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
(中共吉林省委党校,吉林 长春 130012)
现代哲学都承认,政府要平等地对待每个人,每个人都有获得平等关照和平等尊重的权利。这种根本的平等理念既出现在功利主义中,也出现在诺齐克的自由至上主义和社群主义中,虽然每一种平等理论都有合理的因素,但都无法为少数人权利提供有效辩护。比较而言,德沃金的自由平等理论是一种有效的为少数人权利辩护的平等理论。
功利主义的最简单表述形式是能够为社会成员创造最大幸福的行为或政策就是道德上正当的。边沁说,“当我们对任何一种行为予以赞成或不赞成的时候,我们是看该行为是增多还是减少当事者的幸福”。[1](p211)边沁的功利主义可以归纳为:是非的标准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即一个行为的正当结果就是使最大多数人获得最大幸福,这即是功利,也是快乐。功利主义肯定为最大多数人利益牺牲少数人权利的合法性。作为一种政治和法律道德,它的积极意义在于,历史上它是用来攻击少数特权阶级的有说服力的理论,指责他们以牺牲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代价来维护自己的不公正特权。但它的最大危险是对少数人权利的漠视。
功利主义在当代之所以受到广泛批评,是因为在当代自由主义民主共同体里,根本的政治问题已经发生改变。从20世纪50、60年代的民权运动开始,许多急迫的政治问题都是围绕着历史上受压迫的少数群体的权利。但这些权利通常是针对大多数人提出来的。譬如,这些权利旨在强迫大多数人接受他们不愿意的、不能代表自己利益的种种政策。面对这些情况,功利主义不再能够提供清晰可靠的行动指南。功利主义理论无法对少数人权利提供合法性说明。“如果我们只计算票数或进行民意调查,结果很可能是同性恋权利的反对者要多于支持者”。[2](p92)如果直接运用功利主义理论,实际上就是支持多数人去压迫寻求自己权利的少数群体。
罗尔斯的《正义论》表明了自由主义平等对功利主义的否定:“正义否认为了一些人分享更大利益而剥夺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当的 ,不承认许多人享受的较大利益可以绰绰有余地补偿加于少数人的牺牲。”[3](p5)罗尔斯在否定功利主义的同时,提出一种新的政治哲学,这就是他的《正义论》给出的“一般正义观”。所有的社会基本善即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及自尊的基础都应当被平等地分配,除非对一些或所有社会基本善的一种不平等分配有利于最不利者。罗尔斯认为,每一个社会成员都拥有一种基于正义或自然权利的不可侵犯性,即使是为了社会整体利益也不行。因此,正义否认为了一些人享受更大利益就可以剥夺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当的。罗尔斯的正义观要求人们在进行社会利益分配时,如果不得不产生某种不平等,那么这种不平等应该有利于最少受惠者,即利益的分配应当优先考虑处于社会不利地位的人们。罗尔斯的正义理论表达了一种强烈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对最少受惠者的同情更是偏爱。他尽力想通过某种补充或再分配使得每一个社会的成员都处于一种平等的地位。继罗尔斯之后的德沃金提出了 “资源赤字”、“自由赤字”、“实体性少数派”、“受害者嫌疑群体”等概念。同罗尔斯一样,德沃金的理论也是在批评和否定功利主义思想基础上建立的。德沃金强调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快乐”不能建立在牺牲和剥夺少数人权利的基础上。所谓的“公共福利”不能成为牺牲少数人利益的借口,多数的快乐不应该建立在少数人的痛苦之上。德沃金对每一个人都有受到平等对待的权利的强调彰显了少数人权利的重要。为了使少数人能够对抗多数人对少数人个人权利的漠视,德沃金提出以原则对抗政策,以道德独立权利对抗道德多数,以整体法律观代替棋盘式法律观和历史主义法律观等。德沃金认为,功利主义法学、实证法学和经济分析法学等都是没有权利的法律。因此,德沃金在对抗功利主义的过程中,重点强调的是权利的重要,希望以个人私权利限制公权力。政府的任何行为不能以少数人利益的牺牲或少数人权利的损害为代价,哪怕是为了满足多数人的利益。每个人都享有受到平等关心与尊重的权利,在人的尊严和平等的原则下,只有个体的存在才有绝对的价值。因此,只有个人的权利之间才能竞争,个人权利的重要性不能用功利主义的幸福指数来衡量。德沃金的自由主义平等理论重点彰显了个人权利的重要。
诺齐克在《无政府、共同体与乌托邦》一书开篇写道:“个人拥有权利 ,有些事情是任何他人或团体都不能对他们做的,做了就要侵犯他们的权利。这些权利如此强有力而广泛 ,以致引出了共同体及其官员能做些什么事情的问题。”[4](p1)自由至上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平等一样信奉这样一个原则:要尊重人们的选择;但自由至上主义却拒绝另一个原则:要纠正境况的不平等。“如果走向极端,这个立场不仅在直觉上不可接受,而且还会自我瓦解。因为,拒绝对劣势的境况进行纠正,恰好会摧毁第一个原则——要尊重人们的选择——所倡导的那些价值(如自我决定)。自由至上主义者否认不应得的境况不平等具有道德要求,这就意味着,自由至上主义者没有认识到境况的差异对人们的选择能力、自主和自尊具有深远的影响”。[5](p285)
