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昕 张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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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八年的冬天,在母校吉林大学的礼堂,我们参加刘中树老师从事文学研究和执教五十周年的庆祝活动。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刘中树三卷本《文学论集》的首发式。当时,在极其热烈的场面中,我看到刘中树面对如此众多前来祝贺的朋友、同行和弟子们时,他的眼角湿润了,一向谦和的、透露慈祥的目光,现出真切和特别的感动。我们都能感觉到,五十年的文学研究和教学生涯,对于一位年过七旬的学者意味着什么。那一天,也让我感觉到,我们的老师,作为一位文学学者和教师的欣慰、幸福,在我们大家共同对刘中树敬畏的神情里,我看到了文学本身的力量,以及它所铸就的灵魂的柔软与精神的绵长。同时,我还体会到了,一位学者的宽阔胸怀和慈祥,究竟来自何处。
二〇〇九年,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南方想象的诗学》,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在“后记”中我表达了对刘中树老师的感激和敬仰:“这些年来,先生对我的人格塑造和学术长进有着深刻的影响。先生的道德文章、前辈风范,高远深邃,胸怀气度,潇洒旷达且从善如流,这些皆是我辈难以企及的。就在不久前,年届七旬的老师,逐页翻检着我的学位论文,从大的体例、结构、布局,到具体的论述、叙述语言和观点,事无巨细地进行梳理、把握。其严谨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品质,强大的学术规范力量,都令我汗颜。从老师身上,我不仅看到自身的单薄和浅陋,更感到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人生鼓舞。”多年以来,在与老师无数次有关学术和许多问题的交流中,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人,如此执著地大半个世纪都在努力、认真地去做好一件事情?文学研究,俨然成为他生命中必需的承载,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把文学朝着与内心相反的方向撕扯。特别是,自九十年代起,刘中树开始担任重点大学的领导工作,还兼任大量的社会、教育方面的繁杂事务,学科建设,提携后辈,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学术研究,仍然撰写了许多有价值的学术文章和著作,而且,其作为文学史家最有影响力的许多著作和文字,都是在这段时间写就的。我想,每个人的时间和生命,都不可抗拒地无情流逝,而伴随其间的诸多梦想和纷繁现实的选择,对自己未来的道路进行抉择,一定需要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或强大的依据。对于刘中树来说,在他丰富,甚至不乏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中,最令人感动的,还是由他的胸怀、气度,以及文学研究和思考带来的宁静、简明、澄澈的挚诚和坦荡。
文学可以令人沉醉,也可以使人清醒,还可以令自己的生命更沉稳、更平静和坦然。一个人一生可以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活动空间,安顿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但最终能够走上怎样的道路,得到什么样的收获,常常是难以估量的。仿佛是一种宿命,刘中树对文学研究的选择,与他整个家族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巨大变动相关,与一件极其偶然的重大事件相关,也与他个人的心性相关。跟老师读书期间,听老师讲述六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代家族曾发生革命性“哗变”,当时,家族的决定,令每个人都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不仅是生活走向,就连职业和专业的决定,也刻不容缓。老师最终选择了与文学最切近的方向。我们真的感到庆幸,老师家族的传奇历史,似乎有着某种偶然性因素,但是,这又的确是我们日后能成为老师学生的偶然性前提。