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强
谨以此作纪念抗战胜利68周年!
怀念苦难深重的父辈!
引 子
德兴原名李清然,出生在安徽南部歙县的一个破落徽商家庭。
民国初期,北洋政府内讧连连,军阀割据,战火纷飞,时局动荡不安。李家在清然父亲李浩淼时是单传独苗,浩淼18岁时,娶了邻县女子吴氏为妻。婚后,李家二十年中添丁繁衍,生了十胎十一个子女,夭折了四个,尚存四儿三女,清然排行老五。李家虽然家道不济,却香火旺盛,人丁满堂,算是命里注定。
浩淼是寒儒出身,既不会做生意买卖,又不善耕作种田。李家仅靠几亩田租维持生机。前几年生活还算过得去,随着人丁增多,加之清然祖父母相继生病过世时卖掉了几亩水田,吴氏虽勤俭操持,但生活过得紧紧巴巴,捉襟见肘,有些艰难了。好在宗室有个大户,做文房四宝生意,家道殷实,因为吴氏做得一手好饭菜,请去帮佣做厨娘,争点工钱贴补家用,李家日子过得轻松了一些。
1935年,那大户转去北平做生意,看那吴氏能干勤快,做惯了顺手,便邀吴氏一同北上。吴氏和浩淼商议后,决定带15岁的长子养然、一岁的幺子浩然随东家北上北平,一来可以让长子养然跟着做学徒,学点谋生本事,二来可以随身照顾幺子。家中留下13岁的孪生子沛然和清然(即德兴)哥俩随父亲生活。这时,清然大姐、二姐都已经出嫁,小妹早已送给远房舅舅家做养女了。吴氏携子跟着东家去了北平,期间,她按时寄钱回家,让三父子开销过日子,李家一家从此过起了聚少离多的生活。
浩淼因是旧朝秀才,被宗人推举为族长。无奈生活窘迫,妻子帮佣,觉得在宗人面前抬不起头,常常郁郁寡欢,悲叹生不逢时。吴氏走后,为了节省,浩淼规定每日家中只食早晚两餐,上午教沛然、清然二子读书,下午教习字,黄昏时分,父子早早上床,浩淼就将《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等故事讲上一段,二子围着父亲听书,乐此不疲,日子就这么给打发了。
1937年,日本人先后在北平卢沟桥、上海挑起事端,大举进兵华北、华东。日军锐不可当,攻无不克,沿途攻城掠地,骄横一时。
1938年7月l4日,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烟俊六上将命令两个军九个师团分别从六安、霍山,沿大别山北麓和太湖、宿松、黄梅、九江,沿大别山南麓作战,欲对华中分进合击。
国民政府组织了几次会战,无奈装备、素质不敌日军,未能阻止日军攻势。有些将领和地方官绅率领军民作殊死抵抗,最终还是节节败退,或丢城失地,或壮烈殉国。有些国军将领和地方首脑望风而逃,不顾地方民众生灵涂炭。也有些国军将领和官员投敌卖身,沦为汉奸。整个中日战局成一边倒态势,国民政府实行且战且退的战略转移方针,躲避日军之锐势,不断集结力量组织新的会战实施抵抗。
国共和谈形成统一战线后,八路军三个师分进华北,骚扰华北敌后;南方共产党武装集结皖南整编,组建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挺进江南对敌作战。
日军为配合西进,每天出动飞机袭击苏浙皖豫各城市,导致大批华北、华东难民争先恐后向内地逃避,一时中华大地满目战争疮痍,沿途残垣倾覆,遍地瓦砾,饿殍遍野,市面混乱。
在这纷乱的年月,李浩淼和北平吴氏早已失了联系,心中担忧吴氏母子,又断了生活来源,积忧成疾,家中没钱求医问药,让清然请来郎中开了几副草药,权且对付,可没过几日,浩淼就撒手人寰,家中留下一双幼子。
时局动荡,各家自顾不暇,清然兄弟联系不上母亲、姐姐,被人贩子骗出分别卖到苏南溧阳丁家和金坛刘家,从此骨肉分离,人生颠沛流离,数十年后才得相聚。
1
清然被卖到溧阳周城镇丁家圩丁姓人家为养子,按照丁氏宗谱排“德”字辈,取名德兴。
丁进财算是殷实人家,家有良田二十多亩,房屋八间。17岁时,他爸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也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富裕人家。那女子钟惠琴从小识得几个字,又善女红,人长得还算标致,且精明能干,能说会道,性格刚烈,极有主见,又很会打理家务,丁家上下都满意这桩婚事。可只一件让丁家揪心:婚后几年,惠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丁家人急得请郎中,问秘方,求菩萨,拜观音,也算上天垂怜,惠琴得胎怀孕,丁家上下如获至宝,把惠琴像神一般供着,就等着临盆那天喜得贵子了。可生产那天,惠琴遭遇难产,忙活一宿产下一女婴,虽说母女性命无忧,但那女人产后坏了身子不能再孕,丁家从此绝后了。进财本打算另续偏房再延香火,可一提这事儿,惠琴就寻死觅活的不让,别看惠琴平时对男人服服帖帖的,就这件纳妾之事搞得丁家鸡犬不宁,几次提起因惠琴宁死不从而作罢,一直拖了十几年。那钟惠琴后来妥协提出收一个养子,以接丁家香火。老丁见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勉强依从了她。德兴由此进了丁进财家,做了他们的养子。
这天,德兴放牧回家,丁进财发现少了一只羊羔后,边张口破骂:“你个小杂种,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老子十几个银洋换回来一个蠢货,今天你要是不把羊羔给老子找回来,你别想进家门吃饭,滚出去,给老子把羊羔找回来!”
德兴自知过失,被一顿臭骂不敢吭声,含着眼泪返回村东各处寻找。找了半天不见羊羔,便找个地儿休息一下,仰躺在山坡树阴下,想起心事:来丁家两年,农闲时,每天天不亮德兴就得起床放牛割草;农忙时,和养父一起下田犁地、除草、施肥、莳秧、收割、打场,田里的什么活儿都得干。二十多亩水田,就靠丁家三个劳力抢收抢种。自打德兴进了丁家,原本农忙时雇佣的雇工都省了,德兴顶上了一个壮劳力。和原先生活相比,少年德兴一下子进入苦难的地狱。第一次学赶牛犁地,那比德兴矮不了多少的犁车沉重笨拙,在老丁的教授下德兴试了几次,还是不得要领,扶着犁车东倒西歪,不是犁钩深了卡住,就是犁钩浅了没有翻出泥巴。老丁看着火了,在一边骂骂咧咧,骂德兴笨,花十几块银元买来一个吃干饭的蠢货,一脸厌恶嫌弃,老丁觉得不是自个儿下种的养子心里总结着疙瘩。德兴心里憋着委屈,但又不敢违拗,咬牙踉跄着扶着犁耙东倒西歪地前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养父话虽不多,却对自己近乎苛刻,各种农活要求德兴学着做,稍有不慎,就招来恶骂,不是催着干这干那,就是嫌这嫌那,就怕德兴白吃了他家的饭。养母惠琴虽然脸上透着无比的亲热,嘴上德兴长德兴短地套近乎,遇事儿总是数落女儿幼妹不是,明面上像在护着德兴,见德兴挑担时累得扭曲变形的身形,她只会假意夸德兴有气力是棒劳力,心里只惦记着农季、庄稼、收成,嘴上总说村里谁谁农活干得好,谁谁会做事,谁谁孝顺爹娘,言下之意德兴还做得不好。与其说德兴是丁家的养子还不如说是丁家买回来的长工。丁家女儿幼妹,比自己大几个月,两小无猜,在一起嬉戏玩耍,倒蛮开心,对德兴真诚友善,因为来了个少年伴儿,幼妹从心里喜欢德兴,对德兴很好,这也是德兴暂时能安生地留下来住在丁家的一个原由。
繁重的劳作,养父的辱骂嫌弃,养母的虚情假意,想想自己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心底苦楚悲凉无助,德兴时常独自偷偷抹泪,盼着自己早点长大成人,跳离这苦难的地方,去北平找自个的亲娘,现在只能忍着,忍着!不忍又能怎样呢?在丁家至少能有口饭吃,世道这么乱,对于尚且年少的德兴,外面的世界是茫然的,他不知离开这个家庭如何去生存。在亲生父母面前,他可以撒娇,可以撒野,可以哭闹,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即使被父母责骂教训,但仍可以继续肆意妄为。现在只能学会成人那样去扛起重负,即便是再苦再累再委屈,也只好咬牙忍着。
