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室和405室

2013-12-29 00:00:00陈吉
上海文学 2013年4期

唐尼晚上九点多才回家,招呼过苏彦,去了书房。

顺手拿来东野圭吾的《恶意》,还没看到上次看完的那节,苏彦隐约听得热水器一响。

今天倒不晚。那……再聊聊?她盘算着,又瞥一眼墙上的钟。向来什么都马马虎虎的唐尼,洗澡居然这么细致。这一发现很有些令她意外。

用得着那样么?每天都洗,有哪里是冲一冲还不够的?她边琢磨边洗又边擦干身体。

唐尼没睡也没在等她。

多半个身体压着拉开的被子,脚搭着斜伸在床外,两眼盯着床对面开着的电视。打量了好一会儿,苏彦忽然发觉,除了没有一只拖鞋被脚尖顶着来回晃和没看荧屏里那个肥硕如熊的胖子怎么用身体把个猴似的瘦子顶进墙角之外,自己的姿势和唐尼一模一样。

“吃得怎么样?”

问罢,苏彦等着。不马上接别人的话,是唐尼的习惯。

“还行吧。”过了一会儿,唐尼又说,“蛮好的。”

“聊什么了?”

“他们聊动漫。”

“你呢?”

“我在旁边听。”

“点了哪些菜?”

“有鱼,有……”唐尼笑了。

顺他的视线看去,如熊的正将屁股对准猴似的那个的脸,一声配音后,猴似的摇摇晃晃挣扎着倒向如熊的这个的脚下,唐尼也“咯咯咯”笑出来了。

“傻成这样的东西,你也看!”拿过唐尼手上的遥控器,苏彦毫不犹豫地摁了下,这才想起忘记先前对自己的告诫了。

唐尼倒没在意,笑呵呵地反驳,“休息嘛。”他的心思仍在电视里,“哪里弄来的这对活宝。”不过,并没有非要继续,他扭几扭钻进被子来偎着她,“忙了一天,累死了。”

“那……睡吧。”苏彦欠身关了床那边的台灯,顺势把头枕上唐尼的胳膊,又放手在他胸口,拿眼去看着唐尼看着她的眼睛,只盼唐尼问她为什么盯着他看。

原先可不这样。那时候,总有说不够的话,那时候只想将来老了话更多,像“饭泡粥”怎么好?苏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正琢磨呢,听到了呼噜,她气得一下翻过身去。

迷迷糊糊的,苏彦听见了叫声。

是个女人的尖叫。只一声,接着的哼哼,就隐隐约约了。离得并不远。也不来自窗外。家里进了贼?女贼?撞了?苏彦没敢动,怕惊了她似的。声音却放肆起来,忍而忍不住那样的……辨出声源在上——楼上,苏彦正疑惑呢,继又传下一声长一声短、极富节奏的喑哑的叫,更还夹杂进了男人的粗嗓门,听得苏彦心悸。一下下竭力催发什么似的短音和相伴的男声正合一地翻作长号时,忽然砰一响。分明是什么庞然大物跌倒在了地上,连楼下的眠床也有些微微震动。

苏彦一下挺身坐起,扭头看唐尼,看见的是一双瞪着的眼睛。楼上却安静了,再也没传下惊扰他们的丝毫响动。

第二天起来,苏彦发现有唐尼的短信,“忘记说了,去北京出差,周末回。”

啊?她顿时恼了。尽管在家并不占她的时间,可,昨夜里楼上刚演过闹剧,你撇我一个人在家……

唐尼回来的那天,显宝似的拿出袋装北京烤鸭,她忙提醒自己,“得顺着他点,老呛,谁都没法聊。”

“这几天没有吧?”

正夸着烤鸭的苏彦似乎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看见的是男的女的?”唐尼又问。

“谁呀?”

“马桶漏水,忘了?”唐尼指了指天花板,“你上他们家去过。”

唐尼居然记得那么好些日子以前说的事,苏彦很意外,当然也很高兴。“男的,”一想,她纠正说,“女的。”

“两个都看见过?长什么样?”

“这几天别的都没想,光捉摸那一男一女了。对不对?”

唐尼涎着脸承认,“有点儿好奇。”

“有点儿?”苏彦没深究,“开门的女的,也是80后,长头发,染了一绺紫,”想着,她补充说,“脸白白的,嘴唇比一般人红。算美女吧。”

“就这些?你的印象呢?像不像那样的人?”

去了趟北京,唐尼不马上接别人话的习惯有明显的改变。苏彦注意到了,而且很明白这跟出差没关系。“看不出,”她故意等了等再补充,“半张脸被头发遮着呢。”

“闷骚。”

“头发遮住脸就是闷骚?”

“我这是总结你说的,看不出来她骚。”

苏彦终于想起来了,“对,她怀着孕呢。”

“啊?!不可能。”

苏彦很确定,“我亲眼看见的。”又确定不了了,“不是左手就右手,她始终用一只手托着凸出的肚子。那肚子有……五六、六七个月了。”

“我是说不可能是她了。”唐尼的兴趣并未因此而稍减,“应该还有个女的,要不,那天晚上……你去的是405吗?”

