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孙悟空的漂泊与追求——古典时期中西英雄观比较研究

2013-11-15 10:11:58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奥德修唐僧孙悟空

汤 琼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510632)

自古美女爱英雄。英雄的种类有很多:有攻城拔寨、气吞山河的英雄;有玉树临风、貌似潘安的英雄;有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英雄;也有家财万贯、日进斗金的英雄。古希腊神话史诗《奥德赛》和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便是两部歌颂英雄的巨著。作为东西方民族两部文学经典,它们给后人留下了说不尽的话题,对它们各自的研究理论和书籍可谓蔚为大观,层出不穷。两部名著所包含的丰富思想内容和文化内涵为我们提供了百科全书般的指南,让后世可以窥见它们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风貌和风土人情。每个时代的人们都对它们有不同的阐释,然而把它们结合起来在跨文化视野下进行比较研究目前还无人开展,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两部作品中英雄人物的比较,探讨文化背后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存在于东西方民族的民族心理差异上,更存在于文化上——也就是古希腊文化和儒道佛文化的巨大差异上。

一、惊人的相似之处

马克思说“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文学。

神话史诗《奥德赛》和神魔小说《西游记》是属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两部文学名著,然而它们在神魔世界的构建,英雄海外漂泊和回归等情节的描述和叙事结构的安排上却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这就使得两部地域和时代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著作有了可比性,研究类型相似文学现象中的差异性有助于发现研究对象的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在这惊人相似的背后其实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如东西方英雄观、生死观、以及女性观的差异等。由于篇幅关系,本文只谈东西方英雄观的差异。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探讨的英雄观差异是基于古典时期东西方英雄观。西方文化来源有古典时期的希腊传统和后世的希伯来传统,这两种文化传统是有区别的,希腊传统作为西方文化的源头和两希传统之一,对后世西方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谈到的西方英雄观指的是古希腊时期的英雄观。

(一)奥德修斯和孙悟空漂泊经历的相似

《奥德赛》讲述了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打完十年仗后归家途中发生的故事,他因为得罪了海神波塞冬,结果饱受磨难和曲折,在茫茫的大海上又漂泊了十年,但他凭借着自己的勇敢和足智多谋,一路斩妖除魔,抵挡住各色美女要他留下来的诱惑,抱着坚定的信念,最后回到了家乡伊塔卡。

《西游记》中孙悟空以带罪之身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在异域漂泊了14年,走了十万八千里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回磨难,他们也是一路斩妖除魔,抵挡住各种美女诱惑,百折不回,最后到达了精神的家园。

奥德修斯和孙悟空不仅漂泊经历相似,两部著作的叙事空间和叙事结构也非常相象,在叙事空间上,两部作品都是构建了神、人、魔三层空间。在叙事结构上也都有一明一暗两条主线。《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海上漂泊是明线,天神宙斯和女神雅典娜对他的安排和相助是暗线。《西游记》里,孙悟空和唐僧等人西天取经是明线,如来佛祖和观音娘娘对他们的安排和相助是暗线。东西方英雄漂泊历险的缘起都是相同的,出自神的旨意和安排。

对比阅读这两部名著,让人恍惚有一种时空穿越感,难以置信两本书竟有如此惊人的相似度,对于这种惊人的相似,我们或许可以从当代文艺理论家、加拿大学者弗莱的原型理论中找到部分答案。

弗莱在他的文学理论巨著《批评的解剖》中指出:“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是指将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的象征。”在弗莱看来,原型就是指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大量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类似的主题,情节,人物等,而神话就是最初的文学,神话为文学提供了最初的模式,后世出现的文学类型和模式不过是移位的神话。原型理论从神话研究入手,探寻隐藏在文学作品背后的原型,使各个时期彼此孤立的文学作品有了可比性和相互联系。支撑弗莱原型理论的主要基本点是文学的循环观,弗莱认为世界和自然界是一个循环系统,神话和文学表现了这些循环模式,如自然界的四季更迭,草木的岁岁枯荣,生命力的周而复始等。因此作家和诗人在创作作品尤其是叙述英雄传奇时,通常是按照诞生——死亡——复活的线路或按启程——漂泊——归返的循环模式向我们展现主人公的生命历程。弗莱写到:“文学中的任何一种形式都有其宗谱的,我们能将其追溯到最古的时代——你读的作品越多,你越会把文学当作一个整体去了解。在这框架内,会出现有一批评家所称的一个千张脸的故事:同一个人物,其险遇,死亡——或复活,构成后来变成虚构文学中传奇,悲剧,讽刺及喜剧等作品的热点”

