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涛
在凌叔华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这些万千女性,她们既不属于幽居深闺、困惑迷惘的旧式少女,也不属于反出闺门、冲决男权藩篱的五四新女性,而是在中国特定社会转型期生成的一个特殊阶层,这就是太太阶层。“辛亥—五四”时期的社会转型是在西学和西力的渗透下,中国本土模式发生的剧烈变异,呈现出旧与新、中与西、传统与现代交锋的拉锯战态势,同时也是传统农业社会向近代工业社会的转变。凌叔华出身名门望族,父亲有多房妻妾,因此她自幼便体验着中国封建大家族中奢华排场而又腐朽呆滞的生活气息,尤其深谙高宅内中产阶级女性苍白单调的精神生活,以及她们久遭压抑、扭曲变形的情感世界。也正是这个阶层,在中国率先进入以薪俸为经济来源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凌叔华笔下的这些旧式太太们被视为新旧文化交替的最后残留物,她们既继承了旧式女性依附性奴性的封建遗毒,又吸纳了资产积极女性追逐享受放弃责任的现代文明溃脓;她们一方面已经不肯再受“妇道”“妇德”的道德规范,另一方面却仍满足于受供养,仍守着自身经历过的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旧式婚姻标准。她们集中体现了封建和资本主义两种生活方式中最具腐朽性和寄生性的糟粕,在早已改朝换代的旧时光中醉死梦生,继而深深地沉沦。红色,是希望,是属于旭日的光芒。而沉沦,只属于堕落。不能跟进社会变革和妇女解放的时代呼唤,在琐屑中平庸,在狭隘中排斥,在宿命中屈从,成了这些旧式太太们哪怕在红色中也要继续沉沦的步骤和道路。凌叔华深刻地揭示出,“社会变革当口固然出现了莎菲,出现了冰心和冰莹,出现了子君和爱姑,但却也出现了‘太太’这样一种融合了两种社会形态中最没落部分的社会团体及其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一揭示可以汇入现代文学史上国民性批判的优秀传统。”
对于处在封建纲常伦理体系中的女性来说,婚姻对于她们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结婚是她们唯一的谋生手段和使她们的生存获得社会认可的唯一方式。这些旧式太太们也都曾年轻貌美,也都向往着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生活。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毫无爱情基础的婚姻渐渐变成了噩梦的开始,正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婚姻的悲剧性,不在于它不向女人保障它许诺过的幸福——没有幸福是可以保障的——而是因为婚姻摧残她,使她注定要过着重复和千篇一律的生活。”这种无爱的旧式婚姻所能给予她们的只能是琐屑平庸的生活,“一种没有雄心也没有激情的金光闪闪的平庸,漫无目的、无限地周而复始的日子,缓缓地滑向死亡、不寻思原因的生活。”
张爱玲在小说《小艾》中曾写到一位五太太自嫁到夫家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宠幸。丈夫对她不闻不问,整夜在姨太太房中留宿。面对如此冷落,五太太却并没有因此对丈夫产生过任何埋怨和抱恨,相反还尽心尽力地侍奉婆母,替丈夫尽孝道,并不计前嫌地抚养着丈夫与前妻的子女,甚至为给丈夫谋官进爵心甘情愿地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温顺贤良地为丈夫活着。可以看出,张爱玲在对性别问题的揭示上,是倾向于描写女性在细碎家庭生活中是如何延续贤良淑德、坚韧负责的家庭承担的。相比之下,凌叔华小说中的旧式太太们身上已减褪了“贤妻良母”的色彩,凌叔华着意要表现的是她们在琐屑生活中争斗攀比的丑态和不堪的内里,以及她们枯燥的灵魂。
