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亮
《裸地》(2011)是葛水平在小说领域,也是成名之域的首部“触长”之作。甫一推出,就受到了大报小刊的密切关注,中国作协还专门召开了《裸地》研讨会。学者作家不吝溢美之词,称其“文字耐读、大气厚重、有深广文化内涵”(雷达),“在韵味上风情万种,在气质上气象万千”(孟繁华),“为乡土小说提供了新的经验”(陈忠实)。
那么,如何进入这部“厚”作品呢?主题蕴含、风格特征、叙事技巧、结构安排、文字运用无疑都是有效的方式,但笔者仅以作品人物为对象进行考察。这部作品刻画了众多人物,他们职业多,身份杂,县长、财主、剃头匠、神甫、拳师、接生婆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有名有姓有活动的就有84个。这些人以自己的言语行为、生老病死、来往交际串起了从民国到新中国不长不短约30年的时间历程,组成了一幅传统与现代交融、乡村与都市汇合、写意性与抒情性十足的原生态太行山画。盖运昌是这幅画卷的中心,也是穿了线的针。他悠悠穿行在暴店这片土地上,把其他人拉拢缝合起来,约合而为整部小说。只要拽一拽他,所有人都动弹,只有认识了他,才能认识其他人,因此盖运昌是谁就成为进入作品的首要问题。
“他是父亲的儿子。”这个回答简洁无误,但秘密也在这里,因为他的父亲是谁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名义上他的父亲是盖丙生。盖丙生是暴店人,也是一个太监。在明知自己不是盖运昌父亲的情况下,为了得到父亲尊严,他还是让盖运昌隔三差五到他房里行父子之礼,而盖运昌也坚持这么做;实际上是吴老汉。他是北京人,年轻时和春红(盖运昌的娘)要好并怀上了盖运昌。后来他以舅舅的身份来到暴店与春红相会,但两个人的关系被盖家人发现,从此不再有名分,成了盖家喂牲口的下人。但没有名分并不代表他不要求名分,从一些言语行为中仍然可以看出他想做父亲的欲望。比如,在他找到由于玩耍不见了的盖家孩子却被孩子们踢骂时,喊出一句“我是你们的祖宗”;在盖运昌让他骑到骡子背上并为他牵缰时,他满足、激动,这些无不暗示他的“父亲”想象,而盖运昌心里也是把他当父亲来待的,由上可见盖运昌是一个大孝子。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异常矛盾,纠结于名义和实际之间:由于盖丙生是名义父亲,所以他要行礼尽孝,但血缘关系的阙如,又使得他在盖丙生去世时,没有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传统训条,而是把放他根器的坛子扔掉;吴老汉虽不是名义父亲,但生育之恩的血缘粘连又使盖运昌内心发酵情感,处处尊重他,不过在把吴老汉按在太师椅上行了父子大礼后,又请求他以后不要再喊祖宗。在矛盾的纠结中,一个“孝又不孝”的儿子形象便形成了,宗法秩序与情感伦理之间的张力和冲突也由此表面化了。
其实,盖运昌作为父亲何尝又不是在走他父亲们的老路?虽然他也有一个儿子,但这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秧,对他盖运昌经历了从疼爱到不再喜欢的过程,后来这个儿子走失了;他对别人的儿子却非常喜欢,在听到聂二吼声般的“爹”时,感到一种莫大的快慰,聂二也成了他“真正”的儿子,最后在满足的《耕田歌》中死在了这个“儿子”身上。有意味的是,文中还有两家的父子关系与此相似:阴阳先生李旮渣,他是父亲李斗旺占用别人老婆生下的;聂广庆的大儿子“怪”是洋人的种,但聂广庆一直抚养他,是最后仍活着的人之一。从传统的社会人伦关系来看,父子关系是最重要的关系之一。这些父子关系都是不正常的,但恰恰是这些不正常的关系,换来了良善的结果并构成了作品的正常叙述语式。若联系上述“孝与不孝”的张力描写和“传统的不正常,正常的不传统”的父子关系,作者这样写的目的就非常显豁了,即以“不正常”来对血缘关系维系的“正常”农村宗法制度进行解构和颠覆。