自由至上主义主张维护市场自由,反对国家资本主义;维护个人权利,反对运用再分配解决平等问题。这实质是禁止国家介入个人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禁止国家侵犯个人权利。自由至上主义也主张平等,但自由至上主义主张的是形式平等或机会平等。在诺齐克看来,任何进一步的平等将会侵犯个人的权利,因而再分配成就下的实质平等是不可取的。所以诺齐克的平等观又被称为“弱的平等观”,这种平等下的分配往往是任意的,因为形式的平等结果是实质上的巨大不平等。如果把所有的人都推向市场,而政府又拒绝任何帮助,弱势群体不论在社会思想还是在经济地位上都会被极度边缘化。由于自由至上主义拒绝纠正自然劣势,肯定不平等的合理性,因此这种理论也遭到了广泛的批评。但自由至上主义对自由主义平等的批评也是有说服力的。以诺齐克、哈耶克为代表的自由至上主义者揭示了自由主义平等可能有的滑坡:⑴为了满足境况平等的原则,社会开支要不断地增长。自由至上主义者认为,虽然不平等的境况也许在原则上可以提出正当要求,但实施这种原则的企图却必然会在实践上沿着一个滑坡滑向压制性的社会干涉、中央计划,甚至人类基因工程。该原则会引向奴役之路,到那时,尊重选择的原则就会被境况平等的要求所吞噬。德沃金希望在选择和境况之中划一个清晰的界限,以明确个人责任和政府责任。但个体之间的哪些差异缘于选择,哪些源于境况是很难区分的。在现实世界中,人们总是生活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中,而这些不同的社会背景有可能正是导致他们做出不同选择的原因。因此,由于我们不能在选择和境况之间划一条让人接受的泾渭分明的界限,因此“敏于志向”和“钝于选择”的划分在实践中就缺乏可操作性。⑵要想避免滑坡,就要确定纠正境况的终点。德沃金认为,我们也许应该确定身体有一个不受侵犯的范围,无论这个范围的某个特殊部分对我们是多么不重要,也要保证平等境况原则不会侵犯到个人。这个问题同样遭到自由至上主义的批判。他们认为,如果我们为了确保对个人人格的尊重而对人的身体划出了一个保护范围,为什么不可以出于同样的考虑对他的境况也划出一个范围?如果说统一的模式会使人失去个性和选择,那么弥补境况的差异也就失去了正当性的依据。
德沃金的资源平等理论在理论上遇到了困境。在实践中此理论也遇到了诸多难题。福利共同体并没有实现德沃金的“敏于志向”和“钝于选择”的理想。一方面,人们普遍认识到福利共同体是在向辛勤劳动的人征税以补贴那些不愿工作的好逸恶劳者,这就违背了“敏于志向”的原则;另一方面,人们也认识到福利共同体事实上没有能够做到弥补穷人的劣势。自由主义平等理论所畅想的通过二次分配能够使劣势者进入主流社会并有效地运用自己的公民和政治权利,在自由至上主义看来,福利共同体助长了穷人的消极性,不仅没有增进他们的生活机会,反而产生了一种依赖性文化,进一步加重了穷人的劣势。因此,资本主义共同体普遍进行了福利改革,其核心就是强调人们的责任意识。很多人认为,责任意识一方面可以增加责任感,另一方面能使人们走出贫穷和失业。鉴于这种情况,为福利共同体辩护的自由主义平等理论也遭遇了困境。
根据德沃金的资源平等理论,人们应该根据他们关于价值的信念去行动并审视这些价值,这是促进人们过一种好生活的最适当方式。因此,自由主义强调的是我们自己与特定的社群角色和实践保持距离并选择对我们最有价值的生活计划的能力。社群主义批评自由主义忽视了有效的实现那些利益的社会前提。自由主义和社群主义真正的差别在于看待共同善的方式:⑴社群主义对共同善的追求导致它对共享目的的认可。桑德尔认为:“正义原则应从特殊共同体或传统中人们共同信奉或广泛分享的那些价值中吸取其道德力量。”[6](p3)麦金泰尔认为:“只要我们共同分享实践所特有的标准和目的,我们都应该通过参照诚实与信任的标准来界定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无论我们承认与否。”[7](p242)泰勒认为:“即在这种(早期)社群中,合法地行使自由是建立在对共享目的的有效追求基础上的,提出的方案是,如果我们真正接受共同善的政治,促进公民共和主义的复兴并鼓励每个人自由地参与到政治当中去,我们就能够重获忠诚感和合法感。”[8](p83-84)金里卡认为,泰勒对历史上社群的描述无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比如,18世纪的英格兰政府的乡镇政府很可能在它们的成员中间有充分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靠的是对它们的共享目的的追求。“但这至少部分是因为妇女、无神论者、印第安人和没有财产的人都被排除了成员身份,他们不会对种族主义的和性别歧视者的共同善的追求所感动。在所有成员中间保证合法性的通常办法是排除某些人的成员身份”。[9](p84)迄今为止,权利的单纯扩展未能在许多妇女、黑人和同性恋者中间产生合法性的意识。