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华
(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1)
众所周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不同民族、不同地域都有自己民族的格斗类项目,如拳击、击剑、泰拳、柔术、跆拳道等。但在这些格斗类项目中,为什么只有中国武术不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都与其它民族格斗类项目存在很大的差异?为什么中国武术在其发展过程中没有形成类似拳击、击剑等竞技形态的“体育”运动?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做深入的思考,并在思考的过程中发现中国武术形成和发展的动因,进而为我们更深入、更正确地认识中国武术全貌提供科学的依据。
对于中国武术的产生和发展,尽管学界有各种各样的论断,但就中国武术今天的存在形态以及构成中国武术与世界其它武技之间的差异而言,从“套子”“花法”演变而来的“武术套路”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从徒手的搏斗,到持器械的格杀,再到套子、花法的出现,中国人的武技开始实现着与世界其它武技的分野。有学者研究表明[1],走向竞技的西方武技,萌发于14世纪到16世纪。而中华民族的武技开始形成以“花法”、“套子”为核心的萌芽时期,则发生在公元13世纪前后,即中国的两宋时期。
宋代社会文化的繁荣,加快了实用武技向“套子”“花法”的发展转型。“文化的特点是一个时代的特点。任何历史现象都可以透过文化现象得到准确的反映”[2],这是历史文化学者对社会与文化关系的论述。从实用武技走来的中国武术,在中华民族文化开始“唐型文化转向宋型文化[3]502”的进程中,实现着自身体系的完善和文化内涵的建构。即从一个相对开放、相对外倾,色调强烈的文化类型,转变为一种相对封闭、相对内倾,色调淡雅的文化类型。从搏杀张扬之技向内省、内倾的“花法”“套子”转变;从实用之术向教化之道、艺术之体的转变;从神秘之态向市井文化的转变等等。因为,宋代的理学的构成、宗法共同体的建立,文人天地的形成,市井文化的繁荣,科技的极盛等等,都对之后的中国武术技术的发展及其理论体系的建构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理学的构成,直接对之后的中国武术的礼治秩序建构,即武德体系的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和价值。因为,“理学所展示的伦理学主体性的本体论,将中国文化重伦理重道德的传统精神推到极致”[3]516;宗法共同体的建立,直接对中国武术以“血缘身份”、“师徒传承”的伦常秩序产生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和价值。因为,“由两宋开端的宗族共同体的建构,在中国文化史上意义深远。深入乡间基层的宗族共同体通过对宗族成员的直接控制,建立起弥漫于基层社会的宗法秩序。深切地渗透于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的血肉肌肤”[3]529-530;文人天地的形成,艺术成就的极致,熏陶着中国人的武技文化向艺术武技的方向发展。进而对中国武术的“由俗变雅”,追求“神韵”,关乎“整体”等理论建构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基于宋代文化对中国武术理论体系的建立和技术体系建构的萌发,繁荣昌盛的市井文化的出现,更是中国武术走向成熟的最大推动力。宋代在推动军事武艺发展的同时,市民文化中的武术文化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这种发展过程中武术新的表现形态的出现,正是中国武术成为中国武术最为典型的文化形态——“套子”“花法”。
对于宋代社会的市井文化发展现状,历史学曾这样描述其生机勃勃,“宋词、宋文、宋画、宋代文玩以及宋代理学,构成了一个精致辽阔又森严的贵族世界,而这一世界之外,另有一种文化形态崛起,这就是熙熙攘攘的商市生活,人头攒动的瓦舍勾栏中成长起来的野俗而生动的市民文化”[3]546。中国武术的转向发展以及后来的拳种流派的出现与形成,“人头攒动的瓦舍勾栏”在其中起到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
“瓦舍是一个百戏荟萃之地,每个瓦舍里划有多个专供演出的圈子,称为‘勾栏’。众多勾栏上演令人眼花缭乱的文艺节目,如杂剧、杂技、讲史、说书、说浑话、角抵、舞旋、花鼓、舞剑、舞刀……瓦舍中的观众队伍也很驳杂,以市民为主,也有军卒、贵家子弟郎君、文士书生、官僚幕客,可谓十庶咸集,老少毕至”。据《梦粱录》记载:“瓦市相扑者,乃路歧人,聚集一等伴侣,以图标手之资,先以‘女飐’数对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以膂力者争交。”这种按照一定程式进行的“套子”表演,以及其它艺术形式对“套子”、“花法”的影响,都直接对后世的中国武术发展起到决定性的价值和意义。
总之,对于发展至今而形成的中国武术而言,不论从技术形态的表现出发,还是从其理论体系的建构而言,宋代社会文化发展的成果无疑对中国武术的真正产生起到了不可估量作用和价值。
对于中国武术而言,从简单的使拳、使棒、套子、花法,到今天的风格各异,形式多样的武术体系形成,其最大的动因就是能够把中国传统哲学的思想,广泛而深入地涵溶于武术技术体系中,从而构筑起不同于其它武技类项目,形成了独具个性的中国武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传统中国哲学思想为武术理论的构建提供了独特、丰盈的理论资源。
