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生
桂树成林之城,刚刚过了花期,一座红瓦顶红砖墙的两层楼置身桂花丛中,四周花瓣零落满地,开始发黄泛黑,没了昔日的馥郁芬芳,好比大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太,空叹青春美丽不再,这仿佛是谁有意营造来呼应楼里人们的心境。
红楼是指挥学院的单身宿舍,住的多是英俊潇洒的年轻教官,加之指挥学院是正军级单位,在当地级别最高待遇最好,周围漂亮的姑娘都争先恐后要嫁到这里,还私下传开了一句话“想嫁不要愁,赶紧去红楼”,让红楼成了当地一个抢眼的亮点。往日这里,处处是青春的身影,时时有欢乐的笑声。可最近一段时间,楼还是那栋楼,人还是那些人,气氛却不再是原来的气氛,人们的心情就像楼外的落花那样凌乱无趣。
一早起来,红楼门口墙上多了一张红纸黑字的特殊启事,人们进进出出见了,就好像看到了一面召唤紧急集合的旗帜,纷纷围过去看个究竟:
先夫洪俊鑫有把家传征刀,刃微弯,长约一尺宽约八分,柄上刻有隶书“门闩屿洪家”五字,现只剩刀鞘不见刀,恳请知道其下落者及时告知或帮助寻回,以便尽快送回门闩屿洪家,届时定当酬谢!红楼103房白秀玲 ××年×月×日
大家多不了解征刀的来历,无不感到蹊跷,不少人忍不住窃窃私议,间或啧啧感慨,为103房的男主人洪俊鑫突遭横祸痛心,为白秀玲刚失去丈夫又丢了传家宝叹惜。
军队来自五湖四海,但不知是何缘故,指挥学院几乎每个部门都有潮汕人,多的五六个,少的一两个,而且相对集中在新来的年轻教官里,因而围观者好多讲的是潮汕话。
叮叮当当,一阵车铃响过,科文教研室教官敬晨晓骑着一辆26吋新凤凰风风火火来到门口。他是从地方大学毕业生特招来的,脑细胞有点多动症,人未下车就嚷道:匍母!出什么事?技术教研室教官李卫民和他是澄海老乡,吸着自卷的香烟,用潮汕话说:出大字报,找物件。敬晨晓凑近看了看,不假思索说:这是寻物启事,潮汕话叫做“出街招”……哦,寡妇征刀!李卫民低声呵斥他:小神经,你的臭嘴积点德,人家刚死了丈夫,不要随便乱提寡妇!敬晨晓发觉漏嘴说错话,明知李卫民又利用潮汕话谐音把他的名字倒过来恶搞,也不敢发作,只是尴尬地嘿嘿两下。
白秀玲是中文系毕业生,心理活动比普通人更为丰富,加之丈夫刚去世,十分敏感。她早上趁着没人贴出启事后,一直趴在窗边,透过窗帘的边缝观察外面的动静。敬晨晓刚才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歪打正着,让她误以为他这么熟悉情况,连刀的名字叫做寡妇征刀都清楚,很可能知道刀的下落!顿时有了要出去问问他的冲动。可就在这时,敬晨晓不知什么缘故,调转车头又出去了。她心里一时有点不是滋味,但想想,他就住在斜对门,等他回来再问吧。
这些天,白秀玲可谓是经历了人生的炼狱,其中滋味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昨天上午办完洪俊鑫的后事,下午她就在家里清理遗物。当兵的人,走南闯北简简单单,只有一些被褥、军装和鞋帽。当她拿出一床被子要重新叠好时,发现里面裹着征刀的刀鞘,可是把家里翻个底朝天,仍不见征刀,她这一吓非同小可:这是他家的传家宝,人没了,这个宝贝也丢了,真的像俗语说的,船漏偏遇顶头风啊!
洪俊鑫家在潮汕平原海边的门闩屿,小岛只有一平方公里左右,像一根当地祠堂的大门闩横插在榕江的出海口,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这把征刀,他家自明朝起世代相传,承载着门闩屿的许多壮举,死在刀下的古时倭寇和现代日军不计其数,邻里乡亲都把它当作是镇岛之宝,誉之为卫国宝刀,洪家人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本来,洪俊鑫遇难之后,白秀玲就天天以泪洗面,夜夜难以成眠。发现征刀不见,昨天夜里更把她折腾得够呛,躺在床上一直好像是刚下锅的泥鳅,不断翻来覆去,脑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
洪俊鑫家里只有父亲洪靖海和孪生哥哥洪俊垚,父亲年老有病,哥哥在门闩屿学校当老师,负责照顾父亲。原先洪俊鑫和白秀玲商量好,先办婚事,春节才回门闩屿去探亲,而且他早已写信给家里说了。她认为不能言之无信,她一个人也要如期去,当面向家公告知洪俊鑫遇难的情况,把洪俊鑫那些衣物连同征刀一起送回去,同时,尽尽做儿媳妇的责任,像潮汕姿娘那样孝敬家公,潮汕姿娘的妇道妇德举国闻名,要让老人家看到,我这个广西妹胜似潮汕姿娘,他儿子不在了,我照样是个好儿媳妇!
人是智能者,可以利用甚至吃动物植物,发明创造高科技,但死了,再厉害再伟大都不能复生,这是无法逆转的客观不可抗力。征刀却不一样,丢了还可以设法去找,有失而复得的希望。他父亲和哥哥对洪俊鑫没了,不好横加指责,对丢了征刀则大有话可说,可能会怪她不尽心尽力,也许还会怀疑她知道征刀价值连城,见利忘义,暗藏私吞!到那时,洪俊鑫死无对证,她百口难辩。她决定,不论从对丈夫、对洪家、对宝物负责,还是从维护自己的名声来说,都要把追寻征刀当作大事来抓,想尽一切办法把征刀找回来。
对于征刀究竟是怎么不见的,她琢磨了好久,想了很多:难道它是与人相随,主人没了,也跟着上天堂了?这个想法太可笑……很可能是被人借走了,或者是落在什么地方,这可怎么找啊?一直想到快天亮,无奈之下才决定出启事,用办喜事时剩下的一张红纸写下了那段话,希望知情者看到后能伸出援手。她心里也清楚,这明显带有守株待兔的色彩,并非上策高招;但一个年轻女人,主动四出寻找,会被以为不甘寂寞,招蜂引蝶,除了出启事守株待兔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做出这个决定也让白秀玲想到,其实人生有许多无法选择,要是能选择,她肯定选择他不死,选择他们仍在甜蜜的新婚之中!
桂花盛开的时候,红楼飘溢着沁人肺腑的花香,103房间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门框贴着红对联,窗户贴着红鸳鸯,墙上贴着大红囍字,床上红被红褥垫,一群军人正嘻嘻哈哈在闹洞房。新郎洪俊鑫一身新军装,胸戴红花,满面红光。新娘白秀玲穿着红丝绒套裙,曲线毕现,加上一双红高跟鞋的垫衬,显得婀娜曼妙。来宾们艳羡的目光随着她的举手顿足来回逡巡,窸窸窣窣低声议论。有人说她身材好过西施,随即有人反对,说西施是春秋时期的人,你又没有见过,说她身材好过西施纯粹是吹牛……以前我们师医院有个高高的单薄得像块铺板的护士,一级风就能吹倒,别人私下就叫她一级西施,鲁迅笔下有个豆腐西施,两条腿细长细长像圆规,这两个西施都瘦得发腥……她的身材是黄金曲线,笑容清纯甜美,应该像香港明星关之琳。又有人说,她就是她自己,无法比拟。敬晨晓站在角落里,趁着嘈杂没头没脑说:他们两个不是郎才女貌。周围的人瞪了他一下,他不慌不忙说:是典型的俊男美女,以前说郎才女貌,那是一些虚伪男人的矫情说法,目的是要掩饰美化自己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真相,实际上就是现在说的野兽与美女,他们真正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连名字都是佳偶天成,洪对白,俊对秀,尤其鑫对玲,一个多金,一个美玉,那是红白相配、金玉良缘!说着,嘴巴嗦了一下,不让口水流下来。李卫民恰好站在他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便揶揄道:喂,你已经垂涎欲滴了,我们潮汕话说“别人老婆,只能站酸腿看肚饿”,再好也不关你事,有本事自己去找一个,就不用流口水了!
敬晨晓和李卫民虽然轻声细语,但屋里才十多平米,白秀玲还是依稀听到了,对敬晨晓的话颇为受用,便趁着给人倒茶的机会用余光瞟了他一下,对他有了个粗略的印象:两片嘴皮子薄薄的,是个能说会道的料。
军队要求严格,婚礼从简从俭,他们不办酒席请客,只备了些喜糖、花生、瓜子、水果、香烟和茶水招待来宾。双方的领导、战友、同事和朋友来了,新郎新娘就敬上一杯香茶,让大家坐下来边喝边吃,会抽烟的边抽,大家作揖打拱说点喜庆吉祥的贺词,绝对绿色环保。那些领导或者有点年纪的人,一般打个转,尽到礼数就走了。只有年轻的关系铁的人才待久点,开点半荤半素的玩笑,但尺寸不会太大。
听李卫民讥嘲敬晨晓流口水,在场的人大多抿着嘴巴闷笑。宣传处干事申强捏着嗓子说:光流口水不解馋,整点别的吧!李卫民趁机借题发挥,继续调侃道:癞蛤蟆就是蟾蜍,敬晨晓流的口水那是雪蛤,既充饥又消渴,怎么不解馋?敬晨晓期期艾艾,暗自寻找对策,咿咿嗯嗯了一会儿说:今天新郎新娘才是主角,要解馋的是他们,我提议,让新郎新娘来个精彩的美妙一刻,给我们表演一下简单的相互解馋!申强问道:咬苹果?敬晨晓神秘说:比咬苹果更解馋。申强又问道:那是什么?话音未落,李卫民就利用潮汕话的谐音,故意把敬晨晓倒过来说:小神经,你就吹吧,不是咬苹果,还能是什么?敬晨晓见名字被他恶搞,便以牙还牙:你危民,祸国殃民,就是让他们吃你说的雪蛤啊!李卫民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他:怎么搞?敬晨晓嘻骂道:你结了婚,孩子那么大了,没搞过?还要问我,嘁!因他用了孩子和搞字,以为他小神经,脑细胞多动症,思维乱跳跃,下面要说那种事,李卫民赶紧制止他:别往下说了!敬晨晓见已达到预期效果,暗自好笑,嘲讽说:咦,真扯淡,是深情一吻,以为是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唉了一声,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这么闹来闹去,大概十点来钟,也就各自散去,给一对新人留下洞房必有科目的时空。
一对新人是十足的传统派,尤其洪俊鑫,一直坚持新婚才洞房,洞房才新婚。他们相识相知相爱近一年,即使热恋峰期,有几次已经烈火熊熊燃烧,白秀玲忸忸怩怩暗示了类似洞房和新婚的意思,他都没有动过要彩排的念头。现在洞房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对于接下来该干什么都心知肚明,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情急之下,他莫名其妙原地转起圈来。这一转,快速加剧了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好奇和恐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看过公鸡向母鸡转圈求欢的镜头,觉得人生珍贵的第一次可不能像动物那样直奔主题,应该搞点浪漫气氛铺陈过度,终于率先打破沉默说:我们来学学过去文人雅士的游戏,我出上联你对下联,或者我出题目你作对,你对得好作得精彩,我通过了就……就来……睡觉,你要选哪一样?他以前在书上看过诸如《苏小妹三难新郎》之类的故事,从没想到她在新婚之夜会使这一招,当然知道她是想增添情趣激发兴致,他嘟嘟哝哝说:你知道,我是射击教官,军区特等射手,全军步枪、冲锋枪、轻机枪射击冠军,强项是操枪打炮,吟诗作对没干过,照你这么个整法,今晚这洞房入不了啦,我还是趁早去办公室睡吧!她以为他在耍以退为进战术,不想轻易放过:人家都说你在战场上英勇善战,还立过战功,对对子又不是冲锋陷阵,居然畏缩不前想当逃兵?她沉吟片刻,笑笑说:这样吧,重新改一下,你说出三个有关新婚的对子,能把我逗笑就算通过了。见她已降低了条件,他不好意思再推托,便开动脑筋冥思苦想,将以前知道的对子筛选一遍,找出几个排排队,斟酌一番说:那就先来一个,“姑娘惴惴思揭盖,汉子兴兴上床来”。她说:太直白了,没什么内涵,重来!他说:这讲的就是新婚的情景呀,过去不都是揭了头盖就……就睡觉嘛?干脆我再说两个,你一起评吧,第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泥沉水清;师公压师母,师母压床床压地,地动山摇!”这个是顶针对,对得很工整,但他刚说完,她马上说:都师公师母了,怎么还是新婚?他反应很快,随口就说:就不允许有年轻的吗?你看,我当教官,是那些学员的师公,他们要叫你师母,我们今天结婚,不是新婚,难道是旧婚、重婚、复婚、二婚?一下把她呛得目瞪口呆,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你平时说话简明扼要,从不啰嗦,想不到今天的嘴巴好像是抽水机,一开口就哗啦啦出来这么多话,说下一个吧!他带着得意的口吻说:第二个更精彩,六十年代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福建有对要结婚的民兵双双上了前线,当地县武装部部长就让他们火线结婚,说战备要搞婚也要结,这是以具体行动贯彻落实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教导嘛,部长还结合当时前线的气氛和任务,给他们写了副喜联“男英雄单枪匹马直插台湾海峡,女豪杰两面夹攻活捉蒋光头”,横批是“团结战斗”。他说完现出期待好评的神情,她却很不客气说:一听就知道是当兵编的,下联比上联少了一个字,一脚长一脚短,是个跛子对,还有没有别的?他抓耳挠腮一阵子,勉为其难说:我肚里只剩下唯一的存货了,是“姑娘惴惴思揭盖,汉子兴兴上床来”的续篇,那男的洞房过后,触景生情,趁兴慨叹道“新人新床新被褥”,那女的马上结合自身体会对上“好痛好痒好舒服”!她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嘻的一下笑出声来。他见状,激动说:你笑了,过关!而且突发灵感,决定用军语“实战操练”来开场,但太紧张了,说出口却变成了简化版:实操吧!这话说得准确而坚定,她备感羞涩,娇嗔道:不要硬来!但由于激动,说“不”和“要”字之后有了拖腔和停顿,结果变成“不,要,硬来!”他听了深受鼓舞,应声答道:我已做好充分准备,早就达到了最佳状态……事毕,她忍着疼痛幽幽说:你最后讲的对子是骗人的鬼话,我现在只有好痛,根本没什么好痒好舒服!