这两年,德兴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回家说不上几句话,这个让他深感陌生冷漠、重负艰辛的家庭,不是应该放肆童年趣味的地方。虽有幼妹姐的安慰关怀,可面对沉重的农活,她帮不了自己,德兴不可能向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去寻求心灵的依恋,幼妹给予的只不过是一丝浅浅的抚慰。
想了一阵,见天色渐渐暗了,德兴起身沿着山坡向上继续寻找,攀上一块蒿草茂盛的岩石后,他发现上面有一块两尺见方的平台似的石岩,草丛后隐约有个山洞,洞口草在风中摇弋,一股阴风从洞内袭来,透骨阴凉。德兴查看草地,好像被践踏过,暗想羊羔会不会躲进这山洞了?他伸头往洞内窥探,里面黑咕隆咚,感觉口小腹大。德兴好奇性陡增,慢慢试探着往洞里寻去……
2
进洞后,德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阴森刺骨,恐惧袭来,不敢前行,蹲在原地。稍过片刻,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透着洞口射进的微弱光线,他察看了洞内的地形,只见:洞内壁上岩石突兀悬挂,犬牙交错,奇形怪状,洞口路面呈斜势往下延伸,离洞口一丈时开始扩张,逐渐开阔起来,洞口处高约四尺,蜿蜒曲折,走势是右拐向前的。洞内高有丈余,像一个酒坛子样,口小腹大。德兴看清洞里大概以后,摸出弹弓,持在手里,慢慢向前摸去。
德兴前行不远,耳听前面有声响,他停住脚步,凝神屏气,瞪大眼睛观察,进洞两丈有余,光线已经很弱了,非常昏暗。德兴使劲调整视力,眼球暴凸,极力张望,隐约见前面五尺处有一团黑影。德兴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怕是野兽,不敢冒然前进,闪在身边一块突起的石岩旁,蹲身在地上摸了两块砖块大小的山石,抓在手中。此时,那团黑影恍惚间动了一下,发出石子擦动的声音。听到声响,德兴心惊肉跳,赶忙贴身岩石,注眼观察,感觉像一头野猪蜷曲在那里。德兴心里害怕起来:若是野猪,那小命就完了!听人说过,野猪性情暴戾,一旦被惹怒,它会不顾一切袭击人,哪怕你爬到树上,它也会把树啃断或撞断,直至把人咬死才肯罢休。德兴连气也不敢喘,准备慢慢退出山洞。他紧握两快山石,悄然移动身体,缓缓后退,不小心脚下一滑,发出一串声响。德兴心里一惊,吓得全身毛骨悚然,身子不由定在那里不敢再动。这时,山洞里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声,随之一声断喝:“站住别动!动了就打死你!”
“我不动!你别打我!”德兴忽然听见人的说话声传出,吓得魂飞魄散,站在原地连连求饶,声音带着颤抖。
“你,是干吗的?”洞里的声音缓和了很多,停顿了一下问德兴。
“我是附近村里的,在这里放牛羊,今天发现丢了一只羊羔,我就回来找了。”德兴见问,马上解释。
“嗯!你过来吧。”洞里那声音像是在尽力显得亲切一些。
“那你别打我,别打我我就过去。”德兴听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口气没有上来那么凶了,亲和一些了,刚才的恐惧感消失了一半,好奇心陡增了几分,驱使他想去看个究竟。
“不会的,你过来吧!”那声音随之传来。
“那你不能走出来吗?里面这么黑,到外面多亮堂啊!”德兴脑子一转,旋即警觉起来,感觉里面黑咕隆咚的,走进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如叫他出来,在外面开阔地带,自己要是遇见什么危险还可以跑,还是让他出来。
“不行啊!我走不了,我受伤了,你过来,孩子我不能动弹了。”那洞里的声音语气很坚决,不容德兴拒绝。
“那我进来了!”德兴听说他受伤了,胆子大了起来,手里仍握着两块山石,摸索着向那人靠近。
走进后,德兴感觉他靠在一块石头上,微弱地喘着粗气。便蹲下身子凑近他,轻声问道:“叔叔,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知道县城里日本鬼子的粮仓被烧的事儿么?”那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德兴,却反问道。
“知道!听我家大人说过,村里都传开了,就是前天的事儿吧?”德兴想说“我爹”的,但觉得拗口,这两年来,他很少叫胡进财爹爹。
“哦!那就是叔叔干的。”那男子没有觉察德兴说话时的尴尬,对德兴慢慢说道。
“啊!是你干的?听说烧日本人的粮仓时,抗日分子死了两个,伤了三个,是吗?”德兴听了感到很惊讶,忙把听说的事儿问眼前的这个抗日分子。
“嗯!我们去了三十几个人,牺牲了两个,有五个人受伤吧。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证实德兴听说的,转而又问德兴。
“我叫,叫德兴,叔叔你呢?”德兴稍一迟疑地说道。
“我叫迟道深,以后你就叫我迟叔叔吧!”迟道深爽快地说。
“嗯!迟叔叔,前几天日本人逼我们去县城送米,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米要给他们吃?我就在米里掺了砂子,还往里面撒了泡尿呢!”德兴得意地说。
“哈哈!看来你小子也是抗日分子了。哎哟!”迟道深听后笑了,一笑之时动了伤口,疼得他不禁哼出声来。
“叔叔,你要紧吗?伤着哪里了?”德兴听他疼叫,关切地问。
“后腰这给挨了一枪,只是伤了皮肉,估计骨头没有伤着。”迟道深忍着伤痛对德兴说。
“那怎么办呢?得给你叫郎中看看呀!”德兴说着伸手去摸了伤口处。
“呀!叔叔你还在流血呢!”德兴手摸着了湿漉漉的血,不禁又惊叫。
“不能!现在恐怕日本鬼子到处在找我,不能找郎中。德兴啊,你到外面给叔叔找些草药来,认识车前草、马兰草,还有参三七么?你帮我找些来,洗干净剁烂了,我敷一下就没事了。噢!你有没有吃的?叔叔饿坏了,已经快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浑身没劲了。”迟道深断断续续地缓缓说着,已经没有气力了,连说话都缺乏精神了。
“噢!叔叔,我这就出去给你找草药,帮你弄点吃的,你等我,我去去就来。”德兴起身准备离开。
“德兴!我在这里的事儿你不能对任何人讲,就你一个人知道,就是你爸妈家里人都不能说,知道吗?你得发誓!”迟道深连忙叫住德兴,黑暗里两眼直盯着德兴要他发誓。
“哎!我不说,我不告诉任何人,要是我传出去,让我天打五雷轰。叔叔这你该放心了吧?”德兴听迟叔叔关照自己,知道这事儿不是儿戏,对着他郑重发誓。
“叔叔相信你,你是男子汉,说话一定能做到。去吧!路上要小心,别让人看出来。”迟道深又吩咐道。
“嗯!那我去了。”德兴说完,急忙起身走出山洞。
3
德兴出洞下山后一路寻找草药,以前玩时弄破皮肉后使用过,认得那些草药,不一会就采了一捆。动作麻利迅速,一路小跑,捧着草药去河边清洗。洗完草药,德兴见远处有一块山坡田,种的是山芋,一溜烟地跑进田里,顺藤摸去,连根拔起,见藤根部露出鸡蛋般大小的山芋,挖了十几个揣在怀里,又跑回河边洗净山芋,脱下褂子包好草药和山芋,迅速返回山洞。
走进山洞,德兴轻轻叫道:“迟叔叔!迟叔叔!”
连叫了几声,洞里没人答应,德兴觉得奇怪,走近刚才迟叔叔躺着的地方,不见迟叔叔的身影。德兴心里纳闷:哎!迟叔叔哪去了呢?刚才他答应等我的啊!德兴紧闭双眼适应一下黑暗,举眼向四周山洞看去,洞的深处更黑,黑黝黝的不知道深浅。
德兴正在疑惑,摸索着四处探寻,在洞深处的一块山岩后面,传出叫声:“德兴,德兴。”
德兴听见叫声,边寻声走去,嘴里不住埋怨起来:“迟叔叔,我都来了好一会儿了,叫你也不答应我,让我好找哦!”
