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玲
监狱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在我的身后重重撞在一起,发出“咣当”一声闷响。耀眼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晃得我一下子有点儿睁不开眼,脚后跟儿觉得发飘,我急忙扶墙站住。看来,这十几年来,我已经适应了身体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想象铁窗外面太阳温暖的样子,而真正站在阳光下,却让我感到心中莫名的惶恐。
家里像遭到强盗的洗劫一样。破烂的衣物乱糟糟地一直拖到房门口,硕大的黑蜘蛛在墙角上有条不紊地吐丝织网,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并不急着逃跑,而是一齐放下手头的工作,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连忙后退一步,我这样闯进来,的确有些不妥。土炕上一堆破棉絮微微颤抖起来,老鼠幼仔吱吱地叫着,想必是饿极了。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两只壮硕的灰老鼠“哧溜”一下踩着我的脚面蹿上炕沿儿,棉花堆里细细碎碎地响起一阵骚动,一切重归寂静。
原来,上帝的安排,很多事都是事先毫无征兆的。譬如幸福,譬如灾祸。
来我校招聘的HE集团人事部门主管皮特先生,竟然不会中文,这事可能除了我之外,根本就没人相信。在他求助的眼神望向我时,我自告奋勇地为他在招聘会上做起了临时翻译。
招聘会结束,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皮特先生微笑着将聘任书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整个招聘会,考题只有这一道。
天哪!我真是太幸运了!
“怎么样,林枫同学,没有问题的话就请签字,回家准备一下,一周后来公司报道。”皮特先生眼里满是赞许。
没错!这是真的!我的耳朵没骗我。沸腾的血液呼啸着撞击着心脏,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着欢呼——爸,你儿子能赚钱了!
我知道,我只要回乡报喜,父亲就一定会摆酒席庆祝。可是我太希望父亲和我一起分享这喜悦了。何况我马上就要工作,今后的日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参加酒宴的乡亲们,纷纷举杯向父亲祝贺。父亲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坐在门口的吴老大好像一直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一直没动筷儿。我端着酒杯走过去:“吴叔,敬你一杯。”
“嗳,小枫,你来,叔问你,你爸今天没去请刘三滚?”
“啊,可能请了没来吧,叔找他有事?”
“哦,没事儿,没事儿,你招呼别人吧,我就随便问问。”
“好,那叔你多喝点儿。”
挨桌望去,真没看见刘三滚。咳,父亲怎么把他忘了呢?
酒席散了,吴老大临走时把父亲拽到门口,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
天黑了,房门“咣”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身酒气的刘三滚一个踉跄闯了进来。劈手揪住迎出来的父亲,将父亲拎小鸡似的“咚”的一声推靠在墙上。
“好你个老林头儿,今天发财了啊。给哥们儿拿俩钱儿花花,好使不?”刘三滚一脸邪恶地笑着。
父亲结结巴巴地小声说:“他叔,其实也没收多少礼,这几个钱儿,除了孩子路上花销,真剩不了啥了。”“少他妈跟我哭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管你借钱是看得起你!知道不?”刘三滚咬着牙狞笑着将脸凑向父亲的脸,卡在父亲脖子上的手狠狠向上一推,瘦弱的父亲被他这一挤,身子登时悬空,脚尖儿离了地。
“真没多少……我说的是……实话……”父亲的脸憋得乌紫,沙哑的声音仿佛如从门缝挤出来。
“松手!放开我爸!”我大喊一声跳下地。来不及穿鞋,便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力掰开那只掐在父亲脖子上的手,拼尽全力使劲一推,刘三滚一头栽到门框上。
“呦嗬?小子,活腻味了!还敢跟我还手?你他妈找死!”刘三滚爬起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惊心的寒光在眼前划过,我猛一激灵,本能抓住他的手腕拼命一扭,刀尖儿翻转的一瞬,刘三滚剽悍的身躯如一座大山,轰然撞在我身上。
刀子太锋利了!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刺进刘三滚的前胸。他的身子如遭电击般僵住,一片惊心动魄的红,迅速在他胸口渗出。他直直地看看胸前,又缓缓抬头,张大嘴巴喘着粗气瞪着我。少顷,便像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
时间在一瞬间定格,思想也仿佛凝固。
父亲失声叫了起来:“小枫,你……快跑!”
我想跑,可是双脚仿佛被钉在地上,根本不听使唤。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体如一缕青烟向虚无中飘散。
灯灭了吗?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开庭当天,父亲向法庭呈交了一份按着无弊村全体村民手印的联名状。吴老大也在法庭上当众挽起裤腿,大腿上有个触目惊心的刀疤,那也是当年刘三滚留下的记号。大家纷纷为我争辩,认为我这个行为根本就是为民除害,即使不按见义勇为给予嘉奖,至少也该当庭无罪释放。
女法官,两鬓斑白,五十多岁的样子,她一直用冷静的眼神看着庭下。听完当事人双方的陈述,缓缓地说:“除了法律,任何人都没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利,即使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原告席上,刘三滚的姐夫——无弊乡乡长,带头鼓起了掌。他一边鼓掌一边狠狠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直视法官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尊重法律,我只请求得到法律公正的判决。”
双方律师的争议异常激烈,可是让我不解的是,无论我方律师向法庭强调多少次刘三滚上门敲诈勒索,还是携带凶器有行凶的动机,都被刘三滚的律师以我们早有预谋,想除掉刘三滚为由给否认了。我的罪状成立。
对此,我没再提出异议。我清楚地知道,人的确是我杀的。我此时的申辩已是徒劳。
女法官站起身,威严的目光环视全场。工作人员也跟着起立。当庭宣布:“法庭向来以证据为准绳,犯罪嫌疑人已经对其杀人行为供认不讳。现在,法庭宣读判决结果: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之规定,宣判如下:犯人林枫,男,21岁。因涉嫌犯故意杀人罪,经本庭合议,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此判决即日生效,当事人双方若对本判决不服,可在接到判决书之日起至10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上一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休庭!”
“等等!干啥?这就判完了?照你们这么判,那个横行乡里的畜生应该长命百岁,而像我们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活该任他宰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说我儿子没有杀他的权利,那他横行霸道的权利谁给的?”一直眼巴巴看着我的父亲,仿佛被我这副认命的窝囊样激怒了。平日不善言辞的他竟然一下子如有神助,说出的话咄咄逼人,言辞尖锐无比。
“爸……”我望着父亲额头暴起的青筋和因过度气愤而颤抖变形的脸,心头如锋利的刀锋一寸寸划过。
“别管我!我是个大字不识的老百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这法庭不就是说理的地方吗?我今天就要问个明白!”。
“对!法律本来就是保护老百姓的,今天不说明白,我们就是不服气!”坐在旁听席上的乡亲们潮水般地站起来,法官不得不找来法警维持秩序。父亲转过身子给乡亲们深鞠一躬,眼眶暗暗泛红。
“请问法官,法律不是我们老百姓的主心骨吗?我们一直遵纪守法,从来不敢犯法。你说,我们这样老实的人不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吗?像刘三滚这样的恶霸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平日看上谁家的媳妇儿,当人家男人的面就往怀里搂。耍钱输了不管白天黑夜,拎把刀,见门就踹,要多少就得立马给他拿,拿慢了,就招来劈头盖脸一顿拳脚。谁敢说半个不字,就像我们家赶上这回,不就是因为我办酒席没请他,晚上装醉来向我借钱,我没答应,他二话不说拿刀就捅。我儿子能眼瞅着自己的爹,让人捅死不拦着?”
父亲喘着粗气,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可是,你儿子当时应该制止他行凶,而不是以暴制暴杀了他,杀人偿命,你们不明白吗?你们这就是不懂法。”女法官尽量放慢语调,使自己的话更容易让人理解。
“什么?制止?你说的是制止,是吗?要我说句粗话,你这话纯属放屁!你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去制止一个膀大腰圆手持凶器的恶棍行凶?亏你想得出!你徒手去制止一个我看看?”