话虽这么说,到了第二天晚上,白秀玲还是很积极配合洪俊鑫顺利完成夜间科目的每个环节。第三天以后逐渐尝到了的甜头,双方协商决定,把搞夜间科目改称为做幸福功课。那时他们还没有电视,每晚却像《新闻联播》,定点准时展开夜间科目。第七天晚上,经过充分磨合,他们好像新司机刚学会驾驶技术老手痒痒想开车,天一抹黑就熄灯缠绵。幸福功课做到紧要关头,突然传来叫声:洪教官,有紧急任务!是训练部参谋杨伟在门口大喊。军令如山,不容丝毫怠慢,他随声直起身来应道:是!杨伟又说:院首长命令,你和我九点半前到值班室报到,按轻装要求带好个人的装具用品!他这时人已下了床,便就地立正,朗声应道:是,保证准时到达!
当时边境偶尔还有零星战事,时不时会抽调军事教官带学员去参战代训,他去过几次,都立了功,有经验了,以为可能还是这档事,那么这一去至少也得两三周时间。这就意味着要相当长时间不能和心爱的妻子在一起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十分留恋不舍。他看看手表,距离接受任务还有近一个钟,立即决定将未竟的幸福功课进行到底。当他要再俯下身时,鼻子一阵发痒,打了一记响亮的哈湫!白秀玲估计是和杨伟说话的工夫着了凉,便用手拦住他:你感冒了。见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又关切说:赶紧吃点药!他涎着脸说:不是有验方嘛,非得要吃药?她疑惑猜道:是可乐煲姜,食疗吗?他说:不,是语疗和体疗!她虽然明白他指的是她以前讲过的聊情话和肢体互撩,使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奇招,但觉得让丈夫“带病上岗”不是个好妻子,就正告他:不行,万一加重感冒落下病根,那就会舒服一阵子后悔一辈子!他嘭嘭拍响结实的胸脯说:没事,军人是特殊材料造就的,活动一下流身汗,很快就好了!他趴下后在她耳边喃喃道:以前我就说过,嫁给军人不像平常百姓,要有吃苦受累的思想准备,你看,我们结婚才一星期,命令一下,我就得去执行任务了,这就像我们家乡喝功夫茶,刚品出味道就要停下来,我们得好好喝了这一杯!她觉得男子汉不能因沉于缠绵误了事业,便劝他:来日方长,今后有你喝的时候,不要争这一次半次的。他说:人生许多事情是不必推来等去的。
结婚七天,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双方万般眷恋千种不舍,白秀玲心里对这匆忙离别也感到惋惜和无奈,但不好说出,而且知道洪俊鑫去执行任务是军事秘密,不便打听过问,只好情深意切叮嘱他: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特别是要注意安全,一旦完成任务要及时打个电话回来!
洪俊鑫一一应下,心向神往地说:我的射击技术一流,希望我这……这事也是一流,能一发命中靶心,生下个大胖小子,给我们家传承香火。白秀玲接过话茬说:你那么自信,肯定就会生个大胖小子?这种事情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中有很多偶然性,生男生女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我给你说过好几遍了,生个女儿也挺好,长大了更会孝顺父母!洪俊鑫说:这个问题得听我的,你要积极配合,和我一起共同努力,百分之百不打折扣地实现我的理想目标,上次说好了,到时候,你教他文化,我教他武术和军事知识,长大了参军,和我一起保家卫国。
对于洪俊鑫描绘的美好愿景,白秀玲觉得为时尚远,而且充满许多不确定因素,不好正面回应,就采取了迂回战术,故意绕开他的话题,鼓励他安心去执行任务,尽快平安回来。
洪俊鑫默默祈祷今天这个回合能如愿撒下革命种子,等他完成任务回来就有喜讯!然后,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离开了漂亮的新婚妻子,意气风发跑步去接受任务。
白秀玲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心里顿时空落落,热切期盼他早点凯旋归来。
新婚美好的一幕幕,虽然已经逝去,但白秀玲只为洪俊鑫逝去悲痛,从不因嫁给他后悔。每忆起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言一行,哪怕有些笨拙有些出乎意料,她都备感幸福,越是深情思念,越加坚定了对他的爱。她想,真的有来生依然还要选择他,因此也倍增了她要找回征刀的决心。
接连几天,她周而复始透过窗帘缝隙耐心观察,周而复始彷徨等待,周而复始盼望奇迹出现,周而复始热切谛听喜讯传来,这也是周而复始的折磨煎熬!她坐立不安,中间偶尔去校园里走走,空气仍有桂花的余香,她吸进去却感觉是勾起伤心的怪味,路上遇到的人明显有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的神色,大多不约而同说:嗯,出来走走,还好吧?她没走多久就感到浑身困乏,了无情趣。
这天她实在难以支撑了,便改用新的方式,烧了水提到公共卫生间去洗澡,想让热水刺激皮下神经,提提精气神。
红楼是桂系军阀办陆军小学时建的办公楼,我军接管后一直在沿用,八十年代建了新办公楼才腾出来。前两年,指挥学院改革扩招,从野战部队的军政尖子、战斗骨干和地方大学毕业生中特招了一批新教官,住房骤时紧张起来,便把红楼改成单身教官宿舍。因为红楼是砖木结构,没法大改造,只是为了兼顾有家属来队的需要,将原有卫生间隔成一格一格,安了水龙头兼做洗澡房,男女通用,谁进去就关上门,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白秀玲在一个格子间洗着洗着,突然四肢发软,眼前一黑就晕倒过去,同时发出一记沉闷的呻吟。
敬晨晓因为闹肚子没上班,正在旁边一个格子间“蹲点”,突由其来的怪响,着实让他猝不及防,吓得提起裤子就跑出来,战战兢兢上前去敲门:是谁啊,怎么啦?连问几次,总不见回应,他心里不禁发毛,正想要开门进去,却见门上搭着的是女人的衣服,马上像触了电那样弹开来,暗自嘀嘟道:勿耍,勿耍,要是让人撞到了,误以为我是偷窥,可就麻烦了;再说,万一里面的人翻脸,说我调戏她,也不好对付!他一边想一边系好裤子,拔腿跑去挨家挨户找人来帮忙。当时正是下午上班时间,房间都没人。那个年代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别说是普及手机,就连电话整座红楼都没有一部,想借助通信工具对外求援根本不可能,如果跑去办公室叫人,来回得半个钟头左右,况且他正患着病,很可能跑到半路就拉在裤里了。他不得已又跑回卫生间去敲门喊话,见依然没有反应,心里更加惊慌起来,害怕拖延下去会出人命,便大喊一声“我是救人的”给自己壮壮胆,然后憋足力气飞起一脚,嘣的一声把格子间的门踢开。只见白秀玲赤条条湿淋淋趴在铁桶上,肌肤白净净水灵灵,煞是勾魂摄魄。他是货真价实的正宗处男,从未如此真切看过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胴体,顿时傻了眼,心跳怦怦急剧加快,耳边嗡嗡作响,脑里一片混沌。只消片刻,马上清醒过来,警告自己不要乱了分寸,鼓起勇气,蹑手蹑脚上前把她扶好坐正,使出来到部队学的急救知识,用力掐她的人中掐她的合谷。
不一会儿,白秀玲缓过劲来,哼了一声透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看清跟前站着敬晨晓,强烈的条件反射骤然而起,急忙抓起毛巾捂住胸部,惊慌叫道:你你你怎么进来,干干干什么?说完警惕地东张西望,低头看看自己周身上下,狼狈挣扎着要起来,没想脚下站不稳,一屁股坐进了铁桶,手脚花枝乱颤。敬晨晓结结巴巴辩解道:我我我没干什么,我是正经人,我……是救人的!并上去抱她起来。他因为拉了稀,有气无力,反复几次才告成功。白秀玲估计是最近少吃少喝,加上悲伤劳累过度,导致虚脱,身体难以自控,像条豆腐鱼软不拉塌地贴到他身上来,两个乳房顶得他不寒而栗。刚刚扶她站稳,过道就传来了咚咚有人回来的脚步声,他顺手给她关上门,急忙转身小跑逃离卫生间。人回到宿舍了,对刚才救助白秀玲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万万没想到自己是这样第一次与赤身露体的女人亲密接触的。他庆幸整个过程没有被人撞到,不至于传出什么绯闻来。
白秀玲迅速把澡洗完,穿戴整齐出来,晃晃悠悠往回走,到门口正掏钥匙要开门时,没曾想提着的铁桶没抓牢,哐一声掉到了地上,楼道里的人随即循声投来诧异的目光,弄得她紧张兮兮,以为别人刚才看到了卫生间的事。
红楼设计得比较特别,可能是为了防止互相干扰,也避免穿堂风影响居住舒适和身体健康,楼道两边房子的门都是错开的,哪个房间都不能直接看到对面房间的情况。
敬晨晓住在白秀玲的斜对面,听到响声产生条件反射,马上扑到门口探头观望。白秀玲刚好转过头来看到了,马上冒出前几天来不及问的事,就想搭讪一下,顺便问问他为什么知道征刀的名字,是不是知道征刀的下落?可他一下子就缩回去关上了门,根本没她开口的机会,令她怅然不知所措。
其实,敬晨晓人不复杂,心地善良,遇事能为别人着想。那天他看了启事调头走了,是想去办公室看看自己有没有借了征刀忘记还了;现在缩回去,是想起刚才白秀玲没穿衣服去掐去抱的情景,怕万一话赶话又提起来,双方都难为情。他退到床上坐下,抚抚胸口定定神,谁知脑细胞又来了多动症,纷繁的情景和思维的碎片不停搅拌起来,光怪陆离,无序变幻:她赤身露体晕倒,是难得一遇的事,为何会这么凑巧被我碰上了?难道是前两天随口说了“寡妇征刀”的话,触犯了何方神明,故意给我找点麻烦……或许是命中注定我要为她找那把征刀……也可能是我跟她另有机缘,会发生什么故事?他对最后这个意象十分紧张,随即联想到在大学读过小说《早春二月》的情节,小声自语道:我们潮汕人很忌讳寡妇,我堂堂的大学毕业生,军校教官,怎么用去当萧涧秋?随后又想:她相貌漂亮,身材很好,尤其是那小蛮腰特别的迷人,要不是二手货,做老婆肯定相当带劲……她结婚只一星期,被用的不多,这二手货还很新,大概相当于大半个处女吧。继而又觉得,她丈夫是自己的老乡加战友,我这么胡思乱想,实在太不像话!我应该多想怎样为他们做点好事才对啊!最后他决定,要极尽所能帮她弄刀。
白秀玲并不了解对门这边的情况,但不知是不是所谓第六神经感应的缘故,整晚也像敬晨晓那样信马神思,思维活动路径居然也相差无几。她回顾了白天发生的一切,心生狐疑:我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来救我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那天贴出启事,他就知道那把刀叫做寡妇征刀,是不是他暗中做了什么功课,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抑或是另有什么机缘?他是迄今第二个碰过她胴体的男人,也是丈夫去世后第一个近距离接触她的男人,感受颇深,尽管当时迷迷糊糊,但现在仍能依稀记得他抱她,特别是碰到乳房那瞬间的感觉,就像点到了痒穴弹动了麻筋。转而又忆及以前和洪俊鑫语疗体疗的感受,满脑都是无序跳跃的意象,她思念丈夫之情犹如不尽长江滚滚来:我和洪俊鑫是经过长时间恋爱才结婚的,感情真诚执著……
屋里依然是结婚时的布置,但洪俊鑫扎着黑纱的遗像挂在书桌上方的墙上,下边是骨灰盒,前面放着空空如也的刀鞘,与那些红囍字红鸳鸯红被褥形成鲜明对照,显得很不协调。白秀玲一看到就心酸,涌起滚滚悲情愁绪。她苦苦猜想,这把刀为何如此古怪,难道是附有神秘的魔力?她不时拿起刀鞘,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寄托对洪俊鑫不尽的哀思,每次都仿佛又听到他在向她叙说刀的来历。
征刀至今已在洪俊鑫家传承了好几百年,刀柄和刀鞘都镶嵌着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宝石,尤为珍贵的是,它曾经在保家卫国中立下赫赫战功,谱写了感人至深的英雄赞歌,它的来历令人荡气回肠。
据门闩屿志和洪氏族谱记载,明朝年间,日本倭寇频仍犯边。有一年深秋的一个上午,一撮倭寇趁着大雾突然杀至扼守榕江出海口的门闩屿,奸淫掳掠,血洗乡里,占屿为巢。世居屿上的洪氏通族男丁全被杀害,所有女眷不分长幼都被留下来淫用。
族长洪定雄的妻子申清莲——即洪俊鑫上溯二十八代的祖奶奶,那天一早带着十岁的儿子到对岸龟山寺求神拜佛,侥幸躲过一劫。申清莲拉起儿子跑回了渔湖半岛娘家,向父亲和哥哥哭诉求援。申家是渔湖半岛的望族,世代传习揭阳特有的南枝拳,后人不论男女从小练武,个个能征善战。几天后,风高月黑之时,她和哥哥召集申家满族的子弟兵高手,进军门闩屿报仇雪恨。临行前,父亲将一把刀交给她,语重心长说:这是盛唐时期传下来的征刀,已在杀敌保家中屡立奇功,每次战斗只要带上它,就犹有神助,总能大获全胜,既然你要回去报仇,我就把它送给你,愿它能助你旗开得胜,得偿心愿!
