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东
山很静,只有风吹过沙粒敲打窗棂的声音,刘老汉一个人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老伴已经走了几年了。平日里整个高原的山头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来回走,有时候望见远处山峁峁公路上的汽车,听见那响彻空谷的汽车鸣笛声,这些不但能让他高兴一时,还能引来这几年唯一陪伴他生活的小黑的“汪汪”声。当车声远去的时候,他会叹息一声。唉,儿孙门总说回来看他,然而每次汽车都是从那道岭转一个弯又消逝在另外一道岭,就是不在他的老屋前歇脚……小黑突然叫得厉害,他想穿起来出去看看,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拿起手电筒向外找去,那束橘黄的光朦胧的像用纱裹了一样,模模糊糊的,他就在模糊的光圈里看见好像有个影子晃了一下,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拉开大门向羊圈摸过去。
“哎——”哟字还没喊出口,刘老汉就不知道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重量,慢慢倒下了。
“动作快点。”这是他最后听见的语言。这时,他似乎看到老伴伸手来扶他,说她再也不走了,陪他说话,给他做些软和的菜,他似乎又看到老婆子端着韭菜炒鸡蛋,还有冒着热气的家酿黄酒,一会又好像老婆子用手抚摸他的脸,感觉好温暖,几年了,他都没有过的感觉,老泪悄悄地从一边滑落……
太阳暖暖的照在刘老汉的身上,小黑不住地用舌头舔他的脸,舔干他在梦里的眼泪。他想站起来,头好疼,没办法,没有人看到他,只能靠自己了,小黑好像懂了他的意思,靠近他。让他依着站起来,他有些感动,畜生啊,怎就那么懂我的心。
圈养的棚子木门大敞开,就像饿了要吃东西的狼一样,张开的空前的大,看的让人心寒。自己喂了整整一年的两只羊,就这样不见了,是他为在城里的孙子结婚准备的,他真的好心疼,为孙子结婚宴准备送的礼物没了。他想去报警,但是,这么两只羊的事情人家管吗?再说惊动了儿女,还不是再把自己接到城里那个牢笼里。他叹了口气,身体好些,再买两只吧!
他有些饿了,知道小黑也饿了。
山沟沟的村民越来越少,一个一个的都进城了,刘老汉连站在山峁峁上吼得拉话的人都没有了,他常常一个人站在老屋门前的古槐下向远处望,又好像在等人。有时候似乎忘了时间,天都暗下来了,他还在那里期待什么?没有人懂他的心思,也许只有卧在他脚下的小黑知道他的内心世界。
儿女们都说让他进城,可是,总是住不惯城里那个鸟笼,住在里面压得人喘不过气,还有他不想离开,离开自己一辈子守候的老屋,还有老屋背后的那堆黄土。在自己最寂寞的时候,就想一个人坐下来和那堆黄土说说话,他知道她在听,听他的倾诉,因为只有她才能听懂他心里的寂寞。他愿意守着这份寂寞。几年了,岁月让他懂得了老来伴的真正含义,他能梦见老伴委屈的泪水,也能一次次回忆到老伴细长细长的手擀面。然而今天,他每天吃的是超市买回来的干面片,再也没有那种淡淡的香味,吃这些的时候他会想起:
荞面圪坨羊腥汤
想死想活想跟上
软糜子窝窝蘸蜂糖
吃在哥哥嘴里甜在奴心上
前院里骑马一般高
世上的小伙数哥哥好
……
“大、大……”刘三蛋在睡梦中不住地喊着。这不是刘三蛋第一次在梦里呼喊远在乡下老屋的父亲了。他常常梦见父亲跌倒在老屋背后的梨树下,似乎看到母亲掉着眼泪扶着父亲向远处走去,听见母亲安慰父亲:那些狗仔子都忘了你背着他们从沟里到山外头的事了,也忘了你风里雨里给那些没良心的送吃送穿的情景了,忘了你低声下气求人供他们读书,我来找你了……
他大声喊,父亲哀怨的回头看着他,艰难的挪着脚步,小黑使劲的向他狂吠,好像也在骂他没良心。他的心好痛,“我的老父亲啊,我对不起你,让你一个人在老屋守寂寞,你就等等我啊,我回来了,接你到县城,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守在那里……”
妻子使劲推醒他,他的泪已经在脸颊流淌,他再也不能忍受,他告诉妻子,他要回老屋,要和哥哥姐姐商量,再也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在乡下,他知道是母亲在天堂回来提醒他,在指责他。
刘老汉这几天好想儿孙们,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想娃娃的一次,他记得自己曾经那么倔强,从来没把想娃娃的心事说出来,因为他是个男人,是个大家庭的挑大梁的男人,他原来还骂老伴,你那个屎尿水就是多,提起儿孙常常泪流不断。今天他自己到底咋了?想起大儿子,更想他的小三蛋。望着对面山的时候,老汉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下一点点眼泪,安慰自己,风吹的,他怕小黑看见,笑话他再也站不直的腰,再也不能控制情感的眼睛。他慢慢地抬起瘦弱的手,用袖子把自己的眼睛揉了揉,他知道天快黑了,想起了还要给自己和小黑煮一碗超市买来的干面片。
老屋顶的灯光很暗,就像自己的眼睛昏暗浑浊,他想起老伴临走给自己说,老了以后一定要和老大过,老大虽然嘴多,但是心好。那个时候他还说,你不要管,我会照顾我自己。可是今天,他好像再也不能照顾自己,腿是那么的麻木,手也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他手抖的时候就想起偷羊贼这没人性的东西,要没这一遭,自己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气过了,还是安慰自己,气大伤身。他的思维有些混乱,一会想起这个,一会想起那个,总在过去里徘徊。说实在的,他想和三蛋过,三蛋是他一生最疼爱的一个,每次只要看到三蛋的影子,他都会开心的笑。