父亲嘴角剧烈地颤抖着,两行浑浊的泪顺着脸颊纵横的皱纹蜿蜒爬向下颌,悄无声息地滴落胸前,渗进粗布衣衫里。
“可以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面对父亲尖锐的质问,女法官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让人听了头皮发紧。“报警?你问问这几年大伙报过多少次警,可是哪次人家不是前脚进去,后脚出来?就说上次,刘三滚一刀子在吴老大的大腿上攮了个透明儿窟窿那回,派出所不也是只拘留他十五天,罚了点款了事了吗?再没有比这严重的,谁还报警有啥用?刘三滚出来都说,法庭要的是证据,只要他不当场杀死人,法律拿他也没辙。要按这个说法,今天我儿子压根儿就是反抗错了。我们爷俩就应该一起死在他的刀下,或者,最少也应该死一个。这样,你们才能掌握他杀人的证据,将他绳之以法,是吗?”
法庭顿时鸦雀无声,静得仿佛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引起巨大的轰鸣。
我惊讶万分地打量着这个言辞犀利,热泪纵横的老人。这是我沉默寡言、憨厚耿直的父亲吗?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不用转头看,我心里就十分清楚,此时,乡亲们脸上的表情一定和我一模一样,张大嘴巴,惊讶得连鼓掌都忘了。
女法官合上卷宗,对庭下的父亲说:“不服本庭宣判可以上诉,有上诉期限。”说完离开审判席,夹起公文包向边门走去。
“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一直上诉到底!”父亲仰头望着法庭上方高悬的国徽,满眼泪光颤动。
对于父亲上诉的成败与否,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是我阻止不了他。
其实,老实的父亲哪懂得法律的复杂与玄妙?
如何让一直信奉“有理走遍天下”的父亲,相信这样悲壮的奔波终是一场无果的徒劳?如何让父亲相信,一次次上访遇到莫名其妙拦截,那不是“偶遇”或者“爱护”?面对那么多“热心人”不遗余力的劝阻,如何能平息父亲心中的惊怒?
当父亲终于根据多次“斗争”摸索出的经验,成功躲过那些“好心人”的密切关注,一路风尘赶到那个自认为能讨个说法的繁华大城市的信访办公室,信访办的工作人员第一句话便问家乡住址,还没等开口说冤情,又是一个“热心”的长途电话,再次将父亲送回老家。
我在监狱里过了一年,父亲在家里没住上十天。他一直在寻找一切机会上访申诉。由于身上没钱,在桥洞或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过夜,对父亲来说已不再稀奇。父亲的老寒腿,风湿性关节炎让他受尽了折磨。每次探监,我都想尽办法,极力劝说父亲放弃。可父亲总是倔强地说:“除了腿疼,我哪儿都硬朗。就算爬到京城,也要给你讨个说法!”
唉……父亲……这就是父亲。
每次隔着玻璃窗见面,我都明显感受到父亲的迅速苍老。我抓住话筒苦苦哀求:“爸,算了!你就别再去遭罪了!你以前不是总告诉我,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吗?怎么现在你反倒忘了呢?别告了,我认了。”
“少说这没出息的话!我这不还没死吗?你安心等着,这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我不想让父亲看到我这样没出息,可我管不住自己的眼泪。父亲纵横交错的脸在玻璃窗上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当父亲死亡的噩耗传来时,我看见头顶的天空轰然坍塌下来。我头一次那么迫切地想死。人啊,为什么活着会有这么多痛苦无法回避?都说另一个世界是何等阴森冰冷,可此时,除了那里,再也没有一处能让我的灵魂安息。
父亲走了……
在我目送着父亲佝偻的背影蹒跚着挪出我的视线的时候,我就预感到,那可能就是我们父子的永别。而更让我震惊的是法医送来的死亡鉴定书:死亡原因——心脏病猝死。
父亲,你忘了我早对你说过大城市气候冷热无常,变幻莫测,你这样年纪的老人怎么能适应得了呢?
你的心脏本来就不好,你怎能经受这么多的折腾?父亲,你为啥偏偏不听我的话。
父亲,你想拼命替我伸冤,可到头来却搭上了你的命……
父亲走了,我知道他一定是放心不下黄泉路上形只影单的母亲,才得的这么急的。可是,父亲,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你就放心吗?
隔壁囚室传来忧伤的歌声,多少人沉浸在泪水里追忆母亲的温柔。
还差一个月,两年缓刑就结束了。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并不怕死,但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总是刻意回避做梦。猫头鹰在黑暗中发出诡异阴森的私语,钻入耳中,让人浑身发冷汗毛直竖。
也许是上天在有意给我制造转机,因为我总睡不着,电线高温发出的焦糊味儿,引起我的警觉。心中有瞬间的喜悦:很快就能见到爸妈了。
可是,转念又想:不!不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急切地想死。他们当中很多人还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他们人生还有企盼。
“别睡了!着火了!快来人哪!快救火啊!”我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拼尽全力撞击铁门,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所有狱警和犯人。狱警打开所有监房的门,我仿佛忘记自己是个将赴刑场的死囚,像疯了一样冲进火场,见东西就抢,见人就背。我也不知为什么,不知是因为我这次表现出色,还是因为我腿部大片烧伤,反正这场大火被扑灭之后,我立功了。
一个星期后,监狱向法院提出申请,请求法院为我减刑。申请报告中申请减刑理由是这样写的:
该犯服刑改造期间,有悔改表现,具体事实如下:
该犯自服刑改造以来,经过反复教育,对其所犯罪行的社会危害性有了正确的认识,曾多次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在平时的改造中,该犯能服从管教,遵守罪犯改造的行为规范,积极维护监内秩序,在xx年x月x日监狱发生火灾时,该犯不顾个人危险,在情急之下想尽各种办法与我监狱狱警齐心协力及时遏制了一场凶险的火灾。在救火中,该犯表现突出,为此受到本监狱的记功奖励。综上所述,罪犯林枫在服刑改造期间,能认罪服法,一贯遵守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积极参加政治、文化、技术学习,积极参加劳动,完成劳动任务,自觉维护监规,确有悔改及立功表现。
为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78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221条第2款之规定,建议对罪犯林枫予以减刑,特提请审核裁定。
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仿佛一生下来,冥冥中早有定数。该死的时候,想多活一刻也活不了。不该死的时候,上天总有办法给你找一个活着的借口。
法院批准了监狱提出的减刑申请。我竟然又抢回了一段生命,真得感谢上苍的恩赐。
失眠既然无意中创造了生机,我决定继续失眠。监狱领导不失时机地安排给我一份差事,将狱中夜里协助安全警卫的任务交给我。由于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监狱竟然连续四次拿到上级颁发的安全模范奖状。这十多年来,监狱领导升迁仿佛成了很容易的事。
当然,每届领导在走之前,都没忘记投桃报李,为我申请一次减刑机会。
我舍弃了正常睡眠的同时,也争取到提前出狱的机会。
“舍得”二字果然蕴藏着天大的玄机。