这些旧式太太们没有工作,生活圈子只局限于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和一些同样身份的太太之间,她们能够活动的舞台只是一方小小的客厅,这里充满了太太们尖促的调子与得意的笑声,她们聚在一起所做的最多的乐此不疲的事情,就是互相攀比:比丈夫的地位、家庭的阔气、衣饰打扮和家里佣人的多少,并暗中较劲各自在家中的地位;谈论的话题永远都离不开如何揣度丈夫的不忠和负心,如何防范佣人们的揩油偷懒,如何应付孩子的胡搅蛮缠……她们整日碌碌无为,斤斤计较,猜心妒能,以嚼舌根、颠倒是非、妄加评论、贬低别人为乐事,渐渐在单调乏味、琐屑烦杂的生活中麻木不仁起来,渐渐变得那般平庸世俗,那般尖酸刻薄,从而更加滋长了她们的寄生心理。
就如《送车》中的白太太和周太太,她们聊天的内容几乎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平日细细碎碎的事情:白太太数落厨子买菜将一斤四报一斤五,豆芽菜十四个铜子说是十五个,就连厨子穿上了青哔叽鞋,她也像发现了佣人是家贼的证据似的,还说王升的香烟多报了两分钱,蜜橘赚了一毛大洋。而周太太更甚,在厨房菜桌底下找出一蒲包被自家厨子藏起来的发了霉的米,就立刻要把厨子赶走,并气得足足躺了两三天,事后还并把这些当成光荣事迹讲给其他太太听,让人哭笑不得。无聊无限滋长,让她们习惯了慵怠懒散的生活,学会了做事拖拉、说话温吞:姑娘来了要夸赞一番,问个时间要唠叨一番,换个衣服要捣鼓一番,小孩撒娇要哄骗一番,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又要讨论一番。马上要送车了,白太太依旧不慌不忙,老爷提醒了一下时间,才开始换衣服、找钥匙、熨裙子、拿伞,还硬拉着周太太家的二小姐吃东西,几次三番去对钟表时间,又数落佣人不给小少爷补袜子……这样拖拖拉拉最终延误了送车,因为耽搁了时间,不能接送到徐太太,她们认为徐太太一定会翻脸找她们算账,于是就开始数落徐太太的不是,互相挑拨离间。可当听到徐太太家老爷新升了官,阿谀谄媚的本性又让她们心里生出惧意,开始嘀咕起自家老爷的前程。就在这时不料车行已经发车过来,这时她们既不愿意坐车,也不愿意付油费,于是就责怪起管事的王升。在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中,她们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焦头烂额之下只有胡乱发脾气,也只有在佣人面前摆架子耍威风,对他们进行无休无止的挑剔才能突显自己虚幻的主子地位,她们徒留着阿Q式的优越感,以充塞空虚的心灵。
我们再来看看《太太》中那位整天沉迷于麻将的妇人,她既不关心丈夫,对孩子也毫无怜爱之心。女儿手上全是冻疮,脚也被冻得走不动路,叫了个车就被她又打又骂,相反自己却坐了洋车得意地出去打麻将;儿子因为没有操衣,不能上学,她也不管,如此铁石心肠、自私自利,真是令人发指。她为了装阔气,不至于被别人笑话输不起钱,就背地里把丈夫唯一的一件体面衣服拿去当掉。小说通过写丈夫出门应酬找不到好衣服穿而和太太引起争端,精彩地再现了一个贪图享乐、爱慕虚荣的女人形象。“在消费者阶级里,‘虚荣心’就不仅更和这社会层的腐烂的生活意识联接得更紧,作为这社会层的主要的意识形态之一而存留,而且还跟着这社会层的破裂的加深和妇女地位的更恶化,它又发展得更露骨和极端。”为了自己一时的面子,牺牲掉丈夫未来的仕途,牺牲掉孩子的健康与教育,真可谓目光平庸短浅得可怕。
琐屑的生活、琐屑的人际关系、琐屑的家庭事务、琐屑的世界中琐屑的种种人情世故,将这些旧式太太们粉嫩的皮肤磨砺得粗糙难看,甚至还有雀斑皱纹爬满凹凸的脸颊。这些琐屑和烦杂,让懵懂构成了现实、让现实成为了唧唧哇哇、让唧唧哇哇凝固成了永久的平庸。在这些飞短流长、计较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等琐事中,她们愈来愈敏感,愈来愈神经质,愈来愈空虚,愈来愈被丈夫鄙视与远离。
琐屑惯了,便憎恶简便;平庸惯了,便拒绝高贵。琐屑中的平庸,毁掉了旧式太太们的青春,更毁掉了她们的灵魂。
作为统治者建立社会秩序基础的儒家礼教,以无形的力量规范着人们的言语和行为,旧式太太们就是生长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语境中。高墙大院与其说是看家护院,不如说是禁锢宅院中人的思想、思维和思考能力的枷锁和牢笼。深宅大院将这些旧式太太们的身体死死地捆绑住,她们的家就是她们的世俗命运,就是她们的社会价值和她们最真实自我的表现。狭小的生存空间使她们变得心态失常。在新的人文环境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建立在旧有思想、伦理、道德、礼教基础之上的女性观念仍以一种顽强的形式隐现在日常生活中。“五四以来的历史表明,文化的殖民地化是中国现代社会文化精神的基本特征……封建文化传统的存在依然固我,而其表征又结合了外来文化中那些最外缘和最腐朽的东西。”在五四这个转型的时代,这些旧式太太们既秉承了传统女性不读不识、无才便是德的寄生性,又对新体系中的女性观有着天然的排斥感。