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的“阴阳观”是中国武术技术构成的核心理论。在中国古代哲学中,“阴阳观”是人们认识世界最重要的哲学基础,也是人们认识世界、认识自然最根本的哲学定律。阴阳离合体现的是阴与阳之间既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的对立统一关系。阴阳之间的变化构成了中国武术在“攻守”、“强弱”、“快慢”等等技术的核心要素,促使了中国武术在技术体系形成过程中,开始由一种“单纯的攻击行为”转变为“极力强调攻守平衡”、“进退有度”的文化,进而使原始的、野蛮的、血腥的搏击技术变成一种艺术的搏击技术——中国武术。
《庄子·人间世篇》中有:“且以巧斗力著,始乎阳,常卒于阴,大至多奇巧。”[4]《易经》中阴阳对立统一的朴素辩证法思想演绎了一系列对立概念,并得到充分阐述。到清代以后,阴阳哲学在武术理论中逐渐得以系统化。《拳经》中有:“天地相合能下雨,拳之阴阳相合方能成其诀”、“拳之大要,重在阴阳”。[5]由“阴阳观”而生的“动静观”、“刚柔观”、“虚实观”、“内外兼修观”等则成为中国武术理论的重要学说。不论是内家拳,还是外家拳,在其拳法要义中都有充分的体现,并且作为中国武术各门各派形成差异的最重要标志而存在。或重动、或重静,或重刚、或重柔,等等这些差异,也是构成中国武术技术体系多样性的最直接原因。
在武术中所谓动静是指,动者亦静、静者变动,动属阳,静属阴,阴阳相依相存。如意拳强调“动如山飞,静如海溢”;查拳强调“行如风,站如鼎”以及翻子拳的“行如风雷动似涛,坐似泰岳静如山”之说。从武术的运动属性来讲,出就是阳,收就是阴;攻是阳,守是阴;一阴一阳就是拳。这就揭示出中国武术的内在阴阳规律。也就是“动生阳,静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动不舍静,静中含动,一阴一阳,一动一静,武术之源渊,强身健体之本原,动静阴阳岂不贵乎”。[6]
所谓刚柔的刚就是指:“坚硬、强悍、果断,柔是指柔韧、缠绵、不及不离。刚者为阳,柔者为阴,刚柔既相互对立,又相依共存,故无刚则柔不存,无柔则刚不立。”[7]中国武术中,重柔必然导致轻刚,而必过柔而不坚,过弱则不悍,过软而不硬,导致缺乏雄悍之劲;若重刚而轻柔,会导致僵而不化呆而不括。就比如:陈式太极拳讲究的显刚隐柔,杨、吴、孙、武式以柔为主,柔中有刚。长拳则是刚柔相济,讲究寸劲中由柔转刚,从而体现“唯刚柔相推,始能变化,实为攻防之根蒂,生克为化之玄机。”[8]
虚实是武术技击搏斗中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武术技击动作中的虚虚实实,习武之人出手之间的虚实、内气的上下运行、身法的左旋右转,时刻体现着虚实的变换。中国武术中虚实是无所不在的,并且虚实分明,相互联系。即“非虚则变化不灵,非实则攻力不原,非虚实兼备则无变化取胜之巧,非阴阳互易则无克敌艺术之妙。”[8]任何事物也包括内和外两个方面。中国武术与域外格斗项目的最大的不同,则在于武术不仅追求外在的技术表现,更多地则是强调由内及外,内外兼修。内即心、神等心理活动和气息运行。外是手、眼、步等形体的外在表现。合一是内与外形成有机联系的整体。中国武术讲究形体的虚与实,又追求内外合一整体观念。比如:太极拳的妙手一运一太极,一运化乌有;少林的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形意拳的形断意连,一气呵成等等,习武之人内在的精、气、神和外在的技击动作结合在一起,达到心与意、气、力等合为一体,表现内外合一、形神兼备的整体观。
总之,尽管武术拳术种类很多,体系很庞大,但作为构成其技术要素的理论来讲,本人认为他们之间不存在差异。通理求异的中国武术技术特征,“通理”是核心,“求异”是外在。“通理”就应该是我们所言的“阴阳”之理。
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天人合一”、“与人为善”观,构筑出中国武术“道德至上”的核心理论。对于中国武术而言,技术要素的构建来源于传统中国哲学中的阴阳观,而技术之外的对于中国武术人的职业素质来讲,传统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与人为善”,则是构筑中国武术软实力的核心理论。老子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庄子则主张人、自然及天地合一,他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中国武术在长期的实践中体会到,作为武术客体的人,其自身和天地之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在武术中要达到二者的统一,才能实现武术的最终目的。许多拳论上的关于人与自然的表述,都体现和强调道法自然的天人合一观。
众多学者认为,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强调美与善的统一,真与美都包含在善之中,与人为善在一定程度上,应该说是中国人处世哲学的核心。今天我们所倡导的和谐理念,则是中国哲学中“善”与“美”的高度概括。“善”是人们在生活实践中所追求的有益于人类的价值。“美”是实践中真善的体现,是在真善之外附加的东西。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中,美和善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知道,武术不主张主动出击,而将自卫防身、后发制人作为表现美德的一种德,也就是善。美和善的统一并用,能促进武术的发展,也使武术在世界格斗中具有审美价值。