“出来就好!要说这十四年也快,一晃儿就过去了。小枫今年三十五了吧?没关系,男人四十正当年,凭你这仪表堂堂的长相,好好干,找个媳妇儿过日子不困难。”出狱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姑姑家里的表姐。她拉着我的手安慰着我,我知道表姐家并不富裕。我说,表姐 ,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我什么活都能干。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大气中翻滚的热浪仿佛将表姐的背影幻化成一个缥缈的画面。
由于我的“特殊身份”,用人单位虽然很多,但却没有单位愿意要我。
后来,表姐见到我时,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她没办好这件事,就感到很对不起我的样子。
夜晚,我还是常常睡不着觉。月光透进窗户冷冷地向我张望,纵然有时偶尔小睡,梦里的景象却总是弥漫着同这月亮一样的忧伤,孤单又彷徨。
表姐奔波了将近一个月,总算镇上的一个家政服务公司同意用我。
表姐一边向我讲这种工作的性质,一边迟疑地看着我的手。我感到,让我这双手去掏下水道,表姐心里比我还难过。
“小枫,实在没办法,眼下社会就这样,人与人之间,严重缺乏信任。我知道干这个活儿实在委屈你……可是现在只有这一家用人,每天十块钱,主要是他们负责解决吃住问题。所以……我想……要不……暂时咱先委屈将就一下……”
表姐声音弱弱地斟酌着措辞,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张脸憋得又红又紫。
我上前将她的手合在我的掌心,用力一握:“姐,我去!”工作又脏又累,工资每日一结。
洗澡的时候,两个小伙子一高一矮挤在一个淋浴头下,互相搓着身子,一个小伙子粗声粗气地抱怨着:“小六子,这破活儿又脏又臭,每天才挣三十块,真不是人干的……”小六子伸手照他腰眼儿上猛捅了一把,他一惊,扭头看到我,就立刻闭紧嘴巴不吱声了。
澡堂子里四处弥漫着下水道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小六子他们睡在下铺,鼾声打得震天响。我不敢翻身,怕身下的床铺发出响声惊醒他们的美梦。不知怎么的,听着他们梦中断断续续的呓语,我心里就感到格外温暖踏实。
我并不因为他们比我挣得多而嫉妒他们。恰恰相反,我望着他们疲惫的睡态,心中常常充满悲悯。他们才是真正老实本分的人,他们实在应该得到上天的垂怜和社会的尊重。如果我可以不穿衣,不买日常用品,不买书,那该多好。那么我就可以把我每日挣的十块钱也都给他们。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真心希望老实本分的人,能在这世上多感受到一些幸福的滋味。
初次见到简瞳时,她正站在家政公司门前的十字路口,面对大街上拥挤的车辆和汽车喇叭尖声的鸣叫,她那慌乱无助的样子,像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风中飞舞的长发衬着苍白的脸颊,让人想起春风里渐渐消瘦的冰凌儿。
我心头蓦然划过一丝隐隐的疼。我走过去,将她挡在马路内侧。她很敏感地扭头望向我,她的眼睛好美!像湖水里涌动的波光。
简瞳说,她的家离家政中心只隔一个胡同。我决定送她回去。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别急,稍等一会儿。这是下班高峰,车多人多,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简瞳仰起脸儿对我笑了一下,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边走边唠了起来。简瞳告诉我,她是个孤儿。养父是在一个垃圾堆旁捡到她的。每次讲到父母的遗弃,简瞳的大眼睛便茫然空洞地望向天边,眼里有氤氲的水雾充满忧伤。
我小心翼翼地问:“简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不记得了,可能生下来就这样吧,要不然,他们怎么忍心不要我呢?”尽管简瞳的语气淡淡的,我的心还是针扎一样疼。
“治过吗?”
“没有,养父也一直有病,能把我养大已经不容易了。”她说自己除了从心里感激养父之外,她不相信任何人。
“ 那我呢?和我在一起放心吗?”我这样试探着问她。
“嗯,放心啊,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简瞳认真地回答我。
“哦?呵呵,你又没有看过我,你怎么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啊?”看着简瞳眼眸里的凝重,我忍不住笑了。
“直觉,我的直觉很灵。我不仅知道你长得帅,还知道你是个大好人。”
哦,原来在简瞳的心里,我是这样的好。
在这之后,每当简瞳走到这里,我都会放下手中的活,送她回家。
简瞳的养父突发心梗,救护车来到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我得到消息,从下水管道爬上来,扔掉工作服便赶了过去。围观的邻居见到脏兮兮的我,纷纷侧身让路。简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没到巷子口就能听到。
“听姐话,不哭了啊,听话,苦命的孩子……”表姐蹲在简瞳身边流着泪劝慰着,简瞳单薄的身子像寒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简瞳……”我走到简瞳身边,轻唤一声。简瞳转头向我,满脸晶莹的泪水让人心疼得窒息。
“你来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为啥都不要我……”简瞳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晕了过去。我紧紧地抱住她,轻声说:“简瞳,别怕,你还有我。”
真的,简瞳,只要我活着,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的风雨。
我带着简瞳到村委会开结婚证明。村委会大姐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小林,婚姻大事,不能儿戏。简瞳,你也……想好了?”
“嗯!大姐,我俩都想好了。”我点点头,转脸看着身边的简瞳,她满脸红晕羞涩地依偎着我。
“那好,小林,简瞳,大姐就不啰嗦了,今后有难事记得来找我。大姐衷心祝你们幸福!”大姐在介绍信上盖了章。
我和简瞳领到了结婚证。简瞳简陋的家成了我们的新房。
婚纱照是我坚持照的。虽然简瞳看不见,但是,我要让她知道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影楼年轻的化妆师在给简瞳化妆时忍不住连声赞美:“新娘的眼睛真漂亮!”我看见简瞳眼里洒满灿烂的星光。
上帝,为什么要让这样美丽的眼睛失明呢?在这个医学如此发达的社会,只要攒上足够的钱,我一定会找到办法使简瞳重见光明的。
我辞去了家政公司的工作。到旧货市场跑了一天,经过再三地讨价还价,用一百五十元钱买下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我决定先学着做小生意,卖菜总该比掏下水道挣钱多一些。
我反复数着秤杆上计量的秤花一直到深夜。简瞳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脸颊在我的后背上留下一片湿热,慢慢将我的毛衣浸透。
在偏远的农村,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一个叫“赶集”的贸易市场,驾驶机动车最少也要开上半小时。像我这样蹬着三轮车赶集的,必须比别人早走两个钟头才行。当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赶到集市上的时候,集市上很多摊位已经摆得整整齐齐的了。
我扶着车把站在乡村土道中间,东张西望,像一条卡在海底礁石夹缝中惊慌失措的鱼。背后立时传来不满的喝斥:
“哎!你这人不长眼啊。在哪儿摆摊呢?让不让人走道了?”
我心底一慌,忙推起车子向道边靠去。
“去去去!往哪儿推车?要是压坏我的东西,看我不弄死你!”