申清莲摸进村后,恰巧倭酋正在村口一个人家奸淫一名少女,一边动作一边伊里哇啦乱叫,脸上露着得意的淫笑。少女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倭酋恶狠狠地在她身上乱揪乱抓,企图激醒她。申清莲一看,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怒不可遏,出其不意飞跃上前,手起刀落,直插倭酋的后心窝,倭酋挣扎了几下就到地狱向他祖宗报到去了。接着,她带领族里高手奋勇追杀,全歼了侵占门闩屿的倭寇,把尸首通通扔到岛旮旯一个坑里,先撒上狗屎猪粪牛尿,再用乱石杂土埋了,以示蔑视唾弃,赌咒这些禽兽不如的侵略者转世当回原来的畜生。从此之后,英雄和武器便被合为一体,称之为寡妇征刀。申清莲还结合此战的经验,创立了一套独门刀法,开始被叫做寡妇刀法,后来渐渐改称为洪家刀法,经久广泛传颂,威播四方。
到了八年抗战期间,征刀及其刀法传到了洪俊鑫的奶奶,奶奶用它手刃了出卖他爷爷的汉奸和杀害他爷爷的日寇军曹,寡妇征刀的威名更加显赫。征刀一代一代传下来,洪家却随之衍生了一个怪象:每隔一代就会有一个寡妇。到了洪俊鑫的妈妈则是青年早逝,让他父亲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对于这个怪象,周围的人都感到迷茫惊诧,洪家人也十分疑惑不解。
寡妇征刀,让洪家骄傲自豪,也演绎成门闩屿一个神秘的传说。洪氏后人都牢记家训,立志将这份特殊的荣耀永远发扬光大。
洪俊鑫入伍前夕,父亲把不轻易示人的征刀拿出来给他做参军礼物,再次郑重其事向他讲叙了征刀的来历,要他传承先辈的英雄气概,到了部队奋勇立功,为传家宝增光添彩。
在热恋期间,洪俊鑫就让白秀玲看了征刀,向她讲叙了它的显赫来历。当时她正爱得晕晕乎乎,记得不是很清楚。到了结婚前摆布新家具时,因要收拾房间,他再次拿出征刀来,边讲边给她表演刀法,说一定要子孙都熟记征刀的来历,熟练洪家刀法。这一次,她清楚记住了征刀的光荣历史,但隐隐约约觉得寡妇两字兆头不好,以后从不随便提起。
现在洪家的怪象又重现了,白秀玲成了新的一个隔代寡妇!可她毕竟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并没有把洪俊鑫遇难的事和寡妇征刀联系起来,归咎于征刀作祟,也没有认真想过失去丈夫之后的角色客观归属,尚未形成主观的寡妇定位意识。得知噩耗以来,她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她莫名其妙地咒骂科学技术,认为许多重大发明都给人类带来了灾难,就是因为有飞机这样的高危产品洪俊鑫才丢了性命。当然,她思考最多的还是,采取什么方式来表达对洪俊鑫的怀念,借助何种载体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在这种状态下,回顾寡妇征刀的来历,对她有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励,她觉得洪俊鑫二十八代的祖奶奶申清莲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全族被杀了那么多的人,她都没有怨天尤人胆怯后退,照样奋勇杀敌报仇雪恨,应该向她老人家学习,振作起来,与其老这么陷于不尽的悲哀,倒不如发挥自己学中文的特长,给洪俊鑫作篇传记,把他和征刀有关的故事写下来,留给亲人们一份念想,让洪家后人将来能从中了解自己的先辈。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告慰洪俊鑫在天之灵最好的实际行动。
因涉及到后人,白秀玲又下意识摸摸自己依然扁平的肚子,那手好像一下就触动了特殊的闸门,让她心头涌起了另一番愁绪:俊鑫啊,要是能像你说的一发命中,给你生个大胖小子,让洪家有后,那该多好啊!她对着骨灰盒虔诚默念,祈愿他保佑他播下的种子快快发芽!她由他的种子想到了有孩子的征兆,想到有孩子的前期活动,特别是出发前的幸福功课以及他对她说的话,进而又转入对他去执行任务后点点滴滴的回忆。
真的是世事难料,洪俊鑫出发前那一次竟成了他另一种神枪手的终结,那次话别也成了两人的永诀!
洪俊鑫一去悠悠,那时没有手机,不能随时通话或者来回发短信,白秀玲根本不知道他在外的任何消息。等到第六天的下午,他把电话打到她办公室,说他已顺利圆满完成任务,军区作训部正在为他请功,他翌日星期天将从广州乘坐下午三点半的航班回来,大约五点半可以到家。
白秀玲接了电话好一阵激动,脸都绯红了,脑里首先浮现的念头是小别胜新婚!因为学中文想象力丰富,接着又联想到入洞房的情景,浑身充满了做新娘的感觉,耳边响起了他那晚临走说的那些关于孩子的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两腮热辣辣发烫,超前露出了准备当母亲的幸福微笑,心绪犹如过山车呼啸翻转:为什么人要结婚,两个人睡了觉就会有孩子……那东西真神奇,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肚子一天天变大,差不多十个月就变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儿来,更奇的是这变出来的人儿还长得很像那两个人,继承了他们的智商情商,对他们格外亲近……现代科学技术前所未有的发达,却没有一门可以与人的生理机能相媲美……想着,想着,忽然间耳旁仿佛有个孩子奶声奶气说:妈妈我要玩枪枪,我要跟爸爸一起当解放军!脑里同步浮现起一个多次臆想过的活泼小男孩,边牙牙学语,边可爱地舞动稚嫩的小手。她乐颠颠地找出一把木头玩具枪来,美滋滋地端看,那是她看着洪俊鑫做的。
敲定关系准备结婚时,洪俊鑫托人在桂北山里买了一车木料,请学过木匠的李卫民,利用晚饭后和周末休息时间帮他一起打家具,做一张大床、一个大立柜、一张书桌、一张饭桌、六把折叠椅和两个装棉被的箱子。白秀玲不时过来看看,帮着烧水递茶,配合得十分默契,很好扮演了女主人的角色。李卫民用潮汕话悄悄对他说:就我所知,潮汕人找外地人大多都不怎么样,想不到你找的这个广西妹还真不错,确实是个做夫妻过日子的人,你小子真有两下子!洪俊鑫嘿嘿傻笑: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纯属赶巧碰上,只能算是运气好,傻人有傻福,潮汕话叫做“堵着正切要”(赶巧碰上最重要)!
快完工时,洪俊鑫见有块比巴掌稍大的木料,便灵机一动,拿来做一把玩具手枪。他仿照64式手枪锯出粗胚,再用凿刀精雕细刻,用砂布反复打磨,做得很精致,上了黑漆几乎能以假乱真。
见洪俊鑫出手不凡技艺精湛,做出来的东西款式新颖质量上乘,白秀玲暗自高兴,搬家具进房里摆布时,私下夸奖他:你比木匠还专业,打的这些家具都好过商店卖的!过一会儿,意犹未尽说:我们家十万大山到处是好木头,以后找个时间,你跟我回去一趟,帮我家也打一套,留给我弟弟结婚用。洪俊鑫笑笑说:你真敢想,还没有嫁给我,就算计着要一个正连即将提副营的教官给你家打短工,有没有工钱,还是想白白的奴役剥削?她抬手装作要打他,说:亏你说得出口,我父母生我养我,供我念到大学,当了政府干部,就给你做老婆,如果他们向你要彩礼,按他们的投入来计算,那该是多少钱啊,你居然还惦记着要工钱?
被抢白了一番,洪俊鑫自知这样打嘴仗胜数不多,便改变了策略:好好好,你是墨索里尼永远有理,我老乡申强说“讲情要花钱,讲钱会伤情”,我们不花钱也不伤情,我送个礼物给你儿子!顺手操出那把木头手枪递给她。白秀玲嗔怪道:我的儿子不也是你的儿子,难道会是别人的吗?话一出口便觉得这么说不好,连连啐了几下:呸呸呸,大吉利是!她想了想又调转话头取笑他:你也够可以的,还没结婚就想到是生儿子。洪俊鑫一本正经说:我看过一本书,上面写到,生男生女,跟夫妻的精神状态尤其是心理暗示很有关系,第六感觉一直在告诉我,我是生儿子的,而且已经好几次梦见我们儿子了,他综合了我们的优点,长得很可爱,所以我提前给他做了这把枪,等他出生时送给他做见面礼,从小培养他崇文尚武,将来长大和我一起当解放军,现在把这枪交给你,你每天都看一看,想着生儿子!她一听,嘴巴也像自己说过的像抽水机,哗啦啦出来一通话:据说,你们潮汕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不生儿子誓不休……其实,生女儿更有福气,长大了更会关心孝敬父母……那些有关生男育女的书,大多是编来骗人掏腰包的,你不要太相信,如果真的像书上所说,那全天下谁想生男孩就生男孩了,还会有那么多的超生游击队……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男生女很难事先预想的!他依然振振有词:我是专门教人打枪打炮的,打活动靶时要有提前量,我这是给你预设了提前量!