戊戌变法之后,维新派和革命派都把女性教育当做了女性解放的基础,指出女性必须与男性平等,而要平等就必须接受教育,并且是以女性自身利益为出发点的教育。“国、家关系至为密切,故家政修明,国风自然昌盛,而修明家政首在女子普受教育,知守礼法。”然而,封建文化、封建伦理纲常对女性心灵的奴化教育,形成了旧式太太们畸形的女性观念,规定了她们的言行,封闭了她们的思想,“在人类精神世界的天空里,女人是被遮蔽得最深的。被权利话语和男性话语所遮蔽,被自己心中的蒙昧、黑暗和软弱所遮蔽。”面对女性解放思潮倡导女性应接受文化教育,应追求独立自主生活的新潮流,旧式太太们却是顽固地反对,愚昧落后的她们对这些新理念进行了无条件的否定。她们认为身为女子,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养儿育女,伺候丈夫,孝顺公婆。她们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她们不需要婚姻的自由,更不需要接受教育。几千年的封建文化毒害了她们,也让她们继续残忍地剥夺自己女儿的受教育权与婚姻自主权。“男女平等”、“女孩也应接受与男孩同等的教育”对她们来说终究只是一句口号,她们认为现在女孩子还要念书、吟诗、作对,那就是违背了自身的天职,因此在内心对女子接受教育是极度地排斥。就如《送车》中白太太所言:“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一定不让她上什么学堂,留在家里打扮打扮就够开心的了。”这些旧式太太们早已自设了一道高高的心墙,那些不符合旧道德的东西是休想越墙而入的。她们在思想上对外面的世界依然是隔膜和陌生的,狭隘的意识难以避免地造成她们目光短浅、认识有限,如“井底之蛙”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浑然不知自身的可悲。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婚姻制度遭到了追求个性解放、人格独立的知识分子精英的猛烈批判和反抗,他们大力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离婚自由等新思想。面对时代大潮的涌动,面对婚姻制度和婚姻观念上的变化,旧式太太们对自己在家庭的角色地位渐趋感到不稳定,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因此便对一窍不通的自由恋爱新式婚姻产生了本能的反感。正如《送车》中周太太一提到自由恋爱,脸上就露出瞧不上的笑。在周太太眼中,只有经过父母安排好的婚姻才是正大光明的,而自由恋爱就是伤风败俗的行为,应该全盘否定之,彻底鄙视之。白太太更是将自由恋爱完全看成是下流卑鄙的事情,“她意识中常常有自由结婚就是电影上看的紧紧相抱相吻的影子。她嘴里常骂那是不要脸样子……”对那些经过自由恋爱结婚的新式太太既羡慕又嫉妒又鄙夷。她们羡慕徐太太“不用操心柴米,老爷挣多少交她多少,风花雪月尽意的由得她使用,老得就慢了”,嫉妒她们“画眉毛飞眼睛,今天穿红,明天穿绿那样逗着爷们玩”,又鄙夷新式太太不是“经爹妈手定”的三媒六聘婚姻,暗自得意“也是他们拿花轿请我来的”,“我还瞧不上那样结婚呢。我们这样虽不是自己挑的,倒是光明正大,若说情份不好,孩子也有了好几个了”……从对其他女性的贬斥情绪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旧式太太们对不再优越的自身处境的惧怕。她们只能以自己是花轿抬来的明媒正娶来寻求自我安慰,维持着表面的傲气,以平衡那怕在丈夫面前失宠、怕失去太太这一角色地位的不安的心态,但内心的虚弱和惶恐却是无法掩饰的。这让我们不得不直视国民的劣根性,这些旧式太太们内心深处的狭隘意识,使她们变得小肚鸡肠、变得随处猜忌、变得嫉贤妒能,也因此变得极其地排斥新的事物、排斥一切不同于她们生活状况和思想状态的人和事。她们既舍弃了传统女性的良好品德,又没有获得现代女性的独立精神,因这狭隘而产生的排斥心理依旧是阻挡在女性真正获得思想解放道路上的一座大山。
