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实
罗兰·巴特曾提出这样的观点:“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在一个文本中,不同程度的、以各种多少能够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的文本;譬如,先时文化的文本和周围文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过去引文的重新组织。”在阅读孙频的中篇小说《一万种黎明》(载《钟山》2013年第一期)时,我意识到,对于这样一篇刻意表现人性、人的“存在之痒”的小说,我们确实很难用简单的社会--历史学方法来阐释,来面对这部作品,那样,会显得很可笑。同时,我也体会到,这部中篇小说,在对生命、欲望、现实和梦想的表现中,以及“自我”“原我”与人性、存在世界“既有秩序”之间,存在着丰富的“互文性”。在这里,这种“互文性”,具体表现为心理、悬疑、精神分析、哲理等多种文本元素的聚合、舒张,通过对人性深处意识与潜意识的呈现和挖掘,尤其文本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把握,使得这个中篇小说文本,混合着大量超出文本叙事范畴的文化积淀,显示出许多叙事文本少有的内在张力。人物的爱恨情仇,欲望沟壑,情节的山回路转、扑朔迷离,故事和小说的虚构品质,情感和理念等等,相互纠缠,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小说叙事中,特别专注人物心理和精神层面,在看似粗粝的叙事推进中,发掘人物内心世界多重变化的因缘及其复杂性,显示出作者构思和呈现方式的不同凡响。我感到,孙频的这篇小说,在主题意蕴方面,基本上延续了他的另一篇小说《凌波渡》的路数,重视发掘生命的本质,人在现实苦境中备受压抑的灵魂及其坚守与反抗,心理焦虑和灵魂补偿。只是,相对于后者,《一万种黎明》更愿意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出路方面,寻求更加丰富的探索和立体的表达,为人物找到方向、归宿和意义,用想象和灵魂之光,穿越驳杂的心理隧道,演绎出生命存在的种种心理动因和“异化”维度。
从小说的总体叙述倾向看,孙频的《一万种黎明》明显具有“心理小说”的许多复杂的特质。主人公作家桑立明是怀有一种混杂着身体与心理欲望诉求,踏上去往“黎明”的旅程的:“本身,能从琐碎生活巨大的离心力里暂时逃出来就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何况还有个代表着肉欲的女人,更是让人心驰神往。只从肉里长出来的东西是没有根的,无根无心,自然不会受情感的种种牵连,更不必伤筋动骨。”可见,作者既为我们埋藏了主人公“逃”出个人现实境遇的生命路径,也布置或者说预设了一个看似轻松、没有任何道义、情感担当的精神、心理空间。在文本中,我们也看到,作者在叙述过程中——从男主人公桑立明初期源自生命本体欲望的躁动,到获得情爱后所遭受的内心煎熬,构成了不长不短、虚实相间的精神旅程,直到女主人公张银枝日渐开始生发的对“秩序”、俗世道德规约的报复心理,再到后来转为对“希望”的执着与坚守——作者通过其细腻的语言、行为描写,对细节和细部的用心把握,对人物意识、潜意识的挖掘以及通感的手法,把人物心理的转变过程及其前后的状态合理地、生动地展现了出来。可以说,“他们的一切行动均可以找到心理的诱因,而心理也给人物的行动提供了足够的动力。”我感到,小说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就是小说第一部分通过对人物心理透视,拉开人物潜在“心理图景”并深入洞悉其心理的变动不羁。在这里,叙述文字中,会经常闪现着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子”,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叙述可以视为弗氏学说的生动“图解”。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格结构中的“本我”中所包含的“力比多”——性欲的内驱力,成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一切的能量来源。“本我”是以享乐为基本原则的,所以,人,经常违背社会道德和习俗的要求。在小说里,作者特意为桑立明营造了一种更容易产生梦幻的境地:“这个午后的葡峰山庄清圆剔透,想一个刚出炉的梦境……”。在这“梦境”中,借着更令人迷醉的酒精的魔力,作者把潜藏在男主人公体内的“力比多”元素,通过其所思所想、言与行,在细腻的描写中从容地表达出来。桑立明的那个“本我”开始在梦中“逃逸”。但是,与众不同的是,随着小说情节的层层推进,到了最后,结局却令读者惊讶不已——虽在情理之中,却大大出乎读者意料之外,不仅是人物之间的关系,主要是人物各自的心理呈现出跌宕和纠葛。
这时,我们不禁会猜测,作者会如何赋予“黎明”这个充满叙事“能指”和“所指”的情境以更深邃的蕴藉呢?桑立明和张银枝,这两位原本在精神和心理疆域处于悬浮、漂泊状态,各自“狼奔豕突”的男女主人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之后,该如何在心理的畸变和灵魂的飞翔中抵达快慰的境地?他们曾有的“积存”,最终要获得怎样的落实?生命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有其自身的规律,但是这种变化具有无穷的可能性,那么,这部小说,作者是否写出了生命丰富的变化?一万种黎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隐喻?
