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海
那年我十七岁,小卷毛死时七岁。小卷毛死后的第三天是礼拜一,楼下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持续整宿。一早我挎上书包下楼时,听见小卷毛妈妈的哭声更加凄惨了。我经过三楼中单元时故意把脚步放慢,楼道里站着几个奔丧人,他们往墙边靠了靠为我闪开空隙。我没有从他们当中穿过去,而是停在门口。屋内二道门口闪出半张床,小卷毛穿着寿衣躺在上面,而我只能看到他的腿,和一动不动的脚。床脚下的火盆里正冒着燃烧殆尽的灰烟。现在又该烧纸了,我听见屋里有人对小卷毛的爸爸说。很快,新一轮烟雾又缭绕在屋子里。
我决定不去上学了出去走走。一大早深秋的凉意朝我袭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把手揣进上衣口袋。我没想好去哪,其实只要不去上学,去哪都好。但是我还是在凉风里迟疑了片刻,甚至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我都想到了死,像小卷毛一样躺在他的身边。我一边想一边穿过楼群外面的马路。马路对面是一个穿梭不息的2路公交车总站。从上面往下看去,一辆辆公交车驶进驶出,一位位乘客打公交车上下来上去,还有几辆趴窝的2路懒懒地停靠在修理坞附近等着修理。
突然,一只大手有力地拍在我的后背上,紧接着那只大手又揪住我的耳朵,接着听见:
“这回就你一个?那个卷毛小子那?!”说着,他像拎兔子一样把我趔下公交车修理坞的房顶。
修理坞的房顶临近马路,半人多高,两臂一撑就能蹬上去。上周六我带着小卷毛上去玩时把人家的屋顶踩得稀巴烂。
“这回可逮着你了,那个卷毛小子呢!”那个人阴着脸再次问道。
“他妈的你把手松开!”我疼得吼道。
“他妈的你还敢骂人!小流氓,等着有你好瞧的!”说着,那人就下了死手,耳朵被他揪得火烧火燎疼得要人命。
“他死了,小卷毛他死了。”我央求般哭丧道。
那人这才松开手,转而掐住我的脖颈,并且连拽带拖地把我弄进了下面的修理坞。进去后,他松开手,找了块黑抹布蹭手上的油泥,同时命令我让我蹲在墙角的旮旯处。之后,他点上一支烟,猫腰钻进一辆公交车底下,在底下慢悠悠地对我说:
“卷毛那孩子死啦,我知道他死了。”一团烟雾缭绕着这句话从车底下冒上来。我没有料到他会知道卷毛的事。甚至有这么一瞬间我还猜想他可能会得意,毕竟礼拜日一整天我都看见他在我们踩漏的房顶上铺油毡。
“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我就是知道,”他说,“我还知道那天是你跟卷毛在一块来着。”
“递我17号扳手,”我一时愣住,他又说,“在你左手,左边地上。”
我从车边兜过来,两只手抬着一个沉重的工具箱。“我不知道哪个是17号,你自己挑吧。”我说。
“他死了难道跟你没关系?”他两只雪亮的眼睛打车下闪出来冒出一道亮光。
我愣了几秒钟,支吾道:
“是啊,他开头是跟我在一块,后来就不在一块了。”我拾起他丢在地上的油乎乎抹布,斜靠在车门上,打算擦掉刚沾在手上的油泥,可是我越擦越黑,直擦到跟那块抹布一样的黑。
“我看你有点那个……怎么不去上学?”他又问。
“哪个?我怎么啦?……今天阴天,我一会儿就去。”我沉住气说。
“是你报的警,”那人打车底探出头问,“还说在我这?”
“什么在你这?”我说,“是小卷毛报的,不是我,警察真的来啦?”
“卷毛不是死了吗!?”
“喏,不是这么回事,”我说,“卷毛嘴笨,他肯定说错了地方,而且之后他才死的。”
“是你把他害死的!”
