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中
有一阵,我常和小朋友们玩盯橄榄核游戏,因我的眼火好(瞄得准),赢了一大堆,放在口袋里哗啦哗啦响。
那天,奶奶侧着耳朵听着我袋里橄榄核的响声问我:“你这橄榄核要不要了?”奶奶也十分喜欢橄榄核,她曾几次说过,橄榄核生炉子好,熬火,还能救急,万一生炉子有个闪失,放几颗橄榄核,就有救了。现在她这样问我,很明显要动它们的脑筋了。
从前的弄堂,每天早上几乎家家都有人生炉子,但是说句一点也不偏心的话,其中生得最好的还是我奶奶。
奶奶生炉子,从来就没有什么丰富而优越的料作。我们家弟妹多,父母收入低,所以几乎不买什么木柴,即使偶尔买一回,也是那些最蹩脚的木柴屑屑,家中也没有那么多引火的好纸,但是奶奶将炉子生得炉火纯青。
奶奶在出净的炉膛里,先放上一小团废纸,纸上再放一只用草绳与硬板纸、油毛毡等绕成的小球球,球球上放一些不多的木柴,当然其中有几根是能熬火的,木柴上再薄薄地铺一层煤球。一切就绪之后,奶奶不慌不忙,不动声色,擦根火柴从炉膛下端将最下层的废纸点着,待炉子冒出浓烟,一个个程序便自动进行——从废纸燃到小草球,从草球到木柴,从木柴到煤球——炉子旺了。
在点着了的炉子进行它“自动化程序”的过程中,奶奶便去洗脸、梳头、收拾内外了,偶尔她也去看看炉子,但她绝少用力扇炉子,而只是用一把像济公用的破扇子在炉门下轻轻甩几下,更不把炉子放在风头里吹,因为奶奶用的料都很松薄,经不起。
笃悠悠之中,奶奶以最经济的手段生了炉子,既不像有些急煞鬼,一场炉子生下来手忙脚乱,满头大汗,也不像有些大佬倌,纸头、柴爿像偷来的一样用用一大堆。
当然,不管怎样节省,不管炉子生得怎样好,巧妇总是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奶奶有一只“八宝筐”,凡是我们——主要是奶奶平时收集的各种废纸、草绳、木头、油毛毡等等(也包括橄榄核)都扔在里面。
待空下来,奶奶就加工她生炉子的“弹药”了。她坐在小天井里,以草绳为主要原料,将那些硬板纸、油毛毡、废布料等缠绕成一个个不紧不松的小球(以后一天用一个)。它们如一个个小西瓜,清清爽爽地被放在另一只干干净净的箩筐里。奶奶一面加工她的“弹药”,一面感叹地说,“古人良语啊——有时不觉得,没时逼死人哪。过日子,一根草、一张纸总不能浪费啊——”
我们说,奶奶又“和尚念经”了。
“念经呢?不是吗?一个钱逼死英雄汉,半碗粥扶起乞丐王!”
有时“弹药”加工完了,或者一时空闲些了,奶奶爱用一张小凳子坐在炉子旁边半天半天地看炉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它那炉膛里腾腾蹿出的火苗。她知道什么火苗是实的,什么火苗是虚的,什么时候要加煤球了,什么时候虽说看上去炉子没劲了,但是不要急,它还能捱上好一个时辰呢。
在奶奶的眼里,炉子确是有生命的。炉子烧的时间长了,炉壁开裂甚至坍塌,不聚火了,奶奶会叹口气说:“这只炉子的寿数到了。”但她并没有叫父亲母亲拿钱去买炉子,老实说,奶奶很看不起买回来的炉子,在她看来,那种买回来的炉子,不实在,用是能用,但要拿大堆大堆的煤球来填炉膛。奶奶喜欢自己泥炉子。她东搞一点黄泥,西搞一点头发,再找个坏面盆什么的做容器,将黄泥和头发加水搅和在一起,就用原有的炉架子重泥了一个炉子。当那新泥的炉子被放在阴头里吹上几天(这几天家中向别人借一只炉子用)干了之后,第一次生火,而且火力又旺又集中时,奶奶的脸上有种自以为天下无双的得意、满足和愉快。
奶奶真是很爱她的炉子,谁要是损坏她的炉子,那就像要了她的命。有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跟奶奶淘气(小时我经常淘气),早饭吃到一半,我要吃白糖拌泡饭。奶奶不答应,说只能用咸菜过泡饭。我便用脚踢奶奶的炉子。炉子被踢熄了,炉身还有个瘪塘。踢后我就逃了。奶奶在我身后一面骂我这个“杀千刀”的,一面追我,但她是小脚,追不上我。
我逃到了其他弄堂,正好那里来了个摆西洋镜小摊的。我看了一会热闹,到后来竟把自己踢炉子的事给忘了,站在一户人家的墙根下远远地看人吵架。突然有小伙伴喊:“建中,你奶奶来了!”