“哈哈!我刚才睡着了,没有发现你来。快过来,德兴,你没有被人发现吧?”迟道深和德兴打着哈哈,见德兴埋怨,连忙撒了个谎。他怕德兴年纪小,被人发觉跟踪,再说他对德兴也不了解,怕他出去告诉别人,不得不警觉些,等德兴走后,随即勉强起身在一块山岩后面隐藏了起来。德兴回来时,其实迟道深早就发觉,他不露身迹,静静观察,拔出手枪打开保险,看看后面是不是还有人跟进,虽然德兴一边找一边叫,他默不作声全神贯注盯着洞口,不作应答。等了约有半盏茶光景,他发现洞口没有什么动静,才低声叫德兴。
“迟叔叔,我把草药给你弄来了,你快敷上吧,以前我弄破手脚也是敷的这些草药,蛮管用的。还有我给你偷了些山芋,只是小了一些,现在还没有到收山芋的时候,再过两个月那山芋才又大又甜呢!”德兴毕竟是涉世不深的孩子,哪知迟道深的心机,打开褂子将草药、山芋放在地上。
“德兴小兄弟,谢谢你了!多亏你帮我,我要是不流血而死,也得饿死。”迟道深一边说着,一边极困难地脱下上衣。
借着微弱的光线,迟道深伸手抓了两把捣烂的草药,分别在被子弹贯通的伤口敷上草药。
“德兴,你帮我把衣服撕成布条,给我包扎在草药的地方,然后捆紧。”他两手捂着伤口对德兴吩咐道。
“哎!”德兴拿起他脱下的衣服,奋力撕去,衣服应声而裂,被撕成几条,随即帮迟叔叔在身上连捆了几道,然后打结稳住。一切收拾停当后,迟道深开始大嚼山芋,狼吞虎咽。
“迟叔叔,你是哪儿人啊?我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德兴问。
“哦!我是广东人,广东佛山那边的。”迟道深一边吃着山芋,一边回答。
“那你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呢?”德兴又问。
“随着部队来抗日打日本鬼子啊!”
“哦!打日本鬼子你怕不怕啊?我看见那些日本兵蛮凶的,张嘴就是“叽哩哇啦”的日本话。上次我去县城送粮,城门口的日本兵唬着脸,感觉自个像大爷似的,样子蛮凶的。”
“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一路烧杀抢掠,欺负我们中国人。在南京,他们进城后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见女人就奸,连几十岁的老太太和几岁的小姑娘也不放过,简直就是一群禽兽。他们到我们中国来,以为自个是主子,把我们当孙子奴才,是要我们中国人给他们做亡国奴,听他们的摆布,不让我们过好日子。”
“对!我们不能做亡国奴,我们要像岳飞那样,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犯,精忠报国。”德兴虽然不清楚什么叫精忠报国,但他听父亲讲过岳飞的故事,感觉外国人来中国就要像岳飞那样去打他们。
“对!德兴小兄弟,你说的很对。我们中国人从来都不愿意做亡国奴,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还怕小小的日本么?我们所有的中国人要抱成团,团结起来抵御日本鬼子的侵略。”
“那我们没有枪怎么和日本鬼子打呢?”德兴黑暗中望着迟叔叔天真地问。
“哈哈!叔叔有枪,就用这个和日本鬼子打。我们这次去县城,烧了他的粮仓,让他们没有饭吃,他们就没有办法再打我们了。我们还可以去夺日本鬼子的武器来武装自己,用日本鬼子的枪来打他们。”迟道深拿出驳壳枪在德兴面前晃了晃说。
“呀!这就是真枪啊!我还从来没有摸过真枪呢!迟叔叔,你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德兴露出羡慕的语气,恳求迟叔叔。
“看可以,但是你不能乱动,要不走火了会伤着你的,还会引来日本鬼子。”迟道深把枪的保险关了,转手递给德兴。
“好沉啊!迟叔叔,这枪哪儿来的?是你抢日本鬼子的么?”德兴接过驳壳枪抓在手里,可惜看不清楚,只能用左手去摸。
“这是部队发的,等你长大了,也来抗日的部队参加抗日,那时,也给你发一支枪怎么样啊?”迟道深看着德兴可爱的模样笑着逗他。
“嗯!我长大了也和你一样,去参加抗日部队。到时候我就跟着迟叔叔一起打日本鬼子。”德兴兴致勃勃,流露出无限向往之色。
“好啊!到时候,叔叔一定带着你,一起抗日。”迟道深黑暗中摸了摸德兴的脑袋,笑呵呵地说。
“叔叔,我打弹弓可准了,将来我学着打枪,练成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就像水泊梁山上的好汉小李广花荣一样。”德兴露出满脸神气,挥舞着手里的手枪,彷佛觉得自己已经是神枪手了,手里的那支驳壳枪好像是自个儿的了。
“哎哎哎!别乱动,这是真枪,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是给我放下。”眨眼间,迟道深身子没动,探手而出,使出洪家拳中一招“蛇信吐出”,黑暗中又快又准,一招出去就在电石一闪之间,全然没有一点拖沓,五指粘着枪管就势一抓,手腕微微扭动。德兴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手枪已脱手落在了迟叔叔手里,右手已经酸麻。
“叔叔,你出手怎么这么快啊?”德兴急忙捂着麻木的手惊讶地说。
“哈哈哈!叔叔怕你瞎玩枪走火出纰漏啊!”迟道深笑着没有正面回答,把枪收了起来。
“叔叔,我得回家了,晚了怕家里人担心。”德兴觉得外面洞口天色暗了下来。
“嗯!好的!你快回家去吧!记得回去后不要声张,千万别和任何人说起我啊!”迟道深又嘱咐德兴一句。
德兴答应后转身走出山洞回家。
4
德兴进门感觉家里的气氛异样,幼妹没有以前那样欢蹦跳跃,老丁唬着脸在那里吸着烟生闷气,惠琴默不作声地在灶间做饭,往常此刻饭早做好了,今天怎么了?
德兴不敢多问,今天自己丢了羊羔没找回来,准备挨打受骂了,回家却没见养父责骂,感觉家里怪怪的,自顾收拾完了以后,溜进幼妹房里悄悄问:“家里出事儿了?”