半个多世纪以来,刘中树珍视自己对文学研究的选择,坚守且不断拓展自己的学术视野和格局,使自己的研究和思考成为个人生活和事业的必需。身、心的双重担当,成就了他作为一位教育家和文学史家的地位——每一个人通往对象世界的道路都是不同的,刘中树选择了属于自己的精神通道。我想,当一位学者在学术上的韧性和执著,远远超出他已有建树的时候,一定与他内心所抵达的境界紧密相关。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学术成就和个人心性、气度之间,是否有某种神秘而必然的联系?文学研究与现实,与历史文化,与政治等诸多因素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纠结和不可遮蔽的关联?如何超越其间狭隘的排斥和悖论?我们在他的思考和文字里,感受不到丝毫的焦躁、迷惑和锋芒,也没有任何武断和偏执,没有利己行私的算计,有的却是平实、公允和持重,有超功力的静观和审慎,也有现实的意义,还有深入文本肌理和细部的延伸,以及由此渗透出来的阔大的气象。他不拒绝学院派应有的合理的规范,同时,他也喜爱论述和学理的自由不羁,很明显,他的文风体现了他的性格与性情,在严明从容的字里行间,我们体味出他人格的磊落俊伟,谨严方正、平实淹灌的学识,隐逸的生命激情,做人的境界也由此而出。令我们感触最深的是,刘中树在学术研究和学术活动中所表现出的巨大的包容性品质,一切学术和研究,都要以有益于人生和社会为要。清代学者颜习斋有一句话“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所体现出的“实践主义”精神,与刘中树的学术伦理非常接近。他的文章舒朗坚实,学识蕴藉其中,力度和宽度,一起涌动着一种积极的学术和理性的姿态。
其实,最重要的是,一个学者在自己的学术活动中,在时代、历史风云不断变幻的社会、文化语境中,究竟需要或者能够建立自己怎样的研究方法和思考维度,直接关系到学术价值的生成与否。而学术方法的“建立”和精心培育,都源自大量研究的践履笃实,特别是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其发生、发展的社会形态,政治、文化背景错综复杂,现代社会转型期意识形态、文化观念的转捩多变,构成了二十世纪以来文学的特殊命运。起承转合,气象万千的形态,创作和研究的多元格局,也给现代文学研究者拟设了不可小视的标高,他的《五四文学革命运动史论》、《鲁迅的文学观》、《〈呐喊〉〈彷徨〉艺术论》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等论著,成为一个时代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经典性论著。刘中树的学术思维和方法论,就是试图建立、参与到现代历史和当代社会精神、文化变动不羁的时空之中,“守正纳新,思理常青”,是他一直倡导的治学姿态和精神维度。而且,开阔的视野和眼光,辩证的历史观,美学的阐释,翔实的资料,谨严的论证,已经成为他一以贯之的学术风格。这些,都应该是我们需要坚守的,如今,却成为我们时代学术风尚中最稀缺的品质。也许,一代代学人的精神、学术品格的传承,才是一种无限延伸的张力,而传统也正是这样悄然建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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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注意到,许多现代文学的研究者和文学史家,大都是“从鲁迅出发”,研究鲁迅等一代大师级作家“出身”的。实际上,面对一些被探讨多年的“老生常谈”的老问题,或是许多在新的历史环境和文化、文学语境中出现的新观念,最能见出一个杰出学者的学识、才情和襟怀。可以说,鲁迅、茅盾、曹禺、老舍、巴金、钱锺书、张爱玲、萧红等现代作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源头和活水,他们是中国现代文学以及中国现代文化发展的重要构成,他们的文学创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人的生存和精神状况。一方面,由于这些作家的创作和思想本身具有高度的复杂性,而另一方面,则由于这些作家所处的时代,乃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最错综复杂的时期之一,如何阐释和研究他们在那个时代写作的文本,在今天必须有足够的能超越那个时代的勇气。因此,只有从他们的文化思想精神、具体创作实践和作品艺术价值入手,沉潜其中,深入肌理,才能客观、真实而学理性地接近事物的本性,阐释并发掘出历史烟尘过后,一个时代文本创造的历史和美学价值,还原其在文学史上各自真实的面貌。特别是,一个真正有胸怀和抱负的大学者,都有一个孜孜以求的坚实梦想,那就是能有一本自己编撰的文学史著作,在其中,可以充分体现出一个学者的学术视野、格局、气魄和美学判断力。