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纪略(外一篇)

2013-12-24 06:39周同宾
躬耕 2013年7期
关键词:奶奶

◆ 周同宾

似乎是毫无缘由地,蓦然想起奶奶。我的妻儿都没有见过奶奶,老家仍然在世的乡亲,见过她的也已不多。我顿时有一种紧迫感,若不为她写若干文字,不太久以后,她就如同没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一样。

奶奶没有名字。娘家姓党,村里的长辈人都叫她党姐儿。1954年登记户口,她的姓名被写作“周党氏”。她不认识那三个字,也从未用过那三个字,或许就意识不到自己还会有名字。

爷爷早逝,据说是在地里割豆子,突然吐血,当即死了。爷爷没有遗言,或许,把一腔鲜血洒在自己的土地里本身就是遗言。爷爷留下八亩半地,三间低矮的每隔二年就得苫一层麦秆的草屋。那时,父亲才十来岁,小小年纪就接过了爷爷留下的土地,和有关土地的一切农活。

奶奶是小脚。它出生在大清光绪年间,当然要裹脚,脚也真有那么三寸。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床头缠脚,用五尺多长四指多宽的裹脚布狠狠地缠啊缠啊,把脚缠成粽子形。她裹脚或洗脚时,从不让人看见。我见过一次,蜷屈挤压变形得可怕。他说过小时候缠脚的痛苦,开始缠常常哭,下床、出门都要大人抱着或者扶着。他移动脚步走路,像两根木棍在地上捣。雨天,路似刚刚发酵的红薯面,简直是在黏糊糊的烂泥里杵。奶奶身躯在女人中应属高大,却用一双尖尖的脚支撑着,下地掰玉米、掐芝麻叶、起五更薅麦(为了不留麦茬,更为了多收些柴,小麦要连根拔起。薅就是拔的意思。《诗经·良耜》里就有“以薅荼蓼”,三千多年来音义未变。故乡的方言里有很多古汉语的孑遗)。母亲生于1920年,京城里早就没了皇帝,可硬是被外婆逼着裹了小脚。“大跃进”中,她就是颠着那双小脚在水库工地上,挖土、挑土、抬石头的。母亲到晚年还埋怨过外婆“老思想”。却从没听到奶奶埋怨过谁,好像原本就该如此。

我上中学时,毛泽东在关于“农业合作化”的文章中,把“右倾分子”比作小脚女人,一下子全国批判“小脚女人”,似乎小脚女人都是最可恶的人。那时候全中国的成年女人大部分是小脚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是想到奶奶,想到母亲。不能无视她们的艰辛,她们的血泪,更怎忍心把她们和全民痛骂的坏人连在一起作践啊。我只是心里想,绝不敢说出。

奶奶会弹棉花,是全村有名的弹花匠。在方言里,棉花简称为花。她去各家弹花。轧过的皮棉要纺线,必须弹,那时没有弹花机。奶奶的工具是一张弓,洋槐木的,弯作初四初五的月牙儿形,用时勒上细而韧的皮弦,一把弹花槌,枣木的,手握的一端稍细,另一端有楞,弹花时就是用那楞拨动皮弦,在结成团的皮棉上颤动,发出“嘣、嘣、嘣、嘣……”闷闷的漫长的响声,往往,从早饭后,持续到黄昏,如一首单调的乐曲,有一种无尽的沉重感,压抑感。弹三遍,棉花才变成蓬蓬松松白云状的棉絮。给别人弹花,中午管顿饭,工钱是一把花捻儿——纺线前把棉絮用高粱莛儿卷成近一尺长的薄薄的筒状,那叫花捻儿。七斤棉花可织一匹布,弹七斤棉花耗时一整天。