幼妹见问,眼泪顿时涌出,抽搐起来,良久才慢慢说起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
上午,乡维持会的老夏带着十几个日本兵来丁家圩,村公所长发叔忙迎接招呼。老夏说皇军来村里搜查抗日分子,要长发带着去全村挨家挨户搜查,长发忙在村公所设宴款待不敢怠慢。饭后,十几个日本兵分兵挨家查看,长发叔和村公所几个干事的都陪着,挨家盘查。来进财家的一路人马是长发叔陪的,此刻德兴去村东找羊,进财也出门了,只有惠琴和幼妹在家。
惠琴幼妹突然见长发叔带着几个日本兵进门,吓得脸色大变,哆嗦着让进院子,神色慌张不知所措。
“惠琴,这是县城来的日本皇军,前几天县城日本皇军粮仓被烧了,他们来查那些抗日分子的,你们不要害怕,问你几个问题,没事就得了。”长发叔见惠琴幼妹吓得脸色变了样,站在那里抖抖嗦嗦的,马上温言安慰。
“好的,长发叔。”惠琴低声回答。
“长发爷爷。”幼妹也轻声叫了一声。
“最近家里有没有陌生人来?”长发没有理会幼妹,径自问道。
“没有!”惠琴看着日本人忙摇头恐惧地回答。
“那有没有看见陌生人来过,或者路过?”长发叔又问。
“没有,没有。”惠琴连忙摇头回答。
长发叔忙回头对日本兵摇头,表示没有情况。
为首的一个日本兵“叽哩哇啦”对着其他几个日本兵说了一通,几个日本兵“哈依”着端枪闯入各个房间搜索起来。
惠琴和幼妹两人抱作一团,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日本兵到处乱搜。惠琴感到幼妹浑身在颤抖,赶紧搂住了幼妹。这娘俩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面对几个全副武装,铁青着脸色的日本兵,她们吓坏了。
为首的日本兵见惠琴身材苗条,胸臀凹凸有致,浑圆鼓胀,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芒。他“嘿嘿”笑着走近惠琴,拉开幼妹,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对惠琴说:“你的,害怕的不行,要老实的回答,哟嘻!”边说边伸手去搭在惠琴浑圆的肩上,一双眼珠子直盯着惠琴的双乳。
“长发叔,我回答了呀,他这是干吗啊?我害怕。”惠琴吓得连连躲闪,求救似的大喊长发叔。
“太君,这里没有,别处去看看?”长发也急了,连忙走过来劝那个日本兵,想伸手拉他走。
“巴嘎!花姑娘的,哈哈!”那日本兵把长发叔甩了个跟头,伸手去摸惠琴的脸蛋,一边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其他日本兵纷纷搜索完毕,看见那个日本兵在拉扯惠琴,都一起淫笑着围拢过来。
“妈!”幼妹吓得在一旁急叫,想冲过去和妈靠在一起。
“花姑娘大大的好,大大的好!”那日本兵一手捆住惠琴的身子,一手抓住惠琴的乳房,肆意地揉着,撅着嘴去强吻惠琴的脸。
“啊!你放开我!”惠琴忙使劲推开那日本兵,往身后院角躲闪,被摸了乳房以后,羞得满脸通红,急得大叫。
此时,院外响起了哨声,几个日本兵听到哨声,立即停住动作,领头的日本兵突然一挥手,转身带着一帮兵大笑着走出了院子。
长发一边转身一边说:“幼妹她妈,别怕别怕,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急忙跟着那帮日本兵跑出院子。
“妈!”幼妹见日本兵走了,急忙扑向惠琴,母女两哭抱在了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幼妹快关了门,菩萨保佑那帮日本流氓不要再来。”惠琴急忙吩咐幼妹去关院门,没等幼妹动身,自己推开女儿急窜过去锁了院门。
“今天这几个日本兵来咱们家对妈动手动脚的,吓死我了,当时我都急死了,不知道怎么办?爹不在家,你又不在家,就我和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儿,不知道怎么办了。”幼妹说这话时,眼泪不停地流出,脸上充满忧郁恐惧之色。
“后来日本鬼子没有把妈怎么吧?”德兴关切地继续问道。
“还好,没有怎么的。可能是他们有急事吧,听见哨声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狗日的日本鬼子,竟敢这样欺负人,以后让我碰见,我非打死他们。”德兴忿忿地说。
“德兴,你还小,你可不能去惹他们,当心他们会打人,他们手里有枪。”幼妹关切地提醒德兴。
“怕什么!咱中国人可不能做亡国奴,要结成伙拼死抗日,没有枪可以从他们手里夺啊!等以后我要加入抗日武装,专门打日本鬼子。”说这话时,德兴觉得壮志在胸,他学着迟叔叔的语气,有板有眼地慷慨陈词。
幼妹懵懂地看着德兴,觉得有点怪。
5
第二天一早,德兴出门前在惠琴面前谎称昨天没吃饱,惠琴以为德兴发育长身体,食量增大了,就答应午饭时叫幼妹给德兴多送些饭菜,德兴忙说现在日本鬼子常在这里搜索,万一让幼妹碰见了日本兵就不好了,怕不安全,坚持自己带饭放牧。惠琴想想也是,就给德兴多装了些饭菜带上。
见德兴远去,惠琴叫幼妹忙把院门关严实了,昨天的事儿还压在她们心里。
德兴拎着篮子,挥着鞭子急赶着牛羊一路向村东走去。来到山坡下,忙把牛羊收拾停当,拎着篮子就往那山洞跑去。
“迟叔叔,迟叔叔。”
“是德兴么?我在这,快过来。”
德兴见迟道深后,把昨天下午家里来了日本兵的事儿跟他说了。迟道深询问了具体情况后,嘱咐德兴处处小心,别露了马脚。
“迟叔叔,看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你多吃点儿,受伤了要好好补补身子。还有,我出门时候偷了一支蜡烛和一盒火柴,在洞里你可以点上。”德兴说着递上饭篮子。
“德兴啊!这是你的中午饭,给我吃了你吃什么呢?哈哈!等叔叔伤养好了,你也饿成猴精了。”迟道深打趣道。
“没事!我早上特地吃得饱一点,晚上再回家多吃一点,就饿不着了。以前我在家每天只吃两顿的,现在才吃三顿,一天吃两顿饭我已经习惯了。迟叔叔,今天你感觉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么?”德兴关切地连续问道。
“伤口敷了药好多了,待会儿还要麻烦你再给叔叔去采些草药。我们一起吃饭,这样叔叔才肯吃,要不,叔叔不吃你的饭。”迟道深心里十分感激这个纯真少年。
“那你先吃点饭吧,中午我们再一起吃。待会儿我下河里抓些鱼上来,我们生火烤鱼吃,这样不就可以多些东西吃了吗?”德兴觉得虽比平时多带了些饭,但要让迟叔叔吃一天,这些饭还是不够的。灵机一动,想着去河里抓鱼。
“对啊!我们再搞些山果啊、山芋啊、萝卜啊、芋头啊什么的,这样我们的伙食就够了,也蛮丰富的。哈哈!”迟道深受到了启发,也说了一大串食物的名儿。
“还可以打些鸟儿。”德兴掏出弹弓晃了一下。
“对!哎!德兴啊,你刚才说以前一天吃两顿饭,现在吃三顿饭,这里面好像有事儿啊!你给叔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迟道深一边吃饭一边问。
“哦!”德兴见问,神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于是,他把自个的家庭遭遇,被拐卖的经历以及内心的孤独凄凉不堪重负的事儿说了,说到伤心处,一边说一边哭。迟道深一边听一边吃饭,心中唏嘘不止,为德兴小小年纪就受此磨难而感到难过,听完德兴的叙述,他一边安慰德兴,一边帮德兴擦去脸上的泪水。
“德兴,你想学功夫不?”安慰完德兴,迟道深深深地喜欢上这个孩子了,见德兴机灵,手脚麻利,身板结实,觉得这孩子是一块练武的料子,内心想收德兴为徒。
“叔叔,什么叫功夫啊?”德兴迷惑不解地问。
“哈哈!功夫嘛就是我们中国武术,岳飞的岳家枪你知道的吧,那也是我们中国功夫的一种。”
“哦!我知道了,就是枪法、刀法、拳法,古代剑客、侠客都会的武功。”德兴经提醒,豁然开朗,忙抢着说。