白秀玲说他好坏,居然把她当成活动靶?洪俊鑫做了个调皮动作说:是,我要打靶了!她露出随时准备献身的神情,含情脉脉回应他:人是你的,你要打就打呗!当然也就说说而已,他坚决固守自定的“新婚才洞房,洞房才新婚”这一基本底线,最终还是没有把尚在布置中的洞房提前做了靶场。不过,他却乘势提议,今后就用“打靶”作为他们进行夜间科目的暗号。白秀玲不同意:前几天已经说定了,你怎么又要提这个问题。他拍拍脑袋说:哦,忘了,应该是冲茶。她作出生气的样子:你存心要捣乱是不是?不能再提这个!他报以幡然醒悟的怪脸:是是是,不能做茶壶,要做牙刷,要讲漱口,对吧?
茶壶、牙刷和冲茶、漱口,这些他们秘而不宣的悄悄话,让白秀玲受到了奇妙的暗示,每个细胞都洋溢着兴奋之情,整晚总在回味那历历在目的新婚七天乐,尤其洪俊鑫说过要争取成为另一种战场的神枪手!她就设想,他回到家将如何打暗号急于要做幸福功课,会不会还是把漱口说成是冲茶或者打靶?按道理应该不会,部队经常搞传口令训练,怎能把这几个简单的词汇搞混了呢?
转天,白秀玲起了个大早,抓紧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地板拖了又拖,门窗擦了又擦,床铺衣柜书橱以及桌椅板凳抹了又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搞得干干净净,使洞房焕发出清爽宜人的生气。下午,她去学院东门外的市场买了好多洪俊鑫爱吃的鱼肉菜,做了丰盛的晚餐在家等着,想让洪俊鑫进门就能感受到家的温馨老婆的可爱,尽快进入丈夫角色,充分履行男人的职责。
左等右等,早过了昨天预告的到家时间,洪俊鑫还没有回来。白秀玲开始认为,民航不准点很正常,准点才是不正常,就没去多想。过了晚上九点,她实在坐不住了,就跑到杨伟家去打听。杨伟的妻子说,杨伟明天才回来,可能是一起走吧?她忽地生疑:说好今天回来的,怎么会变卦?按他的性格,要是行程有变,肯定会设法告诉我,他也不可能到别的地方去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想到坏处,她头皮就发麻,惊悚一波紧接一波。
白秀玲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学院政治部副主任陈根生、训练部副部长文胜虎和外号叫做咸蒜头的干部处长结伴来到她家,个个表情怪怪,似乎满腹心事,但不轻易泄露。听了咸蒜头的介绍,她知道了他们的分量,心里就直打鼓,虽说正式入住红楼的时间还不久,可是前后进进出出已经差不多一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为什么这些人今天会突然来到这里?她联想到洪俊鑫迟迟没回来的怪事,脑里嗡的一声就炸了:啊,不好,出事了!她一时非常矛盾,既急着想知道情况,又怕他们带来的是坏消息,嘴巴张了好几回都不敢往下问。
思想政治工作是部队的拿手好戏,来的这几位经验尤其丰富,个个堪称是掌心长胡子——老手。他们先是跟白秀玲绕圈子打哈哈,问些上班有多远、工作忙不忙、单位福利怎么样这类有相无干的事,放松她的心理。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才由陈根生渐渐介入正题:小白啊,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以前我多次听洪教官讲起你,他们技术教研室好多人也老在夸你,说你是大学生,文化高有修养,聪明贤惠,通情达理,在区政府干得很出息,经常受表扬奖励。总之,一个劲捡好话给她说。另外两人在旁边频频附和,陈根生有停顿的地方,他们马上说是是是,或者说对对对,或者说确实是这样,或者说我们也听讲了。前奏序曲搞得相当充分到位了,陈根生又说:我们今天来了想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要稳住。讲到这里,陈根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世上有谁惨遭悲剧能稳得住?如果无动于衷若无其事,那肯定是些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家伙!但他确实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只能勉为其难这么说。旁边另外两人比他更紧张,手心几乎捏出了汗来。
白秀玲越听越感到大事不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但她还是本能地心存侥幸,期望事态不会太严重。她的脸迅速发青变白,脑里一锅浆糊,趁着陈根生说话的间隙,凄戚问道:陈主任究竟是什么事?她的声音是那么撕心裂肺,在场的人都不由发了冷颤,忍不住涌出泪来。刹那间,她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泪也跟着哗哗往下流。
陈根生想,事情早晚都得告诉她,长痛不如短痛,就强忍住悲痛,变了腔调跟她说了洪俊鑫不幸罹难的情况。
洪俊鑫确实是像他电话中说的一样,上了下午三点半的航班。飞机四点一刻飞临本市郊区上空,在毫无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坠到了石山上,瞬间机毁人亡,机上人员无一生还。处置事故指挥部刚刚电话通知学院,要求协助安抚罹难人员家属,第二天派人护送家属到坠机现场辨认遗体。
噩耗,让白秀玲顿时觉得人生被斩断了,地球不转了,一下就瘫倒在地,头碰到地板嘭的一声!
幸好这几位来之前,已先碰过头,分析了白秀玲可能出现的反应,研定了具体的应对方案,让学院门诊部派了救护车和两名医生两名护士,悄悄在红楼侧旁待命,以应不测。咸蒜头一见她晕倒,就慌慌张张出来喊医护人员,他们立刻带着担架和急救箱冲进来。
白秀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学院门诊部的急救室,手里竟然还拿着那把玩具手枪,周围站着学院卫生处的女助理员杨慧敏和隔壁邻居的几位姐妹。她回想起陈根生告知的噩耗,这才呜呜哭出来。面对这个新婚又新寡的可怜人的哀号,在场的人纷纷跟着抹泪哽咽。白秀玲轻轻摸了摸玩具手枪,悲从中来:洪俊鑫飘然逝去,他所憧憬的未来家庭美景将随之化为泡影,给孩子的玩具也成了遗物!她越哭越发凄惨。
第二天起来,学院派了杨慧敏和申强等人陪着白秀玲,坐上学院的专车赶往坠机现场。杨慧敏负责照顾白秀玲,申强因是新闻干事,又跟洪俊鑫是老乡很熟悉,负责帮助辨认并拍些现场照片。
按理说,这么大一件事,应该通知洪俊鑫家里来人,可他家远在数千里外的门闩屿,根本赶不及,而他父亲年老多病,怕是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他的孪生哥哥洪俊垚必须在家侍候。学院和白秀玲商量好,过后再派人陪她去门闩屿面告。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山民,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弟弟妹妹少不经事,来了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增添她的额外负担,也暂时不告知,一切悲痛和后事只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想到在重大关键时刻,竟没有一个至亲之人能来帮手,她更添了一层伤感,但不敢向任何人哭诉,也不知道应该向谁抱怨。
一行人来到坠机现场,那情形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在大约几平方公里的山坡,怪异嶙峋的石头上、参差错落的树丫梢和各式各样的庄稼地里,都有飞机的残骸和人的肢体、内脏,散发着血腥和烧焦的混合怪味,解放军、武警和消防部队的指战员正忙着捡拾归拢,周边站满了闻讯赶来的群众,人山人海,却没有躁动喧哗,显得肃穆而萧杀。
洪俊鑫的遗体被放在一张塑料布上,幸好总体比较完整,他在领章、上衣和裤子事先印有表格的地方又都按规定填写了单位、姓名、血型等内容,比普通乘客好辨认。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样子,白秀玲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扑到他身上已经欲哭无泪,纯粹是干嚎:你不是说要生个儿子,还要他长大跟你一起当解放军吗……?她一次又一次的昏厥过去。
接下来,白秀玲忙着操办洪俊鑫的告别仪式。那天正是到了民俗说的头七,学院从警通连挑了八个高大威猛的战士当礼兵,穿着笔挺的礼服戴着洁白的手套护守在洪俊鑫遗体的两旁。学院和白秀玲所在区的有关领导以及双方的战友同事来了很多人,把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挤得满满的,陈根生主持仪式,文胜虎致悼辞,极尽身后风光。其间有一点让白秀玲出乎意外,悼词说洪俊鑫是副营职教官,摆布家具那天洪俊鑫说即将提副营,估计是事先已得知消息。
申强告诉她,这个事是陈根生副主任帮了大忙。他看到干部处送来的悼词上写洪俊鑫的职务是正连,便亲自去过问。咸蒜头说,虽然提拔的命令是在洪俊鑫去执行任务期间打印好了,但来不及宣布……我有个老乡,“五一”前提了市劳动局副局长,准备节后宣布任命,可他“五一”突发脑溢血死了,组织上还是按科长给他盖棺定论,我们是参照地方的做法来处理的。陈根生骂了一句“他妈的”说,我们按军队的规定办,任职时间以训练部研究通过的日期为准,训练部决定他提副营职时他正在执行任务,任命应该生效,时间再短待遇也要兑现。后来又骂了一句“他妈的”,说咸蒜头连这点好事都不会办,这种顺水人情都不会做,是教条主义,拉四方屎!
对申强能及时提供情况,白秀玲很感激,并且发现他这个新闻干事当得很称职,是名副其实的消息灵通人士。她也很感激组织对洪俊鑫的厚待,但又觉得洪俊鑫虽荣犹哀,人死万事空,身后风光怎能抵上宝贵的生命?假如可以换的话,我宁可不要这个副营和好评,换回他好好地活着!礼兵抬着灵柩去火化时,眼见亲爱的人就要化为青烟从烟囱升向天堂,剩下一捧骨灰和自己相伴,她心如刀割,哭得死去活来,心里自语道:敬晨晓闹洞房时,说我们洪白相配金玉良缘,想不到竟是办了红喜事接着办白丧事,这就是命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杨伟坐了比洪俊鑫迟一天的航班,回到学院惊魂未定,就向妻子和几个要好的人动情地说:孔子真不愧是圣人,两千多年前讲了这句话,到现在仍然很灵验,我是命该不绝,在决定要不要坐原定航班时,意外有人中间横插了一杠子,让我无意中死里逃生。
出发那晚,洪俊鑫和杨伟到了值班室,副院长和训练部长简要传达了军区的命令,给他们各发了一把狙击步枪和三十发子弹,要他们马上乘空军的直升机赶赴京广铁路在广东境内的一个小站,协助地方制服一个亡命歹徒。
那歹徒在山坡翻地挖到了侵华日寇留下的一瓶毒剂,最近因女朋友吹了,他脑子搭错线拐不过弯来,就带着毒剂想潜入大城市伺机作案,发泄不满报复社会,一旦他打开毒剂,将造成极大的危害和恶劣的影响。
他们赶到现场时,歹徒劫持一名十七八岁的高挑个姑娘做人肉盾牌,被警察围困在车站出口的一个墙角,专家不断向他喊话,防化部队在一旁布控防守,情况十分危急可怕。洪俊鑫马上进入隐蔽有利位置,用狙击步枪瞄准歹徒。杨伟在一旁担任第二射手,万一洪俊鑫一射失准,他跟着补上一枪,务求瞬间制服歹徒。七八个小时过去了,歹徒越发狂躁,开始动手试图打开毒剂。那姑娘一下被吓晕瘫倒下去,把歹徒暴露在射线之内,这是个难得的射击时机。千钧一发之际,洪俊鑫得到指令扣动扳机,一发命中歹徒眉心,歹徒只挣扎抽搐几下就呜呼哀哉。现场的人都喊了起来,异口同声夸他干得漂亮。在现场指挥的军区作训部副部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挽救了一场灾难,立大功了!