我赶紧向外一拐车把,车轮正好在地上一排塑料玩具的边儿上险险地擦过。我的心怦怦地跳着,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片空地出现在两个肉案之间,此时,在我眼里,它的价值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它如同沙漠中焦渴濒死的旅人眼前,忽然出现的一眼清泉。
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推车拼命挤过去,扔给左右一连串的对不起。
左边肉摊上的男人,正在挥舞着手中的砍刀,对着案板上的一扇排骨猛剁。脸上横向伸展的肌肉被震得一抖一抖。左颊一颗纽扣大小的黑痣,让人恍惚觉得,好像那是一只蜘蛛上半身深深叮进肉里,而留在外面的只是一截乌黑滚圆的肚腩。
他见我把车挤进来,就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斜眼瞪着我。我看着他手中刀背上斑驳的血迹和细碎的肉沫儿,忽然想起梦里的红烧排骨,曾经飘着多么诱人的香味儿,但此时我的胃却十分不舒服,有点儿想吐。
我弯下腰,将菜一样一样从箱子里掏出来,低头在案板上整齐地摆好。
“小子!给我滚一边儿去!”一阵风吹过,身后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了下来。
“朋友是在说我吗?”我抬头看看左右,周围喧闹的人群好像瞬间被施了定身法,纷纷停下手中的交易,齐刷刷地向这边望来。我迎着他的目光,顺手把秤砣从秤杆上褪下,抓在手心把玩着。
然后,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刀锋上无数亮白的光点跳跃闪耀,“黑蜘蛛的肚子”随着他脸上肌肉的扭曲,不安地抖动着,仿佛要跌进他血红的眼眶。
这凶狠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恍惚又看到了刘三滚。
我感到胸中顿时热血翻腾。
看来,当年那一刀,我结束的只是刘三滚的性命,却并没能阻止他邪恶灵魂的繁衍。它竟这样轻易就找到寄生的载体,如此轻易地完成还魂转世。
这结果让我始料不及,难道所谓的玉石俱焚根本就是个谎言,最终粉碎的只能是玉。
箭在弦上,别无选择,我向他身前迫近一步,左手迅速向刀背抓去……
我之所以没将秤砣砸向他的脑袋,真要感谢政府十多年的法律教育。我从心里想作一个守法公民,再也不想触犯威严的法律了。
真的,如果我可以。
我此时出手的目的,只想夺下他手中的凶器,阻止他行凶犯罪而已。
然而,这次我注定不会那么幸运,这个肉贩子显然看穿我的意图,出手比我果断得多。只见他一甩手,把刀抛向身后案板,手臂弯回来时,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嗖的一下窜到我眼前。我来不及躲闪,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我只觉眼前一黑,鼻梁仿佛断裂一般火辣辣的酸痛,眼眶里顿时溢满模糊的水雾。眼前忽然涌来大群黑白相间的蝴蝶,伴着细碎的金星上下飞舞。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鼻孔向外喷涌,我的身子向后疾退,轰的一声撞向我的三轮车,满满一车青菜,顿时凌乱地洒落一地,像一幅抽象的油画。
这一拳力道实在太大,三轮车只是缓解了一下我的去势,我还是一头栽向地面。后脑勺着地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头,手背硌到一块石头上,尖锐的刺痛让我的一条手臂立时动弹不得。
我将身子紧缩成一个团儿,在地上翻滚,希望能借此躲避肉贩子疯狂的踢踏。因为书上说,刺猬在自然界遇到危险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可是,令我绝望的是,上帝居然忘了赐给我一副像刺猬一样足以自保的铠甲。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应该好办多了,有人喜欢伤人,喜欢打人,那就由他好了。反正我除了滚一身灰尘,不必触犯法律,又不会危及生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心又遭到沉闷一脚,五脏六腑移位般疼痛,我感到胸闷窒息,喘不上气来。
女法官的话,忽然像一丝风一样飘进我混沌的大脑:可以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对!
“报警……谁帮我……报警……”
因为口腔中有黏糊糊的液体不断涌出,使我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这声微弱的呼救,如同一颗小石子丢进江心,这躁动纷乱的人群里,真会有人听见吗?
“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天空猛烈地晃了两下,倏然变暗,四周顿时漆黑一片……简瞳,简瞳!我忽然发疯地担心起简瞳。我奋力睁大眼睛,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我,简瞳又要独自面对这无边的黑暗,她会害怕的。
而此时,我却庆幸老天让简瞳看不见,如果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
天地静至虚无,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宇宙间空荡荡的回响……
简瞳,其实,有些事儿,看不见也挺好……
残阳像步履虚浮的醉汉,一路踉跄着跌下山崖,谷底的黑雾升腾而起,转眼将天地万物吞没。我心里说不出的恐慌,拼命舞动双手,试图驱散眼前的迷幛,可是手臂却像软软的面条一样不听使唤。一颗流星倏然划破黑暗,风中一点摇曳的烛光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
哦,简瞳,简瞳,这是简瞳长长睫毛上晶莹的泪珠打转儿。
心头蓦然掠过尖锐的疼痛,那是简瞳的哭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她在一遍一遍哭喊着我的名字:“枫……醒醒!别吓我啊……枫……”
派出所将这次事件定性为打架斗殴,经过所里领导反复认真的研究,处理结果如下:
xx年x月x时,我所管辖区无弊村集市上发生了一起打架斗殴事件,当事人双方在殴斗中互有损伤,当事人林某眼部充血,身体出现多处软组织损伤。当事人杜某双手指关节,右脚大脚趾严重肿胀,小腿韧带拉伤。
经法医鉴定,二人伤势均属轻微伤范畴,尚未构成伤害,故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之相关规定,对其二人进行适当处罚,免除追究刑事责任。
由此斗殴产生的医疗费用由双方当事人各自承担。“蜘蛛肚子”的伤势竟然比我还重,这事儿简瞳一直也没想明白。
虽然我对自己给他造成如此的重创,也感到有点儿匪夷所思。可是,这结果毕竟是经过法医认真鉴定得出的。在我心里,法医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医务人员,他更多的时候代表的是公正,是国家神圣庄严的法律。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勉强能下地的时候,院方就给我出具了痊愈证明。
三千多块的医药费,是表姐帮我垫付的。
从医院出来,我又在家疗养了将近一个月。
望着餐桌上日复一日的清水挂面和简瞳日渐消瘦的脸,我再也待不住了。
火车站运输处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装卸随车包裹的装卸队,急需搬运工。我不顾简瞳反对,坚持去了。因为我和工头事先说好了,工资每日一结。
也多亏干这个活儿,让我遇见了从内蒙回来的小六子。
那天,小六子刚走下火车,我就一眼认出他来。算算分开也就两个多月吧,小六子除了身子略显清瘦些之外,脸色好像比以前白了。
我将肩头的包裹卸到脚下,笑着向他招手:“哎!小六子!”
小六子直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迟疑着:“你是……小林?”
“是啊!小六子发财了,故意装着不认识老朋友了?”我走过去,伸手接过小六子肩上扛着的彩色条纹廉价编织袋。
一道红隔着一道蓝,一如我们的生活,幸福总是间隔着苦难。
小六子发财了。去矿山采矿两个月,除去吃喝,竟然拿回来一万块钱!这个数字让我在酒桌旁兴奋得差点没掉到地上。
我要是能有这样的活干,那该多好啊!我不仅可以让简瞳天天吃上有营养的东西,还可以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穿,像街上所有时尚的女子那样,小坤包,小皮靴,雪白的风衣裙……对了,最主要的是,上次住院的时候,我和医生闲聊,提到简瞳的眼睛,那个医生曾认真地告诉我,简瞳的失明是后天因素造成的,通过手术完全有希望治愈。
是的,一切都有希望!只要我能攒到够足够的钱。“小六子,你那还缺人不?能不能带上我?”
“小林,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那个活太累,太辛苦,环境又差。大壮你知道吧?”
“大壮?我知道啊,不就是和咱一个宿舍的那个大个儿吗?他怎么了?”
“就是这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嫌掏下水道挣得少,拉我一起去到这个地方投奔他姐夫。这不,他姐夫才干两年,就得了肺癌,回家治病去了,上礼拜回去的。”
“啊?有这事?那《劳动保护法》不是出台了吗?不说在哪工作,只要得了职业病,都由用人单位负责出钱治吗?”
“你是真傻啊,还是装傻?劳动法倒是早就公布了,可是落实到那些私人老板那儿,还不是个聋子的耳朵——纯是个摆设。你要想找活儿干,提出签劳动合同,二话不说,早就被打发了。这年月,给个体老板打工,能不拖欠工资就算烧高香了,还指望享受《劳动保护法》的待遇呢。”小六子长叹一声,夹块肉放进嘴里。
“小林,不瞒你,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去了。”小六子说着端起酒杯吱的一声干了一大口,呛得眼泪顺着脸往下淌。
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压抑,寒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疯狂撕扯那层脆弱的屏障,随时都会破窗而入。
“小六子,帮帮忙,和你们矿长说说,我想去,就干一年。”我执拗地祈求小六子。
“咳……那,我给你问问。”六子看着我,长叹一声,掏出电话。
电话里矿长的声音传出来:“人行吗?体格怎么样?要是能行就带过来试试,先把条件和他讲清楚。”“矿长,放心,他准能行!”小六子挂断电话,转向我的时候,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小林,采矿这个活儿可不好干,这个铅矿是竖井,地下三百米深,气压低,氧气薄,不知道你心脏行不行。”
我赶紧点头:“没问题!”
