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 勇
龙刺
文/岳 勇
“噗”的一声,火光一暗,又有一支火把燃烧殆尽,终于一闪而灭。筏子上,已只剩下最后一支备用的火把,还在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发出半明不灭的火光,照亮着前方十余丈远的河面。
一名正在撑篙的“龙刺”急道:“这最后一支火把也快烧到尽头了,怎么办?如果没有火把照明,在这黑咕隆冬的地下河道里航行,一旦撞上石壁,人仰筏翻,那可就糟了。”
拓跋猗也意识到情况不妙,正自皱眉无计,忽见野利仁手指前方,嚷道:“快看——”
拓跋猗急忙执起火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前方百十丈开外,头顶的钟乳穹壁忽然矮了下来,呈坡状斜斜插入水面,一眼看去好像河道已到尽头,前方只有石壁,再也无路可行。
野利仁道:“老二,这可怎么办?原来这地下河道竟是一个死胡同,根本行不通的。再往前去,咱们的筏子可就要撞上那石壁了。”
拓跋猗目视前方,仔细观察着前面的河道,道:“沉住气,别慌,如果这真是一个死胡同,那自上游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河水,又是自哪里冒出来的?兄弟们,把筏子划近点,让我看看清楚。”
四名撑篙的“龙刺”一齐用力,木筏向前一蹿,又前行了十数丈。拓跋猗将火把举过头顶,极目望去,忽然喜道:“看,河水是自那石壁下流出的,如果我所料不错,那石壁下面,必有洞穴出口,而且河水流量如此之大,那出口必定不小。”
待筏子又向前划出数十丈,众人果然都瞧见了,那河道尽头的石壁下面,水声哗啦啦作响,正有大量河水汩汩向外冒出。河水白晃晃的,似乎有光自河底透出来。
拓跋猗喜道:“那石壁下面有个大洞,河水便是从那洞中涌进来的。咱们已在这地下河道里航行了近十个时辰,根据行程计算,应该已从横山腹地来到了山脚边沿,那洞穴必然与外面的河流相通,咱们只要自那洞穴中潜出,就可以到达山外的无定河了。”
野利仁不由睁大了眼睛,道:“难怪这条地下暗河与山南山北两河相连,却没有人发现,原来暗河两端的出入口都潜藏在水底深处。”
拓跋猗突然跃到木筏边沿,夺过两根竹篙:“老三,接着!”手臂一振,抛过一根竹篙给野利仁。野利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接过竹篙道:“好,下面就看咱们的了。”两人已经休息了大半日时间,气力早已完全恢复,值此关头自是全力以赴,两根竹篙往河底一撑,筏子猛然一震,划开水面,宛如离弦之箭向前驶去,一瞬之间就已行到河道尽头的石壁下。
拓跋猗拔出腰间长剑,嗖嗖声中,尽数挑开狄青等三十三名宋将身上的藤索,又解开他们脸上的蒙眼布条,道:“前面已到出口,请狄将军与诸位铁血营的兄弟,和咱们一起自那水底通道潜出去。”又对野利仁道:“我在前探路,你跟兄弟们在后面护着狄将军他们,咱们大伙一起出去,千万不能落下一个人。”
野利仁知道他是怕狄青等人虽然解开了藤索和蒙眼布,但身上仍有几处大穴被封,真力不继,万一在水中出现危险无法自救,所以才嘱他相护,当下点头道:“二哥放心,老三明白。”
见众人都已准备妥当,两人将手中竹篙往河底用力一撑,长长的竹篙先是一弯,紧接着猛然弹直,木筏受巨力推动,闪电般向前一冲,砰的一声撞在前头石壁上,顿时竹钉松动,藤索断裂,数十根木头四散漂开,顺水流走。
就在木筏撞上石壁前的那一刹那,拓跋猗大喝一声:“走!”众人张开嘴巴,猛然吸口大气,一个鱼跃,齐齐跳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灌进衣服里来,大伙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好在河水虽冷,却还清澈,睁开眼睛能看清两三丈外的水底事物。众人在水中略作调整,便在拓跋猗的引领下,一齐向那透光的河底洞穴潜游过去。
那洞穴隐隐透着白光,在水面上看来,仿佛近在咫尺,但真正身处水中潜行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相距自己入水的地方竟有十数丈之距。