“他是老婆的丈夫。”夫妻关系是社会的基本关系之一,而生育则是夫妻的权利和义务,也是社会运转的基本动力。费孝通说,“生育是社会持续所必需的,任何社会都一样”。为了生育,盖运昌娶了四房老婆。在生命的旺年,他淫欲漫湮,夜夜轮换穿梭于她们的肉体之间,但根本的还是为了能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带锤锤的”出生。然而事与愿违,他虽耕耘辛勤,无奈这是些贫瘠的“裸地”,所以只得一个“说出但拿不出”的儿子。但就是这个儿子,也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破过盖运昌的夜生活规划,重组过老婆们的受宠版图,二老婆就由于“无后”备受冷落精神错乱死了,而四老婆虽是外地的,却由于这个儿子有特殊的地位。她们围绕在盖运昌的周围,为了自己的利益,虽有冲突和磕绊,但在他的调和下,还是组成了多女侍一夫的传统婚姻图式。在这个图式中,盖运昌是中心,大老婆是管家,二老婆是累赘,三老婆是宠儿,四老婆是鸡肋是它长期的基本内涵。女女的出现,使这个图式有了结构上的改动,也使得盖运昌的丈夫身份与职责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先图式的中心变成了女女,盖运昌成了围绕女女而转的陀螺,四个老婆则完全被边缘化掉了,变成了一对一的模式。从形式上来看,是盖运昌在主导女女的命运,他把她典当过来,拥有了她的肉体,实际上却是女女在主导盖运昌,并成为一对一图式的主导者。盖运昌打造四轮娃娃车、不给米丘神甫盖教堂的河蛙谷、年三十夜不宿大老婆屋子而在女女房中,这些很难说不是女女的魅力在起作用。而女女之所以能够把盖运昌吸引过来并让他放弃老婆们,一是她的诗情。她在教导孩子过程中的吟诗算数使她显得不同凡俗,她的慈善、遭遇和忍让激起了一个男人少有的怜悯;二是她的身体。她具有让人窒息的美的光晕,尤其是在暴店这个乡俗之域。在盖运昌看来,她为聂广庆生下了“两个儿子”,又都那么壮实,这激起了让她给他生儿子的欲望。在女女那里,他不是丈夫,但又做出了比丈夫更多的举动。
这就是盖运昌的复杂之处。他是流俗的,和其他人一样有强烈的生儿观念,因而不满足已娶的四房老婆,还占用别人妻子,充当了淫欲的中心和霸道的代表;但同时在他身上还有善良、悲悯和真情。谁能否认他对女女的情感完全是为了生育?谁又能否认他和“六月红”没有真情?这些使得他从已有的“封建丈夫”形象体系中走了出来,也刷新了我们的成见,以温和又暴戾的姿势站在我们面前,鲜活又真实。
“他是孩子的父亲。”五个闺女加一个长不大的儿子是他的子嗣也是他永远的痛。在孩子们面前,他时刻想维持一个家长的尊严独断,但背后又体现出一个父亲的慈爱豁达。在他的主张下,长女秋苗亲上加亲,嫁给了大老婆的侄子,在婆家却不受待见,后来吞金而尽。在得悉她身亡时,为了让赛会顺利办下去以维护盖家脸面,也为了维护“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的古训,他极力阻止家人去婆家看望,俨然一副卫道士的派头,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是懊恼与心痛,“盖运昌鼻子酸酸的,喉咙里堵塞着什么,想说几句什么话又说不出来,黑着脸,一定是原家慢待自己的闺女了。闺女没人了,怎么也该女婿来报丧,倒来了个不痛不痒的人。一条人命,原家不亲自来交代,一句‘紧病’交代了?”这一心理描写把他专断下的浓烈亲情写活了。面对腊苗,他表现出了少有的豁达与严厉。在暴店这个有些闭塞的地方,他送女孩子去省城念洋人的学校,认可她信奉与孔孟礼仪不合的洋教,对她与洋人在大街上公开搂抱也没有过多呵斥,不能不说这是开明的;但对她在死去的爷爷面前不肯穿孝服、行孝礼震怒无比,以为这是对孔孟道统的践踏,又使他成为不尊重他人信仰的专断者,不过腊苗最后做了修女。两个女儿的遭遇使他在爱苗的婚姻上,表现出难以想象的通达,主动提出让她与“地无一分,田无一垅”的外来户耿月民结合,这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在儿子家生那里,既怒其不长,哀其不壮,又呵护有加,爱意拳拳。