奥德修斯和孙悟空、唐僧等人的漂泊情节和弗莱的叙述如出一辙。美国比较神话学家坎贝尔在他的经典之作《千面英雄》里也曾论述过世界各地文化中有关英雄传说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英雄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冒种种危险,进入超自然的神奇领域;他在那里获得奇幻的力量并赢得决定性的胜利。然后,英雄从那神秘的历险地带着能够为同胞造福的力量回来。”坎贝尔认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种英雄故事模式的普遍性表明有某种人类普遍心理的意义蕴藏在故事背后。英雄传奇的经历有着两层象征意义:自然界中遭遇的艰难险阻象征着人类物质存在的平凡世界和面临的生存环境;外来的诱惑象征着人类风光旖旎的内心世界;而人必须经过双重磨练才能心智成熟,才能达到生命丰富多彩的境界。在《西游记》里,唐僧和孙悟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灭除自己的心魔,就是说要有强大的内心世界足以抵制战胜外来的一切诱惑。在人的一生中总会经历各种挫折坎坷,凡成大业者,必能经受住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难,才能达到理想的彼岸,成为英雄。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用心理学理论来阐释,英雄的旅程实际上是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英雄找到了他和他的同胞以前从未意识到的无意识真实。

英雄历险展开的方式之一往往是从一次大错开始的,这些大错表面上看属偶然,但从心理学的层面解读,坎贝尔认为:“正如弗洛伊德所示,生命中的大错并非纯属偶然的,它们是欲望与冲突受到压抑的结果,是生活表面的一些涟漪,而形成这些涟漪的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泉水,这些泉水可能非常深,就象灵魂本身一样深。一时的大错可能意味着开拓一个新的命运。”

奥德修斯归途一开始就遇上了海神波塞冬残暴的独眼儿子波吕斐摩斯,为了逃命,奥德修斯戳瞎了波吕斐摩斯的眼睛,从而受到波塞冬的报复。波吕斐摩斯向父亲请求:“不要让奥德修斯返家园,即使命运注定他能够见到亲人,也要让他遭灾殃,失去所有的伴侣,乘着他人的船只,到家后还要遭不幸。”本来奥德修斯为了保命自卫,不得已戳瞎了波吕斐摩斯的眼睛情有可原,但他万不该犯了骄傲自大的错,向波塞冬挑战,他在离开巨人岛的时候忍不住骄傲地向波吕斐摩斯自报家门:“要是有哪个世人询问,你的眼睛怎么被人不光彩地刺瞎,你就说是奥德修斯,拉特尔埃斯的儿子,他的家在伊塔卡。我真希望能把你送往冥王哈德斯的居所,即便是震地之神波塞冬也无法医治你的眼睛。”英雄在骄傲的驱使下不恰当地膨胀了自己的荣誉感,暴露了人性的弱点。他无视自己作为凡人的本分,挑战神明,也遭来天神宙斯的不满,海神波塞冬的报复行为实际上得到了宙斯的默许。奥德修斯因为冒犯了神灵,注定要遭受磨难受到惩罚,在对神有了真正的虔诚敬畏之心后才可以归家。

抛开繁复的细节,我们再来看看《西游记》,孙悟空和唐僧等人犯罪,赎罪,最后将功折罪上西天的历程和奥德修斯的历程何其相似。孙悟空本是花果山上一猴精,只因骄傲狂妄,无视天条大闹天宫,结果被如来佛压在了太行山下,后来他在菩萨的指引下钣铱佛门,将功折罪,开始了隐恶扬善,护送唐僧去西天的旅程。唐僧前世原是如来佛祖二弟子,名叫金蝉子,因为无心听佛讲法,犯下轻慢之罪,被贬去东土,投胎做了凡人,才开始了他历经磨难的西天之旅。一路上唐僧等人因为六根未净,不断的受到各路神魔的考验和捶打,直至他们真正参悟了佛法,对佛有了虔诚敬畏之心后才可以得道升天。

