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褪去的“爱人”困境:读高君中篇小说《爱人》

2013-11-15 15:27苏敏
小说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爱人文学小说

苏敏

高君的中篇小说《爱人》延续了他在《幸福生活》、《郁达夫的情书》中对当下时代人的情感世界的观察、思考和揭示,试图以一个小说家的敏锐和诚实努力挖掘蕴藏在日常生活与复杂人性中的诗意,并在“诗意消融”的现实困境中给予笔下人物暖意的关怀和同情,体现出文学创作者应有的道德立场和人文素养。正如评论家洪治纲所言:“当一个作家熟练地掌握了各种写作技能之后,他能够与别人一拼高下的,往往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境界、胸怀和情操。高君的创作,已经显示了这种良好的审美品质。”

一、复调意味与主题的拓深

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应该“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即“一,复调小说中的主人公不仅是作家描写的对象、客体,同时也是表现自己观念的主体。二,复调小说的主旨不在于展开情节、人物命运、人物性格,而在于展现那些有着同等价值的各种不同的独立意识。三,复调小说没有作者的统一意识,它是由不相混合的独立意识、各具完整价值的声音组成的对话小说。”《爱人》就是这样带有复调小说特征的作品。作者高君以旁观者的视角讲述了女诗人苏皖、文化小官员史策、文学青年乔小帝三个人的感情纠葛,将他们每个人对于性与爱的理解通过对话和心理描写呈现出来,让不同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成一种博弈和对抗,成为小说内在的叙事张力,并最终呈现出所要探讨的主题。

高君在小说《爱人》中并非单纯地探讨性与爱的关系,而是将其放置在一个更为深邃的生存空间里,展现普通人的情感困境。小说采用了复调式的结构,在不同层面设计了多组对应关系,在明暗、虚实、外部环境与内心世界的相互映衬和渗透下,将人物关系与矛盾冲突层层展开,揭示出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真相。

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小说最为深层次的主题揭示。小说以女诗人苏皖的情感生活经历为主线,二十出头便成名于渭城的女诗人苏皖带着失落的文学理想和失意的感情生活回到省城,即便如此,在渭城文学圈里苏皖不仅是受人追捧的文学前辈,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单身女人,仍旧可以吸引像乔小帝这样文学小青年膜拜的目光。小说中探讨了文学是什么、文学之于人的世俗生活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问题,并将其最终投射到女主人公苏皖的人生态度和情感抉择上。小说开篇回顾了苏皖当年的风光“二十多年前的苏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时,文学是鸟瞰众生、受人景仰的事业,作家是头顶光环的明星人物,诗人则更是星光璀璨,甚至被当作膜拜的先知和神。苏皖年方二八,花容月貌,加之女诗人的头衔,在整个渭城一时可谓风光占尽,所向披靡。”而如今,苏皖对文学的态度令她的崇拜者乔小帝深感失望:“首先要生活,在会期结束的告别宴上,苏皖起酒时说,能写点就写点儿,不能写趁早干点儿别的,千万别指着文学这棵树吊死。说穿了,文学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最后可能会让你失去一切,弄不好还会要了你的命。”在这样对待文学的现实态度背后,却是苏皖自身与理想搏斗的无奈和妥协。

北京和渭城在小说中成为理想与现实的对应。苏皖当年满怀着文学野心和对理想爱情的憧憬来到北京,然而现实的冷酷打破了她最初的梦想,“在她的感觉和潜意识里,北京一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无法抵达以及即便抵达也无法真正安身立命的地方”“十年之后,苏皖带着不甘和对文学所剩无几的热情再次北上,只坚持了春夏两个季节,就又返回了。这次苏皖再无留恋,不仅是北京,还有对自己和文学深深的失望。”奔爱不得,寻梦也不得的苏皖回到渭城,尽管还享受着小圈子里的崇拜和爱慕,但无论对外部环境还是内在自身、公开还是私下,苏皖对于文学、理想都有了更为现实和世俗的态度。

性与爱的矛盾可以看作是小说将现实与理想冲突外在化和具象化的表现。抛开对理想与诗意的追求,对小说中的人物苏皖和史策的关系描写,是作者对当下现代人情感状态的客观呈现和冷静思考。应该说苏皖与史策的交往从一开始就带有功利的色彩,两个都是人到中年,在各自的事业中也算是小有成绩,都经历过失败的家庭生活。对于苏皖而言,史策的身份和地位是与其交往不可无视的因素之一,尽管她不是个势利的女人。而史策则对于能够轻而易举地征服这样一个才情并茂、内心骄傲的女人颇为得意“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女人不适合做妻子,尤其是做自己的妻子,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打算找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但做情人肯定是很好的,特别是在自己目前的境况之下。”“此刻,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自己不再是一个老男人或老光棍儿,而是个年轻帅小伙儿。”本来,两个人都只想短暂地保持一段快乐的情人关系,将对方作为“有体温的工具”满足身体的需要,将性与爱泾渭分明地割裂开来,随时准备在这场游戏中全身而退。可现实的讽刺性往往在于,一切剔除了意义的行为最终还会回到寻找意义的原点。苏皖与史策保持了三年的情人关系,当性的满足无法替代感情的满足时,性的魅力也荡然无存“期间两人都感觉到了某种力不从心,其实是一种隐隐的说不出的索然,就像某种仪式。到后来,甚至连仪式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仪式的壳子——形式。”毕竟,在两性关系中,人除了能充当“带有体温的工具”外,还有对精神和情感的需求。

