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玉门当知青

2013-11-15 17:58甘肃兰州刘炘
北方作家 2013年3期

甘肃兰州 刘炘

走进雪峰的怀抱

一九六八年的一天,火车汽笛的一声吼叫,立刻引起了车窗内外的一片哭泣声、告别声。接着,车窗西移,人群消失,眼眶模糊。

摇晃了一天一夜之后,在朦胧的月色中,列车停在了八百多公里之外的玉门镇车站。地势凸起的玉门镇是一个大风口,真不亚于风库安西。它以凛冽刺骨的风雪开始考验我们。刚一下车,扑面卷来的冷风携带着残雪,直钻我们的脖颈袖笼。大家肩抗行李手提用具,高一步低一脚狼狈不堪地行进了几十分钟,才好不容易一头扎进由一圈平房围就的玉门镇招待所里。

翌日下午,这辆列车上的几百名高初中学生相继从玉门镇散开,分别走向不同方向的几个公社。我们十几个人上了一辆卡车。从兰州来领我们的大队书记何玉堂说,平时进出昌马的人很少,平日除了运粮和日用品的汽车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拉的东西,所以半个月才放这么一趟带蓬布的班车。

暮日斜阳,光影旋移,出了玉门镇,就上了沙石土路。这究竟要把我们拉到啥地方去?我们好奇的向外张望。只见满眼是辽阔空旷的戈壁荒原,上面覆盖着黄土碛石和一片一片的骆驼刺。远处古铜色莽龙似的山峰蜿蜒伸展,一眼就可以看出去几十公里。这些地貌向我们演绎着这高原山地亿万年来特有的壮丽和雄浑。一座名叫“照壁山”的平顶大山就像一堵大照壁一样横亘在那里,把滚滚的昌马河截在那里,形成了昌马峡口。因而也就把昌马围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盆地。所以,昌马是玉门市八个公社中最边远、也是最落后的一个公社。从玉门镇出发,要在沟岔横陈的戈壁上弯弯曲曲地择路而行,绕行下来要九十公里。所以,当时玉门市的干部下一趟昌马很不容易,不少人好几年也去不了一次。

这是我们第一次涉足戈壁,亲近大山,也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广袤和苍凉。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祁连雪峰下那座将要生活的山坳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在这壮阔无际的戈壁里,我们这辆汽车像一只漂泊其上的小船,行驶在照壁山下面一片坡度很大的翰海上,扬起的尘埃如同在瀚海中划出了一道道波浪。在这种自然环境里,顿感人是那样地渺小,未来是那样地渺茫。—种远离家门的孤独感陡然而生,时不时地缠绕在心头。

汽车在戈壁上躲避着水沟、石头、大坑,像筛子一样剧烈地颠簸着、特别是进入车路沟大坂的那一段峡谷里,路面上不是突兀的石头,就是很深的大坑。路窄得只有两米来宽,根本无法会车。

汽车把我们时而抛起、时而扔下。十几个人和一大堆行李在车厢里就像和面一样,我们再也不能抱头昏睡了,戈壁浮土弥漫在整个车厢里。一阵儿工夫,我就感到了难以忍受的恶心,多次艰难地趴在行进的车梆剧烈呕吐起来,接着,面部发凉,脸色蜡黄。后来我才知道,武海鲜、周志明和不少人都先后吐了。只是在那颠簸行进的环境中,谁都彼此无法照顾。而汽车则像极力游弋的小船,全然不受这些,照例不停地向彼岸游去。

人是最能够经得起折磨的血肉之躯,当卸掉了胃中的那些“包袱”后,立刻觉得轻松多了。就这样,我们经过大约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昌马到了,我们从半睡眠的恍惚中挪动麻木的双腿,像踩着棉花似的相互帮助着下了汽车。

