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及我的母亲,问她现状如何
我才沿着故乡的路往回走
出门太久了是要回去看一看母亲
她还没有回到陕南的故乡。她在新疆
在一个名叫界梁子的偏远的山坳里躺着
躺在一堆黄土垒成的坟墓里
她在那里已经躺了十四年
十四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忘记
一个母亲的怀抱是多么温暖
这个一生可怜的女人肯定没想到
自己的命会交给一场车祸
她把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血泊之中
她把最后的思念,停留在牵挂之中
她把她残缺的身体用死亡覆盖
并选择一方异乡的土地作为最后的归属
因为悲伤,因为极度的贫穷
因为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坟头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村里的老人骂我是不孝子,他说我
不应该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异乡不管
那毕竟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啊
他的话让我内心极度哀伤
他告诫我以后一定要将自己的母亲
喊回故乡。哪怕是几根骨头
哪怕是一堆腐朽了的骨灰
不管活着的时候有多么的不如意
死了都讲究落叶归根
没有哪一个孩子不迷恋自己的母亲
可是这十多年,我的嘴巴已关闭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喊过妈妈这个词语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被母亲亲过抱过
我对母亲的理解和印象,也都只有十岁
我所得到的全部的母爱也还是十岁
十年的母爱,我却只有六七年的记忆
我也只有十岁,我只长大到十岁
母亲死了,我在那一年和她一起死去
我们只能缅怀,只能深切地想念
那些与她有关的东西,差不多都死了
父亲对她的爱也被折磨死了
我能喊出妈妈这个词语的功能死了
所以啊,她死了,就不必再过分渲染
我只想在这里简单陈述
我怕时间一久,会不再记得她
不要怪我无情和冷漠
是她不遵守承诺,先离我们而去
我只能凭着记忆写下她遗留下来的东西
她叫胡世萍,属羊的,哪一年出生我忘了
在1988年11月10日去世
她家境坎坷,她的父亲是一位地主
她的母亲在她七岁时死去
她的哥哥和姐姐,仿佛随着她一起死了
这并不是我刻意的诅咒,只是人情淡薄
这个我喊作母亲的女人
与她有关的。我也只能记得到这么多
但我觉得她真的是一位很伟大
的母亲和妻子。她这一生放下自己的尊严
漂亮,和美丽,为了整个家庭日夜操劳
她给我们洗衣做饭,去打工挣钱
父亲外出,她就在家里种田种地
干旱的时候,为了抢水
和一个蛮不讲理的莽汉大吵一架
委屈的泪水怎么也灌溉不饱饥饿的秧苗
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去问别人借粮
她把米粒给我们,自己吃土豆
这个笨女人,这个面老珠黄的女人
这个和父亲吵架以后
只会拿砖头砸自己的头的女人
这个没文化的偶尔不讲理的女人
我却从来没有赞美过她一声
她也是女人,她也爱美也喜欢被赞美
她常常问我她好不好看,她问
在几个婶婶中她好不好看
在院子里的女人里她好不好看
我的回答是,丑死了。她并不生气
事实是她确实长得漂亮
我只是不喜欢她这样地爱慕虚荣
她买皮包包挎在肩上。没人的时候
她悄悄地涂口红,画眉毛
她喜欢买花裙子,冬天里买鲜艳的围巾
她教我画画,给我织毛衣纳鞋底做布鞋
生病了给我喂药,并温柔地喊我宝贝
就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人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却没给过她一句赞美
又到冬天。我像患了从未治愈的顽疾
说起新疆我就痛,说起母亲
我就常常落泪。这些年我总是从北到南
选择一些温暖的城市寄居
选择冬天并不明显的没有雪落的城市
我是怕那些生疼的记忆再被唤醒
我是怕一堆黄土堆成的坟会常常
在我的梦里出现,让我的一生都为此牵挂
她刚去世的那几年,我常常梦到她
