小胖搜搜口袋,给了每个乞丐一块旺旺雪饼,妞妞不解,小小胖告诉她在外面不能露财,会被贼盯上的。这时,妞妞看着小小胖的眼神就很崇拜了。
小小胖和妞妞没有过交集。妞妞学习好,嘴上老挂着考试学习,根本瞧不起成绩在年级十名以外的,小小胖不在她视线内。
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妞妞说肚子饿了,小小胖去买了碗装泡面,找了开水泡好给她,妞妞吃得呼啦呼啦的,没顾上一丝文雅。候车室里的暖气开得出奇的大,不知道是不是被快餐面里的辣椒呛到了,妞妞开始咳嗽,后来越咳越厉害,临要检票时她竟然开始发高烧。她小脸通红,在椅子里缩成一团。小小胖找车站医务室的阿姨拿了药,给她服下,吞药没多久妞妞连胃里没消化的面渣和药片吐了一地,差点吐到旁边一个躺下睡觉的乘客脱下来的鞋上,那个乘客怪异地看了他们好几眼。
广播开始第三遍催促旅客检票进站了。
“能走不?”小小胖很有点不耐烦了,妞妞平常看上去健壮得能打死老虎,没想到身体比丫丫还柴。妞妞坚定地点头,她颤巍巍站起身扶着椅子往检票口挪动着,小小胖深深叹口气,抓住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方向错了!”
他们到车站附近的私人门诊看急诊打吊瓶,医生不无好奇地对小小胖问了很多问题,比警察问得还要细致,小小胖都淡定地应对了,还撒娇央求医生把药费给打八折。
妞妞打完针后睡着了,她睡得很不安稳,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发现小小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他的头微微后仰,嘴还张着,睡得很香。妞妞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丫丫带给小小胖的外套,有点过意不去。
小小胖醒了,他擦了把嘴角的涎沫,揉揉眼睛:“你知不知道自己睡觉打呼噜?吵死人。”
妞妞的感激之情全都被这句话给抵消殆尽,她冲他翻了个大白眼:“时间不早了,我们去买火车票吧!”
小小胖说:“昨晚你还说梦话,一直喊你爸。”他认真地看着妞妞,“票还买吗?”
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王志烦不过,差点把那个山寨苹果给砸了。收手机的拒绝收购他的新猎物,非说是山寨机,十块都不要。他怎么也想不到穿那么灵醒的女人会好意思用假货,既然不好卖,他就自己用吧,只可惜又没什么人联络他。
手机上的未读短信一大堆,大多都是问候短信:小小胖妈,听说小小胖失踪了?真的吗?去派出所报案没有?会不会被绑架了?
王志记忆闸门骤然开启,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坐在自己对面的俩孩子,其中一个长得有几分眼熟,他多看了几眼,那个小胖子不就是……他迅速调出手机里的图片对比,没错,还真是他!
他掉头回到候车室,明知道孩子应该已经上火车走得远远的了,他还是不甘心地四下搜索着。就在这时,他竟然真的看见那个小胖子从自己眼前走过,那孩子独自走进了售票厅。
小胖子像极了他儿子的微缩版,肉嘟嘟的样子就像没心没肺,买票时被后面的人插队了他也不恼,回头看对方时还笑眯眯的。
王志在手机上找“老公”的电话号码,他摁下拨打键时小胖子已经买好了票朝检票口跑去,应该是他的火车进站了,“老公”电话占线,王志赶紧跟上小胖子。
奔跑中,一个念头流火般蹿进他脑子,王志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这个念头如此邪恶,以燎原之态迅速占领了他的全部身心。
一切比想像的容易。
王志跟着小胖子混上了车,一上车火车就开了。他在离小胖子不远的地方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了。他记得昨天小胖子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个女孩,那女孩现在不知所踪。不过一个人更好对付,王志想,如果有个女孩在场,尖叫哭闹起来就不好下手了。
他眼瞅着小胖子专注地玩着自己的手机,心里将自己的计划一步步修订好。自己只需跟紧对方,路上买卷封箱胶带,等候时机找个僻静无人处将对方绑了,发张图片给家长,再将债主的账号发过去,他的父母肯定会乖乖束手就擒。五万,对于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名牌包包,对于自己而言将意味着从今往后的安定以及他儿子的幸福。
他手中这部山寨机太妙了,绝对是一个最佳线人,不断涌入的各种信息告诉他,孩子的父母还没有报警,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还在寻找。
火车走了一半,查票的过来,这次他没能幸运地逃票,只好补了张站票,兜里的钱所剩无几。这时他又突发奇想,手机里有不少小胖子的照片,他用心挑了一张用手机自带的制图软件PS了一下,截取其中一张手部特写发给了孩子的父亲。
这是他的全新尝试,一次大胆而颇有创意的一赌!
他精心编写了两个敲诈短信,发出了PS好的手部截图。
当然,发信息的手机号他换了一个,他随身带着好几张手机sim卡,那些都是偷来手机里的。没有扔掉它们是他发现里面还有不少话费,他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是正版苹果机,普通sim卡无法通用,这个山寨机正适用。他换卡一试,发现有两个卡已经被挂失不能使用了,好在,第三张卡成功发出了信息。
果然,孩子的父母第一时间回复讯息:“钱已汇出,请查收!请千万别动我儿子!一切都好说,拜托了!”