夜色将至。懵懵懂懂的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公社是个什么模样,就被队上的来人一一接走。也许是对这里早就抱有的偏见,随之而来夜色的涂抹,又使我们增添了一种恐慌感,看到什么都是那么地害怕。那赶车的大汉格外吓人,他身穿一件没挂面的羊皮袄,头戴一顶很大的黑羊皮帽子,脸黝黑黝黑,在夜色的映照下活像一尊张飞装扮。“这里的人咋都这么个模样?”四周的星空,更显得格外地诡秘多变。在车马的铃铛声中,峥嵘的山崖,人影般的树木和泛着微光的小河一一闪过,融入茫茫的夜色中。后来才知道,赶车的人就是队长刘清华。他把我们领进了黑暗中那闪烁着微黄灯光的土屋里。满眼人群晃动,他们热情地给我们卸行李,倒热水,仔细地端详着我们,咧嘴憨笑着。昏暗的灯光慢慢地把我们从恍惚与混沌带向清晰与明朗。当我们拨去夜雾,看清了那一个个黝黑的历经风雨的脸上的憨厚与朴实后,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人群离散后,我们面面相视,不知所措,一个个显得情绪低落。记不清吃了些什么,大家靠着行李,斜躺横窝地龟缩在炕头上,整整一夜。

牛车迎亲

在那个世世代代被群山环绕的村落里,最为皮实的运输工具就是那大轱辘牛车了。它们一辆跟着一辆,慢慢悠悠地起伏在田埂、河滩上,负载的重物压得干涩的车轴发出“吱溜吱溜”的响声,给那个荒寂的山坳增添了极富节奏和动感的旋律。

这种车的轱辘很大,近一人高,车轱辘上的粗大轴承和一根根辐条全是用坚硬的杂木做成,上面钉着大铁钉。长长的车辕上架着一个不到一个平方大小的车斗,仅从其外形看,其简陋和笨拙之中保留着一股远古文化之风韵。无论是落差较大的台地沟壑,还是急流涌进的溪流河滩,这种牛车几乎可以适应这里的所有地形。由于轮距很宽,轮子很大,重心又低,赶车的人在一般情况下,只要走在前面领着路,牛就会跟着人,自己掌握路面的宽度。要是车多的话,就更不需要多操心了,它们会一辆跟着一辆形成队伍。实在难走的地方,牛只要使点劲,一般都可以过去的。拉沙、运粪、磨面、卖粮、看病、串门,婚丧、嫁娶,全靠这些牛车。可以肯定地说,牛车是这里全天候的交通工具。

那次河岸大队的女知青小罗与当地回乡青年结婚时,虽然没有城里的豪华与排场,却有着山乡特有的质朴与风采。他们和前去祝贺的知青们乘坐上一辆辆大牛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全队的庄子游了一圈,吃了一顿以面条为主菜的酒席,完成了一对新人人生的重要庆典。

套牛车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把任何一头牛牵到车辕前,喊几声“梢!梢!”牛就会自己倒退到车辕里,再套上夹板绳索,它就会跟着你走。所以全队的大小劳力几乎都时不时地被派上套几天车。男知青们大都被安排到套车的行当中。起初,我非常紧张,离牛远远地,不敢接近,后来,才发现这些担心完全都是多余的。牛是最老实的牲畜,特别是那些刚卸下犁头又被套上了车辕的牛,已经乏力和温顺得没有了一点脾气。只是有一次,我不小心,被牛意外地踩了一蹄子,疼了多日。

夏天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要过夹滩去“撞田”劳动。河水往往由于上游下雨而形成汹涌的洪水,在几十米宽的河水中,齐腰深的水冲得人根本无法站稳,大牛车却发挥了作用。上下工过河时每辆车上都要挤上五六个人,牛车一辆跟着一辆,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下到深水之中,宽大的车体和重量稳住了车身。有时眼看着车倾斜得快要翻了,但有经验的农民却镇定地坐在辕条上,拉着缰绳,大声吆喝着。老牛们四蹄踏在坚实的石头上,渡过洪水。

断角牛的偷袭

村子四周虽然十分荒芜,但村中那小环境里起伏不平的田块,潺潺流淌的泉水和在草丛,田埂旁安闲的牛群,却为这里涂抹出了一丝静谧、恬淡的田园景象。

牛也有自己熟悉和喜好的生态领地。就在我们庄子旁的水沟、田埂边,经常有那么几头牛在那里游荡。时间一长,我们认下了其中的一头,因为它长着两枝灰白色的角,耷拉下来,倒挂在耳边,其中一枝只有半截。不知是和其它牛搏斗中留下的败痕,还是调皮不听话而被人打断的。只见它经常拖着一身松弛的皮肉到处游荡。一看,就可以知道它是一头已经退役,队里没有舍得杀的老牛。人们没有指望它干些什么,就任其满草滩上游逛。它给了我们一种特殊的印象,对它也就多了一份怜悯。