在近年版本众多、汗牛充栋的文学史著述中,我们依然渴望有更多史料翔实、阐释深透,既贴近时代、作品原貌,又对历史和作家有新认识、新体会的文学史新著。刘中树就是这样,长期以来,他治中国现代文学,不仅有着强烈的重述文学史的愿望,更是喜欢从具体文本出发,在文学发展的动态演进中,从最基本的文学元素和范畴入手,对文学现象、思潮和史料进行具体、平实的分析,避免理论先行的“空泛”,抽象的爬梳和主体的刻意判断,造成的文本与文本产生时代的游离。因此,他从不会轻易地对任何一位作家和作品轻下结论,而是在充分把握作品的思想性、精神价值的基础上,认识和理解作家和文本总体的情感趋向和倾向性,恪守文学自身的内在规律性。因此,刘中树的文学史研究就呈现出史料扎实,论证谨严,说理通透而坚实的面貌。其中,《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五四文学革命运动史论》构成他文学史写作最见功力的著作。而有关鲁迅的思考和研究,也构成他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对鲁迅研究中的许多具体问题,都有很清醒和细致的辨析和论证,对鲁迅的思想、精神和文本品性,都有恰如其分的评价,他的许多观念和观点,让我们感受到他执著、求实而勤勉的学风。在《鲁迅的早期思想》、《鲁迅研究的回顾和思考》、《鲁迅“为人生”的文学观》、《在至平至实中显示至奇——鲁迅〈呐喊〉〈彷徨〉艺术谈》、《鲁迅的“反抗绝望”与〈一件小事〉的创作》、《〈阿Q正传〉的老生常谈》等一系列文章中,刘中树都是先理清原始资料,重新审视基本理论的可靠性和方法论价值,从不同的角度对鲁迅的思想和艺术美学进行考察和接近。因为,接近了鲁迅,就是走进了中国现代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就走进了二十世纪中国现代的历史、文化和哲学。
实际上,真正地进入鲁迅的世界是困难的。而对于一位几十年都能坦然在鲁迅的世界里悉心耕耘的学者,刘中树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在如此大的时间跨度上,对鲁迅的研究都呈现出不断变化、发展和不同凡俗的变化。如何突破历史的局限,超越现实功利的种种考虑,包括意识形态对学术研究的“规范”和影响,避免学理上的支离破碎,穿透历史和现实的双重雾霭,有所超越,有所建树,有更大的学术创新,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因为,长期形成的思维惯性和观念,常常制约着研究者的思考视阈。刘中树则是从这位伟大作家的精神、文字的细枝末节出发,从鲁迅研究的“现场”出发,整体性地切实把握这位作家自身的艺术品质和形象。
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鲁迅研究的回顾和思考》和《鲁迅“为人生”的文学观》两篇文章,可以说是刘中树对鲁迅研究再思考的重要成果。前者是在鲁迅逝世五十周年之际,对鲁迅研究的现状和格局,以及鲁迅研究中出现的诸多问题,进行客观的梳理和评析,就七十余年鲁迅研究领域的风风雨雨,作了深刻的反思。刘中树在全面审视、分析大量的鲁迅研究文献的基础上,捕捉到不同历史阶段和时期,研究基点和理论视点转换所催生、导致的鲁迅研究的曲折变化,整理性地考量众多的复杂、丰富的重要研究课题,并提出如何在研究实践中建立中国新时期的“鲁迅学”。后者,《鲁迅“为人生”的文学观》,虽说谈的是一个老问题,但是,刘中树却在一个看似“中规中矩”的视角之下,强调了从作品和文化的具体语境中理解鲁迅文学的“立人”品质和本性,指出这是鲁迅精神和文学观的核心。惟其如此,我们才能最好地理解和最充分地体会到,鲁迅在人类精神文化发展中的文化价值及其在世界上的位置。鲁迅的写作姿态,无论在他所处的时代,还是在我们今天看来,都具有绝对的精神、思想的先锋品质,而他的“立人”思想及其途径,就是改造国民性和“启蒙”精神的倡导。刘中树在这里还特别指出了鲁迅文学观在前期的复杂性,指出其曾经为我所用地接受卢梭、尼采、易卜生和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并对其进行质的超越的理性价值。现在看来,作为文化意识形态之一的中国文学,产生真正现代意义上文学的起点,应该是从鲁迅开始的。后来,刘中树在《在世界文化中创造中国现代先进的民族文化——关于中国文化现代化的理解》这篇文章中,深入谈到他对于现代化、现代性、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及其关系的理解。他认为:“各种文化思潮相互冲突、融汇,从不同的角度划分出不同的文化走向,纵横交错……各种思想的发生与发展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各种文化态势以及他们之间的交锋都不难找到其话语的文化语境和社会土壤。”鲁迅在创造中国现代先进的民族文化的漫漫征途中跨出了最坚实的步伐,而鲁迅的意义正在这里。