他微笑起来,看,这就是聪明人的做法,连买封箱胶带的两块钱都省了,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看到对面专注手机游戏的小胖子,他忽然有了危机感:得把这个手机弄到手,如果他和父母联系上了,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妻子来电话,她似乎还什么都不知情,很是兴奋地告诉校长,好消息:她又跳槽了,虽然还是外地,但每年干半年休半年,这样一来,收入不损失一毛钱,她往后就能有时间照顾他们爷俩了。
她太兴奋了,啰唆个不停,完全没意识到校长一直敷衍的口气,末了,她似乎才有所发现:“妞妞呢?”
“妞妞不见了。”校长艰难地说。
在Can的建议和张罗下,他将妞妞的照片复印了几百张,Can找打印社做成寻人启事,指挥群里的家长帮着贴到大街小巷。Can。他以前对这名字有点疑惑,有的家长喊成“餐……”听上去像“惨”,他叫她英文“can”,那是“能够”的意思……但她从来没纠正过家长们,餐也好惨也罢,叫她什么她都答应。
Can刚才还来电话说目前还没有丝毫音讯,安慰他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保证妞妞一定会平安。
“你说什么?”妻子没听清楚,“我这边信号有点问题,你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妞妞奇迹般出现在一直大开着的家门口,她苍白着小脸怯怯地看着他。
校长惊呆了。他情不自禁摊开手臂,就像他初次见到她那刻,笨拙地去拥抱孩子。这,是他的孩子。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不会变。
车到站了,小小胖收拾了东西随人流下车。
他早就屏蔽了父母的电话号码,对陌生来电也一概不接,完全切断了和父母的联系。大胖似乎对此很不以为然,大胖发信息劝他无论如何该给父母去个电话,大胖说:“他们一定急死了!”
小小胖曾想过给父母发个信息报平安,但最终放弃了。
他不喜欢校园生活,他总向往去流浪,想无所事事地在街上看东看西,这种想法他没和父母提及,他能想像听到他的话时他们的吃惊和崩溃。他在十二岁以前都努力扮乖,努力按照他们规划的那样生活,但现在他真不想了。他替他们难受,替他们觉得累。他不想变成父母那样。
他的手机不见了,小小胖先慌乱了一下,可能是忘在火车上了?随即他镇定下来,因为他约好了大胖中午放学时在学校门口见面。想到还有不到两小时就要见到好朋友,他觉得其他都没什么可担心的。
王志觉得自己赢了最为蹊跷的一场赌。很快,他和债主联系上了,对方似乎没有预期的惊喜,倒有几分失望:“没错,钱到账了。小子,算你狠!这次先放过你,以后走路上还是当心点吧!”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狂喜地伸手向天:“欧耶!欧耶!欧耶!”
他知道,幸运之神依旧站在他这边!
他来到学校门口,这家中学紧邻公路,老式铁门刷着绿森森的油漆,外墙密密镶着瓷砖,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公共厕所。
时间还早,他走到对面小卖部去用仅有的钱买了盒劣质烟,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和店主闲扯。
“这么早来接孩子啊,真是个好爸爸。”店主搭讪着,王志有点汗颜,没接话茬。
店主自顾自一努嘴,校门口进进出出的车都是好车:“家长再好也使不上劲哦,就现在,有几个好老师肯安心教书?心都掉在钱眼里了,人心不古啊……”
王志想也不尽然吧,他觉得儿子的英语培训老师就不错,无论何种行业都分个三六九等。
校门口的车都不减速,均呼啸而过,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怎么这里也没个红绿灯?”王志问。
“谁管?每年都会压死一两个学生,家长都没有路子呗,有路子的早去了好学校,哪个会来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手机响,短信:“钱已汇出了,我儿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王志迅速回复:“很快,他已经在路上了。”他想,那个小胖子不好好上学,到底想干嘛呀?
想想对方的焦灼不安,他又追加了条短信:“放心,我不会言而无信,保证你儿子安全返回。”
等得久了,王志一口气吸完了整盒烟,烟吸太多,他的头开始发晕,像喝醉酒了的感觉。原来烟也会醉人。
校门口热闹起来,家长们都提前到了,小贩也三三两两地汇集起来,卖什么的都有,烤串炸元宵臭豆腐,将本就不宽敞的人行道挤得更没有地方走了。
放学了。校门赫然洞开,学生如潮水般涌出,王志怕看不到儿子,忙起身往前窜。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小胖子,他正和自己儿子肩并肩紧搂在一起,空出的一只手互相揉着对方的头。
王志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俩是朋友?儿子和小胖子?
小胖子是来找儿子的?不上学……坐十二小时的火车……来找他儿子?
这时,几辆城管车响着高音喇叭开来,门口的小贩闻声大乱,纷纷推着小车狂奔起来。一辆卖烤串的推车斜斜撞到了两个紧搂在一起的胖孩儿,他儿子被撞向一侧,和几个女生倒作一团,小胖子却突然跌出了人行道,就在那一瞬间,一辆水泥搅拌车轰隆隆飞速开过——
在刺破耳膜的惊叫声中,王志突然看见灰褐色的马路在自己身下快速滑行,人们惊恐的脸,儿子哭泣的脸闪现,还有那个小胖子惊讶的……
在搅拌车撞上的瞬间王志以超乎常人的敏捷一把推开了小小胖,他自信在车撞来的刹那能幸运抽身,但这一刻他的身体竟完全不由自主。“啪”地一声,他被撞飞到马路中央,刚一落地就被另外一辆疾驰的大货车迅速碾过。
那瞬间,他想:我擦,手又他妈走在脑子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