有一天,队里给我们从水磨上驮来了一大毛口袋“七0”面粉,也就是一百斤麦子里只出七十斤的上等面粉,精得发青。这里装粮的口袋,全是用羊毛绳织成的,细长细长的,足有一人高。一袋面粉至少有一百多斤重。这里地多人少,水源充足,灌溉便利,吃粮上倒不紧张,更没有其他地方那样定量甚至饿肚子的忧愁。队里给我们几个人的口粮标准都定在七百斤上下,心中比较踏实。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在意这些粮食。照例把门上的铁扣往上一扣,就上地去了。

下工回来,我们却发现房门大开着。唉,谁在屋里面?我们感到奇怪,探头一看,前屋里没人,里间厨房里却有响声,并有节律地响动着。“谁在里面?”我们大声地问道,里面没有任何应答。我们一下子紧张起来,反而不敢贸然进屋。正当我们犹豫之时,只见灰暗的里间房里突然窜出一头硕大的牛来,满头满嘴沾满了面粉,跑到老远的地方,向我们张望。“坏了,这个倒灶鬼牛把面给糟蹋了!”果不然,进屋一看,面口袋倒在地,地下是一大堆雪白的面粉,上面淌着牛的口水和牛的鼻涕,像和成了的白色水泥一样。“哎!这个狼吃的断了角的倒灶鬼,你看气人不气人!”我们学着老乡的骂人语调泄着气愤。原来这头老牛从一开始磨来面粉时就闻到了香味。当我们走后,它竟用那不中用的牛角挑开了门扣,推倒面袋,又用牛角划开了口袋,接着就在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此多的面粉堆中,忘乎所以地尽情地享用起来。

我们被气得半响没有了一句话。白花花的一百多斤面粉,多么可惜啊!真是吃不成也扔不成。我们在相互责怪中,心疼着那袋雪白的精粉。再看看远处,那头满身满头皆白的老牛,嘴里不断地反雏着,还不死心地站在那里。真没有想到牛还这么有灵性。自那以后,我们也就特别地注意了门户。

犟驴们的闹剧

“花海的秀才,昌马的驴,官庄子的韭菜驮不及。”玉门市流传的顺口溜,道出了昌马驴在这一带的名气。

昌马到处都是驴。拉车的、驮运的、骑行的,以及草丛中悠闲吃草的、饱腹后满地打滚瘙痒的、扯着嗓子大声吼叫的。总之,它们经常晃动在我们的视线里。

平时我到公社,除了偶尔到大队卫生所刘大夫那儿借一下他的那辆旧自行车外,一般都是骑驴。那时年轻,学什么都很快,没有几天,大家骑驴的技术就相当娴熟了。两手往驴背上一拄,像上体育课时跨越跳马一样,就会轻盈地跃上驴背。然后,两腿一夹驴的肚子,在驴屁股上抽几鞭子,驴就快步地行走了。我们小伙子的水平就略高一筹,特别是几人伴行时,两条腿往驴身的一侧一放,伴随着蹄声的节奏悠闲地晃荡,极目远处的雪山和绿洲,唱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嘿!那一时刻在驴背上的散淡、自在和轻松劲,说不上有多么地惬意。

驴确实很犟,总有那么一股与人较劲的倔脾气。所以拿“犟驴”、“犟板筋”来形容某某人的犟脾气是再贴切不过了。据说古代的“高士”们,往往坚持己见,清高孤僻,所以多以骑驴表示与他人不同。那次寒冬季节到夹滩磨面途中,我算彻底地领教够了昌马驴之犟劲。我们吃的面,起初由队里派人去磨。后来,没有那么多的劳力,队长就让我们自己去夹滩磨面。那天,我和周志明赶着七八头驴,把两大毛口袋麦子驮在驴背上。像往日那样,吆喝看它们,沿着雪中踏出的小路,向夹滩走去。夹滩是队的东头昌马河那漫无边际的河流湿地和几股泉水间夹着的一片高地,有几千亩地。几个队就在上面种上了“撞田”,就是碰碰运气,能收多少算多少。夏天的夹滩上,麦浪滚滚,红柳摇曳,还有几分秀色。可这隆冬季节,满眼却是一幅“千山鸟飞绝”的荒凉、沉寂的冰雪世界。我们踩着发出“呵查,呵查”响声的河水冰面,进入到高处的荒野上。

