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海
洞见与偏见——《西方正典》中布鲁姆诗学思想考辨
汪家海
美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运用诗学影响的焦虑理论,结合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分析,对西方文学史上二十六位经典作家及其作品进行了详实的阐述和比较。本文将集中阐述布鲁姆诗学思想在书中的具体体现以及他对经典标准的厘定,在审视布鲁姆的文学审美批评观的同时,反思当下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间的冲突与共存。
布鲁姆 《西方正典》 审美批评 诗学思想
Author: Wang Jiahai,
lecturer of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doctoral candidate of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 ) (以下简称布鲁姆)是当代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曾被学界视为耶鲁解构学派创始人之一,其作品包括《西方正典》、《误读图示》、《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天才:创造性心灵的一百位典范》等。在《西方正典》里,布鲁姆不仅梳理了西方两千年来文学的发展历程,而且运用诗学影响的焦虑理论结合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分析,对西方文学史上二十六位经典作家及作品进行了详实地阐述和比较。布鲁姆在书中建构的以审美自主性为中心的批评观、无功利阅读观有助于人们培养起正确的阅读理念,让人在阅读经典作品时带来审美上的愉悦。本文将集中阐述布鲁姆诗学思想在书中的具体体现以及他对经典标准的厘定,在审视布鲁姆倡导的文学审美批评的同时,反思当下文学研究与文化批评之间的冲突与共存。
在《西方正典》里,布鲁姆凭借其渊博的学识、深厚的文学文化素养,详细分析了西方自神权时代以来二十六位最为经典的作家和作品,批评家将富有创见的各种诗学主张融会贯通于深刻的文本细读中。归结起来,布鲁姆在书中蕴含的诗学主张涉及审美自主性原则、诗学影响的焦虑论、文本内在互文性、文学经典的重构等。
布鲁姆的审美自主性原则强调:“审美只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关注。只有审美的力量才能渗入经典,而这力量又是由娴熟的文学语言、原创性、认知能力、知识以及丰富的词汇所组成。”(布鲁姆 20)布鲁姆的审美自主性主张受到康德美学思想的影响。康德曾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审美无利害”的观点,认为审美活动是非功利性的、审美判断更多是人主观的心理功能。他认为,“鉴赏力是通过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满意或不满意来判定一对象或表象方式的能力”。(康德 47)19世纪英国唯美主义理论家佩特也曾提出:“艺术美是脱离社会现实的,孤立的、独特的;艺术批评探讨艺术表达的方式;艺术欣赏强调刹那间的美感,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充实刹那间的美感享受。”(伍蠡甫 345)受佩特唯美思想的影响,王尔德等人也提出了“为艺术而艺术”观点。可以看出,布鲁姆文学审美批评观受到唯美主义者们的深刻影响。同时,作为耶鲁解构主义批评家之一,他的审美批评思想也受到了主张修辞批评的德•曼有关审美阅读和修辞阅读二分法的影响,但布鲁姆认为文本的修辞手法和语言形象更为重要,认为批评家既要以审美的眼光,也应以艺术的眼光来分析语言的风格。在《西方正典》中,布鲁姆的审美自主性原则和无功利阅读观在分析伍尔夫的小说美学部分充分体现出来。
作为布鲁姆诗学批评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诗学影响的焦虑”论是在《影响的焦虑》(1973)中提出。在书中,布鲁姆阐述了在诗歌创作领域中存在的影响—焦虑—创新的现象,即正是出于摆脱并超越前辈诗人的影响而产生了新一代强力诗人,他们化影响的焦虑为自己创作上的动力,敢于进一步修正前辈诗人的诗学主张,并进一步创新超越传统。布鲁姆认为正是因焦虑而产生一代又一代伟大的诗人和他们优秀的诗歌作品。但布鲁姆所谓的“影响的焦虑”涉及传统和艺术创造个性的关联,其核心是作家如何避免因循文学传统而又不失“崇高”的美学价值的问题。就是说,诗的影响并非一定会影响诗人的独创力;相反,诗的影响却使诗人更富有独创的精神。其实,这种影响的焦虑并不只存在于诗歌创作中,它实际上涵盖整个文学创作领域。布鲁姆的诗学影响焦虑论在《西方正典》中特别是在阐述莎士比亚对英国后世作家的影响,以及惠特曼如何影响美洲作家的创作上得到充分体现。在《西方正典》中布鲁姆还对弥尔顿的创作给予高度的评价,认为弥尔顿诗学的崇高不仅在于其取材的多样性,还在于他对前辈诗人如莎士比亚影响焦虑的超越。他认为撒旦这一形象受到乔叟笔下赎罪券商人,马娄笔下的巴拉巴斯,莎士比亚笔下的依阿古和爱德蒙的影响,但弥尔顿敢于超越前辈作家的创作,其经典性就在于让人们在撒旦身上看到个体内在自我的成长。