即使是那篇写于一九五九年的《就〈阿Q正传〉的几个主要问题和冯文炳教授商榷》,在当时复杂的政治、历史环境下,也能体现出刘中树早期鲁迅研究中的思辨智慧和理论才华。冯文炳是与鲁迅同时代的作家,他对鲁迅的理解和认识,难免由于“近距离”的观照而产生局促,甚至错位。冯文炳将自己对《阿Q正传》的理解局限在“阶级论”的范畴和层面,认为鲁迅写作的初衷是“针对本阶级说话”。刘中树结合具体文本,研究鲁迅这个时期的思想,从学理层面与他据理“商榷”,从鲁迅的写作发生学,从鲁迅创作的精神原点,以及文本本身所呈现出的精神、情感的真实倾向,辨析出冯文炳引证、旁证和思考问题的理论逻辑,与鲁迅代表作《阿Q正传》之间的“隔阂”乃至龃龉。在这里,刘中树所坚持的一个最基本的学术研究精神,就是求实,在这里,求实,就是追求文本之实、写作之实。鲁迅的文本和思想,不只属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而是属于一个又一个新的时代,因此,我们对他理解的出发点和回返地究竟应该置于怎样的维度,是进入问题的关键。实际上,鲁迅的写作,最终已经进入到对人性、人类的思考的层面,越出了民族的边界,而对鲁迅这种超越性的认识,才是理解鲁迅、发现鲁迅价值的重心所在。
读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曾想象刘中树当年写作这篇文章的情形和心态。冯文炳作为一位现代著名作家和教授,声名显赫,那时正在吉林大学任教,而刘中树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他在面对这样一位前辈时有如此勇气,并与之“商榷”?论述、推断清晰简洁,晓畅朴实,不绕圈子,入理入情,不见机锋,我感到,从那个时候起,刘中树就已经开始日渐培育和锻造自己开阔、包容的气度和胸怀。
我们还不能忽略《交相辉映的两颗巨星——追忆和茅公的一次谈话》这篇短文,它详细地记叙了刘中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为了做好鲁迅著作的注释工作,对茅盾的一次拜访。在这里,我们能深深地感受到刘中树治学的严谨和对现代文学两位大师鲁迅和茅盾的敬仰之情。而且,我们看到,在文学史研究工作中,他更愿意回到历史现场,小心翼翼地对文学现实的发生和曾有的历史细节,进行精心求证。我在想象,刘中树与几位同行者,走进茅盾的家,面对这位中国现代文学的亲历者,其内心所涌动的真情和虔诚之心,一定影响到他后来对文学史写作的信心和热情。在那个年代,有一种最宝贵的精神和品质,会直接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对话,这就是真诚。茅盾面对几位不速之客时的坦诚和谦逊,打动着在座每个人的心扉。读这篇短文的时候,我觉得在文学史研究中,不仅重视“口述史”的价值显得尤为重要,而且,茅盾在讲述他与鲁迅的友情和文学活动的情形时,所唤起的一个文学史研究者的使命感和责任心,回到历史现场的努力,同样具有深刻的意义和价值。
我们还注意到,刘中树的现代文学研究,其实,也包含着浓厚的“文学批评”的成分。这使得他研究的强烈的学理色彩和学院风格,又多了许多鲜活、灵动的气韵。而从大量文本出发,撷英咀华,深入文本肌理,使许多在历史烟云里沉睡多年的作品的精魂被唤醒,被重新阐释。像《呐喊》、《彷徨》里的所有篇章,以及现代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名家、大家的代表作,刘中树都作了文本细读、重读,成为他们那一代文学史家对现代文学奠基之作的经典阐释。文学史的写作,需要在还原文本历史的探索过程中才能完成,这个工作,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去做了。实际上,文学史的“生成”就是重新梳理、发掘文本历史信息和精神磁力的过程,借以新思想的涵盖和辐射,并且,需要从前人的叙述、描述和阐释的基础上,有所超越,揭示被意识形态或“现实”遮蔽的存在,从思想史的层层积累中,在审美性的重新规约下,发现埋藏在文本深处的秘密。对于像《孔乙己》这样的短篇小说,刘中树的分析,都会自然而谨慎地进入文本的细部,将情节、细节、叙述视点和人物服饰、“曲尺形的柜台”、人物的声音等,“还原”到小说叙述的特定时空,从美学和历史的双重维度,发掘出作品内在精神的隽永。鲁迅的博大精深,一位杰出作家的深邃,即使在一篇几千字的小说中也可以款款流淌,精神和光辉,在文本细读和评论中水落石出。可见,刘中树的现代研究,总是隐逸着细腻和超然的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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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无论是研究或书写任何学科的历史,其背后都存在着一种目光,它一定是严厉而宽柔的,又是富有思辨力量的,也许,这就是“史识”或“智识”,它支撑起对一门学科的建构方式、判断力和整体观。