刚过冰河,它们就开始向我们发难。不知是那一头驴带头撂起了蹶子,引得其它驴纷纷仿效。它们像事先商量好得一样,把两口袋麦子往雪地里一扔,四下里跑散,然后远远地站在各处,向我们张望,像在试探我们似的。“借一荒滩雪野,看你们能把我们奈何?”这岂能放任?我们两个人只得分头包抄,你追我赶,和它们在雪地里兜圈子。冬日穿的衣物很厚,在雪地上根本就跑不起来。刚抓住这头,还没有站稳,又给它挣脱了。好不容易又抓住一头,但又实在难以把那一百多斤的粮食口袋扶上那来回扭动挣扎的驴背上。想不到寒风呼啸的冬天里,我们竟然被折腾的汗流浃背,满头热气腾腾。我们休息了一阵后,又和它们继续周旋起来,经过很多回合,总算牢牢控制住了一头相对老实的驴。两人一边抬起那口袋沉重的麦子往驴身上驮,一边紧紧抓住驴的耳朵,生怕它给挣脱。终于,我们给驴驮上了第一袋。一头驴被降伏后,另一袋粮食就好办多了,那些犟驴们似乎觉得玩笑开得过了,要遭到惩罚。于是,比较顺从地驮上另一袋麦子。积雪很厚,有时我们连路都看不清楚,而这些颇有灵性的畜生,却很会认路,一溜烟的走向水磨。

落日衔山,夜幕笼罩。群峰一排排地倒卧在黑暗中。我们来到夹滩边缘上被大雪掩盖的一大片红柳和泉水网交织的低洼湿地里。这时,山已把明月扛在肩上,月光下闪着雪原的冥光。冷寂的月夜里只有水磨房里闪现的昏黄灯光和水磨有节奏的转动声,呈现出一种寒冬月下雪野特有的生机。

牛车上的巡回展

冬日的暮阳在粗狂的荒野上延伸,苍穹下平坦无碍,一片清霜,苍凉而磅礴。我们四人经过几天的巡回展览,从西湖大队返回水峡。在阳光的暖意下,睡意甚浓地卷伏在小车斗上,任凭两辆牛车信马由僵地踏着缓慢的碎步,蠕动在荒寂的原野上。

特定时期的舆论深刻地影响和塑造着特定时期人们的意识形态。“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舆论笼罩着山乡,熏染着我们。一到农村,我们就处在批“四类分子”批斗会、贫下中农忆苦思甜会的氛围之中。我们大脑里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简单的思维驱使我们从那么多的农民中辨认出好人和坏人来,以便能够站稳立场,练出红心。

一次,村里贫苦农民姜占秀大娘的忆苦教育深深地影响了我们。或许是当时萌发的纯朴传播思想的影响,或许是我高中时担任校团委宣传委员的缘故,我想何不以形象直观的方式让更多的人受到教育呢?于是,产生了办一个以姜占秀为典型的阶级教育展览的念头。我们把想法告诉队长后,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们做了整体构思和规划,起了个全国上下通用的总题目“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分为几个部分。不仅有大的段落,还有小的章节;有横的大通题,也有纵的小标题;有醒目的主图,也有旁衬的插画,还附有对画面的解说。队里给了点钱,我们托人从玉门镇买来了几十张马粪纸板、一些白纸和颜料。周志明盘着腿分段写起了解说,我伏在炕头边设计版面和绘制插图,海鲜和曹霞则当下手,忙里忙外。我凭着中学自学的一些技法,采用水墨淡彩的画法,摹仿通常正规的展览版式进行制作。一二十天过去了,竟然画出了整整三四十张展板。仔细一端详,还真像那么回事。足足挂满了居民点里的好几间房子,解说下来需要个把小时。于是阶级教育展览就在水峡四队开始了。习惯于被灌输的农民们认真地倾听着这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边而又被知青们高度提炼整理了的新鲜故事。当解说词说道:“这时,张全强不由分说,将小小的姜占秀用细麻绳把手指捆起来,倒吊在房梁上,凶狠的皮鞭就像雨点一样,落在姜占秀的身上。只听一声声掺叫,六岁的姜占秀便昏死过去。”“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姜占秀爬在雪地上,怒视一对魔影,心中燃起了复仇的烈火。”饱含深情的讲解着实感动了大家,不少人落下了眼泪,这时候秩序出奇的好。后来,大队又立即组织各小队的人们参观。那几天,人群络绎不绝,大家穿得五颜六色,展览也为社员们相互交流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出乎我们的预料,公社又做出决定,要求这个展览在各大队巡回展出。事情就这样给做大了。