她在梦里总是喜欢逗我。她越是笑
我就越是害怕,本来一场美梦
却成了我的噩梦。好几个夜晚
我都不敢过早睡去,怕在梦里和她相遇
她死了,我只是给她磕头烧纸
她下葬,我只是戴孝流泪
直到被黄土掩埋,我都没有走上去
看她一眼。我怕死人,这些年走到哪里
只要闻到燃烧的青香,我就恶心呕吐
她下葬的那天,新疆的天空大雪纷纷
她的棺材被黄土掩埋
不一会儿,就被厚厚的大雪掩埋
等所有的痕迹都被大雪掩埋
我才放声大哭,前几日还有说有笑的母亲
就这么躺下,再也不会对我说话了
我哭着,哭着,世界就哭着,哭着
最后的声音被冻住了
最后我整个人也被冻住了,一生僵硬
我记得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刚把午饭做好
她嘱咐我和哥哥吃了饭赶紧去上学
没想到,她匆匆而去是为了赶往天堂
如果我知道,如果哥哥知道,如果爸爸知道
我们肯定会死死地拖住她
会劝她给她安慰让她留下来
我肯定会祈求她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
不要离去。那个时候,哥哥肯定会说
他以后一定听话不再让母亲生气
爸爸肯定也会放下他一向严肃的表情
给母亲说好话,抱着母亲,并吻她
我会让所有的事物都一起说话
让他们都喊母亲留下,让他们对母亲说
这个世界多么温暖,多么美好
可是我不知道她匆匆忙忙地是要赶往天堂
她去世了,父亲发誓要为她讨回公道
我和哥哥也暗自发誓要好好读书
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把日子过得红火
在春天的油菜花放肆地盛开的季节
我和哥哥,从新疆坐火车回陕南老家
把母亲一个人留在新疆
把父亲一个人留在新疆
把他们阴阳两隔的人都留在新疆
把母亲的坟和坟里的身体留在新疆
于是和母亲有关的东西
突然中断。我的余生始终没有
走出新疆的冰天雪地,每年冬天
我都怕冷,怕寒气从脚底冲上来
我一直活在记忆的冰窖
记得我们全家去新疆的时候
也是春天,油菜花开得一片比一片金黄
再次回到故乡,我感到山一座接一座
向我压过来,压在胸口,压住春天的脉搏
油菜花一下子就黯淡了许多
不知道是雨水浸泡的缘故,还是与岁月有关
我回到老家,整个春天哑了,只听见漫山的虫子
从春天一直叫到夏天,他们一点都不烦
而我却烦了。我对空空的时间很烦
我对我整个少年时代很烦
那些无聊的时光,我只能望着空空的山谷
在一条牛的屁股后面走着
看着牛是怎样把青青的草吞进去
然后再变成牛粪。我要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中
把我的童年和少年全部省略
直接过上了一个农村孩子的苦难日子
我的衣服谁去洗呢?我的饭谁去做?
这些平日里由母亲代劳的事情
现在都需要我自己去一一完成
没洗过衣服,我就把衣服堆在小溪的岩石上
用石头拍打,像电视里的人用棒槌洗衣服一样
等衣服晾干了。胸前那块却有几个小窟窿
被狗咬过的一样。因为贫穷,出于对家庭的理解
我一直穿着那件小T恤。到了人多的地方
我就用手捂住那几个小窟窿,捂住我的哀伤
一个人学着淘米,刷锅,烧开水,削土豆
学着把握一盘土豆丝里要放几勺盐,几滴酱油
一个人等米饭煮熟了,却发现土豆吃完了
又一个人跑到山里找竹笋,等把竹笋做好
太阳刚好爬到墙上。这些流着泪吃饭的日子
这些一个人住在单家独户的山沟沟里的日子
我都深深记得,在我慢慢爱上这些日子的同时
我也有了恨,恨我的母亲撒手而去
她去了天国,从不问一句我们在人间是否安好
这么多年。我不想她,真的一点都不
我每个周末从学校回来,屋子里空空的
我独自担水,独自煮饭,晚上的时候
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连撒尿都不敢出门
冬天的时候,为了吃一顿肉
我竟然走了十几公里的路去同学家
我拿了第一名的时候,没有她
我和同学闹矛盾的时候,没有她
我生病了去医院做手术的时候,哭得昏天暗地
也没有她。我交不起学费被老师喊去
我穿不起衣服,冬天冷得发抖
我站在操场,因为鞋子破了不敢去打球
我迷茫的时候,伤心的时候,都没有她
所以我的内心对她没有一点留念
这十四年过去了,母亲这个词语
已经在我的字典里彻底消失
我只是偶然间,泪盈盈地想起这个女人
是时候该去看一看她了,可是我又不敢
那座坟,不仅是她的,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