一切都非常顺利,在广州要返回学院的前一天才出了个岔。晚上九点左右,杨伟突然周身不舒服,什么都不想动,却查不出什么毛病。军区的战友刚好来看杨伟,说既然不舒服就迟一天走嘛。洪俊鑫因一心想着白秀玲,又觉得杨伟并无大碍,就主张不改航班。杨伟的战友知道他是新婚燕尔,想早点回去,乃人之常情、人性之所在,就对他说:出来快一星期了,可以理解,你先回去吧,杨伟再多留一天!说罢,就去帮杨伟改迟了一天的航班。
就这样,杨伟因为莫名其妙患了病,战友莫名其妙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他莫名其妙捡回了一条命。整个过程都是由一个个偶然现象连成的,但杨伟十分自责,向白秀玲说了广州这个小插曲后,恳切表示了歉意:当时要是能坚决拉住他和我一起走,就不会碰上出事了,我一想起就特别难受!
世事没法假设,白秀玲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不可能是非不分,何况杨伟回到学院后,多次积极向上级反映洪俊鑫潜伏一天机智果敢击毙歹徒的事迹,反复请求给洪俊鑫记功和认定烈士,算是对洪俊鑫尽心尽力了。她对他心存感激,见他纠结,倒反过来安慰他:你是好心照顾他先回来,也不可能预先知道飞机会出事,不能怪你!
有领导重视,再经杨伟的大力促成,给洪俊鑫记一等功已不成问题,认定烈士却有点波折。事情由干部处承办,处长咸蒜头觉得,洪俊鑫不是执行任务当场牺牲的,而是回来坐飞机遇的难,认定烈士不太好把握,便请示了学院领导,学院又去请示军区。军区查了有关文件,没有找到刚好能对号入座的规定,又给总部写了请示。一来二往的公文旅行,必然还要等些时日。
申强因和白秀玲一起去坠机现场,接触多了比较熟,有意帮助这位老乡的遗孀,那天参加完洪俊鑫的告别仪式后,他择机趁便点拨了她:记功特别是认定烈士事关重大,尤其是能定为烈士,安抚工作就会提高规格,各种待遇将更加优厚,家属的上学、就业、入伍等问题也可以照顾,你应该用好用足有关政策!她好像被开了天顶盖,脑里豁然大开:我能为洪俊鑫的父亲和哥哥多争取点好处,改善他家的现状,就是对他的一种告慰,也是目前应该全力争取的事情。现实中,往往是人一走茶就凉。洪俊鑫人走了,申强的茶一直没有凉,在这关键的环节依然热情给予提醒。她很感激,擦掉溢出的泪花,急忙寻找加快落实记功和认定烈士的办法。
白秀玲觉得,这个时候离春节还有三十多天,如果能在这段时间把记功和认定烈士的事办妥,那么,去看洪俊鑫的父亲和哥哥时就比较好交代,也可以和他们商量下后续的事情。照理说,还有这么多天,哪怕公文旅游到月球上也应该批下来了吧?但不怕一万怕万一,为保险起见,还得设法从旁做点工作。她遇事好为别人着想,对怎么去做工作颇费了一番脑筋,首先想到自己直接去找可能会增加领导的压力,不太好……想着想着,又兜回到申强身上去:他脑子灵活会见机行事,领导经常找他写稿子,趁便递个话机会多,而且可能效果会更好;但不知他肯不肯帮?一时间没理出个头绪,加之想到征刀还没任何消息,不觉烦躁起来,便打算出去走走,再好好考虑考虑。
白秀玲正抬脚要出门,就听对面有人在敲门,连喊几声小神经——小神经!没人答应,又骂了一句“这臭种去哪里了”?她听出是申强的声音,不禁一震:“夜不讲鬼日不念人”这话实在太灵了,正想到他,他就出现了!可容不及她多想,申强却转过来敲她的门:小白,小白,在家吗?她应声来开门,热情请他进去坐坐喝杯茶。申强却愣了愣,在心里告诫自己,寡妇门前是非多,千万不要进去,免得招人搬弄口舌!他稳住身子,站在她门口客气说:谢谢,我还有事,敬晨晓回来,麻烦你转告他,说我有急事要找他,请他务必到我那里去一趟。她趁机向他说了请托的事,他爽快地答应:我一定尽力帮忙,但我一个小干事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万一碰钉子了,请予见谅,有什么情况我再告诉你!她谢过之后,为了和他多说一两句,没话找话说:你们老乡怎么都爱叫他小神经?本来这是揶揄他脑细胞有多动症,但申强不愿背后奚落人,只笑笑说:因为敬晨晓潮汕话倒过来念,谐音就是小神经,开开玩笑而已。她又问:那臭种又是怎么回事?申强哈哈说:你的耳朵真厉害,连臭种都注意到了,完全可以去技侦局搞监听!
接着,申强耐心解释道:潮汕话骂人有讲究,分为粗口骂、斯文骂和普通骂。粗口骂就是赤裸裸鸟人,比如说匍母仔、狗匍母。斯文骂则不是真骂,相当于怩称,比如说阿官、万人、万人仔。普通骂比较委婉,臭种就是这一类,意思相当于坏蛋。其实,有的斯文骂也很粗鲁,甚至很恶毒,要下功夫才能琢磨透,就说万人仔吧,一万人生的孩子,那他母亲岂不是比妓女还妓女?
这番话,给白秀玲添加了许多机能动力,人在散步了脑子还在激烈转动:潮汕话确实挺有意思,洪俊鑫自认识起怎么从没跟我讲过这些?这念头一闪过,那些脑细胞犹如听到向后转的口令,纷纷向他们首次见面的情景回流追溯。
大概一年前,区四套班子过军事日,指挥学院派洪俊鑫去做主题报告,白秀玲负责迎来送往。在区大院门口接到他那一刻,看见他穿军装扎着腰带英姿勃发,她就觉得有眼缘,好像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把他引到会议室,她也在一侧坐下来听。洪俊鑫介绍了世界主要国家军力现状的对比、现代化战争的主要特点、当时几个局部战争的态势、我国边境敏感地带的摩擦变数,随后到操场教大家操枪射击,还表演了一套军体拳,一招一式娴熟老到,出拳踢腿虎虎生风。她听得入迷看得发呆:这个人身手不凡,从上到下透发出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跟他在一起又养眼又安全!幻想使她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脸红发臊。送别时,竟神差鬼使给他留了电话,要他有空多联系。
洪俊鑫见她说话含情脉脉,两眼顾盼生辉,自然对其中掩藏着的那点意思了然于心,紧接着的那个周末,就打电话约她去市北郊游尧山。随后那一周,郊游的每个细节不停发酵,让白秀玲像尝过好东西念念不忘那样,反复回味,到了周末便迫不及待来学院看他。经过频繁的紧密接触,两人不断深入发展,她惊喜发现,他做家务也像他打枪的水平那样厉害,每次到学院来他都变花样做出可口的菜色,证明“潮汕男人又顾家又能干”并不是江湖传说,跟着这样的男人很值得,认识半年后便开始谈婚论嫁。学院规定副营以上才能住套房,他是正连,只有一间单身宿舍,不过,当时比起地方干部已好多了。因此,双方谈论的主要是如何打家具,把这间宿舍布置成舒适好用的洞房。
于是,有了一把玩具手枪。可物是人非,玩具手枪铮亮依旧,那个巴不得赶快生出儿子的造枪人,却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白秀玲散步回到家里,急忙拿出那把寄托着美好憧憬的玩具手枪,再次呆呆看着,暗暗祷告:但愿送子观音各路神仙垂怜,保佑洪俊鑫这个神枪手一枪中的,在神秘的宫殿播下茁壮的种子!隔一会儿,又摸摸遗像和骨灰盒,喃喃对他说:杨参谋的战友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怎么就没拦住你?唉,你真傻,夫妻生活是一辈子的幸福,不争一天两天时间,迟回一天不就没事了,依然可以为你的幸福目标奋斗!
那天洞房,双方都没经验,尤其洪俊鑫,简直就像是新兵初上靶场,一下就把子弹打出去了,根本没能品味到过程的妙趣。事毕,洪俊鑫竟联想起过去的经验,五六年前他在连队搞武装越野,跑不到两公里就累得不行,现在掌握了技巧提高了体能,跑五六公里都不在话下,他便认为人体各部位的机能都是练出来的,一脸歉意对白秀玲说:刀不磨不利,枪不擦不亮,我们以后天天练,一定要争取成为……成为另一个战场的……的神枪手!后面的日子,他真的把这事当成战备训练那样,为了更好对垒博弈,几乎是一天一练。可是现在,他要成为另一种神枪手的目标,再也无法实现了。
接下白秀玲的请托,申强当时虽然说了谦虚的托词,但他敢说敢干恪守信用,是潮汕话叫做“三牲敢食,钉球敢甩”的人,为了帮到位能见成效,他苦心孤诣不遗余力,除了利用工作之便给学院领导进言,还就洪俊鑫的事迹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军报上。许多领导看了报道,就回过头来关心表彰功臣以及优抚家属问题,总部一位首长给干部部打电话说:战场上,冲上去牺牲了是烈士,撤下来牺牲了也是烈士嘛!办事人员明白这就是一锤定音,表明回程尚在执行任务期间,洪俊鑫遇难属于因公牺牲,可以认定为烈士。
洪俊鑫的记功和认定烈士批下来时,离春节还有十来天,白秀玲心里的天只亮了一半,一半还为没找到征刀阴着:征刀能否找回来,确实没底,时间却越来越紧迫,万一只能带着空鞘回去,到了门闩屿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她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集中全力寻找征刀,开始考虑给启事加点强化措施,把刀鞘挂到启事上面去,让人见了更加关注,或许能更快回忆起征刀的下落?这念头只冒出一会儿,自己又把它给否定了:不行,刀鞘那么珍贵,万一再丢了,那岂不更糟糕!
因为反复提及启事,白秀玲又想起敬晨晓在启事面前说的寡妇征刀的话,这才发觉已好多天没见到他了。那天申强走后,她老惦记着捎话的事,进进出出都留意观察对门的动静,但一直没有敬晨晓的声息,像是人间蒸发了。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她纳闷的关头,楼道传来了敬晨晓开门的声响,还间插着几记浑浊的咳嗽。她赶紧出来,向他说了申强捎的话。他两眼发红满脸倦容,做了个往下捶的动作,生气说:申强这臭种,今天见到我怎么不说?估摸他是因什么缘故上火了,她赶紧找话予以疏导:可能过了这几天,事情已经不急或者过去了。看他已渐渐消退过激反应,又问道:好几天不见,忙什么去了?他支支吾吾说:没忙没忙。好像怕她识破什么,有意遮遮掩掩。
事实恰恰被白秀玲猜中了!这几天,敬晨晓有些非常态,老神神道道在外面奔波忙碌。
自打在卫生间意外接触过白秀玲的胴体后,敬晨晓就对她多了一份责任心,更加关心同情她,脑细胞又有了多动症:她现在最挂念的是丈夫和征刀,丈夫是没法帮她找回来的,除非自己去顶档……哪该算做填房还是继任或者补充呢?填房是女的嫁给死了老婆的男人,继任是领导空缺去接班,补充是当年国民党军抓壮丁去凑数(被抓去的,潮汕话叫做当补充),听起来都不好,不能光屁股扑地——丢人现眼啊!征刀倒可以帮她去找找,说不定她征刀也捎带征……但不知道征刀在哪里,我可不能全学院挨家挨户去问呀?如果征刀在别人手上,找到了主要功劳不在我,她肯定不会对我另眼高看!想来想去,他一拍大腿说:有了,丈夫不可顶,征刀可以替!启事出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有人拿征刀来,估计很难再找到了。征刀我看过几次,能想起它的样子,而且启事也写明了尺寸,去打一把给她,就说是找到的,能哄得她高兴多久算多久,免得她整天愁眉苦脸,我跟着难受!
有了目标,就有动力。敬晨晓抱着“办法多过困难,希望大于挑战”的信念,迅速付诸行动。他先去了市里刀具厂,工人说他们生产的是车床、铣床、刨床等机械用的工业刀具,别的不生产。他又去了郊区的打铁铺,铁匠说只会打菜刀、剪刀、镰刀、灰刀、凿刀、锄头和斧头,不会打战刀。铁匠把征刀叫做战刀,让他思路大开:既然是武器,那么应该找军工单位!最后,跑到奇峰山部队找他在修理所的战友,战友爽快说:没问题,只要你讲得清,我就做得来。就这样,他在那里讲,战友听了就做,他提出意见,战友接着修改,一连干了两天,他总算满意拿着新刀回来。
路上,敬晨晓一直在琢磨怎样把刀交给白秀玲,盘点了脑里所有类似的印象,只记起杨子荣打入威虎山献图、献马、献刀的情节,其中有两句对话——马是什么马?卷毛青鬃马!刀是什么刀?日本指挥刀!但他很快就否决了:如果像戏里那样献刀,虽然把自己当成杨子荣,是英雄,最后却牺牲了……而且就等于把她当成了座山雕,是土匪,不可调和的死对头,最后被枪毙了……再说给她一把刀,也不至于像深入匪穴。当脑里浮现“枪毙”两字时,他仿照潮汕风俗,往地上呸呸吐口水,还做了个甩掉晦气的动作。随后由枪毙想到了要动用武器,他又灵光一现,以为这是暗示他是矛,会和她矛与盾,便以一个未婚处子的非经验认识,自以为是地臆造男女深交的在场实践!
