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

■孙庆丰

刘二并非排行老二，他是家中的独子，小时候听村里人都叫他刘二，我也就叫他刘二，但我不明白像刘二那个年纪的人，每家都有兄弟姐妹，怎么偏偏他是独子，还是个光棍。大概到我十几岁时，偶然听村里一些同龄的孩子们从大人的口中得知，因为刘二很“二”，所以就有人给他取绰号叫刘二。

童年的印象中，我只知道刘二家里很穷，三十多岁尚未娶妻，有些神神叨叨，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但心眼儿不坏，为人也很热情，村里谁家有白事（死人）常去帮忙，红事（嫁娶）村里人嫌他寒酸，就不让他去添乱。

现在还依稀记得，村里的五保户马老汉死了，因为没有孝子披麻戴孝，摔火盆儿，村主任就找到刘二，让刘二当孝子，前提是马老汉死后户籍暂不申报注销，刘二可以吃一年马老汉的救济粮，刘二就欣喜地允诺了。

马老汉发丧那天，也不知道是谁多事，居然把县电视台的记者请来了，刘二哭得一塌糊涂，感动得村民们直掉眼泪。

当记者问刘二为何和马老汉感情这么深，刘二说深个屁，小时候因为偷马老汉家玉米还打过我呢。记者又问那你为什么来当孝子？刘二有些不耐烦地说是村长让我来的。记者再问村长让你来你就来？刘二一把摔碎火盆儿，忿忿地说，村长答应让我白吃一年马老汉的救济粮。

你个白痴！人群里有人说。有人听到说这话的是村长的媳妇。原本哭泣的人群顿时笑了起来。

记者把话筒递给村长，让他解释，村长一手捂着脸，一手推开记者说，无中生有的事，他是自愿的，是不是啊？

是。村长的那帮狗腿子们齐声答应。记者也不好再问什么，有些怅惘地上了车。

记者的车子还没有走远，刘二就摔耙子了，问村长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村长说谁让你嘴欠把秘密泄露出去？

刘二说大家伙儿都知道的事怎么能叫秘密呢？反正你得让我白吃一年救济粮。

村长说吃个屁，你就是个白痴。

是你答应我白吃的。刘二也不让步。

村长不好和他再理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就说回头再说吧，先把马老汉的丧发了。

刘二不干，一屁股坐到地上。八成我白哭了吗？刘二非让村长当着村民们的面起誓。

村长一看这架势，赶忙过来哄刘二。好好好，我答应你。

这下刘二又哭了，背起棺材就往前走。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我想他可能是真哭了。不知道是后悔委屈，还是感觉到白吃这一年救济粮真是不易。

有好长一阵子，这件事都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村民们的笑柄，大家关注了一个月县电视台，那则新闻始终没有播放出来。

更为可笑的是，可能是县电视台记者把电话打到了镇派出所，马老汉的户籍很快就注销了。

没了救济粮，刘二就像断了奶。因为自从马老汉死后，刘二也不到地里干活，成天无所事事在村里闲逛，逢人便说专等着白吃救济粮了。

一个月后，村长在大喇叭里通知其他的五保户取救济粮，名单中唯独没有刘二的名字，刘二就风风火火找到村委会。

村长说吃什么吃，年纪轻轻好吃懒做，也不想着自己养活自己，等你七老八十了，再等着政府养你吧。

刘二见村长变卦了，开始在村委会耍赖。村里的治保员很快就聚齐了，刘二一见这阵势，只好蔫不拉几耷拉着脑袋“滚”出村委会。

自此，村民们没人再敢和刘二开救济粮的玩笑，谁开刘二就和谁急。

村长的媳妇拎着半瓶二锅头去找刘二帮她家种地，被刘二满嘴脏话和唾沫星子卷了回去。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点，村长家本来没有几亩地，但村里被开发的所谓的荒地，都是村长家的地，所以一年到头都有很多人帮村长家干活。当然了，村长很仗义，绝不会像糊弄刘二一样对待大伙儿。