于是,我们乘坐两辆牛车,满载着几十片展板,开始了浩浩荡荡地巡回展览。记不清用了几天时间,我们完成了在西湖大队、东湾大队的巡回展览。

五月中旬,市上在昌马召开了“玉门市下乡知青城镇居民家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验交流大会”,来自八个公社的一百五十三名知青代表和居民代表参加了大会。公社书记王保玉介绍了经验,他说,经过一段接受再教育,全社知青的路线斗争觉悟不断提高,敌情观念增强,善于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和看待问题。如河岸三队王春堂发现四类分子抗拒贫下中农的监督时,就开展斗争。水峡七队的知青、先锋四队知青在清队工作中起了骨干作用,有的还被选为对敌专政指挥部成员。水峡四队的四名知青经过忆苦教育,主动搞了阶级教育展览,不仅在本大队展出,而且在全社进行巡回展览。大会总结时,玉门市革委会副主任梁保德还把这件事作为典型予以了介绍。

烧炕的风波

尽管炕洞里的烟雾不时地熏腾着我们,但躺在炕上总是热乎乎的。起初,我们没有在意是谁烧的,也不知道烧什么?反正下工回来炕已经热了。后来才发现,给我们烧炕的是一位矮个子、上了一把年纪的老太婆。她穿得很破旧,头上包着一条很旧的围巾,极力遮盖着她那布满皱纹的枯萎的脸,从不抬头和我们照面。每次,她都战战兢兢地挎着一大提筐草粪,提着一根大木锨板,用她那发白了的土灰色大褂子下的两只既不稳当,又不协调的小脚轻轻擦着地面,摇晃着来到我们住房,一声不吭地烧炕。一干完活,又哆哆嗦嗦地消失了。我们总觉得让一位年迈老人给我们年轻人烧炕,有点过意不去,得谢谢人家,少不了问上她几句,但她总是闪烁其词,只是紧张而简单地应上一两句。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叫秦彦珍,是个地主分子。她除了干其它活外,烧炕是队里分配给她的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她也许早就耳闻过外面红卫兵的厉害,所以一点也不敢马虎。那个敌我阵线分明的年代,我们也就很自然地终止了相互的言谈。但我们觉得她能时按点地烧炕,服从队里的安排,没有出格的举动。

有一天,我和志明睡到后半夜时,只觉得身下褥子越来越热,后来越来越烫。渐渐地,有了焦糊味,我们被烫得跳了起来,褥子开始冒烟了。我们急忙翻开褥子一看,线毯和下面的芨芨草席子已被发红的炕面烧着了。我们赶忙向上泼水,用锨把炕洞里的火灰铲平,总算把“火灾”给灭了下去。我们意识到,这一下秦彦珍给自己惹下祸了。队长知道后,把秦彦珍给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这可把秦彦珍给吓了个半死,抖抖索索地反复地给队长检讨,下话求饶。一个地主分子把知青的炕给烧着了,这在当时,会轻易地上升到政治问题上,是一大罪名。我的线毡上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褥子也糊了,可我们也没有在这个事上过多地责难。我们观察和分析,觉得她不是有意的,再说她也没有那个胆量。说不定还是她怕我们冷,特意多填了一些草料?看得出来,队长也在装腔作势,走了个过场,其内心和我们想的一样。一个老太婆嘛,烧了这么多日子的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得饶人处且饶入吧,再说,她也不是故意的。这事也就很平静地消失在了四队,没有过度的张扬出去。我们也再没有提起此事,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每天晚上,照例是雷打不动的开会,有事没事都得来到这里,一熬就好几个小时。反正大家已经习惯了那种熬长命灯似的会议。一来,晚上反正没事,凑在一起还有个喧说的地方;二来,在黑暗的角落里为纳鞋底、睡觉和相互嬉闹找了个地方。这种会议已经成了农民们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要真是一下子没有了它,老乡们或许还真会感到寂寞。在两间房子大小的饲养场里,几十个人或挤坐或躺卧在炕上、地下和门外。除了昏黄的油灯给队长和周围几个人的脸庞镶上了金色的轮廓外,其他几十口子人一概是在黑暗中蠕动着,就像一幅黑白分明又略为上了一点淡彩的版画。