直到白秀玲问起这几天的去向,敬晨晓还没有想好给刀的方式,有点慌张,但说过“没忙没忙”之后,又觉得这个时候不给,另找机会给比较麻烦,也显得做作。他只迟疑片刻,毅然决定现在就给她,临急临忙现编现说:帮你找到征刀了,我回办公室找东西翻出来,是我借走忘记还了,现在拿来给你!说话间,他从随身挂包掏出刀来,不容分说递到她手上。她万万没想到奇迹竟会是这样出现的,根本没有细究他的话里有多少水分,接过刀就转身进屋,拿出刀鞘赶紧给套上,兴奋说:哎呦,插进去刚刚好,不大不小!他立马跟进去看,很庆幸自己弄来的山寨版几乎天衣无缝,这几天没有白辛苦,得意说:当然啰,肯定是插进去刚刚好!他们的话,让外面不知情的人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故事。她千恩万谢送走他,又反复把刀看了又看,觉得刀和鞘是很吻合,但刀明显比较新,也少了青光闪闪的风采,不过目前唯此一件,没法比较鉴别,只好先收起来。
回屋后,白秀玲突然不停呃呃想吐,以为是近来悲伤操劳过度,加上意外高兴的刺激,弄出毛病来,她喝了几口温开水躺倒床上去,想压压胃气再静卧一下,看能否好转。谁知情况不妙,症状越来越严重,呕了几次黄水,浑身酸软无力,只好强撑着去医院看病。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后,笑笑说:恭喜恭喜,你有了,这是妊娠反应!接着向她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还特别交代她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不要有房事。
医生的诊断,直如寒冬响春雷久旱逢甘霖,白秀玲大喜过望,情绪大振,庆幸苍天有眼,让洪俊鑫有后,为洪家留下了一线血脉。她在心里毫不吝啬地大夸丈夫:你确实名不虚传,真是弹无虚发的神枪手!但医生的特别交代,却让她哭笑不得,丈夫都没了还房事,岂不等于是有外遇,跟别人乱搞?医生不知情,当然不好责怪,她转念一想,又悲从中来:大人有思维有抗力,有苦难委屈可以咬咬牙忍过去,孩子就惨了,在肚里就没了父亲,成了遗腹子,一出生就和我成了孤儿寡母!她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守寡了,寡妇一词像把尖刀深深刺在她的心口,让她彷徨起来:以后孩子要找父亲该怎么办,没有父爱会长成什么样?
以前看过有关养儿育女的资料,说女人怀孕时,要多看长得英俊漂亮的人,看谁越多将来孩子就长得越像谁。白秀玲不禁为难起来:洪俊鑫不在了,现在该看谁啊?周围熟悉方便看的,要数申强长得好有才华,让人一看就想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名言,将来必定有出息,可怎么去看他呢?总不能有事没事天天跑去他那里,或者请他过来给我看啊?她苦苦盘算一番,没有取得建设性的进展,也没有决定性的结果。可能是肚里的孩子有感应,想发表什么高见,她又呃呃开始呕吐,接连好几回。据说有专家认为,妊娠反应强烈的是男孩。想到这儿,她高兴地把呕吐当作特殊的享受,只差放声大喊“让呕吐像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无比感激造物主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奇迹,开启了她做母亲的希望,使她前所未有的骄傲和自豪,决心要以愉悦慈爱的情怀来呵护迎接宝宝,把洪俊鑫的血脉精神好好传续下去!
白秀玲似乎是时来运转,到了春节前的一个星期,当她觉得时机成熟准备启程去门闩屿时,又有个意想不到的好事翩然而至。学院得知白秀玲要去看洪俊鑫的父亲和哥哥,认为她从没去过潮汕,不熟悉当地风土人情,而且路途遥远,决定特事特办,派人陪她同行,并代表学院去慰问安抚功臣烈士的家属。
当时,敬晨晓刚好打报告要探家,很想学院把这个差事交给他,又不敢直接向学院说,就去找申强帮传话。事出凑巧,申强让白秀玲捎话给敬晨晓,就是得知学院派人的动议,想找敬晨晓去领下这个差事,所以爽快应承帮敬晨晓的忙。但学院经过反复斟酌,却挑中了申强。陈根生代表组织找申强谈话,他并没有愉快接受任务。陈根生便开导他: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认为你和洪俊鑫关系好,经常到军区出差熟悉广州以至广东的交通等情况,聪明机智,办事可靠,相信你能完成好这个任务。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就抛出让敬晨晓去的建议。陈根生说:原来人选中是有敬晨晓的,领导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没有考虑,一致认为你最合适。不得已,他又抛出自己的顾虑:我们潮汕人很仗义,洪俊鑫是我的揭阳老乡,他摊上这种事,本来我应该无条件帮忙;但我一个未婚青年,去和一个年轻寡妇一路做伴,即使不出什么事别人也会乱讲的!看他这架势,陈根生只好采用恩威并茂的策略,先是严肃正告他:年纪轻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寡妇就不是人呀?就因为是寡妇才要照顾嘛!让你去,是政治部和学院两级的决定,军人执行任务不许挑挑拣拣!随后缓和口气,谈了些路上的注意事项,交代他遇到问题要及时与当地武装部和党委、政府联系协调,最后又关心过问他家里的情况,亲切对他说:你把事情办好了,批准你顺道回去探家过春节。这一番话,让他像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不敢再乱吭气,坚决表示服从命令。
“人找机会难,机会找人易”这话说的太好了,白秀玲原先为了孩子能够优生优育,想多看英俊漂亮的人,却苦于缺乏理由和机会去接近心仪的人选。现在学院派申强全程护送她兼当潮汕话翻译,等于是把求之不得的机会给送上门来,她打心眼里感激组织关怀备至领导无比英明,认为他们在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的情况下,给她安排了所心仪的人选同行,这就真的叫做天赐良机。她并不知道申强此前的想法,和他见了面,她思维出现了非常态,误以为他是满怀高兴而来,频频对他笑脸相迎。发现他反应平平后,又以为他洞察她心里的一闪念,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她想多看他的念头只是好多天前的片刻心理活动,除非他是神仙或者在她身上安装了心理观测仪,才可能捕捉得到,不要人为地复杂化。
申强思想相对没有那么复杂,对组织和领导的嘱托诚惶诚恐,为了不辱使命,他别具苦心缜密策划行程。本来可以坐飞机飞广州再飞潮汕,只消两天时间。他为了回避白秀玲因洪俊鑫遇难产生的恐惧和忌讳,不安排坐飞机,安排铁路公路联运,先坐火车经湖南冷水滩、衡阳、郴州到广州,再坐长途汽车到揭阳。虽多用了一天时间多走了点路,但歪打正着,避免了高空飞行给孕妇造成身心影响。
这么一路走来,白秀玲很满意,但由于太过顺利,又有些发虚。在她的处世见识中,往往先甜就会后苦,先苦才会后甜,特别是在广州转车那天晚上,她梦见一个可爱的孩子,舞动胖嘟嘟的小手奶声奶气喊着妈妈向她走过来,她很担心梦境与现实不符,后面会跟着什么变故。踏上目的地门闩屿,她的心依然悬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门闩屿地处亚热带,三面海蚀岩一面沙滩,中间一块小平原是村落,四周绿树成荫,村边点缀着簇簇红花、黄花和白花,几株垂满气根的大榕树像长髯飘飘饱经沧桑的老人蹲在村口,一派水墨画般的海滨风光,尤其是那些富有岭东气派、潮汕特色的房屋,让白秀玲目不暇接惊叹不已,不停向申强问这问那,说与她家乡十万大山到处是泥巴墙泥巴地面的房屋比起来,几乎是两个世界。
村民们世居海天一隅,讨海为生,见到一个英俊军官陪着个雅姿娘(漂亮女人)进了村,不禁眼前一亮,好奇的就尾随着看热闹。来到洪俊鑫家时,他父亲洪靖海因为一个多月前已接到信和相片,知道儿子结了婚,春节前要和儿媳妇回来探亲,这几天都在等,那封信和相片不知反复拿出来看了多少遍了,一下就认出了白秀玲,但见陪她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军官,嘴巴张得大大的,呃了好几声都不知怎么说好,眼盯盯上下左右反复打量,一惊一乍问:你是秀玲吗,旁边这位是乜人?白秀玲不懂潮汕话,怔怔愣着。洪靖海恍然自责道:毋记得了,她是讲电影话的。这也提醒申强想起了所担当的兼职,赶紧来回翻译解说,顺便作了自我介绍:我是俊鑫的战友,是俺这揭阳渔湖人。
洪靖海虽是天涯海角一介村夫,但他是族长世家,在村里备受敬重,而且年轻时出海打鱼,到过福建、台湾、钓鱼岛和香港、澳门、西沙、南沙、曾母暗沙,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听了申强的翻译和介绍,心里明镜般透亮:儿媳妇如期到来,却不见儿子,让一个外人陪着,很可能有乜蹊跷!老人不禁一凛,眼睛霎时起雾,连连干咳,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慌,出于礼貌勉强应酬道:渔湖好地方,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我有位很老的祖奶奶也姓申也是渔湖人,我们是老表亲啊……坐坐坐,请坐……麻烦首长告诉我儿媳妇,这是她的家,不要生分……首长陪我儿媳妇来,是组织派的?你说,我儿子为什么没来?申强赶紧说:阿叔,我只是宣传处一个干事,不用叫首长,叫我的名就好!至于洪俊鑫的事,因见老人这么敏感,似乎已经嗅出了问题,他不由反复斟酌措辞,想如何把话讲得婉转巧妙些,可一想到洪俊鑫的悲惨遭遇,他的发声系统就不太听使唤,鼻子一酸喉咙哽咽起来,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
这时,恰好有许多邻里乡亲涌进来看洪俊鑫的老婆,七嘴八舌熙熙攘攘,有的说:靖海伯,恭喜恭喜,你儿媳妇生得又儒又雅,好看死喏!有的说:海老叔,众人来看新娘,应该请烟请糖!两个老姿娘——相当于现在说的超资深美女,边捋袖子边说:靖海兄,该煮丸卵(汤圆加鸡蛋,潮汕礼客的甜品)了,俺来帮搓丸煮蛋!说着,轻车熟路到厨房忙起来。有个女孩抬腿就往外跑,说她去叫俊垚老师回来!
如此一来,就把洪靖海和申强的谈话打断了。洪靖海是个爱面子很注意影响的人,自然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继续追问,只好另等适合时机,让申强暂时解了围。
白秀玲聪明识趣,从家公与申强的对话语气以及见到有人来的表情,已大概猜出其心思和用意;从门庭若市的阵势,也看出这个家在村里的威望,觉察到家公平静的表面正深藏着痛苦。她百感交集,由于语言不通,却不知从何说起该说什么,只能在一旁静静的呆着。
没多一会儿,洪俊垚从门外匆匆进来,长得和洪俊鑫真的像歇后语说的,孪生兄弟——一个鸟样。白秀玲一见就呆了,脑里一闪念,以为洪俊鑫没有死,是跑回家乡来跟她躲猫猫,过去几个月的一切都是预设的假象和骗局!她差一点就要学申强和敬晨晓常说的话来开骂,洪俊鑫你这个臭种,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害得我死去活来?旋即又清醒过来,知道这只不过是一时的错觉,而且很快看清来人眉梢有颗洪俊鑫所没有的小红痣,这是以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熟悉才可能发现的差别。
两个老姿娘刚好端丸卵上来,洪靖海觉得这时应该自己出来主持局面,终于开口说话,给申强、白秀玲和洪俊垚相互作了介绍,让洪俊垚给他们端丸卵,并劝他们趁热吃了。申强懂得当地的风俗,礼貌表示了谦让和致谢,偏头告诉白秀玲:吃丸卵是接待贵客的礼节,客人吃的时候有讲究,碗里的鸡蛋要吃剩一半,表示给主人留做发财家底。她说:那就是说,现在我碗里有四个鸡蛋应该留下两个?他说:你是这个家的人,应该不用这么讲究。洪俊垚因为在学校当老师,电影话基本能对付,便接过话茬说:这些是旧风俗,眼下不太讲究,你们肚子也饿了,把它都吃掉吧!