众人迎着迎面喷涌而来的河水,吃力地向前潜行。野利仁走在最后面,发现有谁被急涌的河水冲出了队伍,便立即上前拉上一把。好不容易才接近到洞口,欲往那洞中钻去,却不料越接近洞口,河水的冲击力越大,刚至洞口便被疾涌的河水冲了开去,连试数次皆不得过。
众人虽然陆上功夫了得,但水性却很一般,能在水下潜行全凭一口真气悬着。“龙刺”等人尚好,狄青等一众宋将穴道被封,真力不继,在水中潜得半炷香的工夫,便觉眼冒金星,胸口憋着一口浊气,几乎要爆炸开来。
那医官实在憋不住了,张嘴欲喘,谁知嘴巴一张,河水便毫不留情直灌进来,呛得他直翻白眼。拓跋猗回身瞧见,情知不妙,用手托住那医官后腰,向着大伙把手朝上一指。众人心领神会,跟着他掉头游回去,箭一般蹿出水面,大口喘气。
野利仁抹抹脸上的水花,吐了口唾沫道:“二哥,咱们在水中潜行还行,可一到洞口,洪水暴涌而入,要平衡身体、让自己不被急流冲走都十分困难,就更别说自那洞口逆水钻出去了。都到这个关口了,却冲不出去,这可怎么办?”
拓跋猗点头道:“是呀,洞口水流湍急,根本不可能迎着水流钻过洞去。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其他法子。”四下里瞧瞧,河中除了凹凸不平的石壁,再无其他,忽然心中一动,道:“咱们不能正对着那洞口行进,那样的话,河水暴涌,冲击的力量太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冲出好远。咱们应该避其锋芒,自洞口两侧水流较缓处潜近,双手攀着石壁上突起的岩石,稳打稳扎,一步一步自那洞穴中走出去。”
他这几句话是用汉语说的,众人都听得明白。狄青吐出口中浊水,道:“这个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众人稍歇片刻,又深深吸了口气,左右分开,分做两队,沿洞穴两边再次潜下。一入水底,河水自山外暴涌而入,又险些将大伙冲散。拓跋猗打个手势,众人急忙靠近石壁,手攀岩壁,先稳住身体,再手足齐用,一步一步朝那洞口靠近。
潜行不远,水势突变,一股潜流自背后反涌回来,竟一下将众人向前推进了数丈距离。原来那洞穴出口颇大,约有数十丈方圆,洞中河水暴涌进来,冲击正中,两侧却各形成一股回旋的水流,正好把大伙轻而易举地送到洞边。
众人憋着一口气,定定神,跟着拓跋猗一起,双手抓牢洞壁上的石头,迎着那股急剧涌进的水流,一步一步,往洞中钻去。
入到洞穴中,因有拓跋猗在前挡住水流,水势往两边分流,后面众人反觉阻力较小,行动反而更加迅速。却只是苦了拓跋猗,他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洪水袭来首当其冲,脸上被急流撞得隐隐生痛,身上的衣衫也被流水撕裂,一片一片漂了开去。
在拓跋猗的带领下,一行人连攀带爬,终于出得洞来,正暗自松下口气,不想洞外水流更是湍急,而且在洞口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搅得众人团团乱转,像是那漏斗形的旋涡中隐藏着一只无形巨手,拼命把众人又朝那洞穴中倒拖回去似的。
众人大惊,急忙往旋涡外挣扎,可是那旋涡速度奇快,力量奇大,竟将众人深深吸引住,越往外挣扎陷得越深,只一会儿众人便被转得头昏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众人张嘴欲叫,河水倒灌入口。众人呛了几口水,双手双脚乱划乱蹬,脑海中嗡嗡作响,却已渐渐失去知觉……
烈日当头,晃得人眼睛生疼。
不知昏迷了多久,拓跋猗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衣衫碎裂,浑身湿漉漉的,正躺在山脚下一条大河边的沙滩上,半截裤脚还浸在水中,光着两个脚板,一双靴子早已不知去向。
他皱皱眉头,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顿时一惊而起,四下一瞧,却见空旷的沙滩上,“龙刺”和数十名宋将,就像搁浅的鱼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地上,任由河水拍打、烈日暴晒,却一动不动,宛如死尸一般。
他不由心头一沉,拽了一下身边的野利仁。野利仁咳了一声,肚中咕嘟作响,猛然张开嘴巴喷出几口浊水,这才渐渐缓过气来,翻身坐起,茫然地瞧着他:“老二,怎么了?”