六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刘队长说:“今天,我们讨论一下给坏分子潘发义、地主分子秦彦珍落实政策的事。这个事以前也讨论过,大家意见也都一致。今天我们再最后定一下,大家都要发言。”在政治说教中耳濡目染的农民,也都练就了一批时尚的政治术语和词汇,一般都会几句顺畅的说辞,尽管显得千篇一律。在呼噜声,放屁声,交谈声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述了一遍。最后,队长根据大家的意见决定,落实他们两人的政策,同意给他们摘掉帽子。并把给大队写报告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六月十三日,我们以水峡四队革命领导小组的名义上报了摘帽子意见。意见写道:“为坚决落实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阶段,要认真注意政策’的伟大教导,经反复组织广大贫下中农学习、讨论,一致同意摘掉潘发义和秦玉珍的帽子:”其中,对秦彦珍是这样表述的:“地主分子秦彦珍,近几年来,一直能老实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能听从队里的调配,还能接受群众的批斗。对派给自己的活尚能完成,没有破坏、捣乱等现行活动。四清中就进行了一次评审,准备摘其地主分子的帽子。”很奇怪,在整个讨论过程中,谁都没有提及那次她烧着我们热炕的事。

风雪山口

回家的急切心情搅得我一夜没有睡好觉,一大早就打开了房门。眼前是一片耀眼的雪白世界,一股刺脸的寒风迎面扑来。一夜的大雪覆盖了这个荒芜和寂静的山窝,给它穿上了宽大无比的洁白的冬装。只有未落上雪的涝坝边沿、田埂、芨芨草墩、树丛和庄子在与洁白大雪的对比中,才清楚地勾勒出了这里筒约、质朴的轮廓。

那天是二月十八日,正月初一。遥远的山乡没有山外城镇那样浓郁的过年气氛。趁着人们还倦伏在炕头那热烘烘被窝里的时候,我们四人悄悄地挎着提包,提心吊胆地来到百米之外的山口子附近,等待昌马水库工地上司机大崔的到来。两天前,我们听到大崔的车要到兰州,便特意到水库找到他,几经请求,他答应捎带我们回兰州,并且约定了时间和地点。

回家过春节,这种十几亿中国人都有的集体意识同样煎熬着我们跃跃欲试地加入到回家的人流中。不知是上面有精神,让知青们坚持过革命化的春节,还是队长思维的怪异,我们的要求被无情的打了折扣,队长只准了志明和海鲜的假,却没有准我和曹霞的假。当时正值冰雪覆盖的农闲时节,队上的劳力都没有活干,大过年的却让我们两人呆在冰锅冷灶的山里,我们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大家脑门一热,决定不再同他们白费口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回家过年再说。

好在山口子离我们的庄子只有百十米,处在全队的边缘,是进出昌马的“咽喉”,很少有人在这大雪天跑到这里来。可这里也真不是等车的地方,风正好从十几公里的开阔地带收拢起来,就集汇到这里,形成了大风口。劲风刮起的残雪呼啸着扑打着我们,只一阵功夫,就冻得我们一个个瑟瑟发抖。公路附近找不到一处能避风的地方,我们只好挺立在那里,期盼着汽车的尽快到来。慢慢地,我们就被风给吹透了,四肢冰凉,耳朵发疼,立刻觉得从上到下没有了热度。我们不断地来回跺脚,哈着热气,搓着双手。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一点动静,真是急煞人呵。我们紧张地了望,担心被人发现。堕指裂肤的寒风已使我们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了,冻得泪花滚在眼眶。“大崔是不是忘了?”“会不会有什么变化?”“是不是我们来迟了,他已经走了?”“要是再不来,让队里发现,可怎么办?”我们相互猜测着多种可能。一旦听到一点声响,大家都屏住呼吸。几次我们竟天真地跪趴在雪地上,把耳朵贴近冰雪路面,试图以此判断有无汽车行走传来的震动,结果都失望了。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正在大家极度失望的节骨眼上,忽然间,远处传来几声喇叭声。“来了!来了!这是大崔在叫我们!”喇叭声就像一剂强心针,使我们激动和兴奋地跳了起来,相互告慰着。接着一辆大卡车真真切切地停在了我们面前,在大崔师傅的催促下,我们三下五除二,动作利索地把行李和提包往上一扔,就爬上了汽车,驶向车路沟大阪。