英雄在经过一系列火与血的洗礼,生与死的历练后,最后重返家园。这种重返不是回到原点,而是一种再生和复活,精神上得到升华,英雄成为造福群体和民族的文化英雄。

(二)女神助力的相似

奥德修斯和孙悟空的漂泊经历惊险曲折,充满传奇色彩。和后世西方基督教只允许信上帝一个神所不同的是,希腊神话是多神的世界。人在做,神在看。奥德修斯的行程,天神宙斯在天上看的一清二楚,每当他遭遇到困难,自己无法解决时,女神雅典娜都会及时出现伸出救援之手,奥德修斯智勇双全,但是本事再大也斗不过海神波塞冬,海神要让他在自己的大海里参省漂泊十年,他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孙悟空的世界也是一个多神的世界,举头三尺有神灵,天上有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地上有妖怪,野兽,美女等。孙悟空的行程如来佛祖了如指掌。每当他们遭遇困难,观音娘娘都会前来打救。孙悟空会七十二变,然而本领再大,一个筋斗还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最后乖乖服从佛祖的安排,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

英雄在旅途中总有一位女性神明指引并保护他,如雅典娜女神和观音娘娘。她们时而以完美女性的真容露面,时而幻化变形露面,这种超自然的助力象征着命运中和善与保护的力量,正如人类孩童时期来自母亲的保护力量。坎贝尔说“保护的力量一直存在于内心的至圣所……英雄勇敢地走下去,他会发现所有的无意识力量皆为他所用。”

英雄既有女性神舐的庇护,也有男性神祗的阻挡,如波塞冬和如来神力、佛法无边,人的力量在神的面前是渺小的,人纵有千般本事也有局限性,会受到客观环境的制约而不能为所欲为,也象征着宗教对人类的统治,宣扬人在宗教面前的忍耐顺从和不抵抗。

(三)神魔世界构建的相似

荷马在《奥德赛》里构建了一个神、人、魔三层空间体系。奥林匹斯山顶是神的栖息地,那里祥云缭绕,从不刮风下雨,也没有雪花飘零,神明们其乐融融。宙斯是众神之王,统管着天空和大地,他和天后赫拉并肩坐在黄金宝座上,宙斯的兄长海神波塞冬掌管大海,另一个兄长冥王哈德斯掌管冥府。神和凡人最大的差别就是神灵长生不死、法力无边,他们主宰和支配着人间的万事万物,可以洞知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的世界位于明朗的天庭和阴森的地府之间。奥德修斯在归家途中曾在神喻的指引下去了一躺地府,地府之旅加深了英雄对自身的认识,认清了有死的凡人和不死的神明之间的区别。此外在自然界和山林中还有一些次要的神以及一些难以捉摸的妖魔势力。

《西游记》也有神、人、魔三层体系,天宫里住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那里是“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海里有龙王,地府有阎王,他们也是不死的,与天地山川齐寿。孙悟空也去了一趟阎王所在的幽冥界,所不同的是他将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一笔勾销。此外自然界还有一些小神仙、土地神,山神以及作恶多端的妖怪等。

天上神的王国其实都是地上统治阶层的投影,我们可以从两部作品中清楚看到它们所处时代的社会体系。荷马史诗产生于人类的童年时代,向我们展示了古希腊迈锡尼文明,政治体制相对简单。奥林匹斯山神祗国是按照迈锡尼时代国王的统治方式建立的,宙斯行使的是相对民主的君主立宪制。天神们坐在天庭的大厅里,品尝美味佳肴,畅饮琼浆玉液,共同商讨天地间的各种事物。在那里青春女神赫柏为他们斟酒,阿波罗弹起竖琴,缪斯女神合拍而唱,众神们好不逍遥。