有一年酷夏，村民们都在午睡。刘二突然在村里大喊，不好了，村长欺负刘寡妇了。

有人好奇地走出来，问刘二村长怎么欺负刘寡妇了？

刘二说村长光着屁股骑在刘寡妇身上，刘寡妇就疼得大叫。

人群哈哈地笑起来。刘二一脸茫然，不知大家在笑什么？

有人提议让刘二操根棍子去救刘寡妇，说起来他还得管刘寡妇叫姑呢。

刘二撅着屁股到一处尿旮旯去捡棍子，被村长狠狠地踹了一脚，趴在那里半晌缓不过气来。

第二天，有人偷偷看到刘二从刘寡妇家出来，背了半袋粮食，好像还有一瓶酒。刘二鬼鬼祟祟，做贼似地一路直奔家门。

还是有热心的人悄悄给刘二出主意，好歹为了救你姑，你也挨了村长一脚，你姑也真抠门儿，怎么半袋粮食一瓶酒就把你打发了？你姑胸脯上有两个大馍，吃一口三天都不会饿。

村长就是经常到你姑家吃馍，他家的粮食才省下那么多。想想啊，这等好事怎能便宜了外人？

正说着，刘寡妇过来了。刘二一见刘寡妇，立刻就说要吃馍，刘寡妇说想吃馍一会儿姑给你做，刘二说我要吃你胸脯上的馍。

刘寡妇立刻脸红了起来，转身就往家走。刘二在屁股后边追着说，不沾亲不带故的，姑你凭啥白让村长吃馍？刘寡妇麻利地插上了门闩。

又有人给刘二出道，让他去找村长的媳妇，告诉她村长经常到刘寡妇家吃馍，害得她家粮食吃不完都长虫子了，说了肯定给你酒喝。

一会儿刘二捂着脸跑了回来，一边脸被打了五个血红的手指头印。凭啥骗我，害我挨打？

谁让你先说了才要酒喝？你真是二到家了，你就不能先要酒再说？给刘二出道的人笑着说。

夜里，村长家鬼哭狼嚎，村民们知道母夜叉又发威了。

村口有一个公共厕所，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村长问刘二何不把那些屎尿运到自家地里，还省得买化肥。刘二觉得有道理，开始正眼瞧村长了。

有一阵村里的妇女们都悄悄议论，每到村口上厕所，男厕所好像总有一双眼睛隔着一条缝偷看。有人怀疑是村长，说村长经常上厕所，有时半天呆在男厕所不出来。

村长此地无银三百两，对人说老了，前列腺不听使唤了，撒泡尿比女人生孩子还费劲。

有一天那双神秘的眼终于现原形了，村长的媳妇当场跑到男厕所把刘二揪了出来。刘二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拿着簸箕，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大家伙儿在骂什么。

流氓？什么流氓？谁是流氓？这不是村长的小名儿吗？怎么大家伙儿都敢当着村长媳妇的面儿，公开叫村长的小名儿了。村长的媳妇是个悍妇，身材魁梧，壮得像头猪，单薄的刘二怎经得起她折腾，一拳下去刘二在炕上躺了半个月。

让村民足以证实的是，刘二卧炕期间，显然没有了作案时间，但男厕所那双神秘的眼依旧存在。

刘二一气之下又撂了挑子，臭就臭吧，臭死你们活该，白给你们清理屎尿，还让你们这么欺负。

伤痛初愈的刘二突然来了兴致，跑到镇上一自行车修理摊观摩了半个月，在家摆起了摊开始修理自行车。

大家都说刘二这下子做了件好事，先不说修理费比镇上便宜，关键是很方便，就是半夜去敲门，刘二也毫不含糊，裤子都不穿就去摆弄车子。

可是好景不长，村里丢起了自行车，恰好那段时间刘二对修车也不怎么专注了，听说隔三差五去看人家阉猪。

有人问刘二八成想去阉猪了？刘二用手一指，小心我先把你阉了。问的人一看刘二贼认真，立刻吓得不敢说话了。

有一天老王在街头大喊，谁看见了我的自行车？谁他娘的敢偷老子的自行车？

赵四推着刚修好的自行车从刘二家走出来，恍惚想起刘二家院子里有一辆自行车，很眼熟，让老王去瞧瞧。

老王一家子刚进大门，就见刘二在院子里摆弄老王的自行车，可是谁也没有发现，车上多了一把锁。

还未等刘二说什么，老王一家子就劈头盖脸，打的打，骂的骂，把个刘二整得晕头转向，一头雾水。

刘二又卧炕了。可让村民们不解的是，村里的自行车隔三差五仍有丢失，难道刘二有分身术？刘二眼巴巴躺在炕上，隔着窗户，看那些丢自行车的人恨不得把他家掘地三尺，老鼠洞都被掏了，就是找不出赃物。

刘二饿得快要死了，老王的媳妇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刘二不知道黄鼠狼为什么会给鸡拜年，但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吃完面条就一瘸一拐地走出院子。

此时一辆警车从他家门前经过，车里坐着村长不学无术的儿子。

妈的，混球，跟你爹一个德行，害得老子白挨一顿打。偷什么不行，偏偏去偷自行车。

这时老王推着自行车过来，有人问老王，你那破车不是一直没锁吗？怎舍得装上锁了？老王看了刘二一眼，一张老脸红得像猴屁股。

对了，忘了交代了，刘二的父亲嗜酒如命，有一次醉酒失手打死了老婆，自己就上吊自尽了。农村人介绍媳妇，一般都要打听三代人的为人，刘二仅因为父亲这一代，就把十里八村的媒婆子拒之门外了。再加上刘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一年年婚姻大事也就耽搁了。