我们注意到,“黎明”这个语词,在小说的题目——一万种黎明——中出现以后,一直到第三部分的开头,这个“关键词”——一定意义上作为引领全篇的“叙述纲要”——才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阈里。这个时侯,故事的叙述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一半。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如此隐遁起“黎明”的旨意?黎明作为连接黑暗和光明的转折点,它预示着任何事物总的趋势都是应该向上的、前行的,最终走向光明的。而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明显感觉到,作品前一、二章的叙事格调或“色调”与后两章节的格调或“色调”有很大的不同。格调发生变化的拐点,就是在第三章的开头,即“黎明了”这句话。此前的叙述,总体上是晦暗、朦胧和朴素迷离的、遮蔽的,甚至是有些迷醉之感的。在文中出现的像“梦境”、“妩媚”、“妖冶”、“眩晕感”、“她的笑容里有一缕明灭可见的东西正浮出来”、“醉酒”等等这样对男女主人公的描述,无疑是对这种格调的衬托和渲染。而拐点之后,色调则是趋向明亮化的,敞开的,即使是对黑夜或主人公失落、绝望感等情绪的描述,也仿佛在其中植入了渴望和希冀的因子。
我们看到,这种格调从暗到明的变化过程,与作品中两位主人公的内心变化经历密切相关,有着很大程度上的心理同构性。从桑立明来看,由于生活现实,即家庭和婚姻现状对其身心的巨大压抑,甚至窒息,他才试图逃离这种束缚,来到“葡峰山庄”进行“闭关写作”,以寻求心理和精神的双重解脱。但是,作为作家的他,却丝毫找不到任何创作的灵感:“小说开了个头,但也就是个头了,这开头终日孤零零空荡荡地悬挂在他的电脑上”。而唯一能使他能提起兴趣的,便是怎样才能使他摆脱的有名和莫名的压抑。这其中,或许还参杂了体内本能的“力比多”作用力,因为他的内心埋藏着无尽的虚妄,这虚妄甚至已经敲开了他理性的极限。而其所渴望的、或许能平衡自己内心扭结的对象——老板娘张银枝,面对他的“渴求”和向往的“情境”,却无意迎合,如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任其随意摆布。这令读者、也令桑立明感到极其“意外”。其实,“力比多”的渲泄欲望,也同样驱动着女主人公张银枝的内心,但是,成长的历史,制造出了她的心理畸变,情感和爱的缺失,令她在生活的道路上无所适从,慌不择路。她“虽然内心充满厌恶,可是我还是渴望这一次又一次的强暴,我内心里好像有个巨大的黑洞,怎么也填不满,我必得用这一次又一次的强暴才能换来我瞬间的平静。”当然,在这“渴望”的背后,是蕴藏着其对社会“秩序”的疯狂的报复与破坏心理。她想要“用自己的身体轰炸掉现有的秩序,创造出一种奇迹来。”很显然,他们最初的交往,也许不排除彼此间出于一种“力比多”发动,一种身体的渲泄欲望。但是,生命的本质是灵与肉的结合,肯定不会是简单的身体的肆意同构,欲望满足,而是与精神、灵魂的有机结合。一旦缺乏了后者,人的行为便退化到了单纯的动物行为。人类常常忽略的重要一点是,只看到社会对人压抑,以及人是如何面对压抑,人只强调“本我”的被动一面,而忽视了真正的灵魂所能够起到的主导作用。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有意让这些人性中最真实、也最令人尊重的品质,潜藏在内心最隐秘的部位。
从另一个角度讲,所谓“黎明”,或许也是在某种程度上被作家寄予着“希望”的符码,由此,赋予了小说一定的哲学高度。实际上,我们在现实中的内心,往往也像一座监狱一样,现实和存在以无形的方式,对我们的内心与身体进行着“规训与惩罚”,如同张银枝在桑立明面前所自述的,人生对她来说“是一种程序吧,就像电脑里已经编好的程序一样,只不过拿出来用一次。”他们觉得无法冲破现实的黑暗,于是放纵自己的“本我”而尽情地达到官能上的狂欢。生命的本质——灵与肉的有机结合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是深深潜藏在人类的内心的精神结构当中的,但要将其“召唤”出来,是需要有“催化剂”的。而这“催化剂”,无疑便是心灵的相互诉求,相互倾听,心理的依偎和平复,不绝望,这才是希望的所在。
主人公最终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虽然男主人公最后入狱。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仍然可以说是踏上了人生的新旅途,彼此也仿佛感受到了那种即将揭开未来面纱的激动心情,所以,彼此间都会静静地、从容地等待他们生命力真正的“黎明的来到”。
注释:
①罗兰·巴特:《文本理论》,张寅德译,《上海文论》1987年第5期。
②秦香丽:《苍凉与悲悯——读孙频的〈凌波渡〉》,《小说评论》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