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少杰/文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教授)
快速发展的社会生活网络化,不仅有效地推进了经济社会的全球化进程,而且也日益明显地加快了社会生活的个体化趋势。如何明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社会生活个体化的产生原因、运行机制和引发矛盾,借鉴古典社会学从集体表象着眼整合社会分化或促进社会团结的理论思考,充分认识社会表象依托网络信息技术整合价值信念和引领社会行动的重要作用,是在网络化时代已经来临的新形势下,采取有效方式化解社会矛盾,维护社会健康与持续发展的重大课题。
经济社会全球化已经成为人们并不陌生的话语,特别是近些年在互联网和移动通信等新媒体技术支持下快速发展的社会生活网络化,使人们更加清楚地感受到全球化时代到来在社会各种层面引起的深刻变化。然而,与全球化同时存在的另一种也在尖锐挑战传统社会秩序的新趋势——社会生活个体化,却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弗朗西斯·福山在其代表作《大分裂》一书中指出:“正当西方社会的经济从工业化时代向信息化时代过渡之时,却出现了这样一些负面的社会趋势;这些趋势说明,西方社会中使人们团结在一起的那种社会联系和普遍价值观念正在变弱。”而这种被看作负面趋势的价值观念变弱的直接结果就是社会生活中的个体化。
被福山判定为正在变弱的价值观念,是在工业化进程中形成的追求组织化、标准化、程序化和统一模式的价值原则,是引领西方社会从传统的农业社会进入现代的工业社会的现代性原则。这些价值原则体现了工业生产或工业化发展的要求,是用机器装备起来的工厂生产在组织形式、产品标准、运行程序和流水作业的原则。正是这些原则使现代的工业社会超越了农业社会个体手工劳动的分散状态,实现了集体劳动、组织管理、程序化和标准化的模式整合。然而,也正是这些价值原则,不仅有效地提高了工业社会的效率,而且在推进工业社会实现高度发达之时又转而成为进一步发展的束缚。
为了实现更高的效率,工业社会发明了计算机。当这种处理信息的机器使制造物质产品的工业机器获得了数倍甚至数十倍提高的生产能力,传统工业企业的组织形式和运行方式,日益显现出空间的局限性,唯一的出路则是突破地方空间的限制,展开全球化的扩张逻辑。在这个意义上,全球化也是工业化进程的一种否定,但不是生产能力的抑制,而是生产的组织形式和运行空间的突破,特别是产品销售市场的扩张。如果说工业企业的生产形式是对分散的农业手工劳动的集体或组织的整合,那么全球化则是突破了工业社会集体组织形式在更广阔空间中的社会整合,并且是从企业组织整合扩展到社会生活其他层面的总体性整合。难以计数的跨国公司、无边界组织和已经运行了20多年的欧洲联盟,就是突破了传统工业社会乃至民族国家边界的明证。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不仅如此,更复杂的问题是:全球化以其扩张性整合突破了传统工业社会的组织形式,而与之伴随的个体化却以碎片化的方式分解了工业社会的组织形式。以计算机和互联网为核心的信息技术革命,不仅提高了工业生产力,而且为劳动者开辟了更加自由的工作方式,美国《网络社会的崛起》一书作者曼纽尔·卡斯特称之为“无工作社会”或“劳动的个体化”。“由于信息技术对工厂、办公室和服务业的冲击,无工作社会正在诞生”。“虽然技术本身不会创造或摧毁就业,但它确实深刻地转化了工作的性质以及生产的组织。公司与组织的再结构由信息技术所促成,并且受到全球性竞争的刺激,出现了工作的根本转变——劳动过程中劳动的个体化”。
工作方式或劳动方式的个体化,是被组织起来的工业生产方式的分散化、区隔化、个别化以及片段化等,甚至扩展到产品与服务也要根据需求对象来“量身定制”,出现了产品制造和服务内容的个性化,在几百年工业化进程中形成的组织化、标准化、程序化和模式化的整合原则遭遇了趋向分解的挑战。并且,这种挑战一定会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原因在于社会的生产方式是社会生活存在于发展的基础,它从根本上规定着人们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当工业社会的生产方式、组织形式和劳动者的工作方式变化之后,也必然会影响到经济、政治和思想文化的各个方面。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信息技术革命推动的网络化条件下的社会生活个体化趋势,也是当代人类社会发展变化的总体性趋势。