布鲁姆的互文性主张是在克里斯蒂娃等人的互文性理论基础上提出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亦称“文本间性”,由法国后结构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克里斯蒂娃于20世纪60年代首先提出,后成为后现代、后结构批评的重要批评术语。在《诗歌语言的革命》中,她说:“不论一个文本的(语意)内容是什么,这个文本作为一种表意行为总是预设了其话语的存在……也就是说,每一个文本自一开始,就处于其它文本的统辖之下。”(Kristeva 388—389)总之,任何文本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一个巨大关系网络中的一个结,与许多其他文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布鲁姆的内在互文性指的是诗人们相互阅读文本并互受影响的过程。“影响意味着压根儿不存在本文,只存在本文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则取决于一种批评行为,即取决于误读或误解一位诗人对另一位诗人所作的批评、误读和误解。”也就是说,一切文本都处在相互影响、交叉、重叠、转换之中。与克里斯蒂娃等人不同的是,布鲁姆赋予互文性独特的动态意义。互文性在布鲁姆理论中,文本之间不再继承关系,而是彼此争夺生存权。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指出,正如彼特拉克开创了文艺复兴诗歌,华兹华斯无疑创造了现代或民主诗歌。前人的身影总是存在,即使对最强大、最原创的诗人也不例外;彼特拉克摆脱不了但丁的身影,华兹华斯在他主要创作阶段也从没能避开过弥尔顿的影响,而雪莱和济慈的创作又是对弥尔顿和华兹华斯诗歌的误读。在这些误读与影响中,文本的互文性影响以隐性的方式存在于这些经典作家的创作中。
布鲁姆创作《西方正典》的宗旨,就是要在一个解构的时代,一个审美价值缺失的时代重建经典、拨乱反正。“正典”一词体现出布鲁姆的精英主义文化立场,他认为,作为经典最重要的需具有三个特性:①经典作品的原创性。原创性也是贯穿这本书的一个关键词。布鲁姆认为经典要不断创造出新的“陌生性”。他认为陌生性是一种无法习得的审美原创性,只在少数天才作家身上才会产生。②经典作品必须具有斗争性。冲突性就是高雅艺术的内在特性也确保了经典作品的“个人化”色彩。每一个作者都是迟来者,他们只有通过与前驱作者的斗争才能为自己在文坛上争得一席之地。因此,他在书中甚至断言:“经典就是柏拉图和莎士比亚。”③经典作品的孤独性。孤独性是从经典作品对其读者的阅读效果来言。布鲁姆认为:“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布鲁姆 21)孤独形成的原因,用布鲁姆的话来说,是因为心灵作为“内涵”与外部世界这个“外延”割裂开来,而与死亡相遇,可以说就是与人格化的超我相遇。他认为读者要沉浸在古代经典作品中去体验前人的伟大和高妙,强调真正崇高的作品必然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即“一篇作品只有在能博得一切时代中一切人的喜爱时,才算得上真正崇高”(朱光潜 107)。立足于经典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文学性,布鲁姆主张以作品本身的审美价值为中心,而非以政治和道德价值来衡量标准。《西方经典》中,布鲁姆除了阐述莎士比亚的经典性,还指出卡夫卡的经典性所在。他认为经典是真正的记忆艺术,是文化思考的真正基础;忍耐这一概念,似乎并不涉及文学,但在卡夫卡身上让人看到了坚忍的力量,一种无法被摧毁的力量,这种坚忍是生存的唯一手段,“就像犹太人经典性忍耐一样”(布鲁姆 365)。
《西方正典》是布鲁姆多年来批评思想和理论的一个实践,他的批评对于反拨形式主义对作者这一文学构成要素的忽略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审美价值的评估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另外,布鲁姆关于诗学影响的焦虑理论,结合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突破了形式主义的樊笼,从心理角度透视诗歌影响和诗歌生成建构出独特的理论话语体系。他的“误读”理论标志着当代批评理论的修正主义倾向,富有理论性的启迪。他的文学审美批评的自主性主张,使得变形的解构批评更接近新批评的形式主义,更贴近文学文本的阅读和分析。
另外,《西方正典》也彰显出布鲁姆独具个性的对抗式批评观,在他针对所谓的“憎恨学派”即女性主义、拉康的心理分析、新历史主义批评、新马克思主义批评、解构主义及符号学等学派的批判中充分体现出来。他认为“憎恨学派”们的批评常主张颠覆以往的文学经典,忽视审美价值而偏重社会和文化问题。在布鲁姆愤世嫉俗的批评话语里,人们看到他唯美主义批评倾向以及与当代社会和文化批评间的矛盾和冲突。其“对抗性批评”观反映出当代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冲突与互动,这就是文学审美性和文化大众性之间的话语“对抗”(江宁康 145)。布鲁姆坚守精英主义的审美批评立场,忽略文学经典化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不断竞争和淘汰的过程。在重建经典的过程中,不能无视大众文化与文学经典之间的互相影响,因为文学的经典化和大众化其实是一个相互影响和建构的历史发展过程。布鲁姆的对抗式批评对当代甚嚣尘上的后现代思潮以及“憎恨学派”起到了一定的抵制和消解作用,使当代批评仍保持鲜活的文学性和美学取向。