我猛地醒悟,想拔腿而逃,但是已经迟了,只听早已悄悄靠近我的奶奶咬牙切齿大骂一声:“你这个小杀头的!”同时将一盆淘米水“哗”地从我背后没头没脑地浇来,浇得我一个激灵,浑身淌着白乎乎的淘米水。
我赶紧又逃了。
奶奶手捧着脸盆继续骂我:“你这个杀头的,竟敢踢起炉子来了!你逃你逃,看你还家不家来吃中饭?”
我逃得远了,眼看着奶奶一只手捏着空脸盆的边沿甩打甩打地摇着小脚回去了,才到里弄给水站要了一点水洗了头脸,然后又在外面游魂游了半天。
中午了,我听见奶奶拖长了声调喊我回去吃中饭。
我出逃时,早饭刚吃到一半,此刻肚子早已饿了,听到声音便往家走,很快就看见了小弄堂口的奶奶。我很想回去,可又怕她一把揪住我,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奶奶也看见了我说:“家去!你这个小杀头的,不打你!你家去吃饭,饭菜全在大桌上!”
我半信半疑,身子靠着人家的山墙一点点往前移。
“不打你!”奶奶又一次大声说。
我这才一下子从奶奶身边蹿过奔了回去。屋里饭菜都已盛好放在大桌上,我端起饭碗就吃。
不一刻奶奶进了门说:“你也晓得吃饭?下回还踢炉子了?这炉子就能踢了吗?下回再踢,你看我饿你三天。听见没有?”
我口中扒着饭,眼睛看着奶奶翻了翻,算是回答。
奶奶坐在门边的小凳上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汗水。
冬天到了,奶奶开始给炉子安排新巢。从前的冬天可没有什么暖冬之说,从前的冬天货真价实冷得很。奶奶将屋里的后门关上,糊上旧报纸封住所有的缝隙,然后就将原先放在小天井里烧的炉子拎到后门的一角安置下来。从此整个冬季,炉子将在屋里为我们一家效劳,烧水、煮饭、炒菜都在这里——这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当屋外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时候,奶奶常常在做了家务之余,坐在炉旁取暖,不时自言自语:“热难过,冷也难过啊。人来到这个世上就一个字:苦啊!”或者说:“唉,你们不能小看这个炉子,它对人还真有恩惠呢,不是这个炉子,这三九天就没法过。”或者说:“人死了之后,就如同这个炉子一样熄了。唉,人还不如这个炉子呢,炉子熄了,还能再生起来,人一死就不能复生了啊。人哪,来又是空,去又是空,两手捏清风啊!”
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坐在大桌前,有的写字画图,有的用纸折田鸡,听着奶奶的这些话,觉得古里古怪的。这时炖在炉子上的铝壶里的水响了,但还没有开,屋里有一股水气、煤气、衣物、饭菜的混合味,使我们感到温暖和安全。
有一阵,我常和小朋友们玩盯橄榄核游戏,因我的眼火好(瞄得准),赢了一大堆,放在口袋里哗啦哗啦响。
那天,奶奶侧着耳朵听着我袋里橄榄核的响声问我:“你这橄榄核要不要了?”奶奶也十分喜欢橄榄核,她曾几次说过,橄榄核生炉子好,熬火,还能救急,万一生炉子有个闪失,放几颗橄榄核,就有救了。现在她这样问我,很明显要动它们的脑筋了。
知道了奶奶的心思,我便大声强调说:“要呢!”