这对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学者也不例外。对于“史识”这个概念,在这里,可以追溯到历史学家钱穆的“历史智识”观念。这个理论观点的提出,缘于对当时国人普遍缺乏研究历史所应该拥有的“史识”的弊端。对此,他不无遗憾地感叹:“然中国最近,乃为其国民最缺乏国史知识之国家。何言之?‘历史智识’与‘历史资料’不同。我民族国家已往全部之活动,是为历史。其经记载流传以迄于今者,只可谓是历史的材料,而非吾侪今日所需历史的智识。材料累积而愈多,智识则与时以俱新。历史智识,随时变迁,应与当身现代种种问题,有亲切之联络。历史智识,贵能鉴古而知今。至于历史材料,则为前人所记录,前人不知后事,故其所记,未必一一有当于后人之所欲知。”钱穆的学术气度和胸怀,以及治学、治史的叙述姿态,都足以令我们深思和羞愧。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史识”可以说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灵魂”。实际上,在当下提出这种观点固然不易,但若能真正践行,就更需要有一种文学研究的精神和韧性。然而,刘中树在近数十年的现代文学研究中,可谓数十年如一日,努力践行着他的“史识”观。这里,充分体现出他对学术理念的坚守精神。那么,具体说,刘中树的“史识”观究竟拥有怎样的内涵呢?
他的“史识”观,可以用《刘中树文学论集·自序》中的两个“关键词”来概括,而且,这两个词也贯穿着他几十年学术研究理路的始终,这就是“守正纳新”和“思理常青”。可以说,这两个很“老派”的词语,与那些在学术研究中不断涌现出来的新概念相比,算不上时尚和新鲜,似乎有“中规中矩”、不越雷池的意味,但是,在处于发展中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语境中,它似乎更能显示一种踏实的精神气度和理论姿态,改变着正日益变得狭隘和逼仄的学术思维空间,尤其是,在当下浮气躁动、生气缺失的学术环境里,重申“守正”,更加体现了刘中树的清醒和忧虑。如何寻找学术研究新的生长点,并重新确立现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论,文学史研究的基点,是将学术引向求实、求是之路的关键。其实,我们看得出来,在当代,像刘中树这一代承前启后学者,更具有那种学术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担当意识、使命感,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守”和“纳新”之间的明彻。他们对新事物的判断,对新思维的吸纳,已经绝少非学术的冲动,内心的学术研究的热情和诉求,职业选择与精神间的统一性,包括多年来学术研究和思考里的挫折感,都转化为更恒久的精神力量和宽厚气度,构成了这一代学者更深切、更深沉的话语维度。同时,也是这一代学者,在将近古稀之年仍能葆有学术活力和激情,能够更加健康、平和地看待学术史的“潮起潮落”的重要因素。
何为“守正”?在刘中树看来,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坚守、尊重一种历史、现实和社会发展规律,符合文学发展内在特性的理论观念,一种尊重艺术本身的学术研究底线,也一定是历史的、美学的、客观实际的,即“把社会的历史的和美学的批评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之上,以历史的逻辑和美学的相一致的方法为核心”的思考维度。我想,像刘中树这一代人,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的风风雨雨之后,对历史和现实,对意识形态和文化、文学,都有清醒的认知和理解,他们所恪守的,一定是超越了任何纯粹理论本身的精神。对于文学艺术创作和研究而言,如今,坚持已有传统的方法论、精神价值为指导的文学批评与研究途径,似乎早已不多见。或许,这在很多人看来,以某种主义为方法的批评和研究的背后,仿佛必然隐含了一些“宏大”的意识形态的内涵。他们觉得,也许正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或别的什么“主义”,必然“造就”当年社会、文坛上的诸多诟病或灾难,诸如新中国成立后的诸多的文艺批判运动,“反右”、“文革”,等等。实际上,这无疑是一种深度偏见。多年以来,我们在对待不同理论的意义和价值的时候,始终陷入在战争思维的藩篱之中。而这种思维的最明显特点,就是“敌我”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难以做到“和而不同”。