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搭乘波音客机去东南亚,座位为后舱某排B座,靠走道。起飞不久,A座见我总斜伸着脖颈眺望窗外,便主动把临窗的位置让给我。
“北方干燥,水分少,云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我自言自语,神往于南国的云海云涛。
“您慢慢领略,北方的云也有北方的韵致。”他说。
“无非是闲散,安逸。”
“这不就很好吗?您出国旅行,难免有所牵挂,有所期待,上了天,看看云是怎么逍遥容与的,把心头的羁绊都放下。”
“你是诗人?”我问。
“不,我是搞数学的。”他答。
“我看您倒有点像诗人。”
“何以见得?”
“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有雅兴看云。瞧其他乘客,不是翻阅书报,就是闭目养神。”
“能告诉我您的职业吗?”他问。
鉴于让位的情谊,我如实相告:“从报社退休,写写散文。”
“您乘了多少趟飞机了?”他又问。
早年航空业不发达,口袋里钞票也有限,难得潇洒做一回御风之旅。现在呢,航空技术进步,收入增加,出远门,尤其是出国,已习惯了以飞机代步,懒得计数——是以回答不出。
“我是256次。”他说。
“记得这么确切?”
“您不信?”他给我看一个笔记本(一上飞机就拿在手里的),“这儿有记录。”
难以置信:之前的255次,年月日、航班号、座号、出发地、终止地、里程,邻座的姓名、职业、地址、电话以及别后的联络,分门别类,一清二楚。
“为什么要记这个?这跟数学有关吗?”
“与数学无关,不,也可说有点关联。”他答,“有句老话‘百年修得同船渡,那么,我跟他们同乘一架飞机,同在一排座位,肩挨着肩,心跳连着心跳,一起在天上飞越千里万里,这是要几百年几千年才修得的缘分啊!”
“所以你极为珍惜,日后还和他们保持联系。”
“是啊。我这次去泰国,就是应一位空友之邀——1993年飞大连时认识的,他如今在曼谷经商。”
空友?以前只听说空姐、空客以及战友、校友、酒友、牌友、驴友、网友之类,今日与闻,顿感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概念,而是深谙缘之三昧的诗心。
我当即为他的诗心所折服,在他的笔记本上留下了联络方式。作为交换,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这才发现,原来我们不仅同城、同区,还共享一座公园。
从东南亚回来,友谊就因公园而延伸,自然而然。于此特别公示一例:我是羽毛球爱好者,球拍一挥数十年,园里有我一帮玩伴。他呢,原先喜欢下围棋,自打与我相识、相交,也跃跃欲试地拿起了羽毛球拍,从空友发展为球友。
而我受他的感染,从此对因缘说高看一眼。科学家说,我们置身的这个宇宙,产生于创世大爆炸,且时刻不息地无限膨胀,亿兆星球,凭它们在流浪长途中的即时性方位,构成了各自的星座。而人,在我看来,也是具体而微的星球,同样终生不停地流浪,流浪者和流浪者的偶然相遇,就是尘缘。既涉缘分,必得珍视。亲朋故旧,自不必说。文友、书友、画友、博友、球友、驴友、钓友乃至餐友、会友,也不用说了。纵然行走街头,与一笑容灿烂的陌生者目光交接,我也会当他是街友,而报以同等品质的微笑。
(张 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