“不,不是我,怎么是我呢。你甭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我使劲踢了脚车门,门咣当一声在我面前突然打开,跟着我跑出修理坞,跑到2路车站的院里,一辆进站的公交车正好打我身边嗖地驶过。万幸的是,那人没有出来追我。
离开2路车站,我踌躇该走哪条路,一共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回家的路,一条是上学的路,还有一条是卷毛死的路。这事说起来挺怪,好像是小卷毛的亡灵有意吸引我,朝他死的方向走。那时的马路不像现在这样的宽绰。而且这里是城乡接合部,没有什么商店和值得看的招牌。路边荒芜着衰败的浅草,毫无生机地在秋风里瑟瑟抖动。眼前尽是灰白的景象,唯有裸露着枯枝和遍地随风滚动的枯叶。我的脚一路趟着这些干黄的枝叶,听着它们沙哑作响的低吟声。路上的行人已经稀稀落落,该上学的已在书桌前捧起课本,该上班的俨然已经开始工作。我,一处六层高的筒子楼,一片低矮仄仄的平房,还有一个2路公交车站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可形容的或更壮观的事物了。早上没有太阳,天阴森森的,风力借着阴天之势逐渐加大起来,我蜷起上身,朝败叶滚动的方向独行。
这是小卷毛有去无回的那条路。实际上把这条路走完也就是在路的尽头,那里有一座名叫溪谷公园的公园,小卷毛就淹死在公园的湖里面。我走到公园的侧门,双臂勾住拦住我去路的铁栅栏,像以往那样把头伸进去。之后我原地不动,身子在外,头在里,让一阵阵凉风吹进我的脖颈,一堆堆垃圾围在我脚下旋转。这时似乎有谁在叫我,我把头迅速打栅栏里钻出来,声音却嘎然而止。我转身看空旷阴霾的远处,而那声音分明就在近处,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又响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个人也没碰见。那人还趴在刚才那辆公交车的底下,修理坞还像刚才那样阴森可怖。我把书包从肩上摘下来甩到一张堆满汽车零部件的铁台上,然后把那些零部件倒腾到地上。我蹿上那个铁台,平躺在上面,像个尸体那样感受这块铁板带给我冰冷刺骨的滋味。我合上眼,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感到一只手碰到我的肘部,一个比黑暗还黑的影子正在我周围转悠。我朝那个影子挥起一拳。那个影子忽然攥住我的手腕,一个趔趄把我从台子上趔下来。我灵巧地将身体转个大弯,再次朝修理坞的大门跑去。正当我准备逃离这个鬼地方的时候,我却发现修理坞的大门上了锁,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大锁头。接着那个人的大手再次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押到刚才的角落里。其实我是想跟他搏斗,后来那人用沉闷低哑、语锋迫人的语调威胁我说:
“你要是再敢跑,我就弄死你……”我感到他的话说得令我绝望,不留余地,“或者,我把你交到小卷毛他爸妈的手上,让你跟他们低头认罪。”而这话听起来又让人心里发虚,我把握紧拳头的手慢慢张开,说道:“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走?!”“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因为你心里有鬼,对不对?”他说。我看向别处,心里慌得很。这次,他笑了,他又点上一支烟,借着这支烟的亮光他在仔细端详我。
尽管说不出缘由,但是我确信他认定就是我干的,或者他的确掌握了某些对我不利的证据。随后,我告诉他当时我站在假山石上,我从假山石上看见小卷毛沿着湖边跑。“那么你承认了,是你干的了。”他说。
“我只是碰巧看到小卷毛沿湖边跑,”我说,“他也常去溪谷公园那里玩。”
“你不打自招啦,”他说,“听着,我可没逼你。”
“没有,不是,我没承认,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说。
“我什么都知道,那会儿我正在湖边钓鱼。”他说,然后冲我狡黠地一笑。
“不可能!”我说,“你当时在房顶上铺油毡。”
“哦,也许吧,”他说,“咱俩来演示一下当时的情景。就是说,你现在就是那个小卷毛,而我,现在,是你。”
