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可以是我(外一篇)

2013-11-16 05:05:13文/刘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10期
关键词:什邡坏人糖果

文/刘 瑜

苏格拉底说:德性即知识。两千多年后,我一个朋友说了一句对称的话:笨是一种人品。这大概是说,愚蠢常常不是智力不及,而是选择不运用智力。也许因为利益,也许因为懦弱,也许因为“温暖的合群”,或者干脆因为懒惰,有人选择荒废甚至屏蔽智力。在各种荒废智力的表现中,有一种在迫害他人或为迫害他人摇旗呐喊时,竟然想不到:其实“他”也可以是我。

前一阵,李庄律师在王立军、薄熙来事件后的表现颇让人感慨。他表示,尽管他曾被重庆方面“黑打”,但仍然愿意给王、薄等人提供法律辩护或咨询。这种不计前嫌的胸襟令人感动,不知王与薄如果得知会作何感想。当年他们陶醉于“打黑”却忽视嫌犯基本权利时,可曾想到:这个在更大的权力面前陷于无助和恐惧的“他”,也可以是明天的我。

“他也可以是我”,是普遍人权理念的伦理前提。康德的“绝对律令”,意指只有当一个道德准则可以被普遍推广及他人时,才构成道德准则。奇怪的是,有人似乎通过推理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有人却只有自己倒了霉才恍然大悟。糊涂似乎也可以理解:怎么能给“坏人”权利?我反正又不是“坏人”,所以剥夺“坏人”权利跟我没什么关系。知识分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镇反”中万马齐喑,因为他们不是“坏人”,结果“反右”来临时,他们就成了“坏人”;农民在“土改”斗地主时斗志昂扬,因为他们不是“坏人”,结果人民公社运动中他们有谁想藏私粮,就成了“坏人”;干部在历次“肃反”中火上浇油,因为他们不是“坏人”,结果“文革”一来,他们就成了“坏人”;造反派在打倒“走资派”时声嘶力竭,因为他们不是“坏人”,结果“清理阶级队伍”时,他们也成了“坏人”。这么看来,每个人离“坏人”都只有50米远,说不准哪天就“失足”了。

好人变成“坏人”后,开始痛感权利之可贵与权力之可怖。陈独秀身居党魁位置时,曾为暴民焚烧《晨报》报馆而叫好,晚年成了政界边缘人之后,却认为言论和出版自由没有阶级之分;胡长清在位时享受着权力的无限风光,被抓后开始感慨新闻自由之可贵。

人权概念被长期污名化,原因之一或是很多人将权利看做任性的代名词。但这恰将普遍人权的伦理基础理解反了:普遍人权保护的不仅是“我”的自由,还是作为“我”的他人的自由。在这种价值观里,社会由无数个尊严对等的“我”组成,并非由一个身处顶点的“我”、数个身处中层的“你”与无数身处底层的“他”组成。只有将社会理解成无数个尊严对等的“我”,普遍人权才变得必要和珍贵。换言之,人权观念的伦理基础不是任性,而是博爱。

当然博爱的起点是自爱。自爱加上同理心,才成为博爱。对国家和社会的未来,我常常显得比周围很多人乐观,这种乐观来源于对逻辑的认同。一个为“大鸣大放大字报”唱赞歌的学者,在遭遇网络语言暴力攻击后,也会愤慨和痛苦;一个隐晦肯定毛氏“大民主”的学者,在涉及自己学术诚信的辩论中,也忿恨痛斥有些媒体的信息一边倒……这些人对抽象的普遍权利颇有微辞,却在自己具体的权利被侵害时表现得愤愤不平——这种“愤愤不平”,就是我保持隐隐乐观的理由。

根据心理学“认知冲突”理论,追求逻辑一致性几乎是人类的本能,类似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一样。所以只要一个人肯定自己的权利,走向对他人权利的尊重就成为趋势。换言之,普遍权利观念之所以有力量,不仅仅因为它美好,更因为它是一种均衡。

当然,走向均衡的道路未必通畅。有人说,中国过去一百年的悲剧是,任何一点进步都要以付出最大的代价为成本。本来可以两点一线走完,结果中国人过去一百年愣是在两点之间走出了一团乱麻。简单的事情被搞复杂,大约就是因为太多人只有亲自倒霉一场,才能体会到权利的可贵,好比一些孩子非要自己被烫一次,才知道不能随便玩火。数亿人只有被烫才明白火的危险,进步的代价能不大吗?所以笨可能确实是一种人品。甚至还有不少人被烫了也未必明白危险,这种人据说叫做“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碰到这样的人,笨就连人品都不是了,它是一种意志。