有一幕情景至今不忘,六十余年过去,仿佛犹在眼前。

盛夏的傍晚,满天瓦片云,被落日烧成了火红色,反射着炙人的酷热。黄澄澄的太阳光充塞地面、空中,像熔化了的铁汁子,烫得狗伸着舌头张嘴喘气,南瓜叶蔫蔫地扑塌着,如收起的伞。在门口,我远远地看见奶奶从南庄回来了,一手拿把花捻儿,扶着肩上的弓,一手掂着弹花槌,蹒蹒跚跚走着碎步。宽大的粉蓝土布上衣,老蓝的扎了腿的土布裤子,在强光下显得铅一样惨白。头顶、两肩、衣袖,毛茸茸地粘满棉絮,棉絮上挑着夕阳。走近了,见老人家鼻孔里也钻了棉絮,已被灰尘沾成灰色。布衫后背的汗渍一直洇湿到下摆,水淋淋地贴在身上。从水缸里舀半瓢凉水喝下,奶奶换了衣裳,坐院里捏下湿了的上衣、裤子上面粘的棉絮,终于积成枣儿那么大一团;丝丝缕缕都舍不得糟蹋。

奶奶每天夜里纺线。椿木做的纺车儿,已古旧成了铁灰色,暗红的枣木轴磨得变细。油灯放在锭子旁,灯焰儿只有黄豆大。每年种半亩芝麻,不为吃油,只为点灯和给锭子膏油。冬日夜长,总要再添一次油。坐下纺线前,总要把泡好的芝麻叶搦出拳头大一疙瘩,手巾包了揣怀里,到半夜暖热了吃下充饥。嗡嗡嗡,嗡嗡嗡,纺车声是一支无头无尾的枯燥的歌儿,始终缭绕在我的整个童年。纺车声中,我慢慢长大,奶奶很快变老,满脸深刻的皱纹里,积淀着溢满两颊、额头的艰辛日子。有一天晚上,老人家教我一首歌谣:

纺花车儿哼哼,>

老娘累得腰疼。

小娃夜里踢腾,

被子蹬个窟窿。

大娃裤裆漏风,

闹着要打补丁。

纺花纺到五更,

房檐挂了冰凌。

从纺出线,到织成布,有一个长长的过程,一家老小只能在寒冷中日日夜夜等待。把嗡嗡的纺车声说成“哼哼”,更像呻吟,像叹息,像无言的哭诉。这哼哼声一直延续着,和抽出的线同样长,和庄稼人的苦日子同样长……

还记得一件事。

奶奶有个弟弟,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摔下来断了腿,成了拐子。为和其他几个舅爷区别,向我提起时总称拐子舅爷,简称拐爷。拐爷干不成农活,就学会用牛皮做牛套、笼头、牛绳、役使牛干活时的皮鞭(据说鞭梢儿的技术含量最高,用一季子也不会断的),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皮匠,在隔日逢集的镇上街边柳荫下摆摊,边做边卖。有一次,我跟父亲去赶集,见了他,马上想到年画《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他比李铁拐更胖些。把手上的活儿地上一丢,拍掉身上的碎皮子,斜斜地站起,拐两步去给我买了一笸箩儿水煎包子(卖水煎包子的平底锅就支在他的皮货摊旁边)。我吃撑了,肚子好大。他说:“别吃了,剩下的拿回去。”说着,伸手折根柳条儿,捋掉叶子,把包子穿成串,又绾成了圈儿,递给我提着。

一天,村人赶集回来说,拐爷明天要来我家。我立即想起圆圆的两面焦黄的水煎包子,不禁流口水。次日上午,我正要用梢头抹了椿树胶的长竹竿去粘知了,扭脸看见拐爷从西南角的草滩上一瘸一瘸走来,背的布袋在身后左甩右甩。手里还提着一捆儿用麻扎了的尺把长的金黄的油条,随着脚步前甩后甩。奶奶噔噔噔踩着碎步迎到大门外,接过布袋和油条。拐爷在院里石桌边坐下,奶奶去灶屋打荷包蛋。瓦盆里只剩一个鸡蛋,刚好母鸡叫,又从鸡窝里收一个。按礼法,来了贵客应当打六个荷包蛋。奶奶很遗憾,深感对不起表爷,絮絮地解释说,一群鸡被黄鼠狼拉走两只,剩下的一入秋就不好好干活儿,攒的鸡蛋前天换盐了……那个年代,养鸡主要为下蛋换盐,农谚说,鸡蛋换盐,两不见钱。拐爷打开他的布袋,里边是十几个熟透的红柿子,在他身后一路摆来摆去,已成了一团糊糊,就让我倒碗里吃,一再交代:“少吃点,吃多了肚疼。”我刚吸溜了小半碗,拐爷把盛荷包蛋的碗递给我,还剩一个:“娃吃,娃吃了长大个儿。”挨近他,闻见他身上有一股牛皮味,或者说一股臭味,(所以有谚语“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的说法),好像仍坐在他的皮货摊边。我对那臭味不恶心,反倒更有一种亲切感。听说拐爷来了,半个村子的男人都来给他打招呼,他们都是他的老主顾。