外人陆续离去,洪靖海又旧话重提。申强这才拿出洪俊鑫的立功喜报和烈士证书,道出其中的来龙去脉。这是非常熬人的时刻,一个说他应该说而不太愿意说的话,一个听他不愿意听而应该听的事。两种不同心思的对接,两种不同表情的交流,两种不同感受的碰撞,并不是擦出耀眼的火花,而是勾起揪心的痛苦!
接过立功喜报和烈士证书,洪靖海浑身颤抖,嚎啕大哭,转而降为低声抽泣,最后只是默默垂泪,脸色骤然变青,头咚的一下碰在椅子靠背晕了过去。洪俊垚知道他是心脏病发作,立刻掰开他的嘴巴在舌根下塞了一颗药丸子。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之一。洪靖海的惨痛情状,谁看了都难受。等他醒转过来,申强搜肠刮肚找出能记起的形容词,极力赞美洪俊鑫平常的表现如何优秀、击毙歹徒的功劳如何重大,以抚慰他的悲伤。他哭着听着,突然哀叹道:可怜俊鑫年轻轻,刚结婚就走了,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断了一线血脉!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愕然。
不知是哀伤过度,还是肚里的胎儿要表示抗议,白秀玲突然出现妊娠反应,呃呃连连作呕。洪靖海以为她是刚才渡海晕船或者水土不服,马上叫洪俊垚陪她去村卫生所看看。因为月份浅,她的肚子尚未明显凸出,身材尚未严重变形,申强还不知道她怀孕了,就表示也要陪她去。她一手上下抚着胸腹,一手颤悠悠摆了摆说:我没……是有了。然后急忙跑去厕所。申强开始被她一下没一下有搞懵了,随后往深处一想,恍然大悟,便凑近洪靖海说:阿叔,她是有喜了!
洪靖海不啻听到晴天霹雳,一时黑了脸怔在那儿:她有孩子,是我儿子的还是这个姓申的?难道她,丈夫尸骨未寒,就干下不可告人的勾当,有了孽种?他不由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骂道:匍母,老天爷乱搞,把这种事搞到我家头上来!
申强看出洪靖海对自己怀有敌意,暗暗庆幸自己办事沉稳周到。为应不测,他来之前特意请了个护身符,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洪靖海看,朗声说:这是学院政治部给我写的介绍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奉命出差!他以为有这个护身符足以撇清干系,后面越说越有底气:我除了出差,别的不知道!其潜台词是说,她怀孕与我毫不相干。
白秀玲吐完回到厅堂,看见家公黑着脸,估计是对她肚里的孩子起了疑心,只好借助申强再三解释,说明孩子的确是洪俊鑫留下的嫡亲骨肉。讲了老半天,洪靖海总闷着喝茶抽烟,话题不得不暂时搁置。第二天吃过早餐,申强请洪靖海到门口屋场继续开讲。经过一夜的冷却,洪靖海的态度慢慢有所转变。申强抱着成败一搏的心理,抓住他思想松动的最佳时机,故意挑最忌讳的问题说:别人对绿帽子躲得远远的,恨不得赶紧去九浪山照日(晒太阳),您怎么却要扣到您儿子头上去,是想让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吗?这下重重的戳醒了他,感到申强是正经人,说的也有道理,儿媳妇很淳朴,应该不会是奸夫淫妇,渐渐转疑为喜,现出有点愧色的笑意,但一直没有正面表态。到了傍晚,可能是彻底想通了,为表达一点心意,他去厨房把挂在灶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取来,郑重其事交给儿媳妇,让申强跟她说,这个东西叫金钱鮸鱼胶,是孕妇备用的救命特效药,比黄金还要贵很多倍,以前是有钱人家拿来给女儿作嫁妆压箱底的。见儿媳妇有不解之色,他又说:这个东西要挂在灶台上被烟熏,再久都不会坏,上面黑黑的东西既是保护层又能增加药效,用的时候要把它擦洗掉,这东西藏好久了,年龄还大过俊垚俊鑫了,说来话长啊!
二十六年前,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洪靖海的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但产后大出血。他母亲一见,大惊失色对他说:不好了,这是血山崩,只有金钱鮸鱼胶能治这个病,赶紧去看看谁人有,找到了你姿娘就有救!当地人把金钱鮸鱼称作“圣化物”,说它像神明般诡异,平常藏在深海不轻易现身,只有月明风清浪平之夜,才会浮上海面吸取天地日月精华,运气很好的人才可能捕到。洪靖海深知,找金钱鮸鱼胶实在太难了,但为了救他姿娘的性命,他冒着大雨挨家挨户去问。幸亏他家有威望,他人缘好,被问到的人家都很热情,有的还不厌其烦帮出主意或者提供线索,终于打听到住在门闩屿西北角的鳗鱼叔曾经有过一个。他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那里,鳗鱼叔惋惜地告诉他,不久前住在镇里的表妹来做客,送来很多礼物,临走找不出好的回礼,就把鱼胶送给了她。鳗鱼叔深知救人如救火,马上和他连夜驾船到镇上表妹家把鱼胶要回来。遗憾的是,他回到家里,早错过了救人时间,他姿娘失血过多已经撒手人寰。打那之后,这个鱼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把它当作是对妻子眷念的信物。
家公送给这么珍贵的礼物,白秀玲知道这是对她的认可接纳,翌日起来,就准备把带来的礼品和洪俊鑫的衣物交给家公,拿出那把征刀时,她对刀的真假依然没底,不由踟蹰起来:万一家公看出破绽,那该如何是好?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只见敬晨晓急匆匆找进门来,她仿佛是看见外星人突然从天而降,骇然看着他。敬晨晓跟申强、洪靖海、洪俊垚打过招呼,笑笑说:我回来探家,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接着,像蚊子叫一般跟白秀玲耳语几句,两人就到屋场去。
原来,白秀玲出发的第二天,洪俊鑫同教研室的教官黄高第匆匆找来,没见到她,就来向敬晨晓打听,得知她已去了潮汕,便忙不迭说:可惜,可惜!敬晨晓好奇问道:你急得这个浪形,什么事?他指指斜对门,有些沮丧说:唉,就是小白征刀的事啰,我昨晚才回来,在门口看了她的启事,这才想起那把刀在我那里!敬晨晓一听脑里嗡了一下,我打的刀岂不就要穿煲了?禁不住喊道:怎么回事,嗳!但马上意识到有些失态,便顺着语调改口说:人家找了一个左右月了,你怎能现在才想起呢?黄高第急忙辩解说:根本怪不了我,两个月前,洪俊鑫到南郊训练场上格斗课,特意带上征刀,给学员表演了一次洪家刀法,下课洗澡时,把刀落在了教官休息室里,我便帮着收起来,想等碰到了送还他,但学院突然把我调去桂北后勤大队上课,一走近两个月,我看到启事后连夜去南郊训练场把刀拿回来。他顿了顿惶恐说:现在怎样把刀送还小白呢,不然,她到了揭阳怎么跟洪俊鑫家里人说啊?敬晨晓听了爽快说:这好办,我明天刚好要去探家,帮你带去就是了!其实,他是使了一石三鸟之招,一鸟避免黄高第向白秀玲直接还刀,撞破打刀的事;一鸟帮黄高第排忧解难,做个顺水人情;一鸟去洪俊鑫家看看白秀玲,遂了陪她探亲的心愿。
白秀玲见敬晨晓千里迢迢来送刀,感激不已,根本顾不上去想他的心思和动机,接过刀赶紧回屋把原先那把换下,并把礼品和洪俊鑫的衣物一起拿出来交给家公,着重讲了找刀和敬晨晓送刀的情况。大家都以不同的方式给予夸奖,敬晨晓虽然没被说穿打刀的事,但还是有点心虚,脸红红的。洪靖海收下别的都没说什么,接过征刀时表情复杂起来,沉思片刻对她说:那年他们兄弟一起应征合格,只给去一个,俊垚主动让给了弟弟,走之前我和俊垚商量,弟弟要出远门,家里没什么好给他作礼物,就把征刀送给他,你为找这把刀费尽心思,刀能找回来你立了大功,不管如何这把刀都应该归你,你拿回去好好保管,将来再交给子孙们,让我们的传家宝代代相传。
送走敬晨晓后,洪靖海久久不能平静,本来因从前出海劳动强度大,长期风吹雨打日晒浸泡海水,身上落下了多种毛病,特别是心脏病和关节炎,平常就很难入睡;这几天悲喜交加,既惊闻丧子噩耗,再得知儿媳有孕,又重见征刀回归,晚上更是无法成眠。他躺在床上,从两位年轻军官相继来到家里,想到他们对洪俊鑫的情谊,想到里面是不是潜藏着对儿媳有意,想到对洪家的不利,脑里像在倒翻日历,不断回放孩子的成长历程。
他姿娘去世后,他和母亲艰难抚养孪生兄弟。没过几年,母亲因忧愁劳累过度,驾鹤仙逝了。临断气前,母亲拉着他的手哽咽说:你嬢再也不能帮你养育孩子了,你另娶个姿娘吧!不然,你要出海,怎么带这两个孩子?他跟他姿娘感情至深,而且觉得她为他生下两个儿子立了大功,越不过和其他姿娘同床共枕的坎,更怕别的姿娘对孩子不好,一直咬紧牙关没再娶。他出海带着孩子一起去,给每个孩子套上个小游泳圈,用绳子系在船帮上。看他这么公鸡带仔的光景,旁人都心酸。孩子到了读书年龄,他每天一早做好两顿的饭菜,伺弄孩子吃了早餐去上学,留一半在锅里让孩子中午回来吃,他才去出海,下午赶回来做晚饭。俊垚早懂事,虽然只早出生几分钟,但处处显示兄长风范,事事谦让照顾弟弟。俊鑫比哥哥机灵调皮,学习却没哥哥好。放学回到家,俊垚给弟弟辅导功课,督促弟弟做作业。后来,俊垚考上了韩山师范,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学当语文老师,眼看父亲的身体日见变差,他只好申请调回门闩屿学校任教。
有句潮汕话叫“大人惜细仔”,意思是说,父母偏爱最小的孩子。洪靖海同样脱不了常人窠臼,一贯比较喜欢小儿子,以为他当军官会越当越大,有朝一日可以光宗耀祖。真是天意弄人啊,偏偏在年轻有为正处于上升阶段就意外身亡了,这无异于割掉了他心尖上一块肉!他脑里千头万绪无序穿梭纠结,想来想去,想到了儿媳妇肚里的孩子,一想到孙子就悲从中来:可怜我的孙子,尚未成型就没了父亲,出生后可怎么办?我应该为孙子谋个周全长久之策。他无声哭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境……他姿娘骂他没照顾好儿子……俊鑫拜托他照顾好孙子……天亮时,他发觉自己被吓出一身冷汗,心头为之一震,又过了三天想了三夜,他觉得这么好的儿媳妇要是被别人娶走了,那就太可惜了,是洪家的重大损失,终于下定决心要干一件常人不干的事!
起床吃过早餐,洪靖海拉申强到屋场的石凳坐下,吹着海风看着海浪东拉西扯,然后长叹一声说:我儿媳妇这么年轻,早晚会改嫁,近期大肚子不方便,生了孩子再改嫁的可能性较大,你说,她会嫁给谁,应该嫁给谁更好?申强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语塞,脑里激烈转动起来:是不是在试探我对他儿媳妇有没有什么想法?通过这些天的近距离接触,白秀玲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但我是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军官,大家都说我一表人才,找对象起码要找个红花处女,完全不必找个二锅头;再说,我是来出公差,怎能假公济私谋人女色?不行,一定要表明我的立场态度,打消他的疑虑!申强装作无动于衷,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婚姻是个人大事,您恐怕要先问问她,尊重她的意见。一下把球踢回去,洪靖海也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好的推挡功夫,可毕竟吃盐比他吃米多,随即看穿他那点路数,呵呵说:我是觉得你常在外行走见多识广,当军官善于做思想工作,想听听你的高见,请你帮我出出主意,你想,这种敏感问题,做家公的怎么好开口?你无论如何得帮这个忙!