“在井底巷道拉车,一车矿石一千多斤,一路斜坡向上拉一百多米,自己装车不管卸,每天干十二小时,一天不能少于三十车,你能干动吗?”小六子紧盯着我。
“先说,拉一车多少钱?”我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问,这才是我最关心的事儿。
“六人拉车,拉一车六块五。要是人少,拉一车有时最高能达到七块五。”
“矿上管饭不?”我的脑袋开始算计每天最低能剩多少钱了。
“吃饭有食堂,每月伙食费三百,每天三顿饭,一天十块钱。”
“哦,还有别的费用吗?”我必须核算精准,这毕竟是个重大的决定。
“嗯……再有就是头顶的矿灯和脚下的矿靴要自己花钱买,还有每月扣一百块人身意外保险费。”
“劳保还要咱自己买?保险费也要咱自己拿?”这点让我有些意外。
“是啊,这家是私人承包的矿,条件待遇自然比不了国家正规矿,管咋的还有份保险,让人心里还踏实些。要我说,这保险其实就是给咱吃个定心丸,铅矿相对比煤矿安全系数高,一般时候不会出现塌方,冒顶,爆炸之类的事故。说实话,我倒是宁愿豁上每年拿出一千二打水漂儿,也不去惦记保险公司赔偿的那二十万,花到那钱的时候,咱这小命儿也就交代了。”小六子一直看着我说,掏根烟塞进嘴里,又认真问我:“说半天,你到底真行假行?”
我斜眼看着小六子,冷哼一声,一蹲马步,双手握拳,胳膊平伸,运力向里弯曲,胳膊根儿处立时隆起一块鹅卵石般坚硬的肌肉块儿。
小六子“噗”的笑出声来:“哈哈哈……快得了吧你啊!省点儿劲儿,留着到矿上多拉几车才是真本事!”小六子笑得跌坐在椅子上,烟卷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
简瞳的眼睛多美啊!长长的睫毛像蝴蝶颤动的翅膀,微微翘着,仿佛那里承载着一个绚丽的梦想,随时都会破茧成蝶,振翅飞翔。
自从我做了去矿山的决定,我失眠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思绪仿佛随着呼啸的北风在寒冷的冬夜里游走,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有时真想躲到某个角落,悄悄盘点忧伤。当屋檐下的水滴悄悄凝结成冰凌,可有人在意,那儿藏着怎样一种冰冷的绝望?
简瞳睡着时的样子,真像个孩子。她总是喜欢像个猫儿那样钻在我怀里,枕着我的胳膊,将脸蛋儿埋在我的胸前。我总是无限爱怜地任由她的调皮,听着她梦里均匀安然的呼吸,胳膊的酸麻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知为什么,简瞳这几天总是无端地在梦里惊醒,浑身颤抖着将我抱紧:“枫……别走!别走……枫……”哎……这个简瞳,真像个令人怜爱的孩子!
每到这时,我都忍不住深深地揽她入怀,俯身轻吻她睫毛上点点晶莹的泪光。
我把简瞳托付给了表姐,我当着表姐的面,向简瞳保证,就去一年!凑够五万马上回来。
没错,五万就能让简瞳重见光明!
站台上,简瞳的泪如长堤决口,滔滔不止。我心如刀割却又束手无策。我不再顾忌众人会怎样看我,转身一把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头紧贴在我胸口,泪水将我的衣衫一层层地浸透,一直涌进我的心里,我的心顿时撕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难忍的疼痛。
小六子真够哥们儿!我踩着坐席刚把行李举上行李架,低头就看到那个彩条编织袋旅行包举到手边。我二话没说,伸手接过来,挨着我的行李整齐地摆好。
小六子告诉我,他包里这次全是老婆给带的木耳。他说:“我回家翻来覆去想,你自己去我就是不放心,总怕你出事儿。这不,一咬牙,再去陪你干一年,这次干完,这辈子就再也不下矿了,真的。”
“算你小子够意思,对了,小六子,你老婆整天让你吃木耳,如此用心良苦,锻炼你吃素,莫非是想引导你当和尚?”我故意调侃他,藉此减轻对简瞳揪心的思念。“少来!会不会说话啊?什么当和尚,到时候你小子别抢着吃就好。”
小六子拉开车窗,往车窗外吐了一口烟,远处的风景随风极速地向身后闪去,一如我们不能回望的从前,飞快地逃离我们的视线。
我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于是,就闭上嘴,一起呆呆地望着窗外,我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鼻子忽然发酸,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起来。
小六子此时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座雕像,嘴角微微下垂,眼睛微眯成了一条线。
心爱的简瞳:这是我们分开的第一天,不!准确地说,是我们分开的第21个小时零45分。是的,我给你写信,我正在给我心爱的简瞳写信。简瞳,我曾经答应过你,今生今世不离开你!我没疯,我知道你能看懂我的信。你说过,喜欢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听笔尖在稿纸上沙沙响着的声音,你说这声音比春雨更让人喜悦,比瑶琴更让人动容。所以,你一定每时每刻都会倚在门旁,期待着那个瘦高个子的邮递员在院门外高声喊:“简瞳在吗?你的信!”那时,你一定会飞奔着出门,我敢打赌,他是绝对看不出你的眼睛有任何问题的!绝对不会!因为你会无比准确地从他手里把信夺走。等着吧!简瞳!会很快的!很快你就会拥着我写给你的信入眠,这封信有我无限温暖的眼神和我恒久温热的体温。今夜很冷,没有月亮,别站在门口发呆,快点睡,简瞳,对,我也睡。梦里多美啊!我的简瞳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深深的梨涡是这世上最美最美的画……
在告别简瞳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每天给简瞳写信,每天一封。我对简瞳说过的话从没食言过。本来是想到矿山再写,可是,不行!简瞳在等我!
到达矿井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下了火车,我和小六子一路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向山里进发。途经一片人家密集的山坳时,一辆沙漠风暴越野车夹着风声在我和小六子中间驶过。路边错落着十来座半旧的红砖房,那些刷着蓝色油漆的木制房门,此时竟像鬼子进村时,山头推倒的那棵消息树一样,几乎同时呼拉拉地打开,每个屋子里都有一两个穿着香艳的女子风儿似的奔出。那个脑门锃亮的中年男人推开车门,一只脚刚沾地儿,就被这群女子一窝蜂地团团围住。大家你拉胳膊我拽袖子,一个比一个拉得紧,燕语莺声,轻嗔娇叱,此起彼伏,场面煞是热闹。经过一番撕扯,两个瘦小的女人一左一右架起男子胳膊,向自己的屋子拖去,男人肥胖的身躯一摇三晃,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对着身后的那群女人伸长着脖子,嘴里一个劲儿地解释着什么,一步三回头地进屋去了。
“呵呵,小林,你看,咱矿长这会儿像不像被人绑架了啊!”小六子伸手捅一把直愣愣傻看着的我,干笑着问道。
“那是咱矿长?嗯……不像。依我看,这阵势倒像矿长在玩游戏——老鹰抓小鸡。”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亲爱的简瞳:我今天买了头顶矿灯和一双水靴,一共花了七十九块。靴子花了四十四,矿灯花了三十五。小六子把我好顿骂,我没吱声。这小子就因为我没和他买一样的。他光买矿灯就花了一百六,要我看,样式和我的也差不多。能照亮就行呗,你说是吧。等今后简瞳眼睛能看到了,我就买个二百多的。呵呵,咱到时候气死小六子!对了,简瞳,告诉你,我今天开始下井了。别看井下离地面三百多米深,可不像小六子说得那么邪乎。上来下去都有升降机,像咱市里那家商贸大厦里的电梯一样,人一站上去,不用活动就降到了井下,头顶那片天由水桶那么大的圆儿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亮点。竖井壁上有好几根无缝焊接的钢管伸向地下,这些管道是负责向地下采矿作业区通风、送电和泵水用的,和人身上的动脉和静脉血管差不多。呵呵,简瞳,这回你该放心了吧。记住!以后只许听我的,别听小六子胡说八道,知道吗?