从他给家生的穿着打扮看出他浓挚的爱,从他让家生大声喊“爹”看出他殷切的期望,从他让家生坐轿娶亲看出他的细心。他希望的是膝下儿孙满堂,萱萱笑笑,热热闹闹,他盼望的是有个儿子能坐下来与他对饮,痛痛快快,不醉不休,这是一个中国人的正常伦理需求,无可厚非,因此作为父亲,他很普通。但封建家长的位置,又使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父亲,而是开明与专断、理性与感性、慈爱与严厉的复杂糅合。这是个性使然,也是时代的形塑,但无可怀疑的是,作为父亲他是饱满的,立体的,人物画廊中因此又多了个新的父亲形象。
儿子、丈夫、父亲是盖运昌在内向封闭的“家”这一环境中与家人组合时扮演的三重角色。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担当和蕴含,它们共同勾勒出一个多面的一家之主形象:孝顺、慈爱、有情义,专断、死板、淫欲足。无论哪种角色,他都处于“家”的中心。这是一个居于僻壤、饱蘸乡情又不落后,实行家长制又有开明作风,濡染传统又洋土并陈的家;一个多妻多女却少子,全部的人都围绕着能有多个健康的儿子而努力,虽有纷争,但目标一致的家。但盖运昌又不是只生活在家中,暴店这个太行山区的偏僻小镇才是他的舞台。在那里,他的身份和社会关系依然复杂,以他为中心向外投射形成的作为乡绅与外国人的关系,作为“诸侯”与上层人的关系以及作为财主与平民的关系等几组关系继续演绎着文化历史和人情冷暖,述说着“盖运昌是谁”这个话题。
“他是暴店的乡绅。”乡绅就是绅士,“绅士是封建解体,大一统的专制皇权确立之后,中国传统社会中所特具的一类人物,本质上他们是‘士’”,不过居于乡间而已。这种身份使得他们始终是儒家文化最可靠的信徒,特别是在混乱年代,乡绅捍卫传统的决心和勇气更胜一筹。盖运昌饱读儒家典籍,一辈子生活在儒家文化的笼罩下。所以当荷兰人米丘来到暴店传教并要求建立教堂的时候,他虽多次答应但始终没给他开出地盘,面对米丘的抱怨,他说,“我的性格就像赌博扔出的骰子一样,没有肯定的点数,可又变换着规矩。破坏了我规矩的人,哪里能领悟出我的点子呢?”“我的规矩”恐怕就是他对传统文化的坚定持守了,但他又不是铁板一块,完全反对信洋教,为了女女,还怂恿“六月红”信教,当然这是他自私的表现,也是他信守中豁开的一面。这种豁开还通过一个细节体现出来。当米丘选择在三嵕庙放电影时,包括盖运昌在内的所有人都没反对,而且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些并没有给他传统乡绅的形象抹黑,相反让一个有底线、有原则的开明绅士形象大放光彩。
“他是暴店的诸侯。”这是对乡绅界定的延伸,但与偏重文化意涵的乡绅不同的是,“诸侯”主要是从政治层面的称霸一方来说的,指他与其他大户和官吏的斗争。首先是与大户的斗争。一是与暴店北街的柴家。柴家虽在财势上落于盖家,但有两个儿子,并没被盖家小瞧,当然也没有与盖家产生根本性冲突,只是在骨子里不服气,但这没有阻碍他们之间的往来。而且,在原德库出大千夺走柴家的骡马店后,却是盖运昌运策双簧,巧设“安县令三嵕庙断案”一出戏,助其夺了回来。这出戏,把盖运昌的聪明智慧体现地酣畅淋漓,直令人击节叫好。但盖运昌帮柴家的目的却并不磊落,甚至有些卑鄙,但恰恰是这把他“一方诸侯”的“土性”写了出来。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一来报大女儿秋苗悄悄死在原家的仇,二来阻止原家进入暴店,与他争大。二是与上土沃的原家。原家一直是当地的“另一方诸侯”,而且盖原两家还有亲属关系,盖运昌的大老婆是原添仓的胞妹,原德孩是盖运昌的大女婿,盖丙生作为养子在原家待过六年。但诸侯争霸,自古皆然,所以小说有大量笔墨写他们之间的斗争:盖家办赛会时皮大皮二被打、原德孩逼死秋苗、原德孩向安县令通报盖运昌种大烟、原德孩嘲讽盖运昌吊唁原添仓、原德孩当汉奸直接与盖运昌对抗……,这些是频繁的、实质的。在斗争中,盖运昌油滑、老成、为了利益迎头而上和原德孩不计恩情、胸无城府、心胸狭隘的特点暴露无遗;在斗争中,联姻和亲属关系不值一提,为了夺取经济霸权,维护利益,遮在外面和里面的一切面纱和衬里都可以被轻易撕掉,这也是宗法农村的伦理现实和经济现实。
