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音乐可以离开电影,但电影却不能阙如音乐。倘或卓别林没有为自己的默片谱写出精彩诙谐节奏自洽的音乐,想必其电影定会失色很多。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泰坦尼克号》,设若没有詹姆斯·霍纳,卡梅隆此片恐怕也难以想象。但电影音乐究竟何为?是电影附属,还是电影注解,抑或不止于此二者?在百年影视上它又是如何演变发展的?从本期开始,本刊特约专栏影评家耀辰先生,将为大家从头道来,一探究竟。
对电影人来说,有两句格言必须铭记,前者是阿隆·柯普兰(美国作曲家)的“屏幕是个冰冷的东西,而音乐则如屏幕下的小火苗”,后者是库尔特·威尔(德国作曲家)的“电影需要音乐,恰似干麦片需要奶油。”他们在道出音乐之于电影重要性的同时,又给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柯普兰而言,音乐是种必要性,它弥补了电影叙事时欠缺的情感温度;对威尔来说,音乐就是种可能性的美学效用,算是电影附加的红利。尽管他们道出此言时,电影还滞留在无声时代,但直到今天,它们仍是界定音乐之于电影的两重维度。
起源神话
我们平时所说的“看”电影,多少存在认知误区,因为在“看”的同时,我们也在“听”电影:声轨中的对白,场景中的声效,还有背景里的音乐。有时我们会沉浸在画面里,忽略音乐的存在;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我们走出影院,电影里的某段旋律还会萦绕在耳边。类似的神奇经历,证明音乐作为电影的一部分,无论其或是成为某种特殊的观影体验,或是构成电影叙事的文化背景,都不能遮掩音乐之于电影的重要性。但这种重要性由何而来?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体知觉模式,为何能在电影里融汇得如此贴切?换成直白的话就是:为什么电影非要伴有音乐?为什么没有配乐的电影,总会让观众感到某种困窘?
这种究根揭底的探索,早在电影尚未进入有声时代,就成了困扰众人的难题。法国青年马尔科姆·高尔基曾在日记中,记录了卢米埃尔兄弟在奥蒙特酒店公映《火车进站》和《工厂大门》的情形,但令他为之倾倒的并非电影,而是银幕与观众的同时缄默,被裹挟在了放映机笨重的轰鸣与嘈杂声里。他认为电影里的人是“被摄影机和放映机夺去了生命的幽灵”,不仅“他们在银幕上悄无声息的举动是怪诞的”,连“围坐在黢黑放映厅的数百观众的静默都是怪诞的”,尤其“能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轰鸣的机器与静默的幻影里”,这让整个放映活动都很诡异。
通过马尔科姆略显诡诞的描述可以知道,在卢米埃尔兄弟播映电影的1895年,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现场配乐。由此可知当时的放映情形,除了人员的静默与机器的轰鸣,其实观众的体验多少有些惶恐,因为声音一旦消失,人们熟知的世界就会沦为地狱,对于“幻影渴望拥有肉体生命,而生命却渐趋化为无形幻影”的电影来说尤其如此。于是,早期某些精于商业算计的放映厅老板,就借助了景观剧院(盛行于19世纪末的剧院形式,比马戏团略显正式,经常上演一些杂耍及闹剧等,其间会有音乐伴奏)的做法:电影播放时,找乐师在现场伴奏,既抵消人们观影时的惶恐情绪,又遮盖放映现场的嘈杂声响。
也就是说,电影需要音乐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电影音乐出现的来龙去脉,在学界却有着莫衷一是的说辞——除了马尔科姆近乎人类学的幽灵阐述,库特·伦敦的解释,在早期也是极度风行。库特设想的情境,与马尔科姆有着某种类似:电影放映时,屏幕在这端,放音机在那段,中间的几排椅子则围坐着观众,在环境黢黑且放映机笨重而又嘈杂的大厅里观看电影,负责解释电影画面的讲解员,必须大吼大叫才能让观众明白他在说什么。正是在这种环境里,电影音乐诞生了:“一开始,它不是作为任何艺术上的迫切需求,而是出于对能掩盖放映机噪音的东西的迫切需求。”这是电影音乐起源的另一种神话:音乐一开始是对一个实际问题的解决方案——放映机的噪音干扰了观影体验,影院老板就用令人愉悦的音乐,来抵消令人不快的噪音。
混沌乱象
在电影音乐首先出现的十几年里,配乐师在电影放映时演奏的乐曲,大多数都依赖于古典音乐里人尽皆知的名家名篇,偶尔也会附庸时下里流行的歌曲。此种局面其实并不令人惊讶,因为电影诞生伊始,尽管其掀起的社会浪潮不小,但在人们眼里,这玩意就跟马戏团里的杂耍区别不大,无非是在音乐奏鸣时祛除了人声,转而代以字幕版。正是彼时人们观念里将电影视为卑劣品种,早期默片放映也就因袭了人们观看景观剧院时的通常做法:在电影开始展映之前,先用一段众人皆知的配乐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然后在电影现场配有乐师伴奏(通常由钢琴师或是提琴师演奏,休·赫德森在《烈火战车》中就有呈现),而其演奏内容,大多视电影的故事情节而定:倘或是喜剧,就配以轻松欢快的古典乐,诸如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肖邦的《小狗圆舞曲》等;倘或演出内容是悲剧,则相应选用哀伤的音乐,像是勃拉姆斯的《第一号匈牙利舞曲》、贝多芬的《月光曲第一乐章》和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等。
现在来看这种简单的悲欢对位,不失为对电影情感的某种补充,而且这种做法也逐渐成为早期电影院的惯常做法:广泛招揽技艺不错的演奏师,让他们在电影公映前事先看片,为其挑选合适的古典音乐名曲,并拿捏电影的叙事节奏,以期获得良好的公演效果。微观视之,这样做的确能让电影音乐与电影叙事做到更好契合,但若宏观而论,就会发现同样的电影,在这家电影院公映时选用的是这样的曲子,到了另一家可能就变成了别的腔调;有时即便是在同一家影院,不同水平的乐师也会用配乐将观影效果扭转成不同的体验——纽约《电影世界》的主笔瑞克·阿特曼,就体验过类似情形:他曾因流连于电影院某鳏夫的悲伤而不能自已,便再度前往该影院观看这部电影,结果却发现在鳏夫痛不欲生时,配乐师演奏的曲目竟然是《不要为我敲响婚礼的钟声》(No Wedding Bells For Me)——这是一首关于单身汉快乐生活的流行歌曲,其中副歌部分唱的是“我高兴,我自由……”
瑞克·阿特曼曾在杂志中竭力劝说影院老板,要重视为电影所选的配乐:在他看来,当时电影院里的众多配乐师,差不多半数以上都应该被解雇。阿特曼此说并不是哗众取宠,因为在电影音乐诞生的最初几十年里,它的发展程度完全无法匹及电影的叙事技巧,相反在电影日益规范且朝向成熟发展的时候,电影音乐却日渐沦为配乐师的“个人秀”:影院乐师凭一己所好来为电影配乐,丝毫不顾及屏幕上的故事进展,这在论及无声电影配乐的文献中,是个反复被提及的议题,也是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在《电影理论》中提及的悲情遭遇:“当欢快的曲调响起,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却是愤怒的伯爵,把与别人通奸的妻子赶出家门;而葬礼进行曲伴随的,却是他们最后和解时的蓝色场景。”
(未完待续) 【责编/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