刚想完三蛋,他又想到三蛋媳妇,那个毕竟没有和自己生活过的女人,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有时候他看不惯她把三蛋喊来喊去,喊一次三蛋,他的心就隐隐痛一次,他多想替三蛋做那些琐碎的事情。他就咋也想不明白,现在的社会就没个样子,女人不伺候男人,到要男人端茶递水,说实在的他真的有些生气,有好多次想发火,但最终还是把那火压回去了。
每次让三蛋在睡梦中喊醒,三蛋媳妇就好长时间睡不着,有一肚子的怨气。但三蛋的变化她有些担忧,她知道三蛋心思重,一般不把心里事吐出来,迟早会把人逼疯,她要想办法,但说实在的,她根本不想让三蛋的父亲来一起住,不过从来没在三蛋跟前说出口。人老了,什么都不方便,特别是卫生,想起来她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但这些她只能装在自己心里,虽然每次没说出来,但她使唤三蛋干活,就是让三蛋父亲看到心疼,直到看不下去,就走了。这样,她有理由说,你爸不愿意和咱们一块住,我使劲的挽留,老人家总是心疼你,不留下来。这时候,三蛋没有任何表情,木木的望着窗外,嘴角只是动了动,但是始终什么都不说。
再不能这样了,三蛋父亲好久没来住,一个人在乡下老屋。她明白三蛋睡梦里喊叫的原因,她想主动提出接三蛋父亲回来,因为她每次看到三蛋脸颊的泪水,就知道事情已经不是她甜言蜜语能解决的了。
“三蛋,这么长时间了,咱爸也没来咱家,你还是回去把咱爸接回来吧。你也常常梦见咱爸,要么你和大哥大姐们商量一下,不要一天总是把心事藏在心里,那样会憋出病来的。”每次说这些违心话,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实在无法可施了。
秋天的太阳还是有些暖意,刘老汉今天坐在陈年草垛下,迷上眼睛,闻着乡野那种秋天的味道。最近身体有些好转,没有夏天那么累了,小黑在草地上来回跑着,时不时向天空叫一阵,过会儿在他的身上靠靠,用它的舌头一个劲的舔舐他的手,好像在讨好,也好像在安慰。
今天他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天空是那么的湛蓝,他在心里清点着自己的收获。老屋的地上堆满土豆、南瓜、萝卜……他想把这些捎给城里的孙子尝个鲜,听说城里现在好多东西都是假的,不是假的也都沾满农药、添加剂。他不知道添加剂是个什么东西,到底能不能伤到孙子的身体,大人还好,娃娃正长身体呢。
大孙子找到对象了吗?还想看看将来的孙媳妇,重孙子是等不上了,春天买的那两只小羊也长成大羊了,他想老大快回来接他了,肯定是大孙子开车,想起大孙子他就有说不出的高兴,那可是自己心头一块肉,小时候没少跟在自己屁股后,他喜欢大孙子胜过喜欢自己,如果天下有一口饭,那肯定是给大孙子吃,只一声“爷爷”,他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三蛋再也等不住了,天已经开始下雪,陕北大地银装素裹,老屋应该也被雪遮掩在里面了。漫天飞雪让他更加烦躁,总是在忙的借口中让时间悄悄溜走,他决定不再找哥姐们商量了,这次自己就做一次主,高姿态一次,准备把老父亲接到自己家过年,他特意让妻子给父亲买了一张床,被褥都弄成新的,自从妻子答应给父亲整理被褥,他这几天做梦都有笑声,再也没梦见母亲埋怨的眼神。妻子说怕雪封了山路,等几天。三蛋今天开心极了,坐在回家的车上,似乎山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的颠簸。他想象父亲见到自己时的开心,还是小儿子好,没有忘记他,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回来接他。他似乎看到老屋升起来的那缕炊烟,也感觉到老屋土炕的温暖,听到父亲爽朗的笑声……
他还想到老屋背后母亲的坟上走一次,他也没忘买了些祭品回来,他想告诉母亲,他没有忘记父母养育之恩,他的媳妇也没有忘记他们,其实他的媳妇是个很好的女人。还想告诉母亲,她的小孙子很乖,个子已经长到他的胸口,要是春天,他会带回来让她看看,给她烧些纸钱。今天下雪了,他不想让她的小孙子受冻,再说路也不好,他知道母亲也不愿意在寒天冰地看到孙子受冻。
刘老汉听到小黑不住的狂吠,他知道这次他再也起不来了,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他没有感觉到冷,他知道自己要和小黑说再见了,小黑是那么的懂他啊,在那里不住地叫,叫得自己有些舍不得走了。他知道天堂的路很圣洁,圣洁的让人不忍心用脚去踩。
当他抓不住拐杖,摔倒在老屋门前的时候,他想起母亲的话。他母亲说,他是在一个冬天来到这里的。那个时候,他的到来给老刘家带来很多笑声,也给老刘家带来很多生机。整整八十个春秋冬夏,今天,他就要走了,他感到自己人生最后的一段路走的有些凄凉。不,他不应该感觉到寂寞,至少小黑陪着自己,让他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不感到害怕。他再也想不起任何人了,所有的思维都停留在小黑的狂吠中……
白雪罩住了山峁峁所有的景物,也暖暖的盖在刘老汉的身上。山村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小黑无奈的狂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