很明显,在《西方正典》中布鲁姆主张的审美主义批评,实际上代表着一种文学精英主义思想,有些主张显得过于偏激。在《文学理论》一书中,韦勒克和沃伦将文学研究分为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并着力倡导文学的内部研究。布鲁姆虽然也主张文学研究应该回归文学自身,但他认为对文学的社会文化和历史等方面的研究,都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他在文学研究方法上过于注重作家的主观心理因素,坚持非历史的和文学的内部研究,忽略文本外部因素对文学形成和经典建构的影响。美国著名批评家艾伯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指出,在进行文学鉴赏和批评的过程中,人们必须将作家、作品、读者以及世界四要素统一起来进行考察,只有这样方能对文本做出正确而客观的评价。文学经典固然要以审美性作为其基本属性,但同样要经过历史的选择,反映特定的社会和时代状况,具有一定的道德倾向。英国批评家F•R•利维斯(Leavis)在《伟大的传统》中勾勒出了英国文学的经典作家和作品,认为正是这些经典作家们的创作构成英国文学中“伟大的传统”。这个传统不仅是文学的传统,也是道德上的传统,而且道德标准也是F•R•利维斯评价文学作品的一个出发点。
总之,布鲁姆在建构其影响诗学的过程中,过于强调作者主体的心理,忽略了其他相关因素,不可避免地带有片面性和局限性。他在倡导唯美主义审美批评观时,过于推崇文学的审美性而忽略了文学的社会性功用。布鲁姆对于所谓的“憎恨学派”的批判在当前后学思潮泛滥的情形下,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起到反拨的作用,但不能无视人们现在身处的世界是一个多元文化共生的时代,对于文学的研究与观照也必须采取一种更为宽容和开放的视角。文学批评也需要对生态文化、政治美学、性别研究以及跨学科研究等进行深入探讨。换句话说,当代文学批评需要多元化的学术视野和范式,审美批评和文化批评都有其优点和缺陷。美国著名文史学家艾里奥特在《多元文化时代的美学》一书中倡导将文学审美批评与多元文化批评结合起来,既对各种文化观念中的艺术思想进行了分析,又强调文学艺术美学的政治因素和社会功用。这种批评观对于人们认识和处理当代文学审美批评与多元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视角,也为人们在阅读和审视布鲁姆的诗学主张时多了一份批判性思考。
注解【Notes】
[1]朱立元、张德兴:《西方美学通史》(第七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33页。
[2]江宁康:《文学经典的传承与论争》,载《文艺研究》2007年第5期,第137页。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江宁康:《评当代美国文学批评中的唯美主义倾向》,载《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
Kristeva, Julia.La Revolution du language poetique.
Paris: Seuil,1974.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Harold Bloom,a distinguished contemporary American literary critic, employs his theory of anxiety with psychoanalysis of Freudian theory in his famous work,The Western Canon
, in which he makes a detailed and persuasive comparison of 26 famous classical writers and their works.This paper intends to explore upon Bloom's poetic thought and his understanding about canon work while observing critically about his viewpoints about aesthetics and re fl ecting upon the con fl ict and coexistence between literary study and cultural criticism.BloomThe Western Canon
aesthetic criticism poetic thought汪家海,安徽大学外语学院讲师,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Insight and Partiality: Critique of Bloom's Poetics inThe Western Can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