1958年“大跃进”,全民不得安生。拐爷的皮货摊子被迫收起,干了一辈子的手艺再没用场。“人民公社”派他去修拦河坝,四个人四根绳拉一百多斤的石夯,拉起一人高,在大坝上狠砸。为了显示“跃进”的气势,还要跟着石夯起落喊口号。瘸了腿的人个子矮,拐爷就得拼命用力。在那个晚霞似血的黄昏,眼看就要收工,一头栽倒,顷刻死了,就在工地附近,草草挖坑埋掉。那年头,死人似乎很正常,口号里就喊道:“头可断,血可流,鼓足干劲争上游。”……

没了皮匠这一行,牛笼头、牛套之类坏了就只能以麻绳、草绳凑乎。好像没人怀念拐爷,因为牛是集体的,集体的事儿马马虎虎即可。除了奶奶,好像更没有人提起拐爷。奶奶想去拐爷坟前烧几张纸,一百多里路,她不可能走到;即便走到,那坟很可能没了。浅浅一堆土,一场雨过后就会淋平。

拐爷终生未娶。

印象中,奶奶说过很多话,甚至常常唠叨。我记得的只有几句,都是乡谚。

奶奶说:“人操好心,神有感荫。”

她认为操好心,神看着;作恶事,天报应。我家是中农,一般年景,粮食够吃,还有剩余。那年春梢,婶子家揭不开锅,提着草筐来借二升高粱。奶奶用瓢给舀了满筐。足有三升多,婶子说用升子量量, 奶 奶说 擓 回去先吃,不够了再来。老人家乐于助人。土地改革那阵儿,地主家的老太太趁着夜色,拿一包衣服送我家隐藏,都是土布裤褂,只一件阴丹士林长衫算得上体面。奶奶当即把衣服塞进床下的桐木箱子,而后送老太太到大门外。父亲害怕,一再埋怨,奶奶说,地主咋啦?地主家的东西也不是偷来的,抢来的。

奶奶说:“记仇两天,记恩百年。”

意思是说,别人对不起自己的事儿,睡一夜到第二天就不必再计较了。别人对自己做一件好事,应当记一辈子。不记得奶奶和谁有过嫌隙,她不会对不起任何人。只记得奶奶一再提到,爷爷死后,父亲年幼,挑不动水,她每天用瓦罐去井上打水。一个夏天,连阴多日,村路上泥浆尺把深,奶奶双脚插进泥里拔不出来,没走两步,摔倒地上,沾一身泥水,瓦罐也摔破。老成爷看见,连说“可怜,可怜”,把奶奶扶进家。一会儿,挑来两桶水,赤着脚,裤子卷到膝盖上,半截腿都是泥。倒进瓦缸,扭头就走。那年隆冬,一天夜里,老成爷家灶屋失火——老成奶做黄酒,把酒坛放在灶膛边,为加温,挨酒坛熰了草末子,谁知草末子燃着了柴,灶屋立即起火。老成爷把棉被塞水缸蘸了水,盖在正房的房坡,才保住正房。老成爷喊救火时,父亲起床去了,什么也没救出,米面都烧光了。第二天早晨,奶奶说,囫囵籽儿粮食咋吃?湿被子夜里咋盖?不一会儿,我看见母亲抱两条棉被,奶奶用柳条筐提了半筐苞谷糁,里面放了一瓢小米,朝老成爷家走去,橘色的霞光洒满她俩头上身上。老成爷死后,奶奶仍不忘他的恩德,多次述说担水的事儿,和他的家人关系仍然热火。

奶奶说:“椿头菜绾纂儿,老婆饿成黄脸儿。”