在狭隘中排斥,排斥一切新的开明的思想,将自己幽闭在四角空间里,手执利刃砍向任何想伸向她们、给予救赎的树枝,不可避免地,这些旧式太太们终将被时代所淘汰。
由于始终受到封建礼教支配,养成了旧式女性所谓的妾妇之道,以致形成对男性自觉顺从的奴性。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已经变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植根在绝大多数女性的心理深处。她们的思想和行为被这种精神枷锁牢牢地束缚着、禁锢着,因此要让她们离开男子独立生活,更是她们想都未曾想过的,以致生生世世都逃脱不掉成为男性附属物的命运,就如同“绣在屏风上的白鸟,终于霉烂在屏风上的时候,留下的不是灵魂,而是屏风的冷笑。”
冯沅君就曾在《贞妇》中塑造过这样一位即使遭到遗弃,却仍固守着“从一而终”观念的何姑娘形象。何姑娘在夫家先是受到婆婆的百般虐待,然后又被丈夫遗弃,但她一直为慕家守贞不嫁。最终用青春和生命换来了一块“贞妇慕门何氏之墓”的冰冷的石碑。同样是描写弃妇形象,凌叔华更多了一份由外而内的审视,她在表现旧式太太们受到“三从四德”、“一女不嫁二夫”的封建教条的麻痹的同时,还着意揭示出宿命思想对她们的毒害。这些旧式太太们本没有接受过任何文化教育,封建迷信的糟粕又深深浸染到她们的灵魂深处,于是当面对不公平的待遇时,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选择顺应天命。
《我哪件事对不起他》中的胡少奶奶,在留洋归来见多识广的丈夫眼中,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行事礼仪都显出陈旧来,已经不再适合他的要求。而胡少奶奶就在面对丈夫要弃她另娶时,仍把自己和丈夫的关系纠缠于传统的婚姻观念,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命太苦所致,并没有反思因为时代的变化而谋求改变自己,在宿命思想的熏染下,最终成为时代的殉道者。
《中秋晚》中的敬仁太太满脑子封建迷信,深信过节一定要吃团鸭才能团团圆圆,因此硬逼着丈夫吃完团鸭再去看生病的干姐姐,结果敬仁只吃了一口团鸭,还吐了出来。后来敬仁又一脚碰碎了一个供过神的花瓶,迷信的思想让敬仁太太从模糊的意识中认定今后必是凄惨的结局。虽然她恪尽了妇道,维护了家规习俗,但依旧不被丈夫待见。而婆婆也是整天埋怨她太笨,不能好好服侍儿子。面对丈夫和婆婆对自己的辱骂和唾弃,敬仁太太由开始抽泣、呜咽、到最后独自躲到厨房里不敢哭出声来。正如格里尔在《完整的女人》中所指出“女人成年累月习惯性地被侮辱,被羞辱……然而却要保持沉默,因为她们害怕。”波伏瓦曾用“他者”概念指出女性的这一生存境况:“男人并不是根据女人本身去解释女人,而是把女人说成是相对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物,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the other)。”为了在这个是非的地方生存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屈从。而屈从却助长了男人的焰气,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第四年的中秋节,敬仁住过的正厅,已经蜒满了蜘蛛网子,月亮升上屋脊时,只见几个黝黑森人的蝙蝠,支起双翅在月下飞来飞去扇弄它们的影子。”家道彻底败落。
敬仁太太最终成为失去了妻子角色的弃妇,她无法找到不幸的根源,只能把这些都归之于天命,“都是我的命中注定受罪吧!”由此可以看出宿命思想对敬仁太太的威慑力是巨大的。所以尽管境况日益糟糕,她却不再痛苦,连怨言也没有了,甚至是迎接式地接受了夫妻关系破裂、家境的彻底败落。她不期盼在这世得到偿还,得到翻身,认定只有带着满身的伤痕去期待虚无缥缈的下一世。她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感情意志,无法选择自己的行为,“她好像置身在迷暗的森林中,恐怖,寒栗,忧愁缠住了她”。她没有出路,无人搭救,因为她的恐惧使她盲从,一个关于家庭关系的迷信铭文取代了一切。夏志清先生认为“在揭发旧传统的某些愚蠢观念上,《中秋晚》是可以跟鲁迅的《祝福》相媲美的。”凌叔华继承了鲁迅先生对女性病态心理的反思。
