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戈
知道李华德患了胃病时,林小婉已和他分居半年之久。至于分居原因,不过是个烂俗的故事,李华德有了新欢。她翻天覆地地闹过一阵后,彼此之间也就只剩了横眉冷对,李华德索性搬去和那个叫邓岚岚的小女人那里风花雪月到底了。
为此,在那些空空的夜里,林小婉不止一次地诅咒他不得好死。
可如今,她却茫然了。
电话是消化内科的同事打过来的,说李华德来做过胃镜,他的胃病比较严重,需要马上手术,让她回家和李华德商量一下手术的事情。
和李华德分居的事,林小婉一直瞒着外界,又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何必四处张扬呢?除了博得一些毫无意义的同情之外。一直以来,同情这东西最为林小婉所厌恶,它毫无价值又辱没自尊。
林小婉放下电话,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那棵巨大的水杉,恨意像一尾尾小小的鱼,在身体里游来游去。她突然落了泪,因为想起了他待自己曾经有过的好,虽然,已是不再的昨日黄花。
若是依着昔日对他的恨,她完全可以就此装聋做哑,生老病死由着他去就是了,都已和她没了干系。
可是,她做不到,想着他将日益憔悴着虚弱下去,她的心,突然就疼了,疼得难以自持。这些疼让她知道,那些曾在内心里汹涌澎湃着的恨,不过是因为爱他太深而已。即使他已截断了对她所有的恩义情深,可她的爱,还在,正在以仇恨的名义蓬勃生长。
斟酌再三,她在当日下午,打了电话给邓岚岚。
按上邓岚岚的电话号码时,林小婉已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万遍,即使在知道了她与李华德的私情时,她都未与这个女人有过片眼只语的交锋,能说什么呢?唾骂她不要脸?还是质问她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婚姻?这些话,一出口就是自寻其辱,不就是李华德已不再爱她了么。
可是现在,她必须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颜悦色地与这个在情场上将自己打得一败涂地的女人交涉。因为这是惟一能让李华德看清邓岚岚不过是寡情薄义的浮浪女子的机会了。
电话那端,邓岚岚的声音很是警觉,林小婉尽量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李华德前天来做过胃镜,他胃的底部有恶性肿瘤,需要尽早手术。
说完这句话,她的掌心里冒出了虚虚的细汗。邓岚岚带了些敌意问:你怎么知道他做胃镜了?
她仿佛看穿了这一说法,不过是林小婉心有不甘的阴谋而已。林小婉忍了气,心平气和地说因为同事不知道他们已分居,特意告诉她的,邓岚岚这才将信将疑地信了。
林小婉告诉他,莫要将实情告诉李华德,只说他的胃溃疡比较严重,需要及早做手术,至于手术流程,由自己安排。而需要邓岚岚做的,就是配合医生撒谎,说服他尽早来医院接受手术。
邓岚岚惜字如金地一味用鼻子嗯着,不肯多说一句话,可,林小婉还是听到了隐约的抽泣在她的喉咙里翻滚着。她冷冷地收了线,望着电话机,笑了一下。
李华德是第三天上午来医院的,在医院大楼前,他和邓岚岚抢着拿住院用的东西,抢来抢去的脸都红了。林小婉透过窗子看着这一幕,那颗原本满是希冀的心,刹那间又僵硬了起来。
她呆呆地坐下来,心又酸又疼,就诊患者等急了,耐着性子小心地唤了几遍医生医生……她才回过神,没精打采地询问患者的症状。患者不满她的态度,言语间就冲撞了起来,嚷着要投诉她。林小婉满腔的积怨,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把笔一摔,扔下一屋子患者,愤然离去。
她边走边流泪,觉得自己失败透了,她再也不想做那个有口皆碑的好医生了。作为一个女人,连婚姻都经营不好,要再多虚名有什么用?
邓岚岚就是在这时出现的,林小婉埋着头边哭边走,没留神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待她趔趄着站稳,抬眼看见是邓岚岚时,愣了片刻,就冷冷扫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邓岚岚却拽了一下她的胳膊,温声细语地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林小婉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满脸是泪的狼狈样子,边匆匆往前走边说:说吧。
在医院后院的一棵凤尾树下,林小婉脸上的泪痕已干了,她看着这个让李华德弃自己而去的女子。她细眉媚眼,樱唇圆润,正有些讪讪地看着自己,态度极好地和她商量李华德的手术该怎么安排。
林小婉冷冷地说手术她已安排好了,邓岚岚要做的,就是配合医生瞒着李华德。既然她和李华德走到了这一步,照顾李华德的事自己也就不好插手了。
邓岚岚点点头。
林小婉转身回门诊,邓岚岚却又追过来,问李华德术后的危险系数大不大?林小婉回头,眯着眼睛看她:是问他术后的存活期么?