怎样推销糖果

四川什邡政府的官员们有一阵肯定特别郁闷:辛辛苦苦给灾后重建的什邡拉来的“大项目”宏达钼铜,既能“增加财政,改善民生”,还通过了“国家级环评”。但是这样一个“利国利民”的项目,却被“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的“部分群众”强烈抗议,并酿成了警民冲突,各种现场照片被四处传播,舆论骂声一片,最后项目停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落了一身骂名。

为什么会这样?什邡领导肯定无比委屈。他们苦苦思索,得出一个结论:“前期宣传工作不到位”。于是,他们的补救措施也是加强宣传:在广播电视上滚动播出《市长答记者问》《钼铜项目环境保护的情况介绍》《环保专家谈钼铜项目》……“及时通过官方微博、舆情专报、手机报、公共信息应急平台发布相关信息”,打了一场亡羊补牢式的“宣传战”。

如果什邡政府——或任何地方政府——从这场警民冲突中得出的教训,是“以后做事一定要先搞好宣传工作”,或加上一条——“维稳一定要防患于未然”,那他们所吃的苦头可说是白吃了。不幸的是,这好像是很多地方政府在遇到群体性事件时,得到的仅有“教训”。

问题不在于“部分群众”有没有听到,而在于决策过程中“部分群众”是否有机会说。如果不能将公民参与纳入到决策过程当中,视其为政治正义的内在部分,再多的宣传都会显得可疑,甚至宣传越多越可疑。如果街上有个陌生人突然塞给你一包糖果,告诉你这糖果很有营养,你吃吧!你敢吃吗?如果这个陌生人加大“宣传攻势”,用英法德三国外语就这糖果的营养价值进行天花乱坠的讲演,你会因此勇敢地吃下去,还是会把它推得更远,心里嘀咕这里肯定有“猫腻”?

如果真心想推销,推销者正确的做法似乎是:邀请对方来参观这种糖果的制作过程——此所谓决策透明;允许对方在参观过程中增减自己爱吃或不爱吃的原料:加点苹果和奶酪,去掉菠萝和果冻——此所谓民主参与;如果加奶酪会败坏这糖果的口味,而且有害健康,那么也许可以听听中立第三方比如营养学专家的意见——此所谓决策科学。在现代社会里,只有决策透明、民主、科学,才合乎程序正义。没有程序正义,你说你塞给我的是900块钱1克的山珍海味,我凭什么相信呢?

怎么能把政府比作“陌生人”?有人可能会抗议。民众看到过政府组织修建的高速公路,出资的合作医疗,但也看到过前仆后继的腐败官员,见识过政府给自己开支票盖豪华大楼吃豪华饭菜,所以政府官员到底是好过陌生人还是坏过陌生人,这事还真有点不好说。

试图绕过程序正义,依靠“宣传”“维稳”来寻求民众合作,在一个民众理性能力和权利意识逐渐强大的时代,只会越来越捉襟见肘,甚至会陷入政府“怎么做都是错”的可悲境地。其实,只需要把民众视为有理性能力、对话意识和选择权利的成年人,而不是当做看到糖果就两眼放光、看到标签就上钩的儿童。如果你不允许他们以思考、对话、选择等建设性的方式参与,最后他们很可能会以砸车、扔石头等破坏性的方式参与。人之为人的尊严总要一个表达的渠道。

当然政府可以以特警驱散人群,但被压制下去的愤怒只会在下一次冲突寻找出口。政府还可以叫停钼铜项目来稳定民众情绪,但万一钼铜项目的环境危害果真不那么严重,而仅仅由于决策缺乏透明和民主而被叫停,这岂不是政府与民众的“双输”?悲哀的是,在民主程序匮乏的地方,政府往往不得不饮鸩止渴,以民粹政策来弥补程序合法性不足。

中国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被父母打骂时,经常听到“我这都是为你好!”每次听到这话我都纳闷:打他是为他好,骂他是为他好,对他的感受不闻不问是为他好,那什么是不为他好呢?为他好就不能听听他的意见吗?也许“家长式政府”也应该停下来想一想,用心良苦是不够的,还需要把民众当作平等对话者。时代已经变化了,今天的主要矛盾也许已经不仅是落后的生产力和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之间的矛盾,而且是政府“我说了算”的习惯与民众“我说了才算”的愿望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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