拓跋猗这才松下口气,道:“咱们潜出那水底洞穴之后,被那旋涡转晕,胡乱扑腾,反倒被河水冲到了岸边。快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野利仁爬起身,逐个看过去。还好,大家都只是被水呛晕过去,并无大碍,被他在肚子上踩上两脚,喷出几口浊水,也就清醒过来了。再一点人数,九名“龙刺”与三十三名宋将,一个不少都出来了。
拓跋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正要喘口气,野利仁却突然跳了起来,一面四下看着,一面摇头大叫:“不对不对。”
拓跋猗皱眉问:“有什么不对?”
野利仁道:“这地方不对。”
拓跋猗怔了一下,这才注意查看四周环境,但见近处的河流山峦,远处的城郭景致,都是那么陌生。他敢肯定,这绝不是他所熟悉的横山北麓夏国地界的风景。那么这里是……
他心中一个念头尚未转过,就听得远远的有人呼喝道:“呔,什么人在那河边?”说的却是汉语。拓跋猗扭头望去,却见远远的大路边尘沙扬起,一队骑兵正向这河滩疾驰而来。
拓跋猗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定睛看去,只见那队骑兵约有一百来人,皆胯乘甲马,肩披锁子甲,腰悬弓箭,甚是英武,却并不是夏国军士的装扮。
他不由脸色大变,惊道:“那是宋军,咱们走错了方向,这里是大宋国境。”
野利仁差点跳了起来:“什么,这里是宋国?怎么会这样,老王爷不是说逆水而上,就能抵达夏国么,怎么……”
拓跋猗略略一想,便已明白过来,叹口气道:“倒不是王爷有意说错。他发现这条地下水道的时候,河水是由北往南流的,那时逆水而上,确实能直抵夏国。但他却不知这条地下暗河的流向,是随两端连接的河流的水位高低而变化着的。当北方雨季时节,横山北麓夏国境内的无定河河水暴涨,水位比南边的里水河高,所以地下河道里的水就是由北往南流的。而现在正值南方多雨时节,横山南麓宋国境内的里水河水位超过北边的无定河,地下河道里的水自然就会由南往北流。王爷只在三十年前观察过那条地下暗河的水势流向,被‘风隐者’软禁之后便再未离开过那山洞半步,自然不知其中的变化。”
说话之间,那队骑兵已风驰电掣般奔至近前,众人举目望去,果然是一队宋军。宋军骑兵泼喇喇涌上来,四面散开,将众人团团围住,人人端弓搭箭,向中间瞄准。
那领头的骑兵队长一眼瞧见狄青,不由一怔,问:“这不是狄将军么?”