邓岚岚胆怯而担忧地点头。
林小婉抿着唇,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胃癌术后复发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也不排除你运气比较好,他复发得晚一些,再陪你过个十年八年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说完,转身径直往门诊走,心里却在想,你会伟大到心甘情愿地把十年的青春付诸给一个患了绝症的人?何况是个没有多少遗产可继承的普通男人。林小婉想着李华德惨遭抛弃的痛苦嘴脸,在心里干干地冷笑了两声。
邓岚岚追了两步,小声说对不起。
林小婉心头的怒火,被邓岚岚的这句对不起猛地激活了。她猛然回了头,犀利地盯了她的眼睛:请不要用对不起这三个字来侮辱我!
林小婉一直认为,在爱情上,对不起这三个字,是赢家常用的虚伪口头禅。即使伤害已成事实,她亦不需要任何人用这三个字来侮辱她。
李华德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林小婉远远地去看过他一次。他瘦了憔悴了,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脸色惨白。
邓岚嵐表情呆滞地削着一只苹果,一不小心切了手指,怔怔地盯着冒出来的血珠落了泪。李华德的目光在她手指上短暂地停留片刻,又继续去看天花板,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这一幕,看得林小婉五味杂陈,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此后,再也没靠近李华德病房半步。
人在患病时,是最脆弱的。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呢?林小婉常常这么想。甚至,有那么几次,她想主动打电话给他,可每次一按上他的号码后又作罢了。自己的问候,不过是令他不胜烦恼的打扰吧。
倒是邓岚岚来找过她,在李华德出院那天,林小婉正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准备下班。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抬眼就见邓岚岚站在门口,期期艾艾地问可不可以和她聊一会儿。
林小婉想了想,点头,给她拖了把椅子。
邓岚岚坐下,一直低着头,好半天才艰难道:对不起……
林小婉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着脸,等她下文。
他好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和我提分手很多次了。邓岚岚的声音很小,小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了。
林小婉冷笑:是么?其实,这个结局,她早就想过了,爱情若是没有婚姻这纸契约束缚的话是很脆弱的,一场小小的感冒就足以令它丧命;而有了婚姻这纸契约就不同了,那张婚纸意味着责任和义务,即使它患了绝症都要尽力抢救。
如今,果然应验了,她睥睨着邓岚岚:他怎么可能猜到?是你不想在一个患了绝症的男人身上耗费大好青春,故意告诉他的吧?
邓岚岚泪眼蒙胧地看着她,一脸有嘴难辩的委屈: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可能是他从我的情绪上看出了破绽。
没人愿意承担一个身体里潜伏着死亡绝症的男人的人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爱情再好,也抵不过凶险的威胁。林小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把他退还给我?
邓岚岚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林小婉坐下來,讥讽地看着她:我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你为什么不在知道他患了胃癌之前告诉我呢?如果你那时候告诉我,我会欣赏你敢于面对现实。当然,你现在告诉我,也是面对现实。不过,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敢于面对现实,有些无耻吗?
林小婉一口气说完这些,登时就有了快意恩仇的欣慰,仿佛所有目标都即将抵达。她拎起包,大大地拉开门:你想离开他尽管离开就是了,不必和我汇报,对不起,我要下班了。
可是,邓岚岚并没有离开李华德,李华德来医院复查,她像只沉默的小狗一样尾随在他身后。李华德脸上总是带了茫然的悲伤,有时,他会站下来,对跟在身后的邓岚岚凶神恶煞地说句什么。邓岚岚也不吭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流泪不语。
看得心里恨恨地难过,索性,林小婉就不再看了,心里很是失落。她渴望发生的一切,迟迟没有发生。
直到半月后的一天,下班后,发现李华德已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小婉看着他,心里一阵窃喜,猜想是不是邓岚岚果真弃他而去了?
她一声不响地挂好包,去厨房做了饭。摆餐桌时,她犹豫了一下,摆上了李华德的筷子。
如今,除了想赢邓岚岚,对这个男人,她再也恨不起来了。
李华德扫了一眼餐桌,坐过来,很无所谓地端起碗吃饭。林小婉一阵反胃,觉得他有点无耻,但,没说出来。她恨恨地想,他把她当什么了?垃圾回收站?她突然觉得自己撒的那个谎毫无意义,甚至有些荒诞。她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呢?就是让这个背叛自己的男人在被抛弃并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后灰头土脸地滚回来请她收留的吗?
整整一个夜晚,他们没说一句话,各自看各自的书。夜深了,李华德抱了被子和枕头去了客房。
那一夜,林小婉失眠了,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想李华德究竟是幡然醒悟了最爱的人是她林小婉还是果真被邓岚岚抛弃了?这两个猜想在心里相互打斗着,打到天亮都没得出个正确答案。直到天都快亮了,才浅浅地迷糊了一会儿。
早晨,林小婉睁开眼,吓了一大跳,看见李华德正愣愣地站在床前。
林小婉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口:你要干什么?
李华德看着她,缓缓地叹了口气:你不用瞒我,我知道自己患的是绝症,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这句话时,李华德的眼里是