急了,苏彦说她错把504当成405,胡编乱造在瞎对付,让唐尼别听,心里却很有些自愧弗如。边说边推桌离座,她避向厅的那边去。唐尼又死乞白赖地挤坐到苏彦身旁,缠问后出来的男的,是怎样个人。

苏彦重又有了久违的感觉,“是个老头,孕妇她爸。”

傻了一会儿,唐尼质疑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是她爸?”

“人家满头白发,至少六十多了。”

“六十多就是她爸?

“倒是,”苏彦也觉得有问题,“六十多哪能还那样啊。”

没认为那是问题,唐尼还给出了依据,“现在到处都在卖伟哥。”

“你怎么知道?你买过?”

“我用不用得着买,”唐尼嬉皮笑脸着,说,“你不知道啊?”见苏彦捏拳来打,乘势将她抱进臂围,又凑嘴去耳边问,那老头长什么样了。

苏彦说,老头连连鞠躬道歉,表示要赔偿渗漏造成的损失。她忽然想了起来,“有一点奇怪,说到女婿的时候,他躲躲闪闪的。”

“他女婿再怎么,也不用跟你躲躲闪闪呀?”唐尼很觉得奇怪,“说渗漏水的,怎么扯到他女婿头上去了你们?”

想不起来了,又说,那个女婿,她也看见过,物业修渗漏那天,在电梯里,跟孕妇并肩站着,瘦小羸弱,没别的印像。让苏彦没忘记这次相遇的是,孕妇的一个一下闪开臃肿身子去的动作,“她躲的是那个男人伸过去扶她的手。”

等了好大一会儿,仍没等着反应,苏彦挣出身来打量唐尼,见唐尼抬眼看着天花板,像在透视楼上的405。

“这就对了,”他说,“要不,那样的动静不会只有一次,”又说,“肯定是来借住一夜的亲戚朋友。”不无企盼地征求她的意见,“你说呢,亲爱的。”这时,唐尼发现苏彦正以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盯看着自己,在笑,笑倒跟原先一样。

看着,苏彦只觉得自己在看一个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唐尼,不,你看见了唐尼的新一面,也不准确,原先就有的,不可以称它为新,新在发现,你新发现了唐尼的一面。想着,她笑了,先默默,继出声。

跟原先一样的笑,唐尼觉得罕见,再看,有了疑惑,“有没说的?还有什么?说,”他拉住苏彦两手摇来晃去着,催,“说嘛,快说……”

苏彦想起唐尼那次就是这样把她的手抓在手里摇来晃去晃去摇来着忽一下凑上嘴生硬地覆住她的唇攫取了她的初吻。

苏彦说,她后来见过孕妇、她爸、她老公几次。一次仍在电梯里,像是那个晚上的前几天,“一开始没注意,”只顾要电梯停三层了,见“4”也亮着,才认出男的是孕妇的老公,又发觉,被他抱在怀里背对她的女人不像怀着孕。是另外一个,那女的也抱着他,杵在他颏下的额头抬起过一次,让亲,她一次次吸鼻子,显见不是感冒了就是在哭,“是泣。”苏彦纠正了以后又纠正说,“我刚才说错了,不是前几天,见到他俩的当天,半夜里听到的叫声。”

“哇塞!”又兴奋起来的唐尼让苏彦继续回忆。苏彦说她饿了,并表示坚决不吃烤鸭。“行,我做晚饭,你想。”

吃晚饭的时候,唐尼问苏彦,怎么现在说话也一边说一边想那样了?苏彦开始不承认,想了想,说肯定是受了唐尼的影响。

太急于要跟苏彦探讨心里的405了,唐尼认定,哭泣的女人是小三,后又改为小三是孕妇,想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做个生米煮成熟饭的局,到手个老公或者敲诈些什么。至于哭了,老公在外头养小三,小三又要养孩子了,老婆能不哭吗?

“老公,”苏彦忍不住夸起来,“你也可以写小说了。”

“没有,没有。”唐尼谦虚得不怎么真诚。

苏彦则笑得有点疯。

晚饭后,喝着唐尼煮的咖啡,苏彦说,那晚上之前几天,在楼门口碰到的孕妇和她爸,他俩一个台阶上一个台阶下地监看着从车上卸下的个儿很大的硬纸板箱。苏彦其实只是要打个招呼,随口问,你们家的呀?没想,下半句“这么个大家伙”还在喉咙里,孕妇和她爸一齐惊慌起来,说不不不。卸车的师傅顿时起疑,盯着问究竟是不是他们家的货,要求交验发票,把那父女俩弄得尴尬得面红耳赤。

“给他们家送什么?”

“冰柜,”外包硬纸板箱上有货物说明。苏彦说她就在刚才,把冰柜和唐尼出差那天也就是上演“音乐闹剧”的次日遇到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了,觉得很蹊跷很蹊跷,“可能,”她挪开些手边的杯,说,“发生了命案。”

唐尼玩笑地以手抚胸又连连轻拍,“你不要吓我噢。”

“冰柜里可以塞什么?”

