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岛屿

2013-11-15 16:00林文钦
椰城 2013年10期
关键词:苍穹海岛岛屿

■林文钦

这是夏天的某个傍晚,东海上一座海岛的一隅。我独自静坐着,等待落日的辉煌将我和海岛一同融尽。

夕光由艳黄转为褐红之后,蓝色海岸、嶙峋的岛礁、波动的海水,这一切都转瞬被黑暗笼罩,四周隐伏着神秘的气息,而我竟油然而生身处漩涡的感觉,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一个地方。

天色转黑之前,一个男人背着画夹走过我的身旁,听他的口音,是从内地来的吧,踏上这个岛屿作一次写生,他说着话,伴着几个友好的手势。我们聊着一直到对方的神色朦胧起来,同仁为兴致太高而像灯光一闪一闪的,他问我,大陆上还有地方比这海岛更荒凉的吗?我利索地回答他,没有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一直注视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天空。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地走远,缩小在夕光中。我寻思着,艺术家们天南海北地寻找,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所有的谜底都在这海岛上盛着,所有的灵感之花都会在岛上尽情地绽放。海岛能升华所有的智慧,从开始到结束。耳边掠过荷尔德林的一句哲言:在人心浮躁的时代,一座岛屿无疑是灵魂的最好栖息地,它是某种来自大自然的暗示。凡人用激情和高亢的嗓音赞美海洋和一座岛屿之时,哲人已经开启和运用智慧。思想的君临使岛屿漆黑一片,一个思索者的心灵就是一座岛屿。在广阔的水域之中,岛屿是独善其身的,岛屿的有限和无限同在,岛屿的孤立和永恒并存,只有这种心智才能变作一支美丽的笔,将生命定格在纸上。对岛屿的感悟说明了荷氏的心灵永难歇息,心若是歇息了,就无智慧可言了。岛屿,显然栖息过许多艺术家,有个叫作萨藤的美国女作家,我很少提起,但她永在我心中。就是这么一个艺术、纯粹的女性曾经在西半球的一座孤岛上久居,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经典作品。还有一位音乐家,他在一座岛上找到了天籁之音。于是,他为岛屿配乐,写出了恢宏的旋律,这就是德彪西,以及他磅礴的《大海》乐章。

屹立在岛屿上,生命的美妙带有某种终极的意味。我的脑海中展现出一个画面:海滨的礁石上倚着一位女人,女人的身体似一副柔美的雕塑,眼睛似一盏明灯,她凝望着辽远的天空,把心底的热望一丝丝送入空中。她的身旁,千年的礁石和鲜活的生命作着强烈的对比,只有这种对比使作家萨藤体现了生命的原色。或许不少人到过海岛,也看岛屿上的苍穹,但只有她完整地表达了它们,并如此贴切。

生命是应了某种召唤来到世间,还会应了另一种召唤绝尘而去。我数次抵达这座海岛,吸引我的是某种神秘的气息。如果我有一天疲倦得再也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我想我会魂归岛屿,实现与它的最终契合。

我静坐在岛屿上,认真地清点一下自己的生活,搜寻一番逝去的时日,究竟遗落了一些什么?可是,令人讶异的是,我突然间迷失了自己,我的心灵和头顶的天空一样模糊又一样澄澈。难道是我面对辽阔的静暮而使记忆披上了茫然的黑纱吗?直到黎明降临,直到我离开海岛才理清了思绪的脉络:人的本质中有一部分是糟粕,人的思想意识中有一部分是杂质,人的某一部分情感是蒙尘的,然而,你来到海岛后仍静静地陪伴你的这一部分必定是纤尘未染的,我从大陆上带去的那些被尘俗沾染的思绪,被一路上的海风悄然地拂落了。或许岛屿太小,能容纳下的最好的东西必将得到洗礼,并渐渐升华。