狄青站出来微微一笑,道:“正是狄青在此。”
那骑兵队长在宋军中的职衔,远比狄青要低,一见果然是他,神情一肃,急忙跳下马来,伏身拜倒,行了一个军礼。狄青上前将他扶起,道:“不必多礼。”
那骑兵队长瞧清形势,急令手下将被围在中间的宋军医官及三十一名铁血精骑放出来,指着拓跋猗等九名作夏军装扮、不明身份的人问:“狄将军,他们是……”
狄青回头瞧了一眼,道:“他们就是夏国鼎鼎大名的‘龙刺’。”
骑兵们一听“龙刺”这两个字,立时如临大敌,拉紧弓弦,一齐对准“龙刺”。
野利仁等人脸色一变,呛啷啷拔出兵器,就要上前硬拼。拓跋猗把脸一沉,喝道:“老三,别冲动。我可不想兄弟们都被射成刺猬。”众人不由一呆,知道敌众我寡,力量悬殊,若真的动起手来,纵能杀得了几个宋军,也无法抵挡住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雨,悻悻地瞧了宋军一眼,只得还刀入鞘。
那名骑兵队长见“龙刺”放弃抵抗,松了口气,喝道:“韩元帅正在绥德城中视察军情,把他们全都押回去,交由元帅处理。”又转头瞧着狄青,询问:“狄将军,你意下如何?”
狄青朝不远处的城郭望了一眼,点头道:“既然元帅就在左近,自然应该交给元帅发落。”
骑兵队长道声:“是。”一挥手,一队骑兵仍然端弓搭箭对准“龙刺”,另一队人马却手提绳索一拥而上,将拓跋猗等人按倒在地,反转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
绥德城,离横山南麓仅三十余里,为宋夏边境一座重要的军事重镇,宋国在此增设绥德军,统辖米脂、怀宁、克戎、临夏、永宁关等十城兵马。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韩琦,本来坐镇延安,总领西北军务,这一日正好在绥德城中督察军务。
天色渐晚,一轮孤月高悬天际。
绥德城大校场内,宋兵环列,剑戟森森,当中燃烧着三堆熊熊大火,火堆上架着三口大铁锅,锅里是滚滚翻腾的青油。高高的台阶上摆着一张虎皮大椅,中间坐着一位年过半百、身形微微发福的大将,身披战袍,长须及胸,虎目生威,极是威严。这便是宋军元帅韩琦。狄青及那三十一名自横山生还的铁血精骑早已换了装束,腰悬兵刃,背负双手,环立在韩琦身后。
拓跋猗等九名“龙刺”被五花大绑着,刚被推进校场,就立即感觉到了笼罩在校场里的那股浓烈的杀气。
二十四级高的台阶上,韩琦虎目一睁,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问:“堂下何人?”
拓跋猗不卑不亢地道:“大夏国‘龙刺’,拓跋猗。”
韩琦听到“龙刺”二字,眼中杀机一闪:“拓跋猗,看见眼前那三口油锅了吗?”
拓跋猗道:“看见了。”
韩琦道:“从现在开始,本帅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若有半句隐瞒,本帅便立即将你丢进这滚烫的油锅。你可听明白了?”
拓跋猗“哼”了一声。
韩琦身子朝前一倾,虎目中精光闪动,向他咄咄逼视过来:“听说你们‘龙刺’找到了那条传说中能横穿横山山脉的秘径,是么?”
拓跋猗冷冷地道:“是。”
韩琦道:“这次你们从横山中出来,走的就是这条捷径,是么?”
拓跋猗道:“是。”
韩琦忽然回过头去,瞧了狄青一眼,又缓缓扭过头来,目光钉子一样落在拓跋猗脸上:“狄将军和这三十一名铁血营的兄弟,虽然是跟你们走在一起,但这一路上他们的眼睛被蒙上了,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并不知道那条秘径的具体位置。说到底,其中的秘密,只有你们九个人才清楚,是不是这样?”
拓跋猗抬眼朝狄青望去,却见狄青在台阶上也正朝他望来,两人目光一交,拓跋猗忽然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感激,又把目光转向韩琦:“确实是这样,除了咱们‘龙刺’这九个人,再也没有第十个人知道这秘径的所在。”
韩琦盯着他道:“很好。那本帅现在问你,那条秘径究竟在什么地方?”