而《西游记》相对复杂。吴承恩生活在封建的明王朝,儒道释三教合一广为流行。吴承恩设计了一个更为庞大的神佛体系。玉皇大帝是封建皇帝的化身,他的命令被称着圣旨,天上的文武百官——众仙卿要对他三叩九拜,高呼万岁。天宫上有一整套的执法机构,有天兵天将,刑场等。以太上老君为代表的本土道教势力同住天宫和玉皇大帝惺惺相惜。除了玉皇大帝的天宫外,还有远在天边的海外洲岛,佛教领袖如来佛祖就住在遥远的西天雷音寺,人们通过对这些仙山海岛的短暂游历可以满足成仙或长生的部分愿望。

二、中西英雄观的差异

弗莱认为,文学发展演变的规律在于原型的置换变形。文学的叙述是一个有规律的演变过程,文学内容的置换变形取决于一个时代和社会特有的真善美标准。因此在《奥德赛》和《西游记》英雄经历表面情节相似的背后其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些差异是东西方民族文化上的差异。

(一)相似的漂泊经历,不同的追求和价值观

神话以叙述故事的象征形式表达了一个民族或一种文化的价值观。它是特定社会的文化载体,起着传承古史,解释仪式与民俗,宣扬该社会或文化的道德伦理观念和价值观念的作用。奥德修斯和孙悟空等人虽然有着相似的漂泊经历,但由于他们所处时代和民族的不同,东西方英雄的价值观和追求是不一样的。

从《奥德赛》中,我们可看出古希腊人非常注重个体的发展,追求实现个人荣誉和实现个人价值。一切以人为中心,人是万物的尺度。古希腊英雄富于冒险精神,讲究自由、独立,体现了西方古典文化的个体主义和人本主义的文化价值观。英雄不甘于默默无闻、平庸幸福的一生,而希望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哪怕折寿牺牲也在所不惜,只求名垂青史。英雄建功立业的途径往往是在杀戮的战场上。当奥德修斯在归返途中遭遇刚从埃塞俄比亚归来的波塞冬时,波塞冬怒气冲冲掀起巨浪试图置奥德修斯于死地,奥德修斯首先想到的却是在海上默默无闻的死去真是一种悲哀,“我也该在特洛伊丧生,这样阿开奥斯人会把我礼葬,传我英名”。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也和父亲持同样观点。《奥德赛》开篇第一卷,特勒马科斯对雅典娜女神谈起久未归家的父亲:“倘若他和同伴们一起战死特洛伊,那时全体阿开奥斯人会为他造坟茔,他也可为自己博得伟大的英名传儿孙。现在他却被狂烈的风暴不光彩地刮走,无影无踪,音讯荡然,给我留下忧伤和痛苦。”奥德修斯的好友阿基琉斯在上战场前曾经得到神喻,如果不参加特洛伊战争,他将会平凡长寿地度过一生,如果参加战争,他必将死在战场但会名垂青史,希腊人都会传唱他的英名。为了能够美名传扬,阿基琉斯毅然决然走向战场。英雄为之奋斗的事业通常是充满神幻色彩的,他们是保护族人的救星,自然的征服者,民族的殉教者,他们的死也是轰轰烈烈,充满英雄主义气概和令人震撼的悲剧效果,起到净化人们心灵的作用。