我记着刘二早先在堂兄家住过一段时间，因为堂兄常年外出打工，堂嫂一个人不敢住，就让刘二去壮胆，顺便给他口饭吃，还能帮堂嫂做些农活。

堂嫂胆小，天黑后不敢上厕所，或许是怕刘二在厕所里，碰个照面难为情。于是堂嫂就蹲在厕所门口撒尿，时间一长，厕所门口就出了一个洞。

刘二越琢磨越不对劲，说老鼠洞吧又不像老鼠洞，可这个洞一天比一天深。刘二就想探个究竟。

终于，刘二发现了始作俑者，原来是自己的堂嫂。

刘二跪在堂兄面前，就是不肯承认要对堂嫂非礼。当然了，非礼一词说起来比较文明些，至于堂兄如何把刘二骂得个狗血喷头，外人不得而知。那晚刘二趴在堂嫂的屁股底下，只是想看看堂嫂屁股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武器，能把好端端一块土地钻了那么大一个洞。恰好那天后半夜堂兄回来了，刘二就被堂兄半夜揪出屋子受审。

可想而知，第二天刘二就被赶了出来，回到了破烂的老院子里，过起了自由自在的光棍生活。因为那件事，堂嫂觉得没面子，后来和堂兄一起出去打工了，许多年都没有回来。

有人问刘二那晚究竟有没有发现什么秘密武器，刘二说眼睛都让尿水给迷住了，之后就被堂嫂的叫声吓得尿了一裤子。

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一帮耍猴的，晚上八点敲锣打鼓愣是把村民们引到了村中央，从村委会架出一盏灯就开始耍猴，反正又不要钱，不看白不看。谁知耍到后来有个人把一把刀“不慎”吞到了肚子里，立刻“死”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领头的人还和负责保护演员的人打了起来。村民们哪见过这阵势，一看闹出了人命，立刻作鸟兽散。

第二天早晨，耍猴的人就哭着挨家挨户要钱要粮食，说是为昨晚那个死去的兄弟募集点丧葬费。刘二逢人便说昨晚的那个人没死，大家不要给他们钱和粮食，可是村民们没人相信。

第三天，有一个在邻村住娘家的女人回来，说是晚上看耍猴死人了，一大早就吓得赶紧跑了回来。这耍猴总不能每晚都死人吧，村民们这才想起来刘二说的话，问他是怎么知道那人没死的。

刘二有个习惯，每逢村中央晚上有人群聚集，比如放电影，第二天一大早他都会跑到那里去捡钱或捡东西，因为每次都有收获，所以每次他都不会放弃。那天早晨，他亲眼看到那个“死去”的人在和同伙说着什么，然后就用围巾把脸围了起来。其他人开始去募捐。

奈何刘二说得有板有眼，只是因为人太卑微，所以说话也就不具公众影响力与充足的可信度。上当受骗，怨得了谁呢？是怨刘二？还是怨我们自己？因为文化水平的低下，很少有人能检讨自己。

有一次村里来了个算命的，据说算得很准，我母亲也去了，回来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将来一定能当大官，害得我上初中起因为没能被选上班长，郁闷了好一阵子，一下觉得将来的仕途暗淡了。

村长出面把算命的安排到了刘二家住，反正也是光棍一人，多个老光棍也不会出什么事。可偏偏那晚就出事了，老光棍半夜爬到了小光棍被窝里，差点就被刘二给掐死。为了不让刘二声张，算命的把一只用来做法的鸡送给刘二算作补偿。刘二馋得大半夜爬出被窝就烧水拔毛把鸡吃了。

不料隔壁李大妈家正好丢了一只鸡，清晨鸡毛顺风从刘二家刮到了她家院子里，李大妈气势汹汹找刘二赔鸡，刘二不承认，说鸡是算命的给他的。算命的为了报复刘二也不承认，刘二一瞪眼，冲着算命的大喊一声，你他妈的不是补偿我的吗？看，看，刘二瞬即脱下了裤子，裤裆里都被咬破了。

村长闻讯后跑来，让算命的马上退钱走人，而刘二必须陪给李大妈一只鸡的钱。因为那只鸡是算命的天黑后偷的，原本准备第二天一大早拿到邻村去做法，谁知事情败露了。

有人逗刘二，以后要把两边都看好，别上边贪吃鸡，下边的鸡被人吃了。刘二就没好气。

刘二不知从哪捡来一条流浪狗，为他看家护院。有时候刘二也带着那条狗在村里闲逛，村民们很奇怪，宁愿丢给那条狗半块馒头，也不愿施舍给刘二，想必刘二和狗抢食的情景大家都觉得好看且过瘾。甚至有人说，老远看去，迎面走来的就是两条狗。

我上初中后因为住校，所以很少回家，关于刘二的事就知之甚少了。

听说后来刘二真的耍起了阉猪手艺，手艺还不赖。每次回家刘二都不忘给家中那条狗带些猪睾丸回来，时间一长，村民们都说那条狗吃睾丸上瘾了，这也是导致刘二死亡的直接原因。

有一天刘二回家，手里拎着一块猪肉直接进门炖着吃了，飘出的香味惹得那条狗很是眼馋。刘二吃完猪肉刚一出门，那条狗一口就咬住了刘二的裤裆，夺去了他的两只睾丸。

当然，这是我后来回村听一些村民们描述的。关于刘二死亡原因的版本很多，也有人说刘二强奸了一个黄花大闺女，事后感到懊悔之至，自己把自己阉了。但我们村至今一直鲜有人养狗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