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佟佟
《一代宗师》上映,王家卫再一次回到人们眼前。这部电影最奇特之处是在专业影评人之间挑起了极端的分歧,双方互劈甚至多年老友为之绝交,此情此景很像十几年前王家卫拍《阿飞正传》引起的社会风波。当年大哥邓光荣用4000万元巨资投资《阿飞正传》上、下集,结果《阿飞正传》不但严重超支,票房亦差到极点,只有九百来万元,用香港人的话来说,就是输到仆街,甚至有黑道人士拦在电影门口,抗议这部片子的离奇情节。据说首映看完当天,主演梁朝伟、张曼玉和刘德华看完首映之后,都呆若木鸡,不知道他在拍什么,而香港报纸亦罕有地连续三天刊登影评,支持方与反对方在报纸上大打出手。也许因为九十年代王家卫经此风浪,所以《一代宗师》出现风波,他亦没有被两极的影评吓倒,只是持续地接受采访,并说如果两个小时的版本看不懂,那么就看四个小时的导演亲剪版,可谓四两拨千金的做法。
人们很不明白这个总是戴着墨镜的王家卫是个什么人?
事实上,可能他自己也不愿意人们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采访的时候总是语焉不详,东扯西扯,但是,到底也有高人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前几天,我采访《一代宗师》的编剧邹静之先生时,他的一席话把我点醒了,他由文章的写法说起“写散文的时候我就老跟人家说写作不要胸有成竹,当你想写什么的时候,一定要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往那走,快走到了,你又到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往那走,然后给他包围,这样你的文章,既丰富多彩又摇曳多姿。他(王家卫)跟我的想法略有暗和,他说比如说有一亩地,要盖花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先设计,哪是石头,哪是亭子,哪是草。他说他不习惯这样。他看着这片空的地方,他就想象那个园子,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时候总是凭感觉,我要在这个地方立一块太湖石,所以他就立块太湖石。那么,这园子就有了一块太湖石,那么他根据这块太湖石再找,北边得要有一丛竹林,他就种竹林,他是这么找东西的,根据生出来的东西再散发,他的创作是这样的。”
就像邹静之先生原来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给王家卫一个故事完整的剧本,结果他总是不用,总是在拍一些“边边角角”,实际上这也许就是王氏电影最奇妙也最令人难忘之处。它采取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拍片方式,他心里有一棵树,树枝丰富枝叶多端,但他不像平常的导演一个长镜把树拍个底儿透,而是截取这棵树上他最感兴趣的枝枝叶叶,把这些可爱的美丽的画面裁下来组成一部电影,达到他想要的那种意境。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他的心里,所以他的演员都不知道他要他们演什么,心里有怎么一个大世界。他就让所有看电影的人一起坠入迷团,而他自己,是惟一掌握着开启这片世界钥匙的人——这种感觉想必很爽。
王家卫是个什么人?
他是一个有点“轴”的上海小男孩。1963年,五岁的他离开风雨飘摇中的上海,和父母来港定居。来港之前,父亲是海员,经常出门在外,王家卫与母亲相依为命,典型的穿着蕾丝旗袍的上海小姐带着儿子独自在上海生活,精神上的孤独与痛苦可想而知。她生活里惟一的爱好是带儿子去看电影,也许那电影里的世界会让她不那么痛苦。她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她的选择令那个陪看电影的小男孩最终与电影结下不解之缘。而她在六十年代给儿子的侧影,很多年以后就变成了儿子电影里的那些美丽女人,那些小碎花、素面、小杠条纹、穿着旗袍曼妙无比摇曳生姿的背影,以及男女之间那些无法呼应的略带粘稠的暧昧情愫,无论是《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花样年华》《一代宗师》,王家卫是一个永远活在他的世界里的小男孩,他永远活在他的童年里,活在他穿着旗袍的母亲身边,他永远试图在电影里重塑他心目中的时代,无论是小弄堂里的上海,还是黄昏中远走的民国。
那也许是一个上海男人的一意孤行,正因为比大多数人都执拗,所以赢得了无数人的敬意——将执拗执拗到底的结果就是最后你成了最牛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