上午我见到小卷毛的尸体前,从未产生过恐惧或者骇人的幻觉,另外对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曾经跟小卷毛一块弄死过邻居家的一条小狗,刚出生不久的一条小杂种狗。当时小狗在一楼院子里正睡大觉,我们从三楼阳台伸下去一条打好结的绳子,绳子套在小狗的头上,小狗一动,绳结就箍住了它的头,然后我们把它吊上了三楼。再后来我们怕它叫,把它淹进洗菜的池子里,小狗就这么活活给淹死了。那会儿我俩都无动于衷。
我想我要是死了可能跟小卷毛或小狗的下场一样,年轻没有皱纹的脸上会蒙着一块白麻布。现在,小卷毛的尸体就停在屋子当中,一盏长明灯在屋门口彻夜点亮着,照着一个个亲属们悲切灰霾的脸。依照习俗,屋内大衣柜的镜子早已被白麻布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五斗橱上摆着小卷毛的遗像,两根粗粗的白蜡点亮了这个孩子生龙活虎的相貌。原以为他爸妈会让我进去,然后痛哭流涕地握住我的手,会为我揭开白色布单的一角,让我最后再看看我可怜小伙伴的遗容。或许,他们要是想起来的话,一定会问我小卷毛出事的经过?到时我该如何说呢?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整件事的经过,而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我为何这样无情?当小卷毛的五官浮在水面上,天色像今天一样阴沉,朵朵荷花绽开的笑靥就摆在他的身边。寂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过了一会儿,我才将小卷毛静静地推走,推到那些睡莲中间。继而,小卷毛成为她们当中的一支,他的胳膊和手像白皙的莲藕一般坠在水里。出于无知,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害怕,同时我也没有意识到整件事会让我在惊恐、痛苦和彷徨中度过日日夜夜。此时此刻,只觉得那个人正在咫尺之外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从他的身上我还能闻到一股股难闻的油垢和令人窒息的劣质的烟草味道。我依然蹲在之前的角落里,头扎在怀里。那个人一凑近我,便像对待一只老鼠摆出轻蔑的架势说:
“有没有想过你杀人得偿命?!”我没有搭腔,抬起头,看着他漆黑如洞的眼睛。他把手里的17号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
“我可以走了吗?”我说。他在修理坞里走来走去。“你还不能走,你还没有把问题交代清楚。”他没看我,好像自顾自地说。
“我承认,是我给警察报的警。”我说。
“你终于承认了。你为什么跟警察说在我这发生的案子?”他蹿到我面前说。
“没有,我没跟警察说在你这发生什么案子。我只是一时害怕才想到你这,我害怕小卷毛死了没人知道。”我辩解道。
我不想多说话,怕对我不利。我把嘴闭上,仰头看着那人古怪的表情,就像看小卷毛溺水时的表情。当时我爬上那座假山石,上面有个洞,洞当然是后来造的景观。我叫卷毛跟我一道爬上去在洞里过一过山顶洞人的生活。可这个笨小孩根本不懂山顶洞人是什么玩意。他不肯上来,我生气了冲他大嚷大叫。过了一会儿他就跑了,跑到湖边。我没怎么在意,等我在洞里玩够后,才发现小卷毛不见了。我从几米高的假山石上下来,跑到湖边,看见卷毛的头发浸在水面上。我跳进湖里,把他翻过来,他溺水的表情实在太难看了。我报了警,却没胆量告诉警察真实的情况。上岸后,我坐在湖边直到天黑,等衣裳快干了我才回家。
夜里楼下乱成一锅粥,小卷毛的爸妈和亲属们在楼下大声吵吵,然后分头去找。晚上等我爸妈上夜班走了,我就走出屋坐在楼道里,等小卷毛爸妈把他的尸体找回来。说实在那天早上我压根就不该带小卷毛出来。可是他一大早就敲我家的门,门一开他便跟我说:
“今天礼拜六我不上课,你带我出去冒险吧。”可能是上次踩坏车站的屋顶令他对冒险产生极大的好奇。我们除在一块杀死过一条小狗,几乎没有在一块儿玩过。我没打算理他,想把他赶走,然后回屋去睡觉。我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做了,可这孩子之后的不良行径却让我恼火。我刚把门关上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我以为他没走在挠我家的门。结果一开门却发现他正在冲门上撒尿。我想打他,可又怕他爸妈听见。我把他趔进屋得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后来我往他脸上丢了块抹布命他把门擦干净。没想到他竟然听我的话乖乖地撅起屁股去擦。他撅屁股的样子委实让我喜欢上了他。