“蔬菜、肉、冷饮……冰箱里可以放的都可以。”

“那,买冰箱不就得了?注意,我刚才用的是‘塞’。有什么冰柜都不一定装得了的东西?”

“……你提醒一下。”

“比如,”苏彦往前一凑,“尸体。”

唐尼的脸一下僵了,“你、你不要乱比如。”

唐尼去北京的那天上午,书房里总有“呜呜呜”的声响。声源竟是楼上的空调外机。上楼交涉。没人。回来写了请即关机或检修的纸条,贴到405室门上。然而,那外机却呜呜呜到傍晚还不停。再去,仍还没人在家……

“纸条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不冷不热的,哪家开空调呀?”苏彦犹还愤愤地说,被吵得心烦意乱头痛欲裂的她,见拿了纸条不关机不打招呼还不应门,气得疯了似的狂摁门铃……

“会不会,”唐尼提醒苏彦,“回来过又出去了?”

反正始终没被理睬,苏彦只得回家。一进书房,哎,噪音没了。

“没马上关空调,不好意思了,躲着不露面。”

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噪音更厉害了。

“这,”耐性听着的唐尼实在忍不住了,“这跟命案……”

苏彦让唐尼回想那天晚上最后那一响之前的叫声,“是不是女的男的一起叫?像不像急叫?”还有,最后那一响,“像不像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很重很重的东西。”

“会是什么?”

“什么?”

“人,死人!”

苏彦和唐尼同坐在一张沙发上,靠得本就很近,说着说着,又挤作了一堆,说一句相互看一眼,声音也渐低成了嘀咕或者说嘟囔。怎么死的是第一道坎。杀死的,用什么杀?手掐?绳勒?刀刺?都有可能又都有问题。电?对,电!谁杀谁这道坎最难过,组合太多,最后确定的是孕妇和她爸联手电死了出轨的老公和小三。

“妈呀,太残忍了!”

苏彦忙说:“我瞎猜的。”

“绝对可能。”唐尼替苏彦解释,“发现女婿有外遇,可能吧?孕妇她爸和孕妇布置个弃家出走的局,可能吧?出轨的老公当了真,带小三回家幽会,那两个趁机电击。杀人之后,分尸……一个冰柜塞两个人不一定塞得下,有剩的,怕有味道,怕烂,开空调制冷,不开门,是在清理现场……”

“这么说,我们聊着聊着破了谋杀案?!”

“要不要报警?”

“你说呢?”

“再看看情况。”

这天,苏彦跟唐尼聊得空前晚。觉,也睡得出奇的香。

醒来已是午后两点。欲起不起的,唐尼告诉苏彦,迟迟不睡是怕睡不着,醒在黑暗中,心里的惊悚膨胀到整个空间,那太恐怖了。

苏彦不胜诧异,“一沾枕头就呼噜,你还惊悚?”

“啊呀!”唐尼不胜懊恼,埋怨自己忘了呼噜会让苏彦失眠,“再挺一挺就好了。”又问苏彦,知不知道他怎么会一沾枕头就呼噜的?

“累的,在北京赶机场又从虹桥机场往家赶。”

“不对。”唐尼凑到苏彦耳朵边说,“以后总搂着我,噢?”

他俩商定去思南公馆喝咖啡吃三明治,然后,到国泰看电影或者逛季风书店,然后,“回家,”唐尼不容置疑地说,“早点休息。”

苏彦想起来了,早点休息在唐尼嘴里是要好的代词,只作预约用,用得少而又少以至她没记住。今天这样提前,这样郑重其事那可从来没有过。苏彦都不想出去了。

等电梯的时候,唐尼忽然紧了紧握着的手,“最好能在电梯里碰到405的,谁都可以,”他跟苏彦说,“那说明你我瞎想八想。”

“对的,对的。”苏彦手里一用劲,踮脚亲了唐尼一口。

到了底层,电梯门开处,渐露出来个帅哥,还有挽着他的染有一绺紫发的美女。

“在家啊?”帅哥招呼苏彦,“上午摁了半天你家门铃,我太太……”他想起来了,“对了,你们见过。”

苏彦红着脸、尴尬地笑着。

“不好意思噢,”美女抱歉地跟唐尼说,“把你们家卫生间渗得一塌糊涂。”

疑惑到这时的唐尼其实已经明白,问,只是因为还心存侥幸,“你们……”

“405的。”帅哥边说边打开背包,掏出一对巧克力喜糖盒。

松了手,唐尼躬身往楼外退。

接过巧克力来的苏彦,堆出笑来连连道谢,等电梯门一合拢,扭头去追唐尼。

唐尼就站在第一个拐角那儿,还面向着这边。“……有句话,”他抠掉了话里的人称,“要说。”

“干嘛啊?这么凶。”

“以后,”唐尼戳着自己胸口说,“不要把我当猴……”

说罢,他急步离开。苏彦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