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初相识

☉陶萌萌

我不到两岁，妈妈肚子里已经有了大弟弟。爸爸在旧货摊买了一部德国相机，这个相机洗出来的照片既不是135也不是120 而是127。于是我就有了很多童年照片。晚上爸爸在红色的灯光下晒相，小小的我也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忙来忙去，然后对着显影水的小盘子欢呼“噢噢出来啦！”——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

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他给了我生命，也把决定我一生命运的性格底片给了我，懵懵懂懂的我在他的潜移默化中蹒跚而行，开始了色彩斑斓的一生；他，就是我的爸爸肖殷。

1

每个礼拜天，爸爸必定上街买书。那是我的节日。

跟爸爸上街比跟妈妈上街能够吃到更多好东西。和爸爸上王府井东安市场——那里有我儿时最多最快乐的回忆。他给我买根冰糖葫芦就一头钻进旧书店。我站在门口慢慢吃慢慢吮，冰糖葫芦早吃完一百年了还不见爸爸的影子。他每次一进去几个小时都不出来。幸亏那时候的大人爱生小孩，人贩子卖不出几个钱，不像今天的娃娃这么矜贵。我到处乱串也从未遇到一个“拍花子（人贩子）”的。

爸爸提着高高的两摞书出来了——他每次买书都是买到提不动为止。他找到我的时候，要么我正流着口水看人家吃茯苓饼或者豌豆糕，要么把人家店里彩色的筷子玩得乱七八糟，爸爸连连地说：掌柜的打扰打扰小家伙哈哈哈，小家伙哎呀哎呀真是真是……店老板疼爱地说：不碍事不碍事，您家小闺女忒哏！

我拽着爸爸的衣角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对面一个比我小的女娃经过我的身边，就在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她手里装了花生米的小提篮——明抢哦。小女娃哇哇哭叫着不依不饶。我也扭动身体坚持不放手。大人慌乱起来——

“快给姐姐，快给姐姐拿一点！”

“嗬嗬嗬唉唉唉啊啊啊”爸爸满脸通红不知说什么好。面对妹妹的哭叫，我坚决不放弃，脸上手上都很顽强。

最后我得到一小把花生米。

然后我和爸爸坐三轮快快乐乐回家去。

有时候，爸爸讲他小时候在广东乡下没有饭吃就到树上摘黄皮，结果掉下来摔得昏了过去……我听了伤心地哇哇哭；爸爸讲他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被战马踢断了小腿胫骨，我听了心痛地哇哇哭，每当我看到爸爸小腿的伤疤就会趴上去嘶嘶地吹气，希望给爸爸减轻一点痛苦，爸爸立即说，mm一吹就不疼了。我就会很快乐。

年底，大弟弟出世了。大人们把呼唤mm时的疼爱转到弟弟身上。让我本能地妒忌——才两岁半的我实在搞不懂从哪来了这么个更小的东西，他要抢走我的爸爸妈妈和姥姥。

一天我发现大人都不在房间，我拿起布满灰尘的鸡毛掸子在弟弟脸上掸来掸去，弟弟不哭不闹，只是把头转来转去避开鸡毛掸子……

爸爸紧张地搓着手原地转来转去：很严重，很严重哦！

当然我很快喜欢上了弟弟，而且后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玩伴。

2

我小时候住在东总部胡同22号大院，现在是国家保护单位已经被封护起来。

这个大院很大，里面有前院中院后院，有很深的花园，花园两边是长廊，有很大的会议室还有医务室，还有很多大人住的房子。爸爸在大院里上班，下班就在家里写东西。

这个大院给我印象深刻，也是我从北京到广州这39年来所有住过的房子唯一保存下来的一处住址。我们的家就在最里面那个院子里那座两层楼房的一楼。楼上住着张天翼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张天翼伯伯最疼我。我常常到二楼他的房子里吃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奶酪。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人生活，他的房间很大，有床书柜书桌，是客厅卧室也是书房，书桌上堆着很多书，还有一个会摇动的躺椅。

大院东边一溜房子里住着艾青伯伯，他的儿子端午哥哥比我大几岁，记得大院里除了我们俩就再没有别的小朋友了，和他玩腻了，我就会和大人玩。院子里有个伯伯嗓门很大，我管他叫做“雷伯伯”。一天他走到我面前，让我猜他紧攥的拳头里面有什么东西？我猜了半天，最后使劲掰开一看神马都没有。