对于具有野蛮特性的武技来讲,中国武术只所以能够成为我们民族最优秀的文化遗产,其最为重要的原因则是在“武技”向中国武术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吸纳了中国传统哲学的“与人为善”的处世理念。“善”与“美”在中国武术的演进过程中,主宰着习武之人的思想意识,进而形成了人所共知的武德。武术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着浓厚的道德色彩,即“仁义”精神,这也是武德伦理思想。而这个“仁义”就体现着儒家思想的核心——“仁”。苌家拳规定:“学拳宜以德行为先,凡事恭敬谦逊,不与人争,方是正人君子学拳以涵养为本,举动间要心平气和,喜气迎人,不可持艺为非,以致损行败德,辱身丧命。”[9]此规定对徒弟德行的要求非常到位,并且武术各派别都有相似的规定。所以说,中国武术的“仁”集中反映的是人们善良、热爱和平的一种德行,可以说是善与仁的融会贯通,更是求善的生命哲学的体现。
总之,千百年来,中国武术之所以能够在中国这个特殊的漫长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形成了自我独特的民族风格,其理论基础就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古老、深邃、睿智的中国传统哲学润泽出充满东方魅力、凝聚东方文化、体现东方精神的中国武术,中国武术也就自然足以衍化为一种东方传统哲学文化的典范。
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形成,是源于民族群体的生活方式,这是与国人生活习惯息息相关,是国人思维方式和性格特征的体现。大家知道,文化从严格意义上是指精神的价值,广义上的文化指的是生活方式。文化“是某个人类群体独特的生活方式。”[10]典型的农耕式生活方式,促进了我国传统文化的逐渐形成,也就造就出独具中国特色的传统文化。而“从历史中走来的武术,之所以能成为中华民族在历史中重要的一种生活样式,是由于我国一直处于农业社会,其能作为人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是与安稳、健康、快乐的生活紧密相连的。”[11]人们的生活方式往往受文化的影响最深刻,文化对形成生活方式是起决定性的作用。中国武术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在其发展过程中受到我们民族生活方式的影响,并在这样的生活方式的影响下,成为生活方式的无形体现。
群居式家族为主的社会形态决定着中国武术的传承方式。两千多年的农耕生活和自然环境,使得华夏民族形成以家族为主的群居式生活方式。家庭作为社会的主要组成单位,是生活与日常生产的共同体,这是以群居式家庭生活方式为前提的。在这共同体中,家长制就是其最为典型的特征。中国武术作为传统社会中的“安身立命””的谋生技艺,其传承带有浓厚的家族血缘色彩。正是这种追求和强调血缘传播的特征,决定了中国武术独特的师徒传承方式。历来讲究“外姓者不传、不传给有习武经历之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等不成文的行规,体现着中国武术在传承过程中血缘传承的极致化理念。对师父来说,磕头是成为自家人的标志之一,是典型的收徒仪式形式,徒弟日后的成功与否是关系到师父自身的名声。为此,师父才会向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精心培养,悉心传授。即便如此,在一定意义上,徒弟仍不能替代子女成为我们常说的“掌门人”。
与此同时,对于接受传承者来讲,进入了师父家族的“徒弟”,也必须按照父子关系来处理与师父的关系。所以,师父就必然受到众弟子的顶礼膜拜。在宗族文化为核心的社会中,师父就成为绝对的权威,徒弟对师父所传授的技艺,不能随便更改或者创新,必须尊重师父的意愿,遵循师父所传授的技艺,不能外传他人,否则,就是一种对师门的背叛或者是对师父的不敬。在这样的背景下,家族传承、师徒传承就成为中国武术传承的主要形式,甚至是唯一途径。
这种传承方式的存在,一方面保证了武术传播的相对稳定,同时又是中国武术的传播具有了强烈的封闭性特征。但对于以师父为中心的传播群体而言,这种封闭的传播特点,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地凝结群体内成员的感情,增加其内部的凝聚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宗族文化特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族意识,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就会激发和增加学习者的责任感和自觉程度,这对于中国武术继承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另一方面,这种传播方式的存在,则恰恰制约了中国武术的的发展,“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理念存在,使得中国武术传播带有很大的封闭性,单一性特征。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性、单一性特点的存在,才使得中国武术具有了内容庞杂,形式多样的技术特征。也正因如此,博大精深的中国才没有被统一化、程式化。正基于此,如今多样性的中国武术与中国文化多元化的存在方式才那么的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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