二、徘徊在性与爱之间的复杂人性

有学者认为,“现代小说和传统小说不同,它深入的是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写的是人类内心那种极为隐秘而细微的经验,那种不安、恐惧、绝望,根植于内在的人——这个内在的人,是一种新的存在经验,也是现代小说最重要的主角。”作家能够给予笔下人物最大的关怀是尽可能客观、公允地呈现出其内在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复杂。小说《爱人》中的三个人物苏皖、史策和乔小帝身上都带有理想与现实搏斗的痕迹,他们都是既向现实妥协,又不甘心的人。在他们身上体现的不是大是大非的生死较量,而是存在于每个人自身的对更高理想的那么一点儿追求、对更好生活的那么一点儿希望、对肉体快乐的一些放纵和对责任担当的本能退却。他们并非道德上不完善的人,他们只是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人。作家高君试图通过对现代生活中人的一种司空见惯的关系的描写,发掘出一条可以抵达人性幽暗深处的通道,让人物在与他人和自身的不断冲突、碰撞中去寻找生活和爱人的意义。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苏皖身上集中体现着作者所要展现的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与复杂。可以说,所有对苏皖外在的描述都是为了给这个人物的内在世界作出解释和铺垫。作者不惜笔墨地描述苏皖年轻时的美貌、中年后的风韵,以及她在文学圈内受到的追捧和崇拜、她的酒量和烟瘾。作为一个操弄文学的美丽女人,苏皖有着太多令人羡慕的光环。然而,在她的内心和情感深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比如对于诗歌,“她真正热爱或说想要的是诗歌所带来的光环与荣耀。这跟她热爱尤其是曾经热爱过的诗歌并不矛盾,就好比爱一个人而不一定非得是最爱他的心一样,也可以是身家、相貌、能力或其他。再进一步说,诗歌本身就是一场望不到头和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之于她则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和永无抵达的彼岸。只有通过诗歌获得的短暂风光,或许才是她进入另一种人生梦想的入场卷,和打开另一扇人生之门的金钥匙。”再比如她与史策的交往,“后来苏皖反思,若对方仅是一个普通作者,而无目前身份,即便东西写得再好,她会去赴那个饭局吗?依照自己当时的骄傲程度和对此人感觉,答案基本是否定的。”在经历过短暂的婚姻之后,苏皖对于爱情和性也有了重新的审视和界定“事实是,她要的是爱情,像诗歌一样柔婉曼妙的爱情,而不是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婚姻”,“同时她也理解了,爱和性有时是可以分开的,就像理想和现实、理智和情感、诗歌和生活可以分开一样,没准儿分开会更好一些。因为性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是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可以这样理解,作者高君试图在苏皖这个人物身上探讨的是一种不断来自内部的否定,正如苏皖否定文学本身和追求文学理想的意义,否定爱情之于性和婚姻的意义,而这种否定本身带有强大的消极力量。所以,在苏皖明白了所谓“人生不能两全”之后,不管于外人看来她是一个多么骄傲和高不可攀的女人,实质上早已是个“虚无和悲观主义者”了。

作家对人物的关怀还应体现在对其心路历程起伏变化的完整描述上,还应该引领读者由外部世界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让读者看到笔下的主人公是怎样从自我存在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完成心灵的救赎、寻找生命本质的意义。《爱人》后半部分写了苏皖与另一个情人乔小帝的交往。这场短暂的、激情四溢的、注定没有结果的忘年恋对于苏皖意味着什么呢?“她不后悔。她怎么会后悔呢?就在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这可能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了。她觉得自己老了,没有或已经找不到激情了。”这一次,苏皖真正彻底地投入到“此生最后一次激情”当中去,没有斤斤计较,没有患得患失。之后,她帮乔小帝出了本诗集,作为送给乔小帝的结婚礼物,一同送上的还有她的祝福。经历过岁月的洗刷和沉淀,激情过后的苏皖与一个“对她关爱有加”的老县长结了婚,再次走进婚姻是因为“现在她想试着学习怎样爱别人”。

三、传统写实与先锋技法

对于小说艺术表现技巧的不断探索和突破是高君近年来创作的一个特点。评论家朱晶认为“他的描述极具疼痛感,他的故事平实而伤感,又不乏现代意味——细腻多姿的叙述充溢这丰富的韵致:人物不断‘重生’,语言的痛彻恣肆,往往使小说的情景徒生幻化平中见奇,从而剥现人性的冲突与蜕变。”在小说《爱人》中,高君将现代先锋小说的写作技法融入进传统写实,在人物“典型化”的基础之上,有意打破传统的叙事节奏,将碎片化的意识与情节同步推进,从叙事空间上扩展了主题的意蕴,在增加阅读快感的同时丝毫没有减弱对丰富人性的开凿。