我立即回家去骗爸爸。当我张开小手，里面神马也没有哈哈哈！爸爸在我的小手上啪地打一下：小家伙，学坏倒挺快！

丁玲阿姨也住在大院里。她闲的时候，常常把我“借“到她家去解闷。每次来“借”，爸爸就会用手刮刮我的鼻子认真说，别闹着阿姨啊！丁玲阿姨虽然和父亲同任《文艺报》主编，但是她永远是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我健康好动聪明伶俐淘气活泼，我爱笑爱问爱闹我脑子快嘴快嗓门粗粗还喜欢学爸爸皱眉头……丁玲阿姨陈明叔叔都喜欢我，她和我讲大人的话并且仔细观察一个孩子的反应。

每次，当她说：来个作报告的。我就学着大人的腔调摇头摆脑地说：这个……这个这个……那个……那个那个……

丁玲阿姨便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3

我刚满四岁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弟弟的姐姐了。

那时候妈妈在中宣部上班，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小弟弟出生之前，我就跟着妈妈住在中南海的宿舍里；小弟弟出生了，妈妈就把他带进中南海。大弟弟在家由姥姥带。调皮好动的我，只好跟着爸爸住到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去了。每天爸爸留给我的玩具就是几本书，我翻来翻去都会背了，真是闷得发芽！我就到处跑，不是走，是跑。一天我不小心把大厅里的大花瓶打碎了——我害怕得很，大人都说那瓶子很值钱。但是爸爸摸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他为此赔上了一千二百元。回想那是刚刚把按人头分配衣物食品等实物改为薪水制度的时候，赔上一千二百元而没有发出任何噪音。我有些不安。

世界经典插图选登历险者肯特1927年创作的《永不磨灭》。

在幼儿园里，我也是个调皮的孩子。我喜欢和男孩子一起恶作剧。晚上在教室自由活动的时候，一个男孩突然把灯关上，我和另一个男孩子就把桌上棋盘里的棋子撒向天花板，当密密麻麻的棋子在黑暗中落下来的时候，几乎全班每个孩子都在哇哇大叫，很过瘾哦！老师把灯打开了，我们早就装得若无其事，但还是被老师迅速破案，准确地把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揪出来了。第二天自由活动时间，在课室外的走廊上长时间地罚站，听着教室里面同学们玩得叫声震天，是件不太好受的事——几分钟的恶作剧代价太大，太不合算。

一天我突然想痛改前非当个好孩子。于是我跟老师说，我要改名字，我不要“星”蒙蒙，我要“天”蒙蒙。因为幼儿园在万寿山下青龙桥畔，离市区很远，我们只能两周回一次家，于是老师给爸爸打电话说你女儿不吃饭要求改跟妈妈姓。很快我就被同意跟妈妈姓了。但从此，“淘气包”的名字更加响亮。

长大以后，我常常为自己的幼稚举动疑惑，我更为父亲的贸然同意而疑惑。问他。他说：突然电话来了，不知道你是什么处境嘛。

啊？这都是理由？唉，才五六岁的孩子有什么处境啊！一顿藤条打足了再说就对了啊！

——这孩子长大了不上房揭瓦才怪！

4

五岁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跟爸爸上街不再胡闹，我会在隆福寺琉璃厂荣宝斋的柜台前和爸爸一起看砚台、剪纸、字画、书籍、瓷器和唱片。

这时候，我家搬到了赵堂子胡同八号。我喜欢北屋那幅列宾的风景画——在俄罗斯的旷野，两棵树，无限的遐想……郑板桥的竹子，还有一天，地板上摆着一幅窄窄长长的画，我可以跳来跳去地看，那叫《清明上河图》，爸爸说是借来的，看“一下”就要送回去。

冬天，我看着爸爸用竹篾在北屋廊檐下搭建一个花棚，糊上刷了桐油的牛皮纸，把他心爱的含笑、九里香、金丝荷叶、铁树、芍药、桂花、米兰……一层层地摆进去，花棚里的爸爸最舒心最松畅。