虽然社会生活个体化是与全球化相悖并存的社会发展趋势之一,在社会生活网络化条件下变得比较复杂,但是,社会生活个体化并非是此前没有的社会现象,在工业社会发展之初就已经存在社会生活个体化问题,而且对工业社会秩序早就构成了严重冲击。因为工业社会的形成与发展,是与市场经济的形成与扩张统一的过程,而市场经济发展的必要前提是自由竞争、公平交易。无论是古典经济学还是新古典经济学,都明确地承认这个前提条件,但他们都过度强调了自由竞争,片面地论证了个体谋取经济利益的合理性,并称之为理性选择。
古典社会学清楚地看到,不加限制的市场竞争以及经济学片面鼓励个体牟利会给社会带来分化甚至分裂的威胁,孔德和迪尔凯姆等社会学奠基人都强烈呼吁加强社会整合、促进社会团结。孔德宣称:社会学的“使命主要是组织,而不是破坏”。社会学的根本追求是进步与秩序的统一,并且只有形成稳定的社会秩序,进步才具有真实的意义。迪尔凯姆将社会学的追求更明确地集中于如何实现社会团结的探究。在迪尔凯姆看来,斯宾塞和经济学都单纯强调个体利己主义,强调无视道德规范的生存竞争或市场竞争,破坏了社会团结,助长了社会分裂。迪尔凯姆指出:斯宾塞反对的利他主义“恰恰是社会生活的根本基础。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怎离得开利他主义呢?人类如果不能谋求一致,就无法共同生活,人类如果不能相互做出牺牲,就无法求得一致,就无法共同生活。他们之间必须结成稳固而又持久的关系。”
利他主义是一种道德规范,当利他主义被看作社会生活的根本基础时,也就等于把道德作为社会的存在基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迪尔凯姆认为“每个社会都是道德社会”。然而,尽管迪尔凯姆反对斯宾塞和经济学片面鼓吹为攫取私利而开展的个体竞争或市场竞争,但他又不能否认每个人的利己私欲。因此,如何使作为道德规范的利他主义真正成为每个社会成员的行为规范,这是把道德理想转化为现实的一个难题。迪尔凯姆转而寄希望于集体意识或集体表象,在他看来,仅靠劳动分工形成的群体成员之间的功能依赖来维持社会团结还不够,在有明确分工的职业群体中还应当具有对公平正义、与人为善、寻求协调等价值原则形成共识的集体意识。只有这样才能在社会分工和集体共识的统一中维持社会的有机团结和稳定秩序。
迪尔凯姆提倡的集体意识主要是感性层面的意识,是在集体中可以被集体成员共同理解、形成共识的感性认识,所以又称之为集体表象。表象是感性认识中高于感觉和知觉的形式,是具有形象性且可以事后回忆起来的感性意识活动,它可以作为一种集体成员共有的稳定的集体记忆而支配集体成员的共同行动。从感性层面上讨论集体意识具有符合实际的重要现实意义,尽管在企业组织或某些社会团体中有明确的理性化的正式制度,但是广大社会成员的日常行为包括在集体中的行为,很少是由理论体系和理性计算来直接支配的,大多数情况下是由感性意识活动直接支配的。从感性的表象层面把握直接支配人们社会行为的意识活动,能够符合实际地把握支配人们行为的集体意识。
从集体意识探索社会整合的途径,实质上适应了工业社会发展的组织化生产形式和社会生活的普遍要求。正是工业社会的劳动分工推动了社会分化,而社会分化最基本的表现是在工厂企业中的组织化劳动中,或者说是从农村田野分散劳动走向工厂的集体化生产中发生的。因此,当迪尔凯姆试图为工业社会找到弥合分裂的良方时,他想到了集体意识,并且指出了可以把集体凝聚或团结起来的集体意识,主要是处于感性层面的集体表象。
迪尔凯姆面对工业化时代的社会分化而作出的探索,对于认识当今网络化时代社会分化具有重要借鉴意义。工业化进程中的社会分化同网络化时代的社会分化具有不同的历史条件和表现形式:工业化进程中的社会分化首先是在工厂组织化生产之中的劳动分工,而网络化条件下的社会分化首先是从集体的组织化劳动中走出来转向家庭办公、独立操作、个体化劳动等工作空间的分化。前者是从农业手工劳动转变为组织化的工业生产,而后者则是从组织化的工业生产转变为信息化的个体脑力劳动。并且更为重要的是,网络化时代的个体化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展开的,全球化为新形势下的个体化展开了工业社会无法与之相比的广阔空间。不过,尽管有这些明显不同,但毕竟都是形成差别、引起间隔的社会现象,其中一定有某些共同之处。