“你要这许多?统统给我吧,我给你钱。”奶奶微笑着说。
“1 分钱5 颗。”我狡猾地说。我知道奶奶有些钱,那是二叔、三叔寄给她的。
“去罢喽!家里生炉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用!你不吃饭?还1 分钱5 颗呢,要么1 分钱15颗还差不多。”
“好!”我开始数橄榄核,“一五,一十——”数完说,“这里是45颗,你付3分钱。”
“是45颗?”
“是的——”我装着很委屈很不耐烦的样子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只给了她近40颗。
奶奶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3 个1 分的小钢镚镚给我说:“好好用,不要丢了!”接着就数起橄榄核来。
我接下钱,飞奔外出,用3 分钱买了好多零食,用打埋伏下来的十来颗橄榄核又赢了不少橄榄核回到了家中。
才进门,奶奶就大声说:“小讨债鬼,你骗我。我数了几遍,只有38颗。把钱还来!”
我说:“不要烦了,再给你20 颗。”我又数了20颗橄榄核给她。
奶奶觉得讨了便宜,欢欢喜喜地接下了。
又有一阵,我刮香烟牌子刮疯了,赢了一大堆,功课也常常不做。母亲一怒之下,将我所有的香烟牌子都扔在天井里那只奶奶的“八宝筐”里说:“统统生炉子!”
奶奶坐在门边的小凳上一声也不吭,只用指甲剔牙缝。
我噙着眼泪看着那些如天女散花般被扔在“八宝筐”里的香烟牌子,它们有些还是簇新的。
“老奶奶,不许他再拾起来玩!”母亲大声叮嘱奶奶。
“那当然啊。”奶奶说。
但是第三天,奶奶趁父母不在时又将那些早已理得整整齐齐的香烟牌子还给我说:“宝宝,读书要紧啊!这些香烟牌子不能当饭吃啊!书读好了才有饭吃呢。你再不好好念书,我就真的把它们统统生炉子了!晓得?”
“晓得晓得。”我接过香烟牌子连连点头——我把它们藏起来,开始做功课。
为了报答奶奶的“恩情”,我又帮奶奶收集了好多制造生炉子“弹药”的原料,还无偿给了她不少橄榄核。
奶奶高兴地连声说我有用,说我明天书读出来就更有出息了。
小寺
仿佛亲眼见过,又仿佛得自梦中,多少年来,包括在我自以为革命无比的高中时代,我总是难以忘怀这样的画面和场景:
泥岸,小船,小河里潺缓的流水,岸上有座不大的寺庙,黄黄的矮矮的墙,红的门,墙上有一长排大大的黑字:南无阿弥陀佛。小船靠岸,我由船上跨至岸边,寺前已有母亲和一些亲戚在等我并把我接入寺中。
记忆中,这样的画面和场景几乎始终不变,可是它们所处的节气却时常在变,有时是在春日中,有时是在春雨中,有时是在秋阳中,有时是在秋雨中。
春日中,我由小船上岸前往小寺,有一种蓬蓬勃勃的喜悦,寺庙的后院可有桃红柳绿?而春和景明中,寺庙不也是一帧别致的风景?
春雨中,我由小船上岸前往小寺,不大的雨令我有一丝多余的担忧,有一种清新的意蕴,而小寺更对我有一种庇护和安抚。
秋阳中,我由小船上岸前往小寺,有一种经历了酷暑后的恬静,有一种“潦水静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的高爽和愉快。
秋雨中,我由小船上岸前往小寺,有一种未能忘却的乡愁,有一种人世无常的感叹,有一种“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的忧思。
所有这些画面和场景总是反复出现在我的心中、梦中。
我想它们大约将会伴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