“哈哈!是啊!你说的只是中国功夫的一部分,功夫最深奥的是内功,也就是气功。这个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叔叔慢慢教你。如果你想学,你就拜叔叔为师,前提是你要能吃苦、有恒心、有毅力,不能半途而废,要不叔叔就不教你了。”迟道深正色道。
“叔叔,我想跟您学,我一定用功学,我这就拜你为师父。”德兴听说后,忙跪下准备磕头。
“慢点!你必须先听我说完我们洪门的规矩,觉得能做到这些规矩,再决定是不是拜师。”迟道深连忙阻止。
接着,迟道深将师门规矩说了一遍,并一一解释。德兴不住点头答应。按照拜师规矩,德兴跪在迟道深面前,深深磕了三个头并举起水罐算是向迟道深敬了茶,口叫:“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敬完茶德兴又拜了一下。
“徒儿起来,等师父伤好些了,以后就教你学功夫。”迟道深欠身扶起德兴。
6
此后一月余,德兴每天在家偷偷带着食物、盐、白酒给师父养伤,还下河捕鱼,上山打鸟,采集草药,偷些农家田里的蔬菜瓜果等,回山洞生火烧烤,把师父伺候得舒舒服服。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师徒两人又是练功又是烧烤,俨然一对世外修炼之人。
迟道深本是练功之人,体质非同一般,每天用白酒清洗伤口,竟然没有感染,在草药作用下,加之野物滋补,配以运功疗伤,伤口已经闭合,生出新的组织,体力也逐渐恢复,且能站起走动,举手投足之间逐步恢复了练家的飒爽英姿,说话声音也如洪钟般沉闷有力。
德兴每天做完农活,在师父的指导下,开始进入洪家拳的练习。一个孩子独自身在异乡,每日百无聊赖,无所寄托,突然有一个适合他做的事儿,自然兴致勃勃,一头钻了进去。虽说练武是一个苦活,但德兴兴致所致,秉性聪慧,悟性也高,更觉得里面乐趣无穷,所以练得勤奋,这两年来繁重的农活练就了德兴强壮的体格,打下了根基,自然效果明显,功夫初见端倪。
迟道深看着这个心底善良,聪明勤奋的徒儿,每天进步可谓日新月异,内心暗暗欢喜,觉得收这小子做徒儿,是一个缘分,对德兴寄予厚望,自然是悉心教授。
德兴确实是练武的天才,三五遍后便能熟练掌握。迟道深为了提高德兴徒儿的兴趣,先把一些立竿见影的拳法功法传授给他,让德兴感到自己每天都有长进,自然信心十足,培养起吃苦耐劳坚持不懈的毅力。迟道深按照本门拳法和内功心法,循序渐进悉心传授,期间还给德兴讲些各门各派武功特点之所长和本门功夫的精妙,还讲了一些共产党救国救民、建立人民当家作主新制度的革命道理,还教导他树立精忠报国,维护民族尊严信念,做一个与人为善,除恶扶弱,打抱不平,有侠肝义胆的好人,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德兴听罢一一铭记。
这天,德兴和平时一样,带着饭篮,挥舞着牧鞭,赶着牛羊出门放牧,一路往村东山坡走来。快到山脚下时,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叭叭”几声枪响。德兴心里一惊,忙止步定神观察:见前面山坡上几个穿黄衣的人影,隐身在蒿草丛中,呈扇形排开,对山洞举枪射击,还隐约听见“嗷嗷”乱叫声。德兴心想不好,一定是师父暴露了。心头一紧,连忙把牛羊赶进路边树林,栓好牛,急忙向山坡靠了过去。来到离这队日本兵大约五十丈处,德兴仔细数了一下,山坡上零星俯卧着十二个日本兵。
枪声划破空谷,尖利刺耳,枪弹打在石岩上,击出一朵朵碎石烟花。山洞里悄无声息,只听到日本兵一边射击一边“哇哇”叫喊。一个距离山洞最近的日本兵挥手向山洞口扔了一枚手雷,只听“轰”的一声,山石飞溅,硝烟弥漫。轰炸声吓得德兴不禁头一缩,刹时紧闭双眼,连呼吸都停住了。稍侯他睁眼再看山洞口,烟雾还在缭绕,洞口依然没有动静。德兴急得只想往前冲,担心师父安危,心里有种绝望的感觉,但面对这么多气势汹汹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又觉得这样冒然冲过去也是徒然。
正在犹豫之际,只见山坡下的日本兵又 “哇哇”乱叫,喊声刺耳,纷纷起身端着枪不断挑选掩体隐蔽,跳跃着快速靠近山洞。这时,忽听“叭叭”两声枪响,离山洞最近的两个日本兵应声倒下,其余的日本兵忙迅速蜷缩在岩石后不敢现身,同时举枪又是一阵射击,子弹密集呼啸盖去,这队日本兵军事素质很高,单兵战术能力强,腾闪、隐蔽、出枪、射击一气呵成。
德兴见山洞内有枪弹射出,料想师父还活着,心头踏实了,同时也振奋起来,他思忖着怎样帮师父解围,减轻师父的压力。想到这,德兴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悄悄摸向前去,随手在地上捡了几枚石子,装进口袋,在靠近山洞约有十丈远的一棵茂密的大树下,德兴停住,悄悄探手抓住树身,像猿猴一般,不几下就攀爬上树,隐身在浓密的树枝里。好在众人一致对着山洞,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德兴。德兴居高临下,拿出弹弓,取出石子,搭弓拉开,瞄准离自己最近约有三丈的日本兵脑袋,放弓就是一弹,只听“哇”的一声惨叫,那个日本兵应声侧身倒在一边。离他一丈开外躲在山石后的另一个日本兵一脸迷茫,迷惑地看了看同伴,不知何故,嘴里“叽哩哇啦”地叫了几声,好像在呼喊被击倒的战友名字,远远见他后脑勺洇出殷殷鲜血,以为流弹击中了战友,顿时这日本兵被仇恨激怒,举枪疯狂向山洞射击。
德兴看得真切,吓得大气不敢出,身子紧贴着树丫,心里突突直跳,既担心师父的安危,又怕被下面的日本兵发现,不由手脚颤抖起来,浑身瘫软没有一点气力,险些掉下树来。
山坡下,剩下九个日本兵交叉分布,不敢冒然前行,枪声也稀疏下来,偶尔有一颗枪弹,射进山洞,双方呈现胶着状态。日本兵相互“叽哩哇啦”说话,在做战术调整。继而后面五个日本兵举枪密集射击,掩护前面四个日本兵匍匐前进,向山洞靠拢。最前面的一个日本兵一个甩手,向山洞扔进一枚手雷,刹那间,山洞里面也飞出一枚手雷,凌空“轰”地炸响,前面两个日本兵应声滚落山坡,不再动弹。另外两个也被炸伤,倒在一边“哇哇”乱叫,原地翻滚。
德兴见了心里一阵振奋,拿起弹弓,瞄准刚才迷惑的日本兵的后脑,又是一弹,只听“噗”的一声,那日本兵应声滚在一边,不再动弹了。前面的日本兵没有发现后面两个同伴已经被德兴悄无声息地干掉,仍在注视着山洞。
德兴人虽小,但是膂力过人,弹弓拉足,鸟蛋大小的石子,隔着五丈之距,直嵌日本兵的后脑耳根处,两石两中将两个日本兵毙命当场,可见力道惊人。德兴见剩下的六个日本兵距离较远,没有把握一弹击毙,不敢冒然发弹,思索着如何前移靠近日本兵。
山洞处于地势陡峭,怪石嶙峋的半山腰,很难攀岩上去,山坡却是一片开阔地带,虽有蒿草隐蔽,居高临下观察却一目了然,目前态势易守难攻,对守方有利。
7
西进日军因县城军粮烧毁,急需再征粮食保证南路军军需。这天一小队日本兵受命出溧阳往周边乡镇催缴南路军军粮,路过山洞见有烟雾飘出,带队军曹吩咐三个士兵前去搜索,其余十二个士兵在山坡下等候。不料山洞里传来三声枪声,在山坡上的日本兵本能地四下散开,躲在山石后面,连忙向上喊话,见没有回音,知道山洞里藏着抗日分子了,迅即散开,分布队形向山洞靠拢。
天刚发亮,迟道深感觉有些饥饿,便生火烤些野物吃。这一个月来,没有出现什么状况,使他的警觉性有所松懈了。正忙着,他听见洞外有脚步声传来,而且不至一个人,料想肯定不是徒儿德兴,便警觉地闪身岩石后面,拔出手枪,打开保险,严阵以待。山洞里面的炊烟弥漫,篝火正旺,第一个日本兵摸索着走进山洞,五步开外第二个也跟进,洞外第三个距第二个也有五步之遥。迟道深举枪连发,将三个日本兵击倒在地,旋即冲到洞口向下观察,见山坡上约十来个日本兵猫腰躲在山石后围住了山洞。迟道深立即卸下被击毙日本兵的弹药,放在洞口手边,准备进一步战斗。