与官吏的斗争主要通过与安县令的关系展开。历史上诸侯与王的斗争是必然的,所以他与安县令之间的斗争也是必然的。安县令是屯长县的王,想尽一切办法享乐与搜刮,他和官吏们受邀参加赛会时,尽情赌,拿,要。但盖运昌并没有完全顺从他:一是对他侵犯何柳时予以保护,二是设计让响马抢走他想要的波斯玉壶。没有一定胆量的人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只会唯唯。另外,特别值得一书的是关于种大烟与安县令的较量。虽然种大烟是盖运昌的错,但靠乡民以及自己在暴店的威信,最终让县令吃败。其中除了写出他的智慧外,更写出了他的地头蛇秉性。
“他是暴店的财主。”在平民眼里,盖运昌就是一财主。财主以聚财敛财为主,生活富庶腐化;但财主又是心狠唯利至上之人,因此他不断侵犯平民;不过他又有好施爱民的一面。这主要是通过与聂广庆、李旮渣及形意拳三兄弟等的交往体现出来的。
聂广庆开篇即提到并贯穿始终。他是逃荒到暴店的山东农民,在无人理的河蛙谷开荒种地。半路捡的老婆女女把他送进了盖运昌的生活并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盖运昌利用自己是当地财主的身份,通过一纸典妻文约把女女温和地“请到”府中享用,虽然聂广庆意识到这是不合理的,但经不住盖运昌小恩小惠的哄骗与恐吓,最终屈从。这个外来户从此生活悲惨,不能享受天伦之乐;天天守着聂大,却又因身世问题陷入焦虑之中。他老实本分又抽大烟,残酷对待聂大、折磨秋棉又想念女女、聂二,最终把握不了命运成为时代牺牲品,这一切源于盖运昌的强行霸占。也由于他的霸占,聂大不能和母亲在一块生活,命运充满了坎坷与泪水,大冬天的光着脚跑来跑去。还由于他的霸占,聂二成了他的“儿子”,户名“盖土改”。这是一个心狠财主。李旮渣是当地的阴阳先生,主导着暴店人的冥界生活,他以找坟地进入盖运昌的世界。看到盖运昌花红柳绿、山珍海馔的生活,他充满了嫉恨和羡慕,但盖运昌的一个雪梨和几锭银子又使他忘乎所以。由于特殊的身份,盖运昌和当地人都比较尊重他。但在盖运昌眼里,他们仍然是一些恶人,因为为了报仇,他们亲手割下了皮大的头并挂在暴店官道的高杆上。盖运昌为引他们进暴店感到愧疚,认为皮大再无赖也是一条命。这些体现了他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恶恶相报的怨恨。这又是一个心善财主。
心狠心善的并置,突出了盖运昌的复杂性,更突出了善的价值。其实这是葛水平本人善良意愿的投射。在葛水平看来,善良是一种气场,具有吸引力,能让人素养好,还能对生命尊重,因为“善是这个社会的终极目标”。对此,她在一篇散文中又总结说:“生命的价值仅仅在于,我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我是朝向这个目的地行走,行走得认真,摒弃了种种诱惑,走得执著。”
乡绅、诸侯、财主是盖运昌走出“家”进入社会所扮演的角色,这些角色在他身上融为一体。当他作为乡绅出现时,同时也是诸侯和财主,作为财主时,也是乡绅和诸侯,作为诸侯时,也是财主和乡绅。不过,在社会环境中,他摒弃了“家”中的父子人伦、夫妻缠绵和儿女情长,以大写的人承载着厚重的传统,成为悲壮的文化代言者;他心狠好斗,为了利益硬打硬上,但这些又不能抹杀他是一个有智慧的良善之人。这些角色的演绎和融合,刻画出了复杂的“一镇之主”形象,也铺衍出了当时社会的文化容貌。
注释:
①李杨:《长篇小说〈裸地〉研讨会在京举行》,《中国作家》,2012年第3期。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65页,第91页。
③葛水平:《善是这个社会的终极目标》,《飞天》,2007年第6期。
④葛水平:《我走过时间,我走过山河》,《椰城》,200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