自由主义对泰勒的回应是赋予弱势群体确定和发展促进它们目的实践的更多权利,实践上也没有完全成功。但是,无疑社群主义对共享目的的追求进一步加强了少数人的弱势和对主流群体的疏离。⑵社群主义强调实践角色和道德多数。桑德尔和泰勒认为,存在能够作为共同善政治之基础的共享目的,而共同善对社会中的所有群体都是合法的。他们认为,这些共享目的是在我们的历史实践和角色中发现的,但社群主义者没有提到那些实践角色是由社会中的一小部分人——有财产的白人男性——定义的,是为他们的利益服务的。即使当法律允许妇女、黑人和工人参与这些实践时,他们仍然带有性别的、种族的和阶级的烙印。所以说,社群主义“促进这种目的的努力降低了社会中的合法性水平,并进一步排斥和疏远了社会中的边缘群体。实践上,当右翼试图在基督教的家长制的基础上落实它的议程时,出现在美国社会的许多黑人、同性恋者、单身母亲、非基督徒——中间的正是这种合法性的丧失。许多社群主义无疑不喜欢对共同善的道德上多数的观点,但是,排斥历史上边缘的团体是社群主义的谋划中挥之不去的问题”。[10](p86)⑶社群主义对社群生活方式的维护。在美国,社群主义和女权主义都支持对色情作品的整顿。女权主义的理由是色情作品在促进针对妇女暴力和使妇女对男性定义的性别和性角色屈从的永久化社会作用。而社群主义的理由却与之大相径庭。桑德尔的论据是“基于色情作品触犯了地方社群的生活方式”。金里卡认为,通过把桑德尔的论证运用到同性恋问题上就能看清桑德尔辩护的问题所在。“实际上,用任何通常合理的标准来衡量。受到同性恋冒犯的人要比受到色情作品侵犯的人更多。桑德尔就会因此要求社群处分同性恋关系或者处罚对于同性恋的公开肯定”。[11](p87)根据桑德尔的论证,为了维持社群生活的纯洁性,边缘化的群体就得调整他们的个性和实践,以便不冒犯社群的支配性价值。桑德尔的论证不仅没有赋予边缘化团体成员排斥其他人历史上为他们定义认同的权利,在色情作品的情形中,也没有认识丧失权利的妇女排斥男性的女性观并定义他们自己性别角色的能力。因此,根据桑德尔的论证,妇女、同性恋者、黑人、移民和各种生活方式中的少数人都应该调整自己去适应社群的生活方式。麦金太尔主张:“现阶段最要紧的,是建构文明、理智与道德生活能够在其中历经已经降临的新的黑暗时代而继续维持下去的各种地方性的共同体形式。”[12](p334)社群主义的这种生活方式观没有给少数人偏好的合法性留有空间。
“过去的批评家(社群主义)倾向于在非压抑的名义下捍卫多数人道德的偏好;而新的批评家倾向于在捍卫地方多数为取消攻击性行为而做的努力,他们采取的名义是为了保护他们共同体的生活方式以及维护这种方式的价值”。[13](p215)当然,社群主义论证也有它合理性的一面,社群主义对美德、个人选择的社会条件和文化环境的强调,也弥补了自由主义个人至上价值观的消极价值。但是比较社群主义和自由主义平等理论,我们认为后者为少数人权利提供了有效的辩护。
综上所述,功利主义主张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把个人权利从属于最大效用,允许为了多数人利益牺牲少数人权利,因此,这种理论在当代受到广泛的批评;以诺齐克为代表的自由至上主义虽然尊重选择,却拒绝纠正境况的不平等,因此不能保护经济上的弱势者;社群主义强调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以某种特定的优良生活观作为共享价值,要求少数人调整自己的个性和习俗去适应主流价值,必将造成对少数人和边缘群体的疏远和歧视。因此比较而言,德沃金的自由主义平等理论是一种有效的为少数人权利辩护的平等理论。
[1](英)边沁.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M].时荫弘译.商务印书馆,2000.
[2][5](加)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上)[M].刘革译.上海三联书店,2004.
[3](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M].何怀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美)罗伯特·诺齐克.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M].何怀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6](美)迈克尔.J.桑德尔.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M].万俊人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
[7][12](美)A·麦金太尔.追寻美德:伦理理论研究[M].宋继杰译.译林出版社,1996.
[8][9][10][11](加)威尔·金里卡.自由主义、社群与文化[M].应奇,葛水林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13](美)古特曼.共同体主义的批判[A].政治自由主义:批评与辩护[M].万俊人译.广东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