迟道深选择在两块岩石的缝隙中藏身,观察动静,不轻易打枪,等待对手靠近,再伺机击毙来敌。他收起手枪,换了一支日本三八步枪架在洞口,见对面两个日本兵刚露身,连发两抢将两人撂倒,引来洞外密集的枪弹,打得迟道深抬不起头来,他尽量压低脑袋,通过石缝和蒿草间观察着日本兵的动静,不料飞来一枚手雷,落在身后突起的岩石后面,爆炸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和气浪,席卷而来,好在他藏身石缝间,没有伤着他,后来又丢进来几枚同样如此,对他没有造成伤害,只是爆炸的声响震得他耳鸣不止。有些手雷落在洞口爆炸,掀起的石屑飞过擦伤了他的脸颊,划出了几道血痕。其中一枚手雷刚好落在他身边,情急之下,迟道深眼疾手快,伸手捡起回扔了出去,手雷在当空而爆,意外炸死两个、伤了两个日本兵。就是德兴刚来时看见的情形。双方对峙着,迟道深急着要尽快解决战斗,时间拖久了,引来增援,对己更加不利。他向前匍匐几步,靠近洞口,向下观察,见目标都躲在岩石后面,很难击中。稍一思索,他脱下外衣,回身在洞内找了一根柴棍,把衣服挑在柴棍前段,右手握手枪,左手举棍,将衣服慢慢伸出山洞。刚一探出衣服,就听“啪啪”两声枪响,左手中柴棍震动,衣服碎片飘落。说时迟,那时快,迟道深发现左前方一块岩石后面探出半个黄色军帽,他手起枪响,那个射击的士兵顿时脑袋穿孔。同时,洞外一排子弹射来,石屑飞滚,他连忙缩回脑袋隐蔽起来。
德兴在树上看得清楚,山洞口灰衣一闪,随之被日本兵射击击中,心想师父完了,见一个日本兵被打得脑浆飞溅,心里既敬佩师父百步穿杨的本事,又担心师父是否受伤。
不一会儿,一枚手雷飞出山洞,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了一个日本兵的身上,刚一粘身就炸了,顿时血肉横飞,硝烟散去时,爆炸处留下一具炸烂的尸首。接着又一枚手雷飞向另一名日本兵,那兵士顿被炸飞,横尸山坡。
剩下两个日本兵被激怒了,端起三八长枪一边射击一边隐蔽冲锋,其他两个伤兵也举枪射击掩护,四个人像是配合好了一样,一人一枪交替发射,交替冲锋,毫无惧色,嘴里喊声如雷,响彻山谷,如同猛兽一般,疯了似的发起冲击。看得德兴是心惊肉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等前两个冲锋的日本兵接近洞口只有三丈余时,德兴见师父突然显身,飞跃出了山洞,身形如大鹏掠过,在空中抬手挥枪,“叭叭叭叭”四枪,冲锋的日本兵应声摔倒。师父身子刚落地面,一个翻滚落在了一块岩石后面,身影顿时消失。两个伤兵没有了目标,也不放枪,躲在岩石后面不敢露身。德兴看得清楚,连忙顺着树干落下身子,悄悄沿着山坡向他们身后靠近。此时,迟道深已经发现徒儿德兴从树上溜下来,顿时心急如焚,连忙举枪射击来吸引伤兵的注意力,又不敢叫喊,怕德兴被发现。
德兴悄悄溜到距一个伤兵大约一丈有余处的山石后,稍露上身,举起弹弓,瞄准那鬼子的脑袋,手起弹出,那个伤兵歪头倒下。另外一个伤兵此时也发现了德兴,回身向德兴就是一枪。
8
仓促间,那个受伤的日本兵加之有伤在身,相隔四、五丈距离竟然没有命中德兴,子弹打在德兴身前的岩石上,飞溅出许多石屑,吓得德兴赶忙躲了起来。
“德兴,快藏好,千万别露身子,日本鬼子手里的枪子可不是吃素的,你给我藏好,千万别出来啊!”
“知道了!师父,你自己也要小心啊!你没有受伤吧?”德兴关切地询问师父。
“师父我没事,你藏好了,看师父怎么收拾这狗娘养的日本鬼子,你保护好自己,别让师父分心。”
“师父你也小心啊!这些日本兵枪法也不错,我们两个一起干了他。”德兴干了三个日本兵,已信心十足,他还想在师父面前露一手。
“德兴,师父不许你冒失,你给我藏好了,不许出来!!”迟道深听了德兴的话后,生怕德兴有闪失,所以语气严厉,想镇住德兴。
那伤兵处在不利地形,前有迟道深,后有德兴,处前后夹击之态。他见一队战友相继战死,自己又负伤在身,孤单一人,远离兵营,身处荒山野林的陌生之地,腹背受敌,在惊恐、愤怒、急躁、无助、哀伤中绝望了,咆哮着起身前后盲目射击,准备做困兽之斗。
德兴想:怎样尽快解决这个日本兵呢?突然想起师父教过的一招“投石问路”,眼睛一亮,伸手抓起身边一块石块,向那日本兵的右边扔去,落石声惊动了那伤兵,他急忙举枪向石块落处瞄准,说时迟那时快,德兴举起弹弓,从左边对准那日本兵脸就是一弹,只听得一声惨叫,那日本兵甩了枪捂住面门。德兴从石后跃身而出,几个箭步跳到那日本兵身前,身子腾空,飞起右脚,照他脸踢去,右脚刚着力,借力同时身体旋转,凌空时左脚紧跟着飞起,朝着他的耳根蹬去。这便是洪拳无影脚中的一式“蛟龙摆尾”。可惜德兴刚入洪门,武功才学了一个多月,换着迟道深,这招一瞬间起码踢出五脚,德兴还是少年孩子,在力道上也差不少,要不这两脚踢出,非让那日本兵脑袋开花。
那伤兵先被石子击中脸颊,陡然撕心裂肺的痛让他不由地扔了手中的枪,捂着脸颊惨叫一声,还没等缓过神来,一个黑影飞来,连环着脸上、脑侧耳根上又挨了重重两脚,身子不由飞出撞在岩石上后跌倒,他本能地马上站起身来,伸手摸出腰间的刺刀,挥舞着向德兴扑来。德兴见这个二十来岁的日本伤兵满脸是血,双目怒瞪,咆哮怒吼,挥刀反扑而来,那柄足有两尺长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横着在自己的咽喉部划过。
9
他吓得怔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上身往后略仰,刀尖夹带着寒气离喉结半寸处划过,让过了这一刀。
“叭叭”只听得两声枪声,那日本兵脑袋上顿时穿了两孔,一个趔趄掼了下去。德兴这才回过神来,原是师父援手。
“德兴,刚才师父叫你不要莽撞,你却不听,你看多危险啊!你能耐大本事长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才学几天?有实战经验吗?冒冒失失乱打一起,有个闪失你说怎么办?你把师父的话当耳旁风了,你违背师训,逞强斗狠,鲁莽行事,是练武之人最大的忌讳。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毁了自己,毁了我们洪家拳在江湖上的威名。你不要做我的徒弟了!”迟道深拎着手枪,双目怒视,面色冷峻,对着德兴一阵怒吼。
“师父,我,我,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德兴见师父第一次这么发怒,和平时判若两人,心里很害怕,唯唯诺诺连忙低声求饶。
迟道深也不理会德兴,急急地走近每个日本兵尸体旁,蹲下身子,伸出左手手指试探他们的鼻息和颈部动脉,检查是否都已毙命了。德兴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师父。
“德兴,过来把他们的枪支和子弹都卸下来,搬进山洞,快整理现场,打扫干净,要不等有人来了就麻烦了。看来这个山洞是不能再住了,得换地方了,今天给这帮日本鬼子一折腾,地点给暴露了,必须马上转移。”迟道深检查完各具尸体,回身对还在原地小心翼翼呆着的德兴说。德兴听师父招呼,赶忙和师父一起卸下各具尸体上的枪支弹药。
“师父你是不是要走了?”收拾停当,德兴感觉和师父分别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了,心里不免生出一股依依惜别的眷恋之意,小声问道。
“是啊!师父伤已经差不多好了,要找部队去了。本来是想在这里再呆几天,一来再巩固一下伤情,二来也想再教你些功夫。今天出了这事,恐怕师父不走也不行了。德兴,师父走了以后,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就当什么事儿没有发生,说出去了会给你家和全村人带来麻烦的。师父以后有时间会来看你的,等师父看你的时候,可是要检查你功夫的。你这段时间就把师父教给你的功夫招数反复练熟,不要偷懒。刚才你使出无影脚中的‘蛟龙摆尾’还只有一成,劲道也差远了。当年师祖无影脚这一招一气能踢出十脚,师父现在也只能达到六脚的境地,还要刻苦练啊!”