“你想去哪儿冒险?”我问他。他支吾半天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失去耐心,连打几个哈欠。“我真的哪都不想去。真的,我只想回床上睡觉。”我对他说。“你到底想上哪儿去冒险?”我又问他一遍。
“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他晃着一头卷卷毛慢条斯理地说。这倒容易,我心想。“那你就当我的猎犬吧,跟着我。”我说。我想他一定会按我说的去做。对于大他十岁的人来说,我就是他的上帝,他会屁颠屁颠言听计从的。果不其然,他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我们还去上回那个车站,把房顶全都踩漏。”我说。
“恐怕不行吧,会让那人逮住的。”小卷毛还挺有心计,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
“那你想怎么办?”我问他。
“那好吧,我跟着你,咱们先去车站看看。”小卷毛说。
我洗了把脸,迅速穿好衣服。“要是被逮住挨了揍可别赖我。咱们提前说好了。”我嘱咐喜形于色的小卷毛说。他真是可爱极了,圆圆的脸蛋上嵌着两个深酒窝,脑袋上长着一头迷人的自来卷,眼睛那么大,一个顶我两个都多。我们俩一前一后下了楼,穿过马路对过就是那个2路公交车站。刚过完马路我就看见上次想逮我们的那人正在房顶上铺油毡。
“我说不成吧,你瞧上次那人正蹲在房顶上等咱们呢。”
“那怎么办?”小卷毛六神无主地说。
“什么怎么办。这回我带你上一个新地方去冒险。”我说。
于是我带他朝溪谷公园走去。他一声不吭,可能踩房顶的冒险落空了,让他有点失望。“踩房顶的事确实够刺激,但那人正在房顶上守株待兔呢,你懂不懂,守株待兔?咱们俩怎么能当两只倒霉的兔子呢?”路上我宽慰他半天,还给他形容溪谷公园里面冒险的地方更多。
我的腿脚都蹲麻了。我扶着墙起身站了会儿缓了缓。没想到那人根本没有注意我,我还以为他永远不让我站起来了呢。但我还是做好一切准备,拿出整天时间跟他耗到底,到底看他想干什么,扣我在这是什么意思?我决定来回走走消磨一些时间。尔后,我扒头探脑地看他修公交车。他没有看我,手上一直忙着,嘴里哼着小曲儿,算是默认我在一旁观看。我思忖他还会对我说什么话。果然,他一开口便说:
“等会儿,等我忙完了叫警察来把你带走。”他胸有成竹地说完又哼起小曲儿。
“为什么?叫谁来我都不怕!”我说。
“哦,是吗,待会怕了可别尿裤子。”他说,“最好先跟我说明白了,免得待会儿受罪。”
“受什么罪,凭什么要对你说。”我不含糊地说,“礼拜六你根本没去钓鱼,我看见你一直在铺油毡。”
“信不信是你的事,”他从车底下钻出来,点上一支烟说,“我就是知道你对小卷毛干了什么。”
“你为什么摸着黑干活,跟个睁眼瞎似的?”我笑他说。
“过些日子要比武,懂不懂?”说完,他把抽剩下的烟屁股弹到我脸上。
外面好像在下雪,透过房梁唯一的一扇通向外面的小窗户,我感到外面下雪了,好像有雪花飘进来,立刻加重了屋内凝重的气氛。不知什么原因,小卷毛的死令他如此上心,对我不依不饶。我一直花心思琢磨这件事。不知道这辆破公交车他得修到什么时候。我绕着车转,想给他捣点乱,却无从下手。我想找件工具趁他不备给他打晕,然后逃走,再去报警,说这人囚禁了我一整天。可是警察会相信我的话么?弄不好他会对警察说是我先打了他。我蹿到铁台子上,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他蹲在不远处手里一直鼓弄从车上拆下来的零件,认真至极,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甚至我感到他身上有太多疑点,比我的疑点还多,这些疑点时不时在我脑子里转转,挥之不去。
“到下学点我不回家我妈肯定会出来找我,到时你可就惨了,”我说,“他们知道我爱在这附近玩。他们会叫我。”
“那我就把你的嘴封上,往你嘴上糊上油泥。”他站起来,双手叉腰,不错眼珠地怒视我。
“如果你敢喊,我就拿块石头塞到你嘴里,然后把你绑在洞里不让你回家。”这让我想起当时我恐吓小卷毛时说过的话。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脑袋开始发胀,手也在抖。而在此前,我俩刚进公园那会儿,小卷毛和我还有说有笑呢。我愿意跟小卷毛在一起,小卷毛让我感觉到踏实,和没有威胁与不快。而且他确实深深地迷住了我。在某一瞬间,他确实成了我最好的小伙伴。还有,他令我莫名的躁动和兴奋。
“我们还买门票吗?”