巴赫金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对话艺术研究中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对话看作是真正的、人的生活关系。”“一个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活的基础,生存的基础。人们生活,意味着相互交往,进行对话和思想交流,人的一生都参与对话,人与人的这种关系,应当渗入生活的一切有价值的方面。”小说里,日常生活中所蕴藏的审美价值被作者充分地发掘出来,给予人物准确的定位和展现,让他们在彼此的交往中通过对对方的感受来认知自我。作者高君以平实且不失生活原味的语言形态将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人物内心情感世界的层层转变传达出来。

小说通过对人物日常对话的描写来展现人物之间的关系、从而产生思想情感的交流和碰撞,来揭示生活某种潜在的本质。比如苏皖与史策初次交往的饭局上,两个人劝酒的对话充分显示了现代人交往的应酬技巧,同时又暗藏着相互试探、针锋相对的微妙关系:

我知道你有酒量,而且喜欢和啤酒。

是吗?苏皖直着上身,领导明察秋毫,连这等小事都了若指掌。

史策尴尬地笑了笑,晚上就好了,晚上我也能喝点儿,包括白的。改天,改天在晚上。

中午就不错了,领导公务繁忙,日理万机的。

唉,主要怕晚上请不动大作家。

不会的,酒场上我随叫随到。

看看,是我小人之心了。

哪里,怕是领导身有不便吧。

没有,是请大美女作家心里忐忑。

得,我可没那么自恋,只要领导不担心影响。

唉,史策又叹了一声,脸随即红了,别领导领导的,你不知道,实际上我是伺候领导的。

《爱人》中的苏皖是一个内心敏感、骄傲,又经受过生活波折的女人,外在的身份、地位与内在的自尊都不允许她在与史策的交往中显示出丝毫的被动。于是两人在约会的时候会就某个问题争论不休,比如一起看一部老电影的时候会边看边讨论男人和女人到底哪一个会更在乎对方的皮相,等等。在诸如此类的争论中,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表面上,两个人似乎是在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实质上却是处于这场情爱游戏中双方力量的较量,既然仅仅只是一场游戏,那么谁也不愿第一个低头认输。生活化的对话语言和“段子”增加了整篇小说写实的味道。作者让人物在日常化的场景中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向前发展,让他们去体味自身矛盾的冲突,这样的表达与言说,不仅让人物“接上了地气”,而且还加深了整篇小说对现实生活批判的力度。

一个思维活跃的作家,总喜欢对社会生活,或历史现实作超越性的讲述。许多人都会有这种超现实情怀,或者有些人干脆喜欢一种精神生活的探险,那么他一定会把精神结构与现实生活进行碰撞,醉心于捕捉精神的碎片作一些神秘的探索,那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碎片思维的零乱与开放,以及拼贴的结构能力。小说《爱人》中对于人物精神世界的探觅体现在将碎片化的意识流动拼贴进叙事结构中,比如苏皖对乔小帝最初的印象,让她想起了邵洵美和仓央嘉措;在与史策的交往中,苏皖不断反思文学对于自己生活的意义,以及她对于爱情最初的浪漫幻想。与史策分手后,苏皖用对乔小帝的感情来填补自己的失落,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让苏皖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重新的审视:人的生命犹如黑暗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而生活却是源源不绝的细水长流。进而,在苏皖的意识中出现了一种在非洲干旱草原上生长的植物——面包树,它顽强的生命力在长达5000千年的寿命中抵抗着恶劣的环境,并且开花结果,继续滋养着其他生命。

以拼贴的手法将人物碎片化的意识流动融入进写实的叙事中,这既是作者高君对于小说艺术表现形式的一种探索和努力,同时也是对于笔下人物的诗意关怀和理解。作家将自己对于人性欲望和生活本质的思考渗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中,增加了精神世界的重量,也提升了作品内在的艺术品质。

从《爱人》的字面含义上看,似乎有着双重的隐喻:所爱之人,与如何爱人。不妨将其看成是作者向我们提出的一个命题:当身体和欲望转身寻找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当责任和担当成为爱情的负累,当理想遭遇现实的掠夺,当“爱人”成为功利游戏和一己私欲的战利品,在这个精神家园几近被庸俗成功学洗劫一空的物质年代,在诗意式微的日常生活中,作为孤独的个体而存在的自我如何爱人爱己,如何安放自身躁动不安又孱弱无助的灵魂,去寻找爱的力量。

注释:

①洪治纲:《道德感与纯正的文学趣味——高君小说读后》,《文艺报》2009年05月19日

②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7月第1版,中译本前言第2、3页。

③谢有顺:《内在的经验》,《小说评论》2013年第4期

④朱晶:《高君小说:生存困境与人性奥秘》,《作家》2012年第21期。

⑤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7月第1版,中译本前言第11页。

⑥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07页

猜你喜欢
爱人文学小说
我们需要文学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再见了,我的爱人
亲密爱人
文学
爱人
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