“师父,我想跟你一起走,你带我走好吗?”德兴听说,鼻子一酸,两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像是在哀求。
“孩子,你现在还小啊!等你长大了,师父再带你出去闯荡。现在世道很乱,日本人侵占我们国家,各地都在战乱之中,处在无政府状态,各地治安也很乱。所以,德兴你先在家呆着,等几年,再说师父就在这一带活动,很方便来看你的,只要师父再来这一带,师父就一定会去看你。你可要勤奋练功,到时候师父看你武功没有长进,当心师父揍你。啊!哈哈!”迟道深见德兴动情,刚才的怒气也消了,一手抚摸着他的头,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声调温和了很多,劝慰徒儿。
“求你带上我一起走嘛!”德兴一边抽泣,一边恳求着师父。
“会的,但绝不是现在,以后吧,听师父话,不许哭!男子汉不许流泪,把眼泪擦干,男儿只许流血,不许流泪。刚才你对付日本鬼子还是蛮勇敢的,像个男子汉,师父为你高兴。只是你以后要多动脑子,遇事一定要冷静对待,绝不能莽撞拼命!”迟道深脸色严峻,语气庄重。
“和对手搏斗,你不消灭他,他就会要你的命,除了要勇敢,要有毫不畏惧的气势,还要善于动脑子,千万不能莽撞蛮干,知道吗?
德兴,快来帮师父整理一下武器藏好,山坡、山洞的尸体和血迹也要赶快清理干净,要不鬼子来了会报复村里的老百姓的。我们杀敌时也要注意保护当地的老百姓,不能连累他们,对敌人我们要毫不留情,对同胞亲人我们要爱护。”
“嗯! ”
师徒俩说着,把枪支弹药用皮带捆住,抬进山洞深处藏好,洞口、山坡石头、草丛上面的血迹用乱石盖住,用刺刀和镰刀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都掩埋了。忙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收拾好。迟道深又反复检查了一下战场,感觉没有破绽了,才拉着德兴坐下休息,拿出饭菜一起吃了。
10
饭后,师徒俩依依惜别,德兴站在山坡上看着师父的身影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竹林中。午间山谷中吹过一阵阵风儿,成片的竹林在风中摇曳,变得模糊了起来,风动的竹海模糊了,德兴的双眼也模糊了。
师父走了,让德兴的心也空落落的,这一阵,有师父陪伴,他感觉有股力量在支撑着自己,不感觉累,不感觉孤独,不感觉压抑,浑身充满了劲儿,心里特别踏实。此刻,这股力量忽然没了,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了踏实的感觉了,他把自己无助的身子跌坐在石岩上,遥望师父远去的方向,任凭泪水溢满脸颊。
德兴不敢违拗师父,但内心不想再留在这个让他陌生的家庭,他反复在内心问自己:是继续留下来等几年长大了再去找师父,还是现在就去找师父?跟着师父去外面闯荡,去打日本鬼子,哪怕战死也比呆在丁家吃苦受辱强。
良久,德兴来到栓牛放羊的树林,顿时吓呆了。树林里不见了牛羊的踪影,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全没了主张,这下可咋办?他急切地四下寻找,找了一大圈依然不见牛羊的影子,颓丧地跌坐在地上。心想:这下怎么回去面对养父养母?前一阵丢了一只小羊羔被辱骂了一顿,险些被痛打,这回闯了这么大祸,肯定连小命都休想保住了,与其回去遭辱骂毒打还不如乘机跑去找师父。德兴主意已定,便起身朝师父远去的方向急急地追去,但愿能追上师父,跟着师父当兵去。
德兴一路追赶,一路打听,风餐露宿,沿途或帮人打几天短工或讨要些米饭,沿着茅山山麓寻找师父。新四军转战江南,神出鬼没,居无定所,等德兴打听到点端倪了赶去,队伍又开拔转移了。走了几月,德兴来到一个街镇。
这天正逢当地赶集日,街镇上摆满了各式小摊,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挑选自家必需货物。德兴见一对父女设摊卖艺,表演杂耍,围观的人很多,不时有人把零钱丢入场中。心想自己也可以表演武术挣几个钱做路费,于是就找了快空地吆喝几句,立定在场子中间,凝神调息,缓缓运动四肢,按照师父所教,把一套洪拳四式三十二招展开,在场子里舞得呼呼生风,以“冲天炮”为第一招,身随招出,迅捷挪动,手法、拳法、身法、步法宛如蛟龙翻滚,蜿蜒缭绕,如猛虎伏坐,不动自威,如仙鹤掠过,飘逸潇洒,如蟒蛇折盘,曲伸自然,如猿猴跳跃,机警迅捷。其中“仙人指路”身形飘逸,“金龙合日”环臂舒展,“猿手挂面”长臂翻飞,“风扫残叶”身影随风,“迎门贯耳”双拳钩拢,最后以拴马势收身,一趟拳法下来,已经是微微气喘。此刻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有人喝好,还扔了些铜钱在场子里。
德兴抱拳在胸谢过观众,下身去捡铜钱时,忽听对面一个腊肉铺子里传来吵闹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黄军衣的皇协军军官,手里拎着一只金华火腿,嘴里骂骂咧咧,腊肉铺子的掌柜在竭力分辨。顿时,很多人围上去看热闹,开始大家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等他们吵了一会儿,众人才知道原委,纷纷七嘴八舌地指责那个皇协军军官。
11
那皇协军军官叫钱琬冠,原是薛埠镇的一个无赖二流子,读过几年私塾,练过一些拳脚功夫。钱琬冠凭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巴,仗着有些拳脚功夫和一点儿文化底子,纠集一帮年轻泼皮无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做些鸡鸣狗盗,敲诈勒索的事儿,专干欺男霸女的赖皮勾当。他嗜赌成性,原本一个殷实家底,没有几年就被他挥霍一空,家里只剩下两间祖屋了。
日本人来后,采取“以华制华”策略,急需招纳当地人治理地方,钱琬冠便带着十几个乡邻混混去日本人那里找个吃饭落脚的地方。日本人见他长得机灵,又有些文化和拳脚功夫,看在他带着十几个年轻人参加皇协军份上,就给他干了一个少尉小队长,派到这个街镇驻守。钱琬冠觉得自己咸鱼翻身,更加耀武扬威,横行乡间。
今天赶集,他又想白拿腊肉铺的火腿,掌柜的当然不依,便和他争吵起来。认识钱琬冠的纷纷低声指责他,但碍于他现在是皇协军的军官,大家敢怒不敢言,怕得罪了他以后来找岔子,过不了安生日子。外乡来赶集的人就不顾忌这些,几个火气旺盛喜欢打抱不平的人就站出来说话了,纷纷指责钱琬冠。
钱琬冠一看街上人多势众,自个理亏,在众人的指责谩骂声中面子上搁不下了。他大声骂道:“起什么哄啊!老子辛苦为你们站岗放哨,维持地方治安,犒劳我们一下,不也是应该的么?这掌柜不识抬举,把老子惹火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人家小本生意,你也不能白拿啊!至少要给点人家本钱。”
“就是啊!大家和气生财,干吗这么穷凶极恶的?要犒劳也要人家自愿啊!钱琬冠,你小子以前没当兵时不也是这个德性,你当大家不知道啊!”
“现在给谁站岗放哨了?狗日的还有脸说出口,整个是日本人的走狗,中国人的汉奸。你家祖宗怎么生出你这个败家子、卖国贼的?你老子祖宗都没脸透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在骂钱琬冠,因为他在当地是无人不晓的赖皮,所以平时乡邻都不拿他当回事儿,都看不起这小子。
“谁狗娘养的在这里管闲事儿?站出来!别像乌龟一样缩在人群里瞎嚷嚷,出来和老子单挑。”钱琬冠脸抗不住了,立即血色上涌,满脸通红,气得瞪目呲牙,大声叫骂。原来他遇到事儿,一是使横,二是死皮赖脸耍无赖。现在好歹自个是当官带兵的了,手里有枪把子,腰板子硬了。
看着钱琬冠这么盛气凌人的样子,周围的人又一次起哄,骂声一片。钱琬冠环顾四周,准备先找个软柿子捏一下,杀鸡儆猴,见人群里一个瘦弱的中年人,一把拉出,瞪着眼睛举手就要打。
“不许打人!”人群中只听得一声断喝。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半大小子在人群里高喊。钱琬冠惊讶地看着这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不敢相信是他敢站出来挑头。
“嘿嘿!你个毛头小子想打抱不平啊?”钱琬冠冷眼看着德兴,蔑视而高傲地说。
“你抢人家的东西,还敢骂人欺负人,没有王法了?”德兴也不示弱,仰首瞪着钱琬冠说。
“哎!老子本来心情很好,今天撞见一个敢挑头打抱不平的,而且还是一个小子,那老子今天就得教训你几下,不然,老子脸往哪里搁?以后老子还怎么混啊!”钱琬冠见一个半大小子出头,再怎么不济,这个小孩子总不至于让自己失手丢脸吧!自己不借此扬扬威,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下场?所以,他认定这个小孩子,想借德兴以儆效尤。
德兴见钱琬冠气势逼人,心里顿时难压怒火,立在原地怒视着。
“嗨!看不出啊!你小子还真是贼骨头啊,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不懂规矩,知道怎么尊敬长辈啊!”说着,钱琬冠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朝着德兴的脸上掴了过来。
德兴知道他一定要动手,这场架是躲不过了,心里早有防备。见那手掌挥来,德兴以“引手疾步”后退半步,避过一掌。钱琬冠的手指几乎贴着德兴的脸颊划过,刚过德兴鼻尖,德兴右手疾出,顺势插上,借势反推钱琬冠的右手,随即又以“摘星换斗”一招反扇了钱琬冠一耳光,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响,钱琬冠向左跌了出去,摔在了地上。德兴这叫四两拨千金,借着他的惯劲,反手将他打倒。
顿时,人群中“轰”的笑声炸起,顿时有人高叫:“别丢人了,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小孩给揍了,回家尿床去吧!哈哈!”