巷道口的升降机上放着的那个大铁罐车,像一个庞然巨兽,让人看一眼就感到脚底有股冷风飕飕地直往心里钻,我侧着身子贴着石壁走进巷道,一直紧跟在小六子身后。
“巷道里怎么这么闷热啊?”胸口仿佛骤然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我忍不住大口喘着气问走在前面的小六子。汗水不知不觉就顺脸淌下来……
巷道里稀薄的空气中漂浮着残留的火药味儿,尽管有专门的通风管道换气通风,每隔几米顶棚上还有通向地面的通风天井,可是地面的氧气经过层层开采过的废弃巷道,一路曲折的来到这几百米深的地下时,已变得如游丝般所剩无几了。这些设备除了维持工人在井下必要的呼吸,要想将灰尘和一氧化碳有毒气体充分排放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巷道里灯光昏暗,离竖井口七八米转弯处,比别处稍微宽敞些。一条简易的木架子上杂乱地扔着一些衣物,几双棉鞋堆在架子下面。四个男子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衬裤,倚着架子正将脚蹬进矿靴,见小六子进来,一个高个小伙子咧嘴冲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其余三人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给我们腾出点地儿,一起看着小六子,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棚顶,小六子点点头,表示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四个就默默地向一排铁斗车走去,一人拉起一个,闷头向巷道深处走去。
我也学着小六子的模样,低头将身上的棉衣一件件地脱去,只穿着衬衣衬裤蹬上矿靴,炮烟的味道虽然还是有点呛人,但是,除去棉衣胸口却明显感觉呼吸畅快了许多。
矿车的车胎比建筑工地的人力车胎粗,比微型面包车的轮胎细不了多少。看着承重力就很好,装上个千儿八百斤一点问题也没有。矿车的铁斗长将近一米五,宽一米左右,由铁环固定在车架上。除渣工人们只需将装满矿石的车斗拉到升降机前,升降机上负责倒料的工人就会用一个钩子将铁环打开,将车斗拉进去,关上铁门,启动旁边的升降按钮,装满矿石的车斗升向地面的同时,卸完料的空车斗就会随着另一侧的升降机降下来,工人们将车斗拉出,再用铁环固定在车架上,便可以返回巷道了。
一个班组八个人,六个人负责拉料除渣,二个人负责操纵升降机。我和小六子还有四人一起负责拉料。六个人一人一架车子,排着队装车,前面的人将车装满拉走,后面的人再跟上,巷道狭窄,干这活儿谁也帮不上谁的忙。
要说这矿石真怪,看着明明很小的一块石头,可是搬到手里却像铁块一样沉。再加上每次放完炮,班长灭尘时,将石头用水浇了个透,这石头湿漉漉的更不好搬了。碰到稍微大点的石块,不仅要双手一起使劲,每次都要借助膝盖和胸部的托举才能将石块放进车斗。拉车时肩头的绳子作用最大,仅靠双臂的力气将一千多斤的车子拉走,恐怕谁也办不到。
小六子简单地教了我一些装车和拉车的技巧。正常装车是石料越往后装,拉起来车子越轻,反之就会格外沉。可是对于我这个新手,小六子还是主张我将料往前装,这样车子是沉了些,可是也更利于双手对车身的掌握,不容易翻车。
还没到中午,我的肩膀就磨出了血,我悄悄地把衬衫脱下来垫在绳子下。我心里默默地记着数,五个小时共拉了八十车,八个人,平均每人十车。
短短一上午,我就挣了七十块!简瞳,看到了吧,无论干什么活儿,你老公都不比别人差。
从早晨六点干到晚上六点收工清算,我们班组共除渣二百一十六车。当大家围坐在食堂里的木桌旁吃饭的时候,小六子跑到厨房给我们加了一道菜——胡萝卜炒木耳。木耳泡的时间可能有点短,吃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响,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
矿长的越野车“嘎”的一声停到食堂门外。高个子小伙子斜眼瞥了一眼挺着将军肚推门下车的矿长,嘴里恨恨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被小六子夹一筷子木耳及时堵住了嘴。
我的手肿得握不住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就起身回到工棚。拿出毛巾简单擦了几下身子,在集体通铺上寻找自己行李摆放的位置。还好,我睡觉居然能挨着小六子,不管怎么说,身在异乡,这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简单写下几个字:xx年3月23日,班组共拉矿渣二百一十六车,平均每人二十七车,每车六块五,今天收入:一百七十五块五。
本想再给简瞳写封信,可是不行,手心里的水泡像充气的水气球,鼓溜溜地胀得手指无法弯曲。我从背包里拿出针线,颤抖着手拔下缝衣针。小六子走过来,劈手把针夺过去,打开火机,将针尖在火苗上燎了几下,扳直我的手掌,将这些大大小小的水泡一一挑破,血水哧儿哧儿地从肉皮下钻出,淌得我满手心都是。我咬着牙,记事本子没来得及合上,我刚刚写上的那行数字,此时比华佗的麻沸散更有止疼效果,每当针尖刺破肉皮心尖疼得颤抖时,我便看着那行墨水未干的字:今天收入:一百七十五块五……今天收入:一百七十五块五……
当银行卡里的的数字涨到三万块的时候,我离开简瞳已经六个月了。这一百八十天,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暗无天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我们都在阴暗潮湿的巷道拼命拉车。肩头上磨破的皮肤经过反复的结痂、脱落、红肿、感染,最终修成正果,结上一层厚厚的死皮,绳子勒进皮肉除了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已经不再像头一个月那样锥心刺骨的疼了。我掌心的血泡也在一层层地结成硬茧,只是我的双手,可能是在肿胀的时候还一直握紧车把的缘故,十指在消肿后悄悄地变了形,指关节中间部分特别粗大,不再有往日的模样。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梦里总能梦到简瞳泪光闪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如蝉翼,她在喊我,枫!枫!枫!我连忙张开双手抱紧她。小六子一伸胳膊把我推到一边,含混着嘟囔一句:“干啥!想勒死我啊你。”翻了个身儿,又打起呼噜来。每到这时,我就会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一阵呆,然后,在心里默想:简瞳现在怎么样了?