拓跋猗道:“在山上,在横山上。”
韩琦脸色一沉,道:“在横山上的什么地方?”
拓跋猗直盯着他的两只眼睛,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你的油锅烧热了么?在下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韩琦脸色一变,神情难看至极:“你的意思是,宁肯下油锅,也绝不将那秘径的具体位置说出来,是么?”
拓跋猗昂首道:“是。”
“好!”韩琦忽然长身立起,“本帅相信,你不说自有其他人会说出来的。既然你自己想下油锅,本帅便成全你。来人,将这位大夏国的拓跋将军丢进油锅。”
话音未落,早有四名如狼似虎的刀斧手一拥上前,将他抬起,直往那滚滚翻腾的油锅边走去。
野利仁双目怒瞪,几乎喷出火来,叫声:“二哥!”就要冲上前来,却被两名宋军死死按住。拓跋猗回过头来,刚毅的目光在众位兄弟脸上一一掠过:“好兄弟,咱们来世还做兄弟!”
众人眼眶一红,一齐点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韩琦在台阶上颇不耐烦地挥挥手,四名刀斧手手臂一撑,竟将拓跋猗高举起,大步走到油锅边,正要用力将他往那滚烫的油锅中扔去,忽然听得一声大喝:“且慢!”说话的,却是狄青。
狄青大步跨出,走到韩琦跟前,拱手道:“元帅,这拓跋猗乃是夏帝曩霄身边的心腹大将,曩霄对我中原虎视眈眈,久有南侵之意,只因两国修好多年,苦无借口毁约出兵。值此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咱们如果斩杀夏国大将,只怕正好遗人口实,给了曩霄出兵开战的绝好理由。”
韩琦眼皮一抬,瞧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叫本帅放了他们,主动向曩霄示好,是不是?”
狄青忙低头垂首,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提醒元帅要三思而行。”
韩琦目光一闪,仿佛要盯到他心里去:“本帅看来,只怕是你自己想救他们吧?”
狄青脸色微变,道:“元帅明察秋毫,属下不敢有丝毫隐瞒。在横山深处,曾经有人要杀属下等人,是拓跋猗一句话,救了属下等三十三个人的命。知恩不报,实非大丈夫所为。所以属下斗胆请元帅放他们九个人一条生路。至于那条秘道,属下略略听得懂几句党项话,从他们的交谈中已获知其大概位置,相信只要属下带领铁血营的兄弟再上山一趟,总能找得到。”
韩琦沉下脸来,眼中杀机一闪,道:“本帅如果一定要杀他们呢?”
狄青脸色苍白,沉声道:“那属下就只好对元帅无礼了。”钢牙一咬,突然蹿上几级台阶,一道冷光自衣袖中闪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剑已抵近韩琦咽喉。
韩琦脸色突变,顿时僵在虎皮大椅上,瞪着他道:“狄青,你想造反么?”
狄青冷声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不想欠‘龙刺’的人情。假若他日宋夏交兵,属下定当于两军阵前,亲斩拓跋猗的人头来见您。”
韩琦脸色铁青,咬紧牙关道:“如果本帅不放他们呢?”
狄青道:“那就莫怪属下冒犯了元帅。”手臂轻轻朝前一递,剑尖顿时刺入韩琦颈上肌肤,一缕鲜血沿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
韩琦本是文官出身,不比武将,用手一摸,满颈是血,顿时脸色煞白,再也坚持不住,恨恨地瞧了狄青一眼,咬牙道:“好,本帅答应你,暂且放过他们九人。”
狄青并不撤剑,道:“请元帅即刻下令。”
韩琦瞧着“龙刺”,无奈地道:“好,拓跋猗,看在狄将军的面子上,本帅且放尔等九人一条生路。限尔等一个时辰之内离开大宋国境,一个时辰之后,本帅再下令追击,若再被本帅生擒,立即格杀。”
狄青对四名刀斧手喝道:“元帅已经下令放了他们,还不替他们松绑。”
四名刀斧手面露难色,一齐望向韩琦。韩琦略一点头,四人这才放下拓跋猗,又利索地解开了九人身上的绳索。
拓跋猗仰头看着狄青,冲着他略一点头,忽然朗声道:“狄将军,我曾救过你和你一众兄弟,此回你救了咱们兄弟,你我之间算是扯平了。他日战场相见,我拓跋猗可不会对你手软。”
狄青自然明白他说这话,旨在于韩琦跟前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免得连累自己,不由苦笑一声,只是绷着脸喝道:“少说废话,拓跋猗,元帅既已答应放你们走,就绝不会食言。尔等只有一个时辰逃命,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野利仁却是个直人,不明白两人间惺惺相惜之意,瞧着他问:“那你呢?”