月亮,一轮红红的月亮从夜纱中探出头来,安详地望着我。在静谧的海岛之夜里,涛声呢喃,清风徐拂,我似乎睡着了。恍惚间,我看见一位俊秀的女孩,身披白纱在海岸边临风起舞,她红润的脸庞微翘着,仰望着苍穹。此时一颗颗星子露出了顽皮的脸,岛屿被照亮之时一声“叽”的脆响,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扳动了机关。我明白这是一种梦境,我努力维持着这种状态,不让自己醒来。而后,女孩儿转身变成了男孩儿,比女孩更玲珑可爱。他手持一把大笔,在一幅白纸上抒写着什么,远远地看去好像是“普渡众生”吧。细细想来却是我此次初上岛时见到的情景,还有那座荒废的古庙。我曾经站在青青的石阶上唱着一支老歌,我的忧郁大概是在那儿丢失的。

风声渐渐大起来了,是不眠的海风在吹拂着。想伸手抓住些什么,但除了我自己,周围什么都没有。海风裹挟着水汽布过我的身体,弥漫着一股暖意,我的眼眸终于在海岛之夜睁开了,透亮透亮的。

记忆中在其它地方,静寂是种空虚,而在海岛上,静寂意味着有,是一种本源。此时,月亮正从静寂走向圆熟,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平时,我若在夜间散步,即刻会注意到它们——月亮和星子。但那时的星月是存在于我之外的物质。此时此刻,它们已进入我的身体,正温柔地浸润着我的五脏六腑。

一直以来,我存活于两种状态,肉体承受着日常生活带来的压力,灵魂却在高空飞翔。对于亘古的苍穹来说,一个漂泊者就是一个旅人,他向往这里已经很久很久。匆匆行走的心已接收到来自远古苍穹的致意,刹那间,内心的烦躁消失了,曾被掠走的宁静祥和得到汇聚、提升。尘念抛入大海,向往升上天堂。

记忆里,我已经远离了诗意栖居的状态,很少留意头顶的苍穹,被水泥森林切割和强光污染的天空灰蒙蒙的,“今夜星辰”变成了一种奢望,而海岛上的天空才是纯净的天空,给我安慰和启蒙的天空。在陆地上感觉穷途末路时,这片天空给了我一瞬的豁然开朗,当残酷的现实把我们折磨得无限疲乏时,头顶的天空给我游刃有余的境地,天空是一片净土,它以宽大为怀,任由我们释放忧闷,化解哀愁。

那一夜,我仿若见到了海岛上的先人,上天指派的开拓者。那是一些游魂,与海岛为伙,在海岛夜色中漫游。回到尘俗的生活后,我惊觉海岛上那种澄澈心境荡然无存,我看到的似乎只是海岛上的某些幻影?或许对海岛的感受,是缘于自己情感的沸腾。在星空朗照下,精神游离于肉体之外,却比肉体更活跃了,我静坐海滨的时候,我的神思已从宇宙的时空中来回穿梭了几遍。

一座岛屿和整个海洋,一颗星子和整个天空,这些都和谐、模糊着。一切的宿命来自某种提取——从动物群落中提取了人,从整体中提取了一个。而黑夜似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人的肉体中提取了精神,想来唯有黑夜,才能使一个人完全还原为本真状态。

静坐岛边,冥冥之中有一种乐音在传唱。它唱给海岛的有缘人,笛福、高更、萨藤……这难以形容的感动,使我在瞬间领略了全部——内心的全部。我紧紧偎依着岛屿,向远远的星空投去深情的目光。我静候着心的平和,等待着灵与肉的和谐,等到那一天,天地都停止了运行,而灵魂还在冉冉飞升,我深信,我和广大的宇宙合而为一。

唯有心怀大爱或大悟的人,才能在一座岛屿上留守。住在岛上,是顺从一种心境;撤出岛屿,则是顺应了命运。人一旦从海岛出走,就再也听不到命运的低语。我想再次说起萨藤,因为我钦佩她独守孤岛的勇气,她身上焕发出大爱与凡人之爱已不同在一个水平线上,我想,她已经超越了自我,她是一位尘嚣的背离者。

夜至深处,正是艺术诞生之时,艺术的灵感生生不息。萨藤在经历了情感的磨难后,以大爱选择了岛屿作为灵魂的载体,她的灵感常新,生命常新。萨藤毕竟是萨藤,她是海岛的精灵,她的内心永远向大海敞开。她按自己的心迹走完了一生。

在海岛之夜里,一个人的思想无疑是一盏长明灯,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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