真是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雪花时大时小,寒风时紧时松。我们在没有篷布的车顶上,迎着戈壁寒风,任凭雪花和冰屑无情地打在我们脸上,丝毫没有撼动我们归心似箭之情。却相反,有机会第一次饱览了河西走廊那雪峰覆盖下严冬的冷寂、空旷和苍凉,饱尝到了生存的艰辛和困苦。一千多公里颠簸不平的路程,走走停停,竟用了六天时间,当到达兰州时,已经是大年初六了。

恐惧的天窗

这里的一切都比较原始与简陋,庄子全是土夯的院墙,土坯的房墙和芨芨草上糊上一层泥皮的房顶。老实说,山里人的活和山外比较,要粗糙一些。土墙总是有一定的倾斜度,门框四周总有几寸宽的缝子,也不知道把它装修严实一点,不少炕洞不知为什么非要开在屋里,土炉子上方的屋顶总要开上一个小脸盆大小的天窗等等。

头顶的天窗,你可不要想象成有边框、装有玻璃的窗户。它是房子盖好后,直接对着天空在上面挖出来的窟窿,四周还翘着芨芨草棍。这么大的窟窿,刮风下雨怎么办?这些都不需要担心。其实人在那种环境中就会自然地入乡随俗,很快会适应的。正如和四周的土炉子、土炕、土墙等相辅相成一样,这里即使刮进多少土,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反常,反而觉得很正常。假如这里窗明几净,反而觉得不正常了。这种天窗,外面刮大风时,屋里就是小旋风;外面下多大的雨,天窗下面土炉子周围照样下多大的雨。它最大的好处是能顺畅地排出煤气和炕烟。起初我们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和可怕。后来逐渐听到这里死人亡灵作怪的事越来越多,而且说得有名有姓有地点,弄得大家都疑神疑鬼。一到晚上散会,在漆黑的路上,一个比一个走得快。恰巧那段时间知青出事的也多,有的被煤烟打死,有的在架设电线时不幸被电击身亡。还有人说在另外一个公社里,荒野的一只狼窜到了一个知青住的房顶上,从天窗上向房里面窥探,并用爪子刨着房顶,一不留神,竟然掉进房中,在与狼的周旋和搏斗中,这个知青势单力薄,竟被饥饿的狼给活活地吃掉。

那一阵我们心里都很恐慌。因为我们住在村子的最边缘,院落没有围墙,房子完全敞向外界,院内没有邻居。只距昌马山口子百十米远,那里是一片荒野和坟茔。虽然说没有见到过狼,但不等于这里就没有狼出没。所以每天晚上总感到不踏实,都要特别地往房顶上瞅上几眼。有时,紧张的神情加上幻觉的作用,只觉得那乌黑的圆窟窿里好像有一张人脸在向里面张望,又觉得像什么动物在房屋顶上走动。每次进屋后,总要不踏实地看上几眼。自曹霞走后,就剩下海鲜一个姑娘,她本来胆子就小,听到鬼怪的故事和狼的传言,就更加紧张了。杨妈妈和杨珍秀只得常常陪上一阵子。她每天晚上紧锁房门后,还要再死死地顶上一根木棍。后来,我和志明想了个办法,通过房墙上的间隙,穿了一根绳子,一头放在海鲜处,另一头就栓在我的枕头上,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可以拉动叫醒我们。自从有了这种最原始的办法后,她心理上的恐惧就减轻了许多。(未完,待续)

原生态中的乐趣

别看这小盆地高寒,但水源充足,疏勒河和好几条泉水滚滚穿过,养育了这一小片绿洲。几万亩高低不平的台地,呈现出它特有的原始之态、生命之态和自然之态。由于无霜期短,种不了什么菜,自然也就没有了种菜的要求和吃菜的习惯。

初春时光,积雪刚刚消融,地气就渐渐上升。沟边上,地埂上慢慢地泛出了轻易觉察不到的微绿。当你明显地感到春意来临时,芨芨草、灰条、苦苦菜和苜蓿已经纷纷地露出了头。其中那苜蓿,不仅给了我们绿色的希望,也还调剂了我们的饮食。这几天,只要一下工,我们就得有一个人端上碗,到门前各处的坡埂上去摘苜蓿芽。野生的苜蓿长得零星散落的,能吃的部分只有小指尖那么大的小芽,我们跪在地埂上寻找小苗,一个尖一个尖地摘,花上一半个小时总可以摘上半碗:当我们把这些苜蓿芽炒出来时,满屋子立即充满一股特有的香味。虽然只有一碗底的菜,一人只能尝上几口,但放入面条中,立刻就会觉得吃饭有了滋味。当成片的苜蓿长大后,更点缀了这里的风光。我忘不了那大田里开着雪青色小花,随风飘荡的一簇簇苜蓿,它不仅给人色彩的美感,更是沁人肺俯。