《西游记》中,孙悟空和唐僧追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伦理价值观。他们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把为百姓解脱不幸视为自己的责任。他们匡扶正义,报效国家,通过实现社会群体的理想来实现个人的价值。唐僧去取经的目的就是为了普度众生,超度亡灵:“与陛下求取真经,祁保我王江山永固”。《西游记》第八十六回,唐僧被铁背狼精捉入洞府,唐僧首先想到的不是自身的安危,却是如果死了就完不成唐王托付的任务,就会辜负皇帝,辜负黎民百姓。“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杀那君王,辜负那臣子?那枉死城中,无限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西游记》所处的时代是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明朝。几千年来,儒家以仁,礼为内核的观照现实的精神一直是中国文学作品的主流,儒家提倡以民生为己任,在文学作品中弘扬王道思想,文以载道,文以明道。而道教清静无为,顺其自然的思想历来是中国文人遭受挫折和怀才不遇时的精神支柱,道教的学说给人的心灵以一条安全的退路和慰籍,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挫折的文人雅士往往寄情于山水,在道教淡泊养生理论和大自然中寻求安慰与超脱。佛教自西汉末年传入我国,它让人们一心向善的道德力量和儒家的“人之初,性本善”有不谋而合之处,因此它很快地融入了中国人的生活,成为人们心灵的避难所,对中国古代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直接刺激了我们的文学和意象世界的发展。隋唐以后皇帝实行三教兼容的政策,给儒、道、佛的相互融合创造了有利条件,如南宋孝宗皇帝就提出“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的观点,这种安邦治国的思想和观念在后世得到发扬和光大,《西游记》明显地表现了三教合一的时代特征。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时,道教和佛教两股势力积极配合玉皇大帝收服叛逆的孙悟空,玉皇大帝先是用天兵天将围剿他,接着太上老君用八卦炉火蒸煮他,不料悟空越战越勇,反而炼出了钢筋铁骨,火眼金睛,最后如来出山才收服他。如来收服悟空以后,儒、道、佛三教头面人物欢聚一堂举行“安天大会”,如来、王母、老君杯盏交错,其乐融融。贯穿整部小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儒家的政治抱负,道教的飘逸自然,佛教的情寂空明跃然纸上,幻化出壮丽多姿的西游画卷。教会孙悟空七十二变的启蒙老师须菩提本是佛家弟子,但他讲课的时候,“说一会道,说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孙悟空和唐僧的身上也留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他们虽然都钵依了佛门,但满口儒家的忠孝仁义,如孙悟空指责宝象国公主“你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他们在车尺国灭了妖精之后,受国王和群臣拜谢,孙悟空叮嘱国王;“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希腊英雄把血腥战争当作实现自我价值的战场,胜利的一方瓜分战败者的财产和女奴天经地义,可以说古希腊英雄是在双手占满鲜血的血腥杀戮中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奥德修斯等人在归途中经过伊斯马洛斯城,他们毫不羞耻地洗劫城市,掠夺财物,屠杀当地居民,掠夺财富被看作一种正当的手段。坎贝尔曾在《原始神话》一书中把所有的原始民族分为两类:狩猎者和种植者,狩猎者打断自然的循环,以杀生为食,种植者信守自然循环,以农耕为食。希腊地处海洋性气候,希腊人身处地中海沿岸,以海洋捕食和打猎为主,不安于稳定的现状,富有冒险精神而不以侵略为耻。古希腊文化是一种外向、扩张性的海洋型文化。古希腊部落对部落间的战争就是赤裸裸的海上掠夺。后世维京海盗,西班牙无敌舰队,大英帝国的殖民扩张直至今天某些西方大国的强权外交都可以说是这种文化的延伸。古希腊人的海上冒险经历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奥德修斯整个旅行线路都是以茫茫大海为背景。文学作品通过英雄传奇和故事来展示民族的迁徙与流动,战争的冲突与流血。这种冒险和闯荡的精神频频表现在西方文化的奥德赛情结中,英国科幻作家克拉克和好莱坞导演库布里克合作,发展了荷马以来表现艰难旅程的文学传统,拍出了系列科幻电影《太空奥德赛》,用科幻手法叙述了人类命运和人类文明发展的故事。在今天的希腊,很多旅行社都纷纷打出“奥德修斯的旅程”这一招牌来吸引招徕游客。瑞士名表艾米龙推出奥德赛系列腕表向奥德修斯的精神致敬,连日本本田汽车公司也推出名为奥德赛的商务汽车来突出自己品牌的良好性能。而孙悟空和唐僧等人的旅行路线是在高原和戈壁,他们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汉民族身处内陆,以农耕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追求的是小桥流水人家般的安宁与和谐,中华文化强调天人合一,性情敦厚不具攻击性,追求和平中庸,是一种内敛的大陆型文化。中华民族历史上汉民族很少有侵略他国的例子。孙悟空和唐僧等人一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每次打败了妖精,缴获的金银财宝都分给了当地的百姓,皇亲国戚馈赠宝物他们分文不取,只接受一点斋食。唐僧在书中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他们一路行善,从不滥杀无辜。孙悟空几次打死妖精,被唐僧误以为他乱杀无辜,差点将他逐出师门。这些都体现了东方英雄忠君爱国和宽厚仁慈的情怀,他们把对人生价值的实现寄付于救人济世的善行良知中,用坚定执着的人生态度呼唤人们对伦理道德、善与爱的关注。

