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乙一杨爽/文 秦刚/译
我身处一个无边无际、完全黑暗的世界。这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响,我的心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寂寞当中。即使身旁有别人在,只要不接触我的皮肤,那就和不存在没有分别,而妻子每天都来陪伴这种状态下的我。
她在我的右手内侧不断写字,让黑暗中的我得知外界的各种消息。最初还没习惯的时候,即使集中精神感受她的动作,还是很难分辨她写的是什么字。每当没弄清楚她写什么的时候,我就摆动两下食指表示否定,然后她就把写过的字重新写一遍。渐渐地,我辨别文字的能力愈来愈强,后来我甚至能在她写字的同时,立即就理解她的意思了。
如果相信她在我手上写的内容的话,我所在的地方是医院的病房。四面是白色的墙壁,病床右边有一扇窗,她就坐在窗户和病床之间的椅子上。
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的时候,打瞌睡的司机驾驶着一辆货车撞过来,让我受了重伤,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受到严重损伤,脑功能出现障碍,使我失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还有右手前臂以外地方的触觉。就算骨折能够痊愈,那些感觉也没有希望恢复。
得知自己的状况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么深切的绝望,此时的我连哭的能力也没有了。要将我悲哀的呼喊传达给她,就只能靠摆动手指了。可是她能看到我的悲哀吗?在她看来,像能剧(日本一种佩戴面具演出的舞台艺术——编者注)面具一样毫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的我,只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用眼睛迎接早晨的来临,但当我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包围着右手皮肤时,我知道黑夜过去了。最初在黑暗中苏醒过来时的那种麻痹感逐渐消失,肌肤的感觉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早晨到来后不久,我会突然感觉到妻子的手,于是我知道,她今天又来病房看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上写“早安”,然后我动一动食指表示回应。
到了晚上要回家的时候,她会在我的手上写“晚安”,然后她的手就会消失在黑暗中。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遗弃了,妻子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黑夜过去,当右手在阳光的温暖中再次接触到她的手时,我才能真正感到安心。
她一整天都在我手上写字,告诉我天气和女儿的情况等各种事情。她说,她已经得到了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赔偿金,目前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
除了等待妻子告诉我各种消息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知道时间,却没有办法让她知道我的需求。不过,她每天早上来病房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写下当天的日期。
“今天是八月四日。”
一天早晨,妻子这样写道。意外发生后已经过了三个月,那天的白天,病房里来了客人。
妻子的手忽然离开了我的右手腕,我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过了不久,我的右手接触到一个小小的温暖物体,它像出了汗一样湿润,而且热乎乎的,很快我就知道那是女儿的小手。妻子用指尖在我的右手上写了字,告诉我,她父母带着我的女儿来看我了。一岁女儿的手,大概是由妻子放到我的右手上来的。
我上下摆动食指,向岳父、岳母和女儿打招呼,他们来看过我好几次了。和妻子不一样的手依次触摸我的右手,那是岳父、岳母向我问好的方式。他们触摸我的右手时留下的触感各有特征,我能感觉到每只手不同的柔软和粗糙程度,还有从触摸皮肤的面积和速度,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我感觉不到她的恐惧。她的触摸方式好像在试探眼前的不明物体。我在女儿的眼里大概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横卧着、一动也不动的物体罢了!这让我受到莫大的打击。
女儿跟着外公、外婆回去了。我想起她触摸我时的感觉,就觉得好心痛。我记忆中的女儿还不会说话,遇到意外前,她甚至还没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在我知道女儿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之前,我却永远失去了听力,也永远看不见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永远闻不到把鼻子贴在她头上时嗅到的气味了。
有知觉的只有右手的表面,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右手,在意外中手被截断了,身体和右手分离,而又因为某种原因,“我”这个思考的主体住进了断掉的右手里。虽说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是这和一只断臂在病床上躺着没什么区别。看到这样的我,女儿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就是她的父亲呢?
妻子的指尖在我的右手上滑动,问我是不是因为无法看见女儿的成长而悲伤。我动了一下食指,告诉她是的。
“很痛苦吗?”