这是说的荒春。椿树发芽晚,直到四月里,枝头才吐露出拢成纂儿状的青紫色的雏叶,那就叫椿头菜。这是麦熟前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大部分人家吃食都紧,常常挨饿。奶奶对饥饿的印象特别深,多次提起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饥荒,人吃人,小妞头上插根草在集镇上卖,一升苞谷就就能买走。还说到三十一年(1942年)的饥荒,先是涝,后是旱,接着是蝗灾,蚂蚱飞过来把日头都挡了,满天都是黄的,落地里一片唰唰声,瘆人,一会儿就吃光庄稼,再去另一块地。蝗虫过后连一把草也没收,只土里的还没长成的红薯保住了。从秋后到次年麦收前,日子越来越难,饿死人没有数。

奶奶熬过了那两场饥荒。

衣裳破了,缝缝补补还能穿。没了吃食,不到七天就要死。奶奶最怕挨饿。

老人家还说过一首儿歌:

地里活,家里活,忙坏老头和老婆。

拿根长绳拴日头,你想落,不得落,

——一天能干两天活。

这应是“长绳系日”典故的农家版。庄稼人一年四季忙,冬天也不闲。父亲伺候牛驴,出粪,拉末子(即垫牛圈积肥的土),丢了筢子掂扫帚。母亲织布,缝补衣裳。奶奶除了外出弹棉花,就是纺线、缠线、络线,为织布做准备。奶奶没看过戏,听过艺人说书,没去东邻西舍串过门,来了人,招呼坐下,就边纺线边拉家常,两不误。奶奶曾有一个比喻:庄稼人啊,就像牛,受苦受累、使死使活伸长脖子曳一辈子,直到走不动。人比牛强些,牛老死剥皮吃肉,人老死躺到坟里歇息。

奶奶终生没走出过方圆十里。

还记得奶奶说过有关政治的话。一次说:“毛泽东坐朝(我记得很清,她没说“毛主席”而是直呼其名),好处是打死了崔二旦、老王泰(崔、王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土匪、杆子),天下太平,再也不怕半夜来抢,来拉票儿。坏处是地都充公,一大群人一块儿干活儿,都不出力。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吃不饱饭活该。”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几年,是奶奶一生最舒心的时候,全家男耕女织,日子红火。正是在1955年,我家又买了五亩地。可只收了一季庄稼,来了个“合作化”运动,拢进集体了。还有一次,听到拐爷惨死,奶奶说:“啥大跃进,不是跃进,是要命。”(在方言里,跃进的‘跃’读‘要’)自“大跃进”开始,家里没了锅灶,奶奶住进了敬老院。头几个月还能吃饱,后来就不行了……

1959年秋期,我去卧龙岗上的一所专科学校上学,吃的当然是商品粮,每顿饭一个白面馍。1960年春节放假前几天,忍着饿每天省下半个馍,最后攒了三个馍,早饭后装进书包步行回家。离家70里,走到下午饿得迈不开步,吃了一个,下好大决心不吃,还是吃了。日落前到家,见奶奶睡在堂屋东间靠山墙的地上,铺的是麦草,一块坯上垫着旧衣作枕头,脸没血色,苍白头发蓬乱。我拿出馍,给奶奶一个,给父母一个。母亲掰开,让我吃了半个,另半个又掰开,给父亲一半。奶奶大口大口吃,一会儿就吃完了,唇上沾的碎屑也舔近嘴里。而后,切切地看着我,浑浊的泪顺眼角流下,滴湿土坯上的旧衣。我看见她的手指细而尖,瘦干的胳膊上条条青筋好似死了的蚯蚓。我后悔路上吃掉了一个馍……那是个惨淡的春节,没有馒头,更没有肉菜,只吃了一碗红薯面包红薯叶的饺子。一天后父母就让我回校,母亲恳求管食堂的大队干部,几乎跪下,给我要了一个红薯面掺糠蒸成的馍,路上作干粮。