从迪尔凯姆等古典社会学家的探索可以发现:在工业化进程中发生的劳动分工或职业差别的分化是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并且可以看作是社会发展的必经环节,因此并不是社会学家忧虑的事情。社会学家为之忧心忡忡的是社会分化而引起的传统价值体系的分解和新的价值体系的建立,所以孔德和迪尔凯姆等人都把维持社会秩序和社会团结的希望寄托于思想观念或价值整合层面。对于网络化的当代社会而言,古典社会学家面对的问题更为严峻。因为,网络化时代的社会分化,更尖锐地反映到思想观念和价值信念层面,个体化的工作方式更加敏感地引起人们价值观念的变迁,在工业化进程中形成的传统价值体系,正像福山所言遭遇了强烈冲击,“强烈个人主义的文化在市场和实验室里会带来创新和经济增长,社会规范领域里已充斥了此种个人主义的文化,它实际上已侵蚀了形形色色的权威,削弱了维系家庭、解放和民族的纽带。”
迪尔凯姆试图用集体表象来弥合工业社会的价值体系分裂,如果这种探索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那么今天有无可能用在网络交流中形成的社会表象来整合因社会生活个体化而分裂了的价值体系?迪尔凯姆重视集体表象的整合作用,是因为他所处时代最重要、最有生命力的社会形式是组织化的工业企业,而今天最重要的社会形式已经是超越了工业企业在场空间的网络社会,在这个不断扩展的流动空间中,集体表象的边界已经被不可阻止地突破,代之而起的是可以穿越各种空间范围、制度限制、传统束缚和环境间隔的社会表象。在网络空间中的社会表象,不是仅由某个社会群体固有的思想观念或价值信念,它可以是漂浮在所有在场群体之上且可以同时引领各种群体统一行动的价值观念,并且这种观念并非是以抽象概念表现出来理论体系,而是以感性形象流动着的可以为各种层面的社会成员接受和理解的表象意识。
社会表象借助互联网和移动通信获得了广泛传播的便捷途径和灵活形式,在2011年大规模爆发的美国占领运动中,遍及美国千余城市的占领者,虽然没有领袖、没有组织、没有纲领,但是占领者们有通过互联网联结而成的共有信念,并且占领者们的共有信念是指向具体生活问题的感性共识,即社会表象。占领者们在感性的社会表象的引领下持续数月地显示了广大社会成员的认同力量,尽管对政府来说是社会秩序的冲击,但对于散落在社会各种层面的基层社会成员来说,却是一种社会整合,充分显示了经社会表象整合而成的强大的认同力量。
网络化时代的社会表象,并非仅是基层社会成员自发形成并在其引导下形成社会运动或群体事件的观念共识,它也可以被政府用来整合碎片化的社会生活和个体化的价值观念,进而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引领社会成员的思想观念和生活信念,从价值理想和道德原则等更深刻的层面上弥合在新形势下发生的价值分裂。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已经充分感到网络化带来巨大冲击的某些政府机构,却没有明确在网络化条件下如何更有效地行使权力。常常出现的问题是,某些政府机构还是像在传统社会中那样,习惯而简单地利用实体权力去控制网络社会,不懂得在信息化的网络社会中,由广大社会成员的价值理想和生活信念构成的社会表象,具有实体权力无法替代的强大精神力量。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新形势下社会认同的分化与整合研究”10JJD840004的阶段成果)
[1] 【美】弗朗西斯·福山.大分裂[M].刘榜离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5.
[2] 【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M].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248-249.
[3] 【法】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M].黄建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30.
[4] 【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185.
[5]同上。
[6] 【美】弗朗西斯·福山.大分裂[M].刘榜离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