妻子这样写道。我肯定地回答。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案。根据妻子提供的讯息,我是依靠人工呼吸器和打点滴来维持生命的。只要她伸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我就能从痛苦中解脱了。
妻子的手从我的右手上挪开了,我被留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想象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绕过病床,向人工呼吸器走去。
可是,我错了,妻子的手忽然又一次出现在我仅有的知觉中,她好像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状判断,放在我手臂上的好像是妻子的左手掌,但是感觉和平时有点不同。她用左手心抚摸我的手臂时,平常戒指带来的冷冰冰的感觉此刻消失了,她好像拿下了戒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我的手臂。
敲打的东西好像是手指。说是敲打,但力量不像是用手心拍打那么大,像只用了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在我的肌肤上。她的手指在同一处敲了好几次,好像在犹豫什么,又好像在为某件事情做热身运动。
最初我以为妻子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她的手指连续敲打着,好像没有等我回应的意思。
敲打的手指最初是一根,不久增加到两根,好像用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敲打。皮肤感受到的压力愈来愈强,我感觉到她开始用力弹起来了。
手指的数目渐渐增加,最初分开的敲打逐渐连成一串,最后,十根手指一并在我的手臂上跳动起来,感觉像一枚枚小炸弹在手臂上连续爆炸一样。接着,她的力量减弱,像一颗颗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明白了,原来她把我的手臂当成钢琴键盘在弹奏。
靠近手肘关节的部分是低音键,靠近手腕的部分是高音键,我按照这样的规律再去感受她的敲击,发现她的敲击的确可以奏出音乐的旋律。一根手指敲打在皮肤上的感觉只是一个点,但是当它们连接起来的时候,手臂上好像形成了波浪。
我的右前臂好像变成了宽阔的溜冰场。妻子的手指带来的触感刚从手肘关节处顺畅地一条直线滑到了手腕,忽然又像快步走下楼梯一样答答、答答地跳回手肘关节的位置。她时而让手指在我的前臂上疯狂跳跃,大地都仿佛会因此震动;时而又让十根指头像窗帘在微风中飘摆一样,轻轻地从我的手上滑过。
自从那天以后,妻子每次到病房来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弹奏一番,之前用来写字的时间都变成了音乐课。在弹奏之前和之后,她会在我的手上写出那首曲子的名称和作者。我很快把它们记住了,遇到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是想用这个动作来表示鼓掌的,可是在妻子眼里它代表了什么,我不敢肯定。
我的周围,比终年照不到一丝光线的深海还要深沉、黑暗,是连耳鸣的声音都听不见的完全静寂。在这样的世界里,妻子的手指所带来的触感和节奏,就像是单人牢房里,唯一的一扇窗。
意外发生之后一年半,冬天来了。
不知是不是妻子打开了病房的窗户,外头的冷空气吹到右手上,我吃了一惊。在无声的黑暗中,我看不见有人靠近窗户或打开窗户,因此也无法预知吹到手上的冷风。我想大概是妻子想打开窗户换换气吧!右手的皮肤感受到室内温度在下降。
过了一会儿,我的右手接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应该是妻子的手指,然后,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
我动了一下食指表示肯定,但无法得知妻子看到我的回答后是怎样的表情。
手指又写了几个字,这次是告诉我演奏就要开始了,她还说,在演奏前先让她暖暖手。
手臂上感受到一股温暖潮湿的风,我推测那应该是她为了暖手而哈出的热气,吹到了我的皮肤上来。暖风消失后,演奏开始了。
我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手指弹奏的次序、位置和时间等等。即使她不告诉我曲名就开始演奏,我也能很快知道她弹的是哪首曲子。当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跳动时,我总觉得我能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有时是过去曾经度过的幸福时光。
同一首曲子,我却总是听不厌,因为她的演奏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每天都会有微妙的差异。当我完全记住一首曲子后,便能透过皮肤察觉到演奏中那细微的时间差,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影像,在黑暗中产生与上次听同一首曲子时不同的景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那种微妙的差异才是妻子内心世界的表现。她的心安定、平静时,手指的动作就像睡梦中的呼吸一样温柔;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疑惑时,我能察觉她的弹奏中有一瞬间仿佛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在弹奏时,她无法说谎。我的皮肤所感受到的刺激,潜藏着她最真实的声音。
妻子的弹奏突然中断了,温暖的气息再次抚摸着我的手臂,我好像透过黑暗望见她那被冻得发红的细长手指。随着手臂上的气息消失,演奏又恢复了。
指尖在我的手肘至手腕间移动着,我感觉到自己好像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温柔的波浪一层层地拍打在我的手上。
我回想起出事前,和妻子之间曾经说过互相伤害的话,内心因为后悔而备受煎熬。我想向她道歉,然而,我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向她表达我的心情了。
(卡列宁摘自译林出版社《寂寞的频率》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