多年以来,这种思维观念在学术研究中一直是被当作一种“工具”来使用,许多原本有思想、有活力的知识分子不断地被这种“工具”所困扰。其实,这是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内在精神的一种反向误读。这种“误读”,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始终处于发展中的先进理论作为一种思维方法,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及其价值,从而,造成了另外一种方式的理论误读。在这种情况下,刘中树仍然坚守这种理念,恰恰说明他思考和研究中对方法论的追索与坚守。我们在他的文章与治学实践中能够感受到,他始终不渝地、不断地为真正的、先进的文艺观念,包括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正名,并且,他还在教学实践中为学术和教育的发展,提出了许多切实的倡导和探索性策略。他从不讳言自己的学术立场和理论思维方式,他认为,只要能最本质、最真实地切近文学、切近学术,对任何理论和方法,都应该海纳百川。不能简单地认为,一切主义和理论都是意识形态问题,它们其中蕴含着方法论,是接近事物本身的一种有效途径。
在《新时期的文化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篇文章中,刘中树谈到了诸多产生于新时期以来的文化思潮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深刻影响:从拨乱反正到“走向世界文学”的提出,从文化保守主义的崛起,到诸多新方法的引进,再从“重写文学史”问题的讨论到九十年代以来对人文精神的思考,等等,诸多思潮、学说,一时间泥沙俱下,犹如奔腾江水汹涌而来。在文章中,他把这些文学史的研究,包容性地纳入大时代的背景之中,运用翔实的材料和细密的论证,解剖了这些思潮和诸多学说,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产生了巨大的“塑造”作用。从对新时期伊始的现代文学资料的发掘和整理,到八十年代多元文化撞击下对现代文学史的思考和“重写”,再到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对文学史书写的更深层次的思考,无一不打上了这些思潮与方法论的烙印。实际上,中国现代文学本身的形态,也是多维度的思潮与时代特征相互交融的结果。所以,用多维度的方法或角度,来研究或书写多维度思潮撞击下的中国现代文学,正可谓恰如其分。正如他在论文《中国现代小说的诞生、发展与外来影响》中所说的:“毫无疑问,中国现代小说的发生和发展,从根本上说是由本国的社会政治经济条件决定的,是与中国古典小说的历史传统有着内在联系的。然而不能否认,没有外来影响,中国现代小说的发生和发展也是不可能的。”这种开放性的思维理路,使得“守”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纳”。另外,在鲁迅研究方面,更体现着刘中树的“守正”的思想。我们看到,他的着眼点,在于研究鲁迅后期所受到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影响,以及对这种方法论的运用。但刘中树对鲁迅的这种研究维度没有像很多学者那样,将鲁迅本人刻画成一种固定化、模式化、刻板化——战士或“怒目金刚式”的脸谱化形象,并且也没有将马克思主义辩证方法论生搬硬套到鲁迅研究中。我们却能在文章里面感受到一个鲜活而生动的鲁迅扑面而来。可以说,《守正纳新,思理常青》这篇文字,是刘中树文学研究的方法论纲要,我们能体会到,刘中树的思考维度和后期的鲁迅思想有着深度的默契,“对马克思主义的扎实、独特而准确的掌握,他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方法认识和解决中国社会和中国文艺的实际问题的能力,是我们无法企及的,然而他对待马克思主义的真诚态度和科学精神给予我们的启迪却够我们终身受用的。在鲁迅那里,马克思主义不是空洞的概念,装潢门面的抽象口号……”正是因为如此,鲁迅才真正地“走向世界”和“创造自我”,并且铸就了其伟大的文学个性和学术成就。