这事不像割稻子挖地瓜、扯帆摇桨,只要肯卖力气,随时可以帮。申强很动了一番脑筋,也想不出帮忙的好办法。洪靖海看他难在那里,又展开启发式教育:你不妨想想,过去有没见过类似的事,别人是怎么解决的?经这一点拨,申强还真的想起了一些例子,审慎答道:见过是见过,但情况不太一样。他沉吟片刻,又说:我老部队就有个例子,副团长的夫人死了,撇下一对儿女,他岳母就出面做工作,让小女儿嫁给他,小女儿开始不愿意,他岳母就耐心讲道理,说你姐夫是个团领导,将来还会高升,再找个老婆很容易,可你要找个像他这么大的官就难了,再说,他找了别人,你外甥外甥女就可能会受后母的虐待,将来我怎么向你姐姐交代啊,小女儿动了恻隐之心,终于答应下来……我村还有个例子,哥哥病死了,妻子还很年轻,家里比较穷,父母不愿肥水流给外人田,便做主让弟弟娶了嫂子。
洪靖海一听如获至宝,按捺不住内心激动说:照你说,这种做法历来都有,外地有,我们潮汕人也有?那就好办了!说罢,小孩似的笑起来。申强被弄得像潮汕话说的“戆过鸭”,不知道他接着会说什么,眼睁睁静待他的下文。他却不慌不忙说:光顾说话,把潮汕人待客的礼节都给忘了,来来,我们先来冲泡茶喝再说。便熟练摆开功夫茶具,冲了一泡焙茶,向申强介绍道:焙茶是揭阳名副其实的土特产,俺有别人无,喝了甘在喉咙里,不伤胃。茶过三巡,他郑重其事说:申干事,我儿子能娶儿媳妇吗?见他突然问了个小儿科的问题,申强就想笑,以为他这么简单的事也要问,是不是脑子反常?但又觉得他精明得很,肯定有什么别的名堂,便故装懵懂说:没听清,您再说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有些腼腆,先竖起左食指再竖起右食指说:我这个儿子能不能……娶这个儿媳妇?说完,将两个手指往中间靠在一起。申强一下愣在那里,他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别人可以妹嫁姐夫、弟娶嫂子,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兄娶弟妇呢?申强这才明白,原来他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要搞内部解决自行消化,笑笑说:你们一家人的事,外人不便多说,但婚姻要你情我愿,您还是去找他们当事人商量吧!洪靖海不正面回应,而是先做广告:我大儿子是大学毕业生,现在没结婚不是找不到老婆,而是眼光高,周围有好多姿娘仔喜欢他,有的甚至追上门来,他都没要,说要找个文化高谈得来的人。见申强频频点头,洪靖海话锋一转说:麻烦你替他去跟我儿媳妇谈一谈!申强紧张兮兮,手脚并用推辞道:不不不,这个不行,我从来没当过媒人,再说,我都还没谈对象,怎么会干这种事?洪靖海不管那么多,继续软缠硬磨,功夫茶不停地冲,好话不停地说。眼见一个老人如此情真意切,申强实在不好意思再推辞,只好答应好好想一想,他先去渔湖探亲过春节,回来再说。
申强从渔湖回来,洪靖海见面就迫不及待问:想好了吧,你这么聪明能干,应该有办法的!申强很佩服他真能来事,一般农村老人罕得有他的智商情商,看来没帮好这个忙他是不甘罢休的,便说:我考虑了一个不成熟的方案,我们来个双管齐下,两人分头做工作,您找您大儿子谈,我找您儿媳妇谈,跟他们都说对方还不知道,别让他们尴尬,您看行不行?不过,万一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您得多多见谅,不能怪我骂我!洪靖海乐呵呵说:申干事,你年纪轻轻真厉害,随时随地都要先上了保险再干事,你也不用太担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都是命理的事,按我们之前谈过的情况来看,应该不会有多大的困难,别人早就开过封先干了,他们只不过是旧瓶装新酒!他可能以为后面这句是神来之笔,得意笑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旧瓶装新酒。申强开始没反应过来,见他重复,就禁不住往下仔细想:哇,亏他想得到,他儿媳妇结过婚,算是开过封的旧瓶,他大儿子没结过婚,可比作是新酒,两个人在一起……岂不正是旧瓶装新酒嘛!不由跟着粲然一笑,由衷夸道:阿叔,您人老心不老,脑子真好用,比喻比得这么恰当贴切、深入到位!
洪靖海先去找他大儿子,很快大功告成,笑眯眯来对申强说:几个回合就把他拿下了!
洪俊垚听父亲说了内部解决自行消化打算,脸一阵红一阵青,使劲软抗硬顶:这是人讥笑的大伯娶细婶,传出去多难听啊,我还怎么在这乡里出入,在社会上行走?又怎么去给学生上课,为人师表?脊背早晚要被人指破戳裂去!洪靖海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要不影响名声,最好是让他和白秀玲到外面去结婚,躲得远远的,别人看不到就不会乱说,即使说了他听不到就心不烦,不过这得找个好理由好办法,想了想就先吓唬他:匍母,让你娶秀玲,我自有办法保全你的面子,你叫嚷什么?接着又耐心哄他:娶妻是为了过日子,要实用,图好听有个鸟用?秀玲是本科生,政府干部,学历比你高,岗位比你好,又漂亮又勤快,周围四乡六里能找到像她这样的姿娘仔吗?以为你是宰相的阿舍(公子)皇家的太子,还嫌她?她现在正怀着你弟的孩子,你娶了她,那孩子还是我们家的正统血脉,如果她嫁给了别人,那我们家的血脉就要传给外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这个道理!洪俊垚受不了这连珠炮的轰炸,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当听到提及孩子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理由十足地说:那孩子只是侄儿侄女,我要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洪靖海听了暗自高兴,知道防线快要攻破了,缓缓口气说:这个好办,我打听过了,你是初婚,还可以跟她生孩子,等于将来你至少有两个孩子。洪俊垚想想也有道理,而且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发觉弟妇确实是不错,来到这里以后很主动争做家务,长得也蛮好,特别是那迷人的小蛮腰,让人一见就着了魔,要不是这种特定的情况,自己是找不到她这样的姿娘的。看准父亲高压威逼的关键当口,他乘势找台阶下来,半推半就应承了。
洪靖海若有所思对申强说:俊垚虽然已被做通了思想,但总不能让他们两地分居,不如你好人做到底,跟你们首长说说,把他招到部队去。申强一听,眼前随即闪过一幕情景再现——在连队时,副指导员就是因哥哥支援地方抢险救灾牺牲了被特招入伍的,而且还娶了哥哥的未婚妻!他觉得,既然有先例,洪靖海的要求也许是可行的,但这事自己做不了主,所以没马上答应。洪靖海见他犹豫,就搞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听你讲过,功臣烈士家属在读书、就业、入伍等方面上,部队是可以帮忙照顾的,我们家一门几代忠烈,我和你同村的老祖奶奶是杀倭女杰,我父亲是地下党烈士,我母亲是抗日英雄,我小儿子又是一等功臣,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吧?俊垚自小就想参军,也了却他的一桩心愿!申强想,优抚政策是自己跟他讲过的,应该成人之美,就答应和白秀玲谈过后,打长途回去请示。
来到门闩屿这些天,白秀玲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但她始终记住来之前自许的诺言,抓住一切机会向周围的女人学习,整天忙着烧水做饭洗衣服打扫房屋庭院,像潮汕姿娘那样尽妇道妇德,让这个长期没有姿娘的家温馨起来,并没有留意家公与申强唧唧吱吱说什么,更没想到他们是要她这个旧瓶去装洪俊垚那个新酒。申强过来说事,开始她还以为是要谈回程的打算。尽管申强很讲究方式方法,巧妙列举了以前特别是他老部队和村里的例子,充分做足前奏,七弯八拐才把洪靖海的意思说出来,但她还是猝不及防,嗯了一声闷在那里。
快要结婚闲聊时,白秀玲趁机对洪俊鑫进行婚前教育:以前有位才女对她的如意郎君说,但愿你做我的牙刷,不要做茶壶!洪俊鑫一时摸不到头脑,只嘿嘿傻笑。她进一步点拨道:真是的,这么生动通俗的道理都不懂,牙刷是专用的,一人一把,茶壶要冲好多个杯,不是一个杯专用。洪俊鑫还没太明白:不对不对,牙刷也有多人用的,以前我们穷,一家人就用一把牙刷。他说出这话来,还真不太好反驳,她皱了皱眉头,嘟着嘴说:岂有此理,你往下仔细想想不就明白了,意思是说,夫妻只能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丈夫不能像茶壶那样乱冲!洪俊鑫本来脱口就要说,万能钥匙把把锁都能开,旋即觉得那样等于是说自己也会开很多把锁,赶紧把脑筋转回来:哦,那我就是你的牙刷,你就是我的茶杯,以后要……那个了,就说刷牙或者冲茶。她奋起反对:只能说刷牙或者漱口,不能说冲茶,说冲茶你岂不就是茶壶了!
申强以为再嫁是人生的重大拐点,她沉思是在审慎抉择,就在一旁静等着。过了一会儿,白秀玲唉了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他只开过一把锁,没有当茶壶,我倒是要再用一把茶壶,一个杯两把茶壶!申强如听天书,稀里糊涂说:嗳,你想喝茶?那我去给你冲!她发觉自己走了神,慌不择词说:不要,不要,你不能冲!
白秀玲说了这话,心里更加纠结:为人处事总要受这样那样因素的影响,使得人世间太多出乎意料……我根本还没想到要改嫁,他们偏偏越俎代庖在张罗……原来要洪俊鑫不当茶壶,那是要他对我忠诚专一,如果我改嫁就等于是要用两把茶壶,岂不是对他不忠不专一了,要求他做到的自己却没做到,这是对人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嘛!她忽然又想,幸好他们提议的茶壶跟原来那把是同一个厂生产,而且是制造者要我用的……假如改嫁真的像用茶壶那样有得选择的话,从个人考虑,应该选申强这样的人,从家庭考虑,应该选洪俊垚……他有别人所没有的好处,我肚里的孩子毕竟是他的亲侄,将来他应该会善待孩子,孩子也可能会长得像他,不至于怀疑他不是亲生父亲……我家里的人都没见过洪俊鑫,也还不知道他遇难,假如洪俊垚顺利当兵穿上军装,完全能够瞒天过海,到时我就可以如期带他一起回家探亲……不行,不行,纸终究包不住火,到时候还是会被当作奇闻怪事议论的!
申强见白秀玲久久沉默,只好先出去打长途,回来就把请示结果跟她说了:学院认为既然家属这么强烈要求,洪俊垚又是大学毕业生,可考虑特招他到科文教研室工作。白秀玲认为,洪俊垚能特招到指挥学院当教官,工资待遇社会地位都得以提高,综合来看,要比在村里任教强多了,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她听了打心眼里为他和这个家高兴,非常激动地说:这就好了,赶快办手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申强对白秀玲的话尽往好处想,误会她是因洪俊垚可以特招到指挥学院,障碍解除了,没有顾虑了,愿意实施她家公的内部解决自行消化计划。他也很开心,以为这是火到猪头烂,是自己的思想工作得力,收到了重大的成效,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猜测,赶紧去向洪靖海回话。洪靖海又按照老渔民的智商情商作了消化加工,及时传达给洪俊垚。洪俊垚则综合个人的生活阅历学识修养,再行深入领会合理想象。三个人之间见了面,都相视会心而笑。
这一切,白秀玲作为其中的主人公却蒙在鼓里,还以为他们和她一样,为能改变洪俊垚和这个家的现状感到高兴,见到他们也笑成一朵花。他们又误会她已彻底想开了,兴奋溢于言表,便各怀不同心思,热切期待喜事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