东西方英雄不仅价值观存在差异,在表现自身价值方面也存在巨大差异。

奥德修斯归家之初有很多同伴,但由于他的同伴是一群愚蠢狂妄的凡人,得不到神的佑护,最后全都葬送了性命,剩下他一人单打独斗,凭着过人的勇识和胆量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西方文化的个人英雄主义观我们从荷马史诗开始就可以找到渊源。西方近代史上的文艺复兴,20世纪的种种现代主义思潮,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的超人哲学,萨特的存在主义都强调以人为中心,个体独立一直是西方社会长久以来的人文传统。在现代美国好莱坞影片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桥段:一个英雄人物通常在一个美女的帮助下,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取得胜利。这些都是奥德修斯个人英雄主义故事的变体。奥德修斯的好友阿喀琉斯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英雄主义者,他在特洛伊战争中因被阿伽门农抢了女奴,觉得名誉受辱,不顾大局和集体利益,愤而退出战斗,结果导致大批希腊人横尸战场,后因好友战死才冲冠一怒重新披挂上阵。这种个人主义精神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往往表现在执著于对人性自由的反映上而忽略了人的社会责任。

相比西方英雄追求个人荣誉和个体价值,《西游记》则体现了儒家文化的集体主义精神。天下大同是儒家的政治理想,东方英雄往往以国家和大局利益为重,以牺牲自我,张扬群体为荣。他们追求仁爱,关注平民百姓的安危,重视群体的利益,不敢为天下先。过分张扬个性往往被视为自私自利,离经叛道的表现。《西游记》的主角不是孙悟空一个人,而是唐僧和悟空、八戒、沙僧师徒以及白龙马组成的一个团队。孙悟空武艺超群,会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到西天对他来说易如反掌,然而因为师父是凡人肉胎,他必须要顾全大局,保护师父前行;猪八戒登山牵马,憨厚老实;沙和尚涉水挑担,善于团结;白龙马驮负圣僧,任劳任怨。他们通力合作,最后一个不少地到达佛地,一起得道升天。当五众到达西天后,唐僧感恩于弟子的护送,悟空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西天取经之路就是一心向善的道路,普济众生是唐僧师徒崇高的目标,始终关注众生的利益,把众生的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表现了儒家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

(二)放纵情欲和克己戒色的差异

东西方英雄在对待人欲和情欲追求方面也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

在古希腊传统里,情欲不像后世的希伯来传统被看作原罪而受抑制,古希腊人不相信来世,这就导致了他们耽于追求现世的享乐。无论是神还是英雄对情欲的追逐就好比飞蛾扑火,奋不顾身,他们对欲望的追逐和放纵是无所顾忌的。后世西方文化的文艺复兴就是因为人欲受到宗教的压制和摧残从而导致人们向往复兴古希腊文化,追求人性的自由。卜伽丘的《十日谈》就是宣扬追求古希腊式的人欲和人性自由的典型例子。在希腊神话的世界里,众神之父宙斯到处留情,阿伽门农和阿基琉斯为了争夺一个女奴置战争大局而不顾,特洛伊战争就是为了追逐绝世美女海伦而打起来的。为了一个美女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十年战争,交战双方的领袖都被当作英雄而广为传唱,这在东方文化中是不可思议的,绝不会被道德人伦所接受。孔子也认为食色性也,然而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克己复礼。在中国古代也有烽火戏诸侯、为博妃子笑,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然而这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被人们所耻笑和唾弃的,可以说是遗臭万年,更不会被当作英雄来传诵。奥德修斯虽然深爱妻子佩涅洛佩,归心似箭,但遇到美女向他投怀送抱,他并非坐怀不乱,而是和美女同床共枕。他先和神女基尔克同居了一年,接着又在神女卡吕普索的温柔乡里生活了7年。而孙悟空和唐僧却始终不为女色所动,他们取经刚启程,观音菩萨为了考验他们,邀来黎山老母、普贤菩萨和文殊菩萨一起化作四个美女,以富贵美色诱惑他们,要将他们招亲,唐僧装聋作哑,寂然不答,悟空佯佯不睬,沙僧背过身去,惟有猪八戒蠢蠢欲动,被唐僧呵斥:“我们是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他们途径西梁女儿国时,女儿国国王要将王位让给唐僧,自己为后,唐僧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视锦衣玉食为粪土,锦绣娇容若灰尘,表现了儒家伦理较强的自我克制精神和男女之大防的观念。