因为没有地位,所以没有权威;因为没有主导权,所以没有尊严。长期的蹂躏让旧式太太们也从未想过要获得过平等的权利,她们把自身的地位和价值都寄托在丈夫身上。敬仁太太的宿命屈从是男权文化造成的,也同样是男权文化无情地抛弃了她。正如波伏瓦所说:“他没有她比她没有他会容易些;如果他离开了她,她的生活会毁掉。重大的不同在于,附属性在女人身上已经内化了:即使当她以表面上的自由行动时,她其实是奴隶;而男人本质上是自主的,他只是从外边被缚住”。由此可知,对女人来说,除了致力于自己的解放,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在宿命中屈从,屈从的最终结局就是自取灭亡。如果这些旧式太太们不从思想上真正开始觉悟起来,迎接她们的就只有毁灭这一条途径了。
当这些旧式太太们走在已经开拓创造的充满希望的田野上的时候,因为长久的屈从和狭隘,使她们选择了放弃有尊严的活的机会,而继续她们的沉沦。红色中的沉沦,是精神乃至灵魂的沉沦。在凌叔华那“审视性别角色的那种既冷静又温情、既批判又宽容的目光中,包含着一个男性大师们不齿占取或不屑占据的角度,即从内经验视角去揭示那些连庸俗都够不上的女人的庸俗,描写那些可笑甚至可鄙的女人的悲哀,从而在一种性别角色反思的高度上表明,女性狭窄的天空究竟狭窄到什么程度。”凌叔华对旧式太太阶层女性心理和生活方式的反映,揭示了封建文化与资产阶级文化相互杂糅,在中国现代社会某一阶层产生的文化断层的没落性。她从凝重的生活里发现了人性的顽劣,在对世俗婚姻的描写中提出了思想启蒙的必要性,独辟蹊径地为我们打开了女性生活又一扇幽暗的窗口,她以女性的内视角照亮了“太太”话语遮蔽下的女性生存的现实处境,深刻指出她们那比庸俗更庸俗、比无聊更无聊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态度,同样是女性迈向解放的内在劣根性和精神障碍,也暗示出女性要真正改变“第二性”的身份,仍是一个十分艰苦而漫长的过程。
注释:
①⑪⑲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第243页,第82页。
②③⑱[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Ⅱ[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页,第235页,第301页。
④冯雪峰.论女人的“虚荣心”·乡风与市风灵山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
⑤张清华.火焰与灰烬——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启蒙主义[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页。
⑥学部奏详议女子师范学堂及女子小学堂章程折[J].东方杂志第4卷第4期。
⑦刘思谦.女人的船和岸[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6页。
⑧⑨⑩凌叔华.送车·凌叔华文存(上、下)[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96页,第202页,第202页。
⑫[澳]杰梅茵·格里尔著,欧阳昱译.完整的女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55页。
⑬[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Ⅰ[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
⑭⑮⑯凌叔华.中秋晚·凌叔华文存(上、下)[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页,第90页,第84页.
⑰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