大概我走了不多久,每人每天还能从大食堂领到两瓢稀汤时,奶奶就去世。下葬没有棺木(她的棺材十年前就已备好,“大跃进”中拉走,劈开,扔进了炼钢炉)。父亲最后悔的是,没把灶屋的门取下,挡在墓坑上,不让泥土砸了奶奶的脸,每提起总叹气,愧疚不已。庄稼人称棺材为“老屋”,奶奶死后没有屋住啊。令父亲稍感宽慰的是,在食堂断粮前,早已没柴烧火,就趁着夜色去扒故去的先辈们的坟,扒出棺木当柴烧,煮红薯叶、叶柄和秧子,而奶奶死后,却没受折腾,没被掘墓动尸。

奶奶死时父母没告诉我,大概一来没法捎信儿,二来怕我回去没饭吃。直到暑假结束前几天(暑假期间校方不准学生离开),我才回家,在爷爷奶奶合葬墓前叩头烧纸。我想象不出奶奶死前的情状,父母从未说过。我只强烈感觉到,老人家躺地下,黑土重重挤压着,一定很不舒服,怎好歇息?

记得,我小时候一个夏天,一个算命先生一手拿木杖探路,一手提一面上带小锤的小铴锣时时叮叮敲着(叮叮声是招揽生意的广告),从我家门前经过。突然下了暴雨,奶奶正在石榴树下纺线,立即去把瞎子领回家避雨。锥子雨下了两天,算命先生在我家住了三天,夜里睡磨房,白天坐堂屋说闲话,说他的年轻时候的苦难经历,奶奶感动得唏嘘不已。先生还掐着指头、仰着空洞无物的眼,念念有词地认认真真地给全家四口算了命。那几天,除了早饭,顿顿炒菜。第四天,地上没了泥才送他上路。给父母算命的结果我已模糊,只记得,瞎子预言我将来要当大官,奶奶大半辈子受苦,临老要享福。

看来,被乡民尊为“小诸葛”的先生绝对是算错了。我直到范进中举的年纪,才混个副科级,奶奶最终却是那样……

1987年春,进城跟我们同住的母亲说,爷奶的坟本来已小,被承包那块地的村民犁耙得更小了,必须立块碑挡住。碑上要刻名字,问爷爷叫啥,母亲不知道,特地回老家遍询村中高寿老人,皆无印象。墓碑上的爷爷只好以“周公”二字代之(又过数年,我才在一本民国初年手抄族谱的最后一页,找到爷爷的名字“周金波”)……

2013年4月10日

老屋

深秋,带儿女还乡。扫墓毕,在远房侄儿家吃饭。饭后,儿女要回自己家看看。过一条新修的路,绕两座院落,一片疏林,就到了我们自己的家。家已空,算不上家,只能说是旧居。黑土和草根打成的院墙,早被二十年风雨侵蚀倾圮,只看见礓石砌就的墙基,上面积了蚯蚓拱出的土粒,蜗牛爬过留下的白印。老屋犹在,门落锁,锁已锈。十三格的木窗,木质已成铁灰色,蜘蛛密密结网,织一层纱。门口的地上,无人的足迹,有干了的绿苔,枯了的野草。

儿女年轻,却也感伤。他们生在城里,满周岁,次第回来跟着爷爷奶奶,待上学,才返城。在这里,有他们早已消逝的童年。那时是娃娃妞妞,如今已长大成人。他们都没说话,只默默满院察看,似要寻觅当初的遗留。好像找不到,一切都被岁月消解遮掩。他们的爷爷奶奶,已先后魂归村外的黑土地;人去了,昔日的生活也去了。家只剩下外壳,凭回忆怎能把它填满?愈是回忆,家愈虚空,旧时的景象愈是遥远。一番回忆,只引出长长的叹惋。

我也无言,久久在老屋前后彳亍,步履蹒跚。儿女们或许不知道我心里更苍凉。我在这里落生,胞衣就埋在院里的石榴树下——石榴树早已不存。在这里,我度过虽贫寒却快乐的童年,步入虽苦涩却亢奋的青春。这旧屋,这小院,一直是我精神的归宿。多少次在文章里,描绘过儿时的生活,笔端流下亲切的情感,倾吐对家的思念,那思念剪不断理还乱。到如今真正到家一看,却原来,那些都是想象,都是虚幻;万千思念并没有最终的着落,像漂泊的船,缆绳已无桩可拴。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失去的不仅仅是飘入高空的炊烟、放了豇豆的小米饭的香味、鸡和狗、母亲的织布声、父亲饲养的牛驴,是整个儿农家生活的温馨和艰辛,还是一种文化,还是我得以安心立命做人作文的原初依据。