狄青瞧了韩琦一眼,眼含敬意,苦笑一声道:“狄某本是一个刺配充军的罪犯,今日之所以能成为统领千军的战将,全赖韩帅一手栽培。韩帅于我,犹如再生父母。今日竟然以下犯上,执剑相迫,这宋军营中,岂还有我狄青的立足之地。”
狄青凄然一笑,蓦然回剑,剑锋一闪,径往自己颈间抹去。一抹鲜血溅出,人已倒在韩琦脚下。
众人脸色大变,为之一呆。
韩琦蹲下身探他的鼻息,急忙大叫:“还有一丝气息,快抬下去请医官急救!”数名铁血精骑拥上来,抬起倒在血泊中的狄青,急急退出校场。
“狄将军……”拓跋猗大叫一声,声音已有些哽咽。
韩琦虎目一瞪:“还不快走,莫非是嫌本帅给你们的时间太过充裕?”
拓跋猗眼眶微红,冲着狄青被人抬下去的方向遥遥抱拳一礼,领着八位“龙刺”兄弟,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瞧着九人的身影越去越远,一名虬髯宋将忍不住站出来道:“元帅,难道真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韩琦瞧着拓跋猗九人身影消失的方向,冷声一笑:“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之事。此处离宋夏边界尚远,他九人若想在一个时辰内逃离宋境,除了走那条秘道,别无他法。你快带人跟踪他们,一旦知道了秘径之所在,便立即……”话至此处,忽然以手为刀,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虬髯宋将心领神会,道:“元帅放心,末将明白。”一拱手,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
绥德城外十里远的一处密林中,虬髯宋将找到了拓跋猗一行。只不过他找到的,只是九具尸体。
九名“龙刺”,每个人都拔出自己腰间的兵器,刺入了前面一人的胸口。九个人,被九件兵器连接起来,虽然已经气绝,却仍屹立不倒。九具站立的尸体,形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阵势。
虬髯宋将不由一呆,良久,才叹口气道:“原来他们早已识破元帅的计谋,宁愿死,也绝不肯泄露那条秘径的位置。果然是一群好汉子!”
收检尸体的时候,一个用兽皮缝制的信封自拓跋猗胸前的衣襟里掉了出来。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用指尖鲜血,一笔一笔写在一张兽皮上的短信。信上尽是党项文字,唤来懂党项文的士兵译成汉语,则内容如下:
嵬理吾儿:
为父尚在人间,勿念!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山中秘径,可用于侵略杀人,亦可用作南北交往之通道。是杀人,还是救人,全在当权者一念之间也。
宋夏一旦开战,死的是将士,苦的是百姓,无论是赢是输,夏国必将大伤元气,东北有契丹虎视,西南有吐蕃雄踞,若趁机来袭,汝将如何?
三十年来,吾日日自省,悟得为君之道不一定要开疆扩土、一统天下、四海宾服、八方来朝,能将一方小小土地治理得井然有序,国泰民安,亦可成为世人景仰、万世称颂的帝君。
是战是和,望吾儿三思!
父:李德明
可惜的是,这封信永远也送不到曩霄手中了。
不久之后,夏宋开战,战争绵延百余年,双方消耗无穷财力,军民更是死伤无数……(8)(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