我和弟弟又争起来了。还是老问题——爸爸写的是稿子，还是文章？

是稿子。

是文章。

当我们争个不停的时候，爸爸就会哈哈哈地笑着说：小家伙。我和弟弟听到了很满足。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名字——契诃夫，那是用客家话的声调讲的，很好听。还有一个名字——奥勃洛莫夫，爸爸每次说起来总是哈哈哈地笑到气喘，这时候我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傻乎乎胖乎乎的老财主的模样，我觉得这个外国老头生来就是为了做世界上最蠢的事逗人笑。我最喜欢听爸爸讲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他边讲边做动作，常常是我还没听明白，他自己已经笑得讲不下去了。

……

爸爸妈妈的工作令我从小对写作充满了好奇。

记得有一天，爸爸不在家，北屋窗子上的白布窗帘摘下来拿去洗了，我趴在北屋大大的窗子外面向里张望——平时，我们都不被允许走近他的书桌。隔着大大的玻璃窗，我可以清楚看到爸爸书桌上的东西——一支帕克钢笔，笔杆上一杠杠墨绿色与浅绿色相间，当中还有一些透明的地方可以看到墨水还剩多少。稿纸整齐地分成两叠，一打写了字，一叠是空白的。

那时候，他正在写长篇小说《多雨的夏天》。

有空的时候，爸爸给我读苏联儿童长篇小说，《小公鸡历险记》、《小无知和他的朋友历险记》、《狐狸列那的故事》都一字字地给我读完了。那些故事很吸引人，爸爸忙的时候我很着急，我就自己捧着厚厚的书一个字一个字边猜边读。所以没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敢读张天翼伯伯的长篇儿童文学《宝葫芦的秘密》和《大林和小林》了。至今我还记得里面很多细节。

屋子里的墙上贴满我的画，有风景有对称图案……在幼儿园里，我已经得到五枚奖章了，那是苏联来的叔叔阿姨给的，他们看中了哪个小朋友的画就“请求”拿回去，然后送给这个小朋友一枚小奖章。每一枚都一样。

一九五五年的元旦就快来了。

我很快就要升入大班了。大班的小朋友是很乖的。我一定要很乖！

爸爸，那时相识，就写四年吧。

5

父亲，是什么？父爱是什么？

对女孩儿来说，那是自己童年最亲近的男人，那有力的臂膀给你安全感；那钢筋铁骨随时为你撑起一片天尽管他瘦弱；但是，当你快乐成长的时候，他就会踪影不见，就算见了也总是那么木纳那么笨拙那么静悄悄。

爸爸——您身体羸弱却给了我健康的体魄；您一生面对诸多困苦和不公却给了我活泼开朗充满阳光的性格；您朴实本色却纵容了我娇气刁蛮的女人的小性子……

爸，您给了我极高的艺术口味，我常常从您摇动着的手中感受门德尔松马斯奈克赖斯勒贝多芬舒曼莫扎特舒伯特……的奔腾咆哮伤怆空灵沉思和深爱，哦那天籁之音，时时笼盖着咱家的小院，从丁香树、海棠树的树梢飘向苍穹；那气韵还在呢，还常常在我心中静静流淌呢，让我在文音美舞的艺术天地尽情享受人间精神的盛宴。

爸，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从风中感受到您就在我身边。

爸爸，您还记得吗？您曾经给过我一支笔……虽然后来您再三警告我不要写作，但是，想着太阳，向着太阳，我知道我该怎样做。

您走得早，但是您用60年的生命旋律影响了我的一生——从我们初相识，那个人生起点，到现在，那是一条生命线——早年的记忆那么恍惚飘渺，像梦境般的迷蒙。现在回想哦，我不怕说，历尽人生战场沙场考场情场……神马风云暴雨神马惊雷闪电都经历过了，蓦然回首，曾几何时最让我心动的男人竟然是——南方的矮小的瘦弱的多才的幽默的坚韧的善感的喜欢踢球的……哪怕具备其中一点影子也会令我感动——天啊，我的父亲！我爱你！

每当家里的水机在无人的时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就会对着那个地方孩子般深情地叫——爸爸！爸爸！像小时候一模一样。如果我心里难过，叫爸爸的时候我会泪洒满脸……

能够依然地，常常地，孩子般地，甜甜地叫

——爸爸！

这是我今生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