最早,我家只三间草屋,茅檐低而豁,土坯墙挡不住钻进的北风。打上世纪五十年代起,父亲就准备盖瓦房,一次又一次省下钱买砖买瓦,一次又一次碰上“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大饥荒,砖瓦被拉去充公。直到六十年代后期,才终于建成三间苫了蓝瓦的新房(为了省钱,仍是土坯垒墙,只用青砖包了墙皮,乡下人管那叫“里生外熟”)。那过程,艰难而漫长,一如李顺大造屋。如今,瓦垄已凌乱,墙也裂了缝,檐下有明显的雨漏痕。老屋真的老了,在周围一座座钢筋水泥建成的楼房的对比中,越发显得寒碜。

我家的宅基地超过半亩,原有杂树大大小小百余棵,组成一片林子,枝叶扶疏,绿荫如翠盖。我小时候,曾在林中摘构桃,捋榆钱,扫树叶。儿女小时候,曾在林中捉知了,扑蝴蝶,藏猫猫。每棵树都和我们两辈人的童年有关。如今,那么多的树大都不知去向,我数数,还剩九棵,南一棵北一棵,孤零零的不成林。树下拴着别人家的牛,跑着别人家的鸡鸭。可能是羊,啃掉了榆树的皮,可能是猪,拱出了楝树的根。没了主人,树也活得不自在。那棵构树,干更加弯曲,枝大半干枯,身上被虫子蛀出窟窿,浸殷红的津液,酷似行将死去的驼背老翁。那棵桑树,已经中空,而且皲裂,木缝里长了野生的木耳,还有一坨坨蕈类植物。屋角那棵椿树,女儿在家时,只有茶杯粗,曾猴儿似的爬上爬下玩;而今,已长成水桶粗,结一树带翅膀的椿谷谷。猛看见另一棵椿树上有鸟巢,像是斑鸠的窝。忽想起我小时候树上就有斑鸠窝,不知道这斑鸠是那斑鸠的几代子孙。主人离去,鸟儿还守着故园,替我看家。忙去那树下看,见有蚂蚁排着长队沿主干蜿蜒行进。它们一定是我儿时的蚂蚁的后裔。这卑微的小生灵永远不离故土。

我家世代务农,自列祖列宗到我父亲母亲,辈辈都是庄稼人。从我这一代起,居然离土离乡了。虽然住进城市,我总自认为仍是乡下人,常以草民百姓的视角,看茫茫尘世间的事事物物。其实,在乡下,我没一寸可耕的田地,也无须拼尽力气土里刨食,早已不是地道的乡下人。我和土地、庄稼、农事活动,已无任何联系。我和故乡的牵连,只剩下一座老屋,九棵老树,还有一颗老迈的心。进而想到,我的儿女对老家或许还会留些印象,那印象将渐渐淡去;我儿女的儿女就不可能再承认这里曾是家了。

有乡亲劝我重新修葺老屋,我说,不必了。有乡亲劝我索性卖掉,我说,更不成。就让它这样存在下去,衰败下去,起码可以作为家的象征,作为早已破碎的旧梦的见证,总能为我的馀生留下一个想头。

临别,起一阵风,枝头残留的黄叶纷纷飘落,簌簌有声,像是叹息,像是叮咛,像是切切嘱咐我,这里毕竟是根,是人生旅程的起点站,即便走到天涯,也不要断了一丝记挂。

2004年2月4日

附记:

癸巳岁清明节前,我又还乡,见老屋后房坡已凹陷,怕是夏天一到,一场大雨就会淋塌。是该修缮了,祖宗的遗产在我手里毁掉,于心不忍。所幸墙壁仍然完好坚固,当即决定,卸下瓦,更换不能再用的檩、梁、椽子,再苫上旧瓦。动工日,数十位乡亲都来帮忙,不二日即完工。我要给他们钱,回说:“拿钱是打俺脸。”无奈,只好以好烟好酒招待,筵席一直持续到半夜。乡亲们醉而归,我心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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