野生的沙葱是戈壁荒漠奉献给当地人们的另一道好菜。每当雨后,细细的沙葱就会一根根地从戈壁沙地上冒出来。这时候,老乡们就会去摘沙葱。他们把细细的沙葱一根根地摘回来,用盐一腌,就可以吃了。沙葱特别提味,有点韭菜味。尽管说吃多了对眼睛不好,但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在那次二道川水利工程约两个月的日子里,山上没有一点绿菜。海鲜很费劲地托人给我带上去了一小坛子沙葱。在盐水的浸泡中,那根根沙葱都泛着嫩绿色,使人眼前一亮。有了沙葱,我们面条就醋吃的饮食格局就发生了根本变化。它是那样地及时,那样地有滋有味,伴随着我度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

从西湖流下来的一大股泉水,长年漫无边际地缓缓地流经我们水峡大队,其中有一小股断断续续地从我们的庄子门前哗哗流过,最后并入了昌马河。刘队长说,他从小就听老人们讲,我们庄子前的那道水沟历史很久了。据说自昌马有了人,它就自然形成了,以后谁也就没有改动过它,于是就保留到了今天。一到春夏,这里水流潺潺,野花遍地,很多不知名的小花草竟相绽放,在草丛中显示着它的坚毅与不屈。一天,就在离我们的庄子不远的一条水沟里,我们不经意间发现竟有那么多的小鱼,足有三四寸长,其中有一种长着胡须的,可能就是泥鳅。我们下到那些小河沟里,鱼多得在我们的腿间碰来撞去。这若是在大一点的河岔里,鱼肯定要大得多。更使我们惊讶的是好像从来就没有人理睬过这些鱼的存在。他们和城里人不一样,或许是淳朴的自然观使他们更多地看到了这些生命的存在,没有联想到它们的经济价值。显然这是一群没有遭受过人的侵犯和伤害的、从来没有警戒之心的鱼群。我们用手去抓,滑得根本抓不住,累了半天,抓不了几条。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拿来了一块窗户上的旧尼龙纱布,两人站在水里,用尼龙布拦着走了一两步,就捞上了好多条鱼,只几下,就捞了半脸盆。我们高兴极了,在神奇的大自然里,我们享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散漫、悠闲、自由自在。在这荒野里,能亲手捞到那么多活奔乱跳的鱼,毕竟是第一次。当我们烹调出香喷喷的红烧鱼时,香味飘满了院落,招惹来了邻居。当他们尝鲜后,表示出了极度的惊异和不解,竟然说:“我们昨就不知道它这么香呢?哎!还是城里的娃们聪明!”

还有一两次捕捉野鸽子的经历至今难忘。这里的野鸽子格外地多。特别是秋天的麦场上,一群一群的,只要一吆喝,就能飞起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都安身在我们庄子后面山崖的岩洞里,也有一些胆大的,它们知道当地农民不会伤害它们,干脆就把窝安在老乡院落里。一次,当我们到老乡家里时发现,野鸽子就在房门头顶一米高的洞里,咕咕咕地叫着,信手就可以掂来。在那个丝毫没有生态观念的物质匮乏年代里,就自然地联想到了喷香的鸽子肉。于是,我们展示出了一点点聪明和智慧,随手掂来一根木棍,在上面绑上一根用铁丝弯成的圆圈,然后在圆环上绑上旧尼龙网兜,一个网鸽子的工具就成功了。我们来到老乡的庄子里,只把圆圈往鸽子窝口上轻轻一放,受到惊吓的鸽子自然地往外飞出,就稳稳当当地掉进网子里。事过境迁,回想起那个年代,实感幼稚和无知。不知道是我们那次偶然过错的示范,还是整个人类贪欲的恶性发作,这里的野鸽子已经很少了。后来,当我关心地问起杨队长时,他抱怨说:“不知道现在的人咋了?啥都想吃。现在这里的鸽子已经让单位上、学校里的人打掉了不少,还有那农药也弄死了不少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