巷道里矿石分段开采,有好几个作业面。四个班组轮番放炮,除渣。按规定,在一处工作面放炮后,如果在通风系统运行良好的情况下,至少得等两个小时后,另一组人才可以从放炮工作面通过。
一直按照这个规定干的,直到有一天矿长脸色铁青地来到矿上,将全体工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会上要求加大开采量。说和一家公司签了铅锌收购合同,每月矿石开采量达不到合同数量,矿上就要按违约处理。
“可是,按照安全操作程序,每天除去排烟排尘时间,最多也就能在井下干十个小时,时间再长人也受不了啊。”
“谁爱干谁干,反正我不加班。矿上也不给报销医疗费。赶上点儿背得了病,这条小命就交代了,那可赔大了。”人群中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矿长提高了嗓门:“从现在起,以前拉一车矿石六块五,现在每车涨一块,时间你们自己定。”
矿长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对大伙说了一句:“那个放炮排烟时间其实不用那么长,一个小时基本就够了。老方那个井这么多年一直这么干的。”
如果只是呛得咳嗽几声,或者淌点儿鼻涕眼泪,那么排烟时间少点也是可以克服的。炮烟浓的时候,把衣服沾湿捂住脸就能挺过去。这经验也是曾在老方矿里干过活的工人总结出来的。
不为别的,照现在的价格,每人每天平均拉三十车计算,大家都能赚二百多块。
对于这样违反规定的操作,小六子是不赞成的。他在升降机门口,是想阻止我们顶着残留炮烟下井。可是,当我们看到别的班组人员抢在头里走进升降机的时候,下一班升降机打开门,我们七个人便一起走进去。小六子死盯我们几秒,在升降机铁门关上的一霎,叹了口气跨进来。
因为要缩短出渣时间,炮工放完炮,除了启动通风管道的风扇,还要在那些炸下来的矿渣上使劲浇水,尽最大努力减少烟尘对人体的侵害。我们的矿靴踏着积水“吧砸吧砸”的声音,终日在巷道里空荡荡地回响。矿灯在眼前投射下凌乱的光柱,让我时时感到头晕眼花。我比以前更能出汗,拉车时总感到腿发软,这些我一直没对小六子说。
还有,我最近总感觉我的气管好像变得比以前细了,喘气的时候总感到堵得慌。不知是矿灯光线昏暗,还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我总是看着巷道里一片灰茫茫的。往返一百多米,我总会停下来歇个两三回,大口喘着气,或者没命地咳嗽一阵。
每到这时,小六子就闷着头走过来,捶我的后背说:“晚上再让食堂给咱炒个木耳。”
我总是等憋得青紫的脸稍微缓过来点儿颜色之后,照他肩膀拍拍:“算你小子够意思,回去我请你。”
这样子久了,小六子还是劝我看医生,可劝了几回都被我拒绝后,便不再劝了。只是更加频繁地给我炒木耳吃。他知道,这笔钱对我的意义:我怎么舍得把钱就这样送到医院呢。
一天晚饭后,小六子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洗完脚钻进被窝了,只有我听着鼾声趴在枕头上给简瞳写信。小六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也不脱鞋,掏出烟卷闷着头抽,蓝色的烟雾钻进我的鼻孔,我的气管一阵奇痒,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厉害,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我硬是没喘上一口气,我扒着炕沿,脸憋得乌紫。小六子忙伸脚将痰盂勾到我面前,一手重重地拍打我后背。
喉头的一大块淤堵“哇”的一声吐出去,我整个人也如同一个刹了气的皮球,摊手摊脚地仰在炕上,张大嘴贪婪地呼吸,像条搁浅的鲨鱼。嘴里鼓荡着一股咸咸的味道。小六子揪一块卫生纸帮我擦拭嘴角。
忽然,他惊呼一声:“小林!你……”
我一惊,猛一睁眼,他手中的纸团血迹斑斑,俯身望向痰盂,痰盂里的清水竟变成一片殷红。
我看着小六子,小六子看着我。我们不知道是在看着对方,还是被对方眼中的自己吓到了。夜真静,空气也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我看到小六子眼中渐渐涌满泪水,我苍白的面孔在他的泪光中挣扎着颤抖,最终哗地一下跌出眼眶,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恍惚想起一件事,我用力抓住小六子的手:“小六子!你要帮我!”
“小六子,陪我去趟医院,我想去看看病。”
小六子狠狠地瞪着我:“你还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不管!”他嘟囔着挣开我的手,端起痰盂向门外走去。
夜深如海,小六子小心翼翼和矿长通电话的声音低低传来。
咳!这小六子。
小六子回来时端来一盆清水,一边蘸湿毛巾准备帮我擦脸擦手,一边说:“我向矿长请了假,还别说,矿长这回还真够意思,一听说你病了,他说正好明天他也去城里,可以开车送我们。”
湿毛巾贴在脸上,我咧嘴一笑:“好,这下来回路费咱又都省了。”
小六子本来心事重重,一听我这话,哭笑不得地翻了我一眼,“别气我了,行不?让我说你点啥好呢?你都这个样了,还在算计省,真是服了你了!我问你,要是哪天有人要买你的小命,你小子能不能一激动直接把自己给卖了?”
“嗯,那要看他给到什么价儿了,价格合理的话,可以考虑。”
小六子笑骂一声:“别做梦了!以为你是美女啊!臭美,要卖顶多按斤称,六块五一斤,你这一百多斤儿要是能卖个一千块,那还得赶上好行情,最主要还得有人肯要才成。”
夜色还和往常一样,在悠长的鼾声里显得安静祥和。小六子太累了,没脱衣服就睡着了。我闭着眼睛,了无睡意,我又想到了简瞳,当前最重要的是我必须了解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然后我才能明确计划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月亮趴在窗户上向屋子里张望,水盆中一场魔术表演正在悄然进行。白毛巾擦完血迹被小六子随手丢进水中,丝丝缕缕的殷红,自毛巾纤维中慢慢渗出来,水中袅袅绽放出一朵淡淡的红菊。
我的肺一定出了严重问题。这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医生皱着眉头反复端详我的胸部X光片,凝重的表情让人头皮发紧。可能是嫌光线不好,他拉开椅子走近窗户。正值上午,窗外阳光正好,他伸出一根指头顶着鼻梁上的眼镜,另一只手将片子举远,拉近,再举远,再拉近。如此反复七八遍之后,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的心随着他的眉头一起揪紧,腿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抖起来。他面对我们坐下,惋惜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了一遍,谨慎地问:
“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我一把按住小六子,向前抢了一步:“我是,病人是我……弟弟。他……到底怎么了?”我感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发出的声音断续嘶哑。
医生那藏在眼镜背后的目光仿佛X光射线一样,我在他面前仿佛变成一个透明体。我努力挺了挺身子,企图用意念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可是试了几次之后,我放弃了。我望着医生的眼睛,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我一方面希望,此时自他口中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如牧师般真实可信;一方面又隐隐期待他会如上帝般充满怜悯地给我一个善意的谎言。
“哦,你弟弟?。”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我脸上狐疑地扫了一圈儿,我的头皮被他看得有点发麻。他伸手将片子举到我眼前,一边指着黑白底片上那些大小不一的乌云一样的阴影给我看,一边耐心地给我讲解:“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儿,都已经形成肿瘤。从这肿瘤的分布状况来看,患者的肺部以前可能遭受过外力击打损伤,近期可能又吸入了大量的矿尘,导致肺细胞堵塞坏死。这种肿瘤我恐怕无能为力,如果家里经济条件允许的话,我建议你带他去大医院再确诊一下。只是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医生摘下眼镜,拉开抽屉打开眼镜盒,拿出一小块儿鹿皮,低头反复擦拭着眼镜片,不说话了。
我看见墙壁和屋顶同时旋转起来,多年前晕船的感觉汹涌袭来,小六子连忙伸手扶住我,空中很多亮晶晶的泡泡跳跃着涌向黑暗。
“不可能!别听他瞎掰!你再顺嘴胡说,小心我去告你!”小六子劈手抓起桌子上的片子,拉着我一阵风似的奔出医院。
我此时一定像个稻草人一样,没有五脏六腑,没有思想,没有方向,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双脚根本感觉不到大地的存在。要不然,小六子哪儿会有这么大的劲儿呢?
小六子再有力气,也不如矿长的沙漠风暴跑得快。沙漠风暴的后座很软,跑起来也感觉不到颠簸。我一上车就靠着后座闭上眼。小六子坐到我身边,紧握着我汗津津的手。矿长一边开车,一边扭头向小六子询问我的病情。小六子支支吾吾地说:“哦,医生说是什么支气管扩张,养养就好了。”
“哦?昨晚你不是说很严重吗?”矿长的语气有点不悦。
“嗳,矿长,问你个事儿,咱交的那份保险,有病住院保险公司负责吗?”我接过话茬问道。
“想啥呢,那份保险只是意外死亡险,只有人死了保险公司才给赔偿。你以为保险公司傻啊,那便宜能让你轻易占?我早就说过,额外每人再交一份医疗险,可是你们不交,我也没办法。”
“是啊,挣钱不容易,花钱地方多,让大伙拿出太多,是不太容易。”小六子随口敷衍着。
正说话间,矿长手机响了,矿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挂了。可是那铃声执着地反复响起,矿长脸上的神情由焦躁终于渐渐地转化成无奈,他把车子停靠在道边。一手打开车门,一手按下了接听键:“别闹了,小姑奶奶!不就二十万吗?不是说好了过几天就给你送去吗?你还总打电话干什么?什么?你敢!你要是敢给我老婆打电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虽然矿长离车子有五六米远,可是那些话被那样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我和小六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矿长上车后便一言不发,铁青着脸一直把车子开到矿井。我和小六子下车的时候,矿长对小六子说了一句:“他实在不行,你就把他送回家,等治好病愿意干再来。”我连忙说:“矿长,我这是小毛病,真没事儿。”
我的病班组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大家都劝我回家,可我不能回去。
为了简瞳的眼睛,还有半年时间,钱就够了。所以,我必须坚持。大家看我这么固执,实在没办法,就把我安排到升降机上负责上下运料装罐。这个活比拉车轻松多了,只要注意听铃声,启动升降机上下,并注意车斗推进升降机之后,将升降机的门关好。以免在矿料运输过程中一不小心有料渣掉下巷道,要知道这上下三百多米的高度,别说掉下去一块石头,就是一支钢笔,也会穿透安全帽,置人于死地的。
我一边喝着小六子求一个老中医帮我配的中药,一边找时间研究《矿工人身意外险》的具体条款。可是,令人沮丧的是,条款和矿长说的没什么两样,除了意外死亡,这份保险再也不承担任何赔偿责任。
简瞳的手术费还差两万,术后康复费还要很多钱。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喘气费劲儿,即使不下井,我也通常憋得一身汗,轻轻一咳,就会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小六子在又一次劝我回家的时候说:“都怪我!让你来干这个鬼差事。”
“不怪你。”我对他说。
“你都这个样了,就别撑着干了。回去和媳妇商量一下,多走几个地方治治,没准就能遇到好大夫,一下子就给你治好了呢。”
我低着头没说话。
“到那时候,我好去你家喝酒啊。你可不是一次两次说请我客了,我还等着呢。”
我说:“那好吧,你能陪我一起回去吗?”小六子使劲地点了点头。
终于又见到了简瞳,还是那件浅粉色的高领毛衫,乌黑的长发还是那样顺滑如缎,漆黑的眸子在浓密的睫毛下像珍珠一样清晰地映出我的脸。
简瞳试探的语气掩饰不住惊喜:“枫,是你吗?”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她的手:“简瞳,是我,我回来了。”
简瞳的眼里顿时泪花翻涌,她抽出手握起拳头,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通乱打。我身子摇了几摇,顺势将她紧紧地抱住。简瞳伏在我胸口,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还知道回来啊……”
“你们俩就站在外面亲热吧,我可是饿了。”小六子笑着向屋里走去。站在一旁的表姐一听这话,忙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接过我的包,招呼着小六子进屋去了。
我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首先必须找到一个能确保治好简瞳眼睛的医院,医术一定要精。其次就是仔细核算一下具体医疗所需要的费用,务必做到心中有数。当我和表姐一起带着简瞳出入几家医院,终于把这一切都落实好的时候,我长出了一口气。喉头一痒,可恶的咳嗽又来了。
门前的花坛边,我佝偻着身子,右手使劲地扣住花坛的水泥花边儿,左手按住胸口,五脏六腑在剧烈的咳嗽震颤中痉挛,揪成一个团儿,一股脑儿地往嗓子眼儿挤。眼珠儿仿佛就要挤裂眼眶,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满脸,起初很响的咳嗽渐渐变成了急促冲出腹腔的气流声,血液腥咸的味道在风中弥漫开来,吓得眼前那几支雏菊惊慌地躲闪,无奈还是被染上了斑斑点点的红。
“小枫!你这是怎么了?”表姐一声惊呼,连忙伸手捂住嘴。
“枫,你怎么了?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他不要紧吧?姐?”简瞳扑过来在我的背上慌乱地捶着,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儿。
“简瞳,别怕。小感冒,没事儿。”我喘着粗气握住简瞳的手。
纸里包不住火。简瞳终于知道我得了病。但是我没说这病有多么严重。
在治病的问题上,我第一次和简瞳产生了分歧。
简瞳坚持要我先去看医生,我当然不会听她的。我知道我该怎么做,简瞳的最佳手术日期马上就要错过了,而错过这宝贵的机会,就意味着简瞳要永远看不见蓝天,白云,鲜花,明月了。
简瞳气急了的时候,就会哭着骂我:“你真是个傻瓜!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要眼睛看什么?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是你!你知道吗?”
简瞳,其实这些话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何尝不想让你好好看看我呢。
我和表姐谈了半天,她现在是我最信赖的人。我如实说了我的情况,以及我今后的打算。表姐抱着我的胳膊哭了好久。
我对简瞳说:“听话,简瞳,想不想看到我?想看我就按我说的办。我去矿山找矿长先借点钱给你寄回来,然后我就去矿山附近的那个老中医那里治疗我的病。到时候要是我抽不开身,简瞳一定要听表姐的话,让表姐陪着你去手术,医生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好好配合,一点问题也没有。手术成功那该多好啊!到那时候,你就会看到我。我的病那时也好了,我再多挣点儿钱,我们也买栋房子。到时候咱再要个孩子,不管是男孩儿女孩儿,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家伙每天一睁眼,就会甜蜜蜜地对着我们笑。简瞳,你想想啊,你要是不去手术,到时候万一咱的宝贝儿问你:妈妈,我长得漂亮不?像你还是像爸爸啊?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回答他。”
简瞳终于答应让表姐陪她手术了,我和小六子也赶紧启程返回矿山。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表姐比简瞳哭得还厉害,眼泪像小溪般一直没停。我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一路紧握她的手。
简瞳向小六子一再询问那个老中医的情况,小六子在我的眼神暗示下,极力地夸大着神医的医术之高。当简瞳确信小六子的话之后,又开始转向我絮絮地叮嘱我,要吃点好的,加强营养,别舍不得钱,听医生的话之类的。我深情地看着她,微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心头涌起阵阵酸楚的温暖。
火车即将启动,我隔着车窗伸手再一次拉住简瞳,我说:“简瞳,你知道吗?你的笑容不知有多美,即使是在绝望中挣扎的人见了,也会忘了生命的苦难,想跟着你一起笑。”
简瞳笑了,阳光下的泪花儿晶莹的闪着光芒。我拍着她的手背,轻声说:“简瞳,再见。”
其实,我的心在大喊:“简瞳——永别了!”,我庆幸我此时脸上无声奔涌的泪,简瞳看不见。
后记:
黄昏,晚霞如醉,将天际渲染的五彩斑斓。
一栋小户型的居民楼前,简瞳在花坛前像一尊玉雕般久久地伫立着。花坛里花儿开得正好,万紫千红,随风摇曳。简瞳傻傻地盯着手中那张《矿山意外伤亡事故处理通告》:
xx年x月x日x时,xx铅锌矿矿井,发生一起意外伤亡事故。该矿因设备陈旧老化,矿工在使用升降机向井上传输矿料过程中,升降机升至距离井底150米处,安全门突然脱落。导致一矿工失足坠落井底,当场死亡。此事故已经得到妥善处理,保险公司也对家属给予了赔偿。
安监局的事故处理报告……保险公司意外死亡的理赔手续?枫……我的枫!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承诺吗?你答应过我,在我睁开眼睛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可是,现在我睁开眼睛了,我能看到了,你在哪儿?你在哪儿?这张冰冷的纸上的名字是你吗?
泪水像决堤的潮水在简瞳的脸上汹涌奔流。
天倏然暗了下来,绚烂的夕阳跌下了山,乱云在疾风中逃窜,天幕像邪魅的怪兽在黑暗中睁开千万只诡异的眼。
“枫……别丢下我!枫!我能看见了,你跑哪去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这样不管我了……”简瞳将纸片按在胸口揉成一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表姐疾步跑出楼道,一把将简瞳紧紧地搂在怀里:“简瞳,别哭啊!眼睛刚好,千万不能哭!听话,跟姐回家……”
简瞳瘫倒在表姐怀里:“姐,我哪还有家啊……”胸口袭来一阵钻心的疼,表姐不由得将简瞳抱紧再抱紧:“你有家!你当然有家!傻丫头,小枫放心不下你啊,在我旁边买房也是他走之前交代的……听话,别哭了啊,往后的日子你还有我啊,走,咱回家……”
简瞳缓缓抬起头,失神的眼眸向亮着雪白灯光的窗口望去,泪光中弥漫着无尽的虚无与绝望:“姐,那不是家啊,那是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