奥德修斯流落到费埃克斯人的国家,在王宫里听歌人吟唱,歌人唱起了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芙洛蒂特偷情,被火神当众捉奸的故事,无论是神和人都没有指责偷情双方,而是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将它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故事来调侃,爱神阿芙洛蒂特的美貌更是被人们所传诵。而男女偷情的故事在东方文化中是要受到强烈的谴责和鞭挞,尤其是女性会背上淫妇、荡妇之类的千古骂名,美貌更是被当作红颜祸水。儒家文化强调理性抑制原始欲望,克己戒色,讲究养生,固住元阳。孙悟空在为比丘国国王铲除了妖精之后,曾告戒国王:“陛下,从此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延年怯病,就是教也。”

三、结论

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反映了一个时代和社会特有的真善美标准,表达了一个民族或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和道德取向。树立英雄形象通常都有它现实的功用和意义。

《奥德赛》和《西游记》的创作都不是空穴来风,它们都有一定的历史事实为依据,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曾发掘出被战火焚毁的特洛伊古堡,而《西游记》的原型唐朝高僧玄奘西游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根据亚里斯多德《诗学》所载,荷马史诗《奥德赛》成诗年代大约在公元前七世纪,荷马史诗向我们展示了公元前十一世纪至公元前九世纪的迈锡尼文明,当时希腊人正处于从氏族公社到奴隶制社会的转型时期,城邦制已初具雏形。如奥德修斯的家乡伊塔卡,墨涅拉奥斯的家乡拉克得蒙就属于早期的城邦社会。将英雄奉为城邦的祖先或缔造者来崇拜,赞扬他们的壮举,为人们提供理想英雄行为的榜样和范式,是特定时期人们生存的需要,英雄们正直、勇敢,智慧、英俊等品质正是古希腊人社会理想,人生追求的反映,希腊人将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寄托在英雄身上,英雄的传说有助于加强新兴城邦的凝聚力和自豪感。

《西游记》成书于明嘉靖年间。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统治中,资本主义开始萌芽,思想文化领域出现一股新思潮——阳明心学。这股文化新思潮强调文学源于人的心灵,要求文学冲破礼教的牢笼和束缚,充分体现人的个性。程朱理学“灭人欲”的桎梏被扫荡,原有的伦理道德观念受到冲击,伴随而来的是物欲横流,世风日下的社会风气。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吴承恩让唐僧师徒怀着崇高的理想去西天取经。可以说吴承恩对社会现实有清醒的认识,他希望通过树立孙悟空,唐僧等人的英雄形象来给迷失了方向的人们树立榜样,改良社会风气,描绘出心中的理想和希望。

《奥德赛》和《西游记》两部名著都是成书于特定社会的转型历史时期,它们在书中树立的英雄形象对我们今天仍有启示。我们当今社会也正处于全球一体化,信息大爆炸的转型时期,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五光十色的西方外来文化大肆冲击。在富庶自由的社会里,人们纵情享受,有时会觉得空虚茫然,迷失了方向,文学的使命便是要高歌弘扬本民族优秀文化精神的职责,弘扬正确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在文艺宣传和文学作品中树立我们这个时代应有的英雄形象给人们提供榜样和范式。通过对东西方英雄观的比较研究,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五千年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的精髓,在面临西学东渐,乱花入眼的各种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我们文学工作者应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吸收西方优秀文化的同时,应深深地扎根立足于本土文化,把中华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生命精神融入到现代社会里发扬光大。

[1]Frye,Northrop.Anatomy of Criticism:Four essays[M].Princeton,1957.

[2]弗莱.文论三种:教人歌唱的学校[M].徐坤,刘庆荣,等译.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

[3]坎贝尔.千面英雄[M].朱坎如,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4]荷马.荷马史诗·奥德塞[M].王唤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5]吴承恩.西游记[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4.

[6]Campbell.Primitive Mythology[M].New York:Viking Press,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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