可以说,在刘中树长期具体研究和思考的两个领域——现代文学研究与鲁迅研究中,完全体现着其“守正”的思想的践行,而其所守之“正”的内涵,本身也是一种“纳新”思维的前提。当然,这种“纳新”的思维,极为充分地体现在他的研究实践中。从对现代文学史研究及其文学史的不同文本的判断来说,刘中树对富有创新精神的文学史著作予以中肯的、毫不吝惜的评价,期待着有更优秀的文学史著述,创造新的文学史研究新格局。对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他认为这部文学史著作尽管“还有这样那样的时代烙印和局限”,但其中所展现出来的“学识广博深厚,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在中外古今的相互比较、印证与融合中熔铸了他独特的艺术感受力,在具体的作家作品的艺术分析中常常会提出些准确、鲜明、精辟的艺术见解,表现出一种具有穿透力的艺术欣赏眼光,促进了王瑶史识的深化与升华,为《史稿》增加了学术光彩。”对唐弢三卷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他认为:“唐弢的学术理性和史家品格是他的史识的整体的精神内涵,又是推动他的史识不断超越的精神力量,他总是在超越自我的思维定式和历史成见的反思中不断地深化和完善自己的史识,他对胡适、林语堂、冯雪峰的评价就是在自我反思和超越中更加切近对象本质的。”而对于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实现了重大的突破和创新,成为一部具有个性和特色的辞旧开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同时,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刘中树的“纳新”精神,也体现在对鲁迅的“心仪”上。他特别赞同鲁迅的“拿来主义”,认为这是一种对知识、对学说的宽容而大气的接受态度。他认为,从鲁迅译介过的、阅读过的各种流派的思潮及其相关的作品——现实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自然主义、存在主义、进化论、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尼采哲学,等等——的广博程度便可略知其态度。恰如鲁迅自己所说:“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并且提出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或许正因为如此,鲁迅才能成为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并且能在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刘中树认为,后期的鲁迅所学习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正如前文所提及的,并不是被扭曲化的马克思主义学说,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气度,一种胸怀。仔细想想,我们在建设一种文化或者精神秩序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坚决排斥另一种精神呢?只有在充分的吸纳中辨析、研究、创新,思想和学术的发展才具有更大的可能性。因此,“纳新”,在学术研究中,不仅仅是方法论,而且成为一种胸怀和气度,一种包容和公正。
正如刘中树在十年前一篇文章中所阐释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生命是不断纳新的,我们接受马克思主义并不是盲目地拒绝西方和传统文化,资本主义的优秀文化也是先进文化。马克思主义的丰富和发展,也包括吸收人类一切的先进文化。我们的理论创新就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来解决具体实践问题和理论问题。坚持守正纳新、守正创新才能有创造和建设。”从刘中树评价这些现代文学史著作时所使用的话语,再到其“心仪”鲁迅的主要着眼点,不难看出,这其中隐含着他对“纳新”精神的诠释。而且,除了自己治学之外,他的这种“纳新”态度也体现在对学生的专业学术指导上。刘中树是文学史家,也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但他并不要求学生都把其作为导师的主要研究方向,也作为他们各自学术方向和选题范畴。我当年选择当代作家苏童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便得到刘中树老师的热忱支持。他从不强求学生们向其方向靠拢,而是根据学生们每个人的实际情况予以悉心、耐心的指导。这无疑又是“纳新”精神在另一维度的呈现。
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推断,当一位学者在做到了“守正纳新”的同时,“思理常青”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所以,在这两个“关键词”的引领下,其研究或书写文学史的“史识”,其面对种种学术、思想和价值取舍,一切也都自然会日益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