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龙虫并雕斋琐语》是王力先生的散文集。主要收录他于抗战时期在昆明所写的小品文,被他自己笑称为“雕虫”之作;还有部分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所写的知识性散文以及回忆友人的散文,可谓“龙虫并雕”。他曾说:“古人有所谓雕龙、雕虫的说法。在这里,雕龙指专门所著,雕虫指一般的小文章、小意思,龙虫并雕,两样都干。”故他把自己的书斋取名“龙虫并雕斋”。
“穷”容易写而“富”难写,因为我曾经穷过,却不曾富过。曹雪芹如果不是大富人家的子弟,绝对描写不出荣宁两府和大观园。在地狱里做惯了囚徒的人,他所想象的天堂,至多只是刀山上铺上棉絮,可以安眠;油锅下拔去干柴,可以洗澡。穷人谈富,若不是坐井观天,就是隔靴搔痒。
致富不难,不过首先得把你的性情彻底改造。你大约听见过,某一位富翁永远不肯划一根洋火给客人吸烟,他只用一支香来替代。你若说一根洋火能值几何,你有了这种见解还希望致富,就难如登天了。点一支香给客人吸烟,这还只是太平时代的故事;现在是非常时期,富翁压根儿不让你吸烟。我有一次拜访一位家财几千万的财主,他口里叫“茶来”,十分钟后茶仍不来,我觉得心里难过,希望他不再叫“烟来”。我果然如愿,他终于不让“烟来”二字出口。等一会儿,他的小姐回来了,居然倒给我一杯茶;又等一会儿,阿弥陀佛,他的如夫人回来了,居然递给我一盒颇好的香烟。我忽然悟出一种哲学:只有如夫人才有“破悭”的神通!我又听说另一家财主,他招待客人的香烟都有记录,每人只许吸一支,且以一次为限。下次你介绍一个朋友去见他,就只有你那朋友有吸一支烟的权利,你本人休想染指。这些吸烟的故事只算是第一个例子,聪明的读者自能由此类推,举出许多悭吝的故事来。莫里哀所描写的瞎扒干先生连一个good morning都只是“借给”的,不是“赠与”的。我们讥笑他们“一毛不拔”,他们却自以为无毛可拔。在他们看来,世上最刺耳的字眼就是一个“富”字。承认了这一个字不啻画上了杀人的口供,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你若猜想富翁享受的是物质生活,那就错了;他们过的只是精神生活。每天晚上抱着保险箱睡觉,心里念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于是恍惚地看见那保险箱幻成一个天堂,里面应有尽有,就觉得心满意足了。拿一文钱去换一样吃的东西,反足以令他的精神感受痛苦。如果他死的时候,他的财产分毫未动,他也就甘心瞑目;如果他把财产用了一半才死去,那实在是死有余憾。他对于他的财产,可以说是有一种很纯洁的爱情:他的爱情是“给予”的,并不希望对方有任何酬报。如果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意淫”,那么,守财奴对于物质的享受也可以说是“意享”。“意享”是神仙的高趣,没看见玉皇大帝也只享受人间的香火,并没有把三牲吃下去吗?
富翁也有讲究享受的,但是,天晓得他们是怎么个享受法!新盖的洋房当然是美哉轮焉,美哉奂焉,不过更有胜过洋人之处,就是在壁炉里堆积破布,在衣架上存储海味,又嫌晚间到盥洗间去不大方便,于是在屋角再添上一个马桶。有时候,你去拜访一个财主,从大门到中堂,其湫隘龌龊,真像贫窟,但是,你渐向里走,也就渐入佳境。饭厅里摆的是鱼肉鸡鸭,卧房里陈设的是沙发和钢丝床。家具之珍贵和丰富,简直令你目迷五色。主人似乎有意叫你迷上加迷,所以把家具摆成一个八阵图,你在揖让进退的当儿,一个不留神,就免不了栽跟头!因此,我想提倡一种职业,叫作“富翁享受设计处”。每一个富翁如果要享受,只要交足他所愿享受的金额,就替他设计一切,包管比他自己设计的舒服得多。但是,我又怕这种“设计处”门可罗雀,因为我们所谓的舒服并不一定是富翁们所谓的舒服。听说有些暴发户虽然买了设备十全的洋房,却不高兴坐抽水马桶,而宁愿去蹲坑。汉高祖得了天下之后,太上皇在宫里住不惯,一味只想回到故乡丰邑去住。因为那边有吃狗肉的流氓朋友,有喝酒斗鸡赌钱的小铺子,弄得高祖没法子,只好在长安附近仿造一个丰邑,叫作新丰,又把他那些酒肉朋友搬了来,他才高兴住下了。我们的“富翁享受设计处”如果要营业兴隆,恐怕得先详细调查富翁的身世。但是,那种设计却又未必是我们所能胜任的。总之,会享受的人往往不会发财,会发财的人往往不会享受,这是受了造物小儿的戏弄。人生就是这样的!
(藤 井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龙虫并雕斋琐语》一书,邝 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