钱琬冠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小子原来也是练家。开始他没有防备,以为就是一般的小子,只有一点蛮力罢了,凭自个儿的拳脚,还不是小菜一碟?掴他几个耳光让他当众出丑,可以挽回些面子,心生轻敌之意了,让这小子还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吃了亏出了洋相,顿时暴怒起来,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拉开架势,准备进攻。
12
“嘿嘿!小子,还看不出来啊!也是练家,老子我大意了,让你讨了便宜,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你!”钱琬冠满脸恼羞,大叫一声冲了过来。
德兴也不搭话,见他扑过来,边一矮身形,避过攻势。钱琬冠练的是螳螂拳,也有十几年的功夫了,套路已然熟透,其体形瘦削,身体灵活,出招就是一招“牧童指路”,对准德兴面门击来,取德兴唇上人中穴。德兴见他拳离自己面门两寸时,陡然发招,使出“摘星换斗”,左手推开钱琬冠的右拳,右手一招“引手疾步”,探手对准他的腰部阳关穴击去。钱琬冠身形擦过,眼角扫处,见德兴出手欲击自己后腰,忙又急出一招“螳螂展翅”,往右前方跳出一步,回身一招“白猿偷桃”,斜里欺身对准德兴太阳穴握拳击来。德兴暗叫不好,知道钱琬冠身小灵活,出手迅捷,眼看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个“迎面掸尘”,身子后倒。同时,脚下使出“鸳鸯腿”,转瞬间对准钱琬冠腋下已经踢出两脚。钱琬冠眼看得手,却冷不防这小子急连使出两招,转败为胜,反而让自己处在下风,眼看要被踢到,急忙收势,换了一招“螳螂捕蝉”,双手硬接了德兴双脚两击。
钱琬冠此时使出四招,德兴也使出四招,两人才有身体的接触。毕竟德兴还是孩子,体力虽然强过一般同龄孩子,甚至比一般成人都强劲,但总还逊于钱琬冠这样的武术练家。好在钱琬冠本来就是酒色之徒,平时练功不勤,又专沉湎酒色,有悖梅花螳螂拳要诀:子午卯酉昼夜还,烧酒房事不可贪,轻击重打有先后,日将月就勿间断,昔日依此成罗汉,我辈学来作奇男,千锤万炼犹嫌少,何惜工夫一百天。其内力自然要亏空了,虽然他身子灵活,但功力远差于十几年苦练之人。而此时德兴用的是脚,钱琬冠用的是手,虽然德兴力道逊于钱琬冠,但手劲毕竟差于脚力,相互碰撞,也是扯平了,各自身体退了一步。
钱琬冠一看前四招没有在这小孩子面前讨到便宜,心里已经觉得处于下风。心想:我若再这样和他纠缠几招,给旁人看了以为一个成年大人居然打不过小孩子,脸面已经无光。心里想着出一招狠的,一招制胜,把这小子击倒,以此来挽回面子。想着,身子微躬,拧腰坐胯,双手微曲,肘部凸现,一个“螳螂行”串至德兴身前,“童子拜观音”时已经一招短肘直击德兴当胸,其肘法运用了其扑肘之法。
梅花螳螂拳法中尤其突出肘法、套路就有四套八肘、其肘法有黏肘、叠肘、墩肘、拐肘、顶肘、转肘、扑肘、朝天肘、掀肘等等,其实何止八肘、只不过叫八肘而已。螳螂拳之小臂由肘到小臂尺骨及臂之顶端部位,在技击手法上皆称为肘,这样肘法就更多了。
而此时钱琬冠此双肘是对准德兴天枢穴和气海穴,一旦击中,被击人会当场闷死,失去抵御能力。好个德兴,身处危机勇敢胆大,身子向后躬去,身呈一张弓架,让过钱琬冠肘击锐势,同时一招“冲天炮”直击他的双眼,情急时力道异常猛烈。
钱琬冠见状大惊失色,因为他使出的双肘是靠上半身力量全力扑向前去的,收势已经来不及了,眼看就要被德兴击中双眼,一旦双眼被击,那下面就不能眼看敌方出招,只有挨揍的份儿了。无奈也是自我保护的本能,钱琬冠顾不得脸面,回手双手赶紧抱着脑袋,双膝一跪,矮下身子,躲过了德兴这一记致命要害袭击。钱琬冠这一招自保,自然也就将自己的攻势削去了,改前扑为下蹲。
德兴见状忙抬起右膝,一招“三路劈盍夜行犁”对准钱琬冠下颌撞去,正撞了一个结实。再看钱琬冠,下颌突遭膝盖撞着,受撞力作用,一个仰面后倒,身子向后倒下。德兴乘胜追击,又是一招“燕子抄水”,对准他挡下的会阴穴踢去,又着实踢中。钱琬冠身子还没有着地,又挨一脚,身子飞了出去,直跌出一丈开外。德兴此时正在兴头,勇气倍增,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招“仙人睡觉”,右手曲肘托腮,整个身子向下倒去,肘部对准钱琬冠腹部中极穴、关元穴点去,然后一个毽子翻,腾身跳起。
钱琬冠被连击两招,发出两声闷叫,跌落在腊肉铺的台沿下,爬不起来了。德兴一脚踩住他的脸,大声骂道:“你个汉奸狗日的,怎么样?还凶么?平日里你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没有碰到爷爷,你却以为世上你是天王老子了,今天爷爷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厉害,什么是报应!”
“哎哟!哎哟!”钱琬冠此时也不求饶,只在当地叫喊,后悔今天出来没带枪。
“打死这狗日的横行霸道的汉奸走狗,这小子平时就不做好事儿,打死他为乡邻除害。”
“对!再揍这狗日的,这个赖皮从来就是一个恶虫厮。今天不打死他,以后还不知道他还要干多少坏事。”
“打这狗日的!”
“揍死这狗日的!”
“废了这狗娘养的!”
这时候,群情激愤,大家齐声呐喊,特别是商街上的生意人,自钱琬冠来这以后,他们经常受他骚扰盘剥,对他已经恨之入骨了,只是没人挑头和他对抗,大家只好吃哑巴亏忍气吞声,现在出现了一个敢于挑头和他对抗的人了,自然有众人附和,希望德兴收拾了这个恶棍。
“当兵的来了,快跑啊!”不知人群中谁叫了一声,众人立即呈鸟兽散状各自跑了。
德兴抬头看去,远处有一队官兵向这边跑来,知道不妙,赶忙随着人群撒腿跑了。
后 记
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5军第40师经过淞沪会战、台儿庄会战等战役后,损伤惨重,受命驻防溧阳西北一带,与溧阳城日军对峙,扼守日军西进芜湖之道。为补充兵源,该部在当地抽抓青壮男丁入伍。德兴这天刚好遇见一队官兵抓壮丁,心觉大事不妙遂撒腿就跑。转了几个街巷,跑进了一个死胡同,被追赶来的兵士堵住抓了壮丁。
随后,德兴被送到武汉新兵营集训三月后,于武汉会战前入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5军第40师师部侦察连三排一班,随军转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