“你有钱吗?”
“没有。”
“那拿什么买!”
我训斥他时觉得挺过瘾和满足。“那咱们怎样进去?”“跟我来,我教你进去。”
我把小卷毛领到侧门的铁栅栏那。我先把头伸进去,头进去了身子也就能进去了。我没费事钻过铁栅栏,“快点,别跟娘儿们似的,快点。叫人发现可就惨了。”问题出在小卷毛的头太大?还是他不敢钻?“胆小鬼,”我说,“快点,先把头伸进来。”我伸手够小卷毛自来卷的大脑瓜,连挤再压硬是把他的头弄了进来,“这下不就行了,真是个大头,还是个胆小鬼!”我说。
进了溪谷公园,我们先上湖边赏荷。小卷毛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便往公园深处跑。我们俩一前一后踩着枯枝败叶,扰乱了公园里面的宁静。几只喜鹊几只乌鸦被我们的脚步和喊叫声吓跑,在高空中传来阵阵愤懑的哀怨声。
“你多少岁了?”小卷毛好奇地问我。
“你不知道我多少岁还跟我一起玩?”我打着秋千忽上忽下地说,“十七了。”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小卷毛一边说一边拦住秋千不让我玩。
“哦,这个嘛大人的事,你不懂,明年我就有了。”我拨开他的手继续打着秋千。
“那我呢?”小卷毛认真地问我,“我爸爸总领一个阿姨回家,那个阿姨还总亲我。”
“哦,是吗,那你可够招人讨厌的,”我说,“还没有女人亲过我呢。不过我以后也不会让她们亲。我不喜欢女的。”
“里面有更刺激的,”我说,其实我是想把小卷毛引到公园深处隐蔽的地方,“跟我上里面看看,一定很冒险。”
其实那天我的想法和行动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准备和谋划,这完全处于某种自然而然的冲动,或者说是某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诡异心态。当这种心态从我的心底突然升腾起来的时候,一不留神,我掉进一条小河沟里面,一只脚陷进了淤泥里。小卷毛奋力把我拖上来,而这都影响不了我刚刚欲罢不能的决定。此时,时间过得飞快,我所想到的那个隐蔽的地方就是那里有一座高大的假山石,上面还有一个黑不隆冬的洞。
“洞里有什么?”小卷毛激动地问我。
“你不是想冒险么?”这话让小卷毛兴奋得直叫。接着我说:“上去咱们就知道了。”
“洞里是不是很吓人?”小卷毛说。
“那还用说,这得看你的胆量了,”我说,“到洞里你必须听我的话,言听计从,懂不懂?要不然麻烦就大了。”
那天也是阴天,连着三天都是阴天。雪今天才下,要是那天下就好了,假山石上覆着雪,我们只定爬不上去,小卷毛就死不了了。
“来,跟我一块儿爬,上去还可以看到湖里的荷花。”我催促小卷毛。
我爬到顶,以为小卷毛跟在后头。站稳后我朝下看,小卷毛压根就没跟上来,他还是站在老地方仰着头往上看。我叫他:“懦夫,胆小鬼,大头,爬呀,往上爬呀。”这次骂他,不怎么管用了,他只会一声不吭地傻瞧我。
“妈的!你到底还想不想冒险?!”我有点气急败坏喊。
“我没以为这么高。”他在下面小声说。
“你以为我在哄三岁小孩玩吗!”我又气又急拿他没办法。
我扶在冰丝挂凉的石头上想为了说服他达到我的目的,我必须平静下来,然后说:
“你不打算跟我过过山顶洞人的生活吗?”我说得肯定很勉强,但愿他能听懂。不料,他却说:
“你说的什么?什么是山顶洞人?他们是谁?”
我迟疑一下,“他们是几十万年前住在洞里的猿人,我们的祖爷爷的祖爷爷。”
“什么是猿人?”
听完后我都要崩溃了。带他来前我真该想想七岁小孩都懂些什么。“你得上来看看要不然你会后悔。”我耐心对他说。没想到我耐下心来的效果倒不错。最后他沿着我上来的路开始往上爬了。我给他鼓劲,讲给他冒险是一个男人必须有的勇气。直到他上来我握了握他的小手,朝他会意地一笑。看得出来,他也很兴奋为自己的成功很自豪。接下来他往洞里扫了一眼,撅起嘴失望的样子说:
“这里根本不是祖爷爷呆过的地儿,他们睡哪儿呢?”
我猫腰钻进不宽但挺深的洞里,拾起几块石头,“你瞧,这是他们的骨头都成石头了。”
“我不信。”小卷毛干脆地说。呆了一会儿我问小卷毛:“热不热,看你满头大汗?”
“嗯,热,都快热死了。”小卷毛边抹汗,边扯衣领说。
“想凉快吗,我来帮你脱。”冷不防,我拽掉小卷毛的裤子,手掏向他的下体。
“不用你管,我自己会脱。”小卷毛使劲挣脱我的手,揪住他小鸡鸡的手。他意识不到我想要干什么,为什么对他这样。
现在,我只觉得两只黑乎乎的大手正朝我伸过来。但是我实在困的睁不开眼睛。没料到修理坞的铁台竟成为我梦魇里的温床。这场梦把我带到小卷毛的身边。我的手婆娑在小卷毛的裤裆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带给我无比惬意的冲动。再后来,一只手在我的背部开始揉搓,接着往下移动。我觉得裤子像小卷毛一样被人扒掉了,雪花落在我裸露的阴部,随着我的体温它们开始融化,变成水珠,往我身体两侧流。
记得我跟小卷毛在洞里扭打起来,就像现在我拼命拒绝那人覆在我身上黑乎乎的大手一样。我好像在两个梦里跟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小卷毛在洞里哭着往洞外爬,眨眼工夫,他不见了从假山上摔了下去。我没能及时抓住他。我当时顾不上冷,几乎裸着也滑下假山,匍匐在小卷毛的身边。我摸摸他,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没有动,我又摇了摇他,感到他没有了体温也没有了呼吸,整个人像一片刚掉下来的叶子静静覆在阴湿的土地上。这个场面仿佛持续了很久,所有那些我克制已久的念头,所有那些我未曾走完的路,所有那些我没能考虑清楚的人生,刹那间都仿佛显现在小卷毛的脸上。
我一惊,突然感到呼吸不畅,那人的手正用力掐住我的脖子。那人的头背着光立在我面前,淫笑着且狰狞着面目瞄着我。我吓得一时失去抵抗力。我把小卷毛的衣服整理平整,抬起他的上身朝湖边慢慢拖动。这一刻,周围出乎意料的安静,连吱吱呱呱乱叫的鸟们都没了踪影。小卷毛的后脚跟把松软的腐叶和泥土犁开两道笔直的痕迹。阴冷的湖水显得格外清澈,上面冒着丝丝凉意。我将小卷毛的身体轻轻放到水里。小卷毛被冰冷的湖水一激,突然醒来接着在水里疯扑起来。眼见他在呛水,他的小手在水面上挣扎,还有他一头漂亮的卷卷毛也浮在水面上。我立马跳进湖中,他两只小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我不放。尔后,我把他刚刚冒上来的头又重新按回到水里。我心里默数着:一秒、两秒、三秒,水泡猛烈地打水下扑腾上来剧烈翻滚着。该数到七秒的时候,一切才归于平静。
那人手上的17号扳手重重地落下来,砸在我脑袋上。我似乎没有感到疼痛,便轻轻松松失去了知觉。就像此前我把小卷毛轻轻松松推向湖心,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小卷毛朝一朵朵睡莲漂去,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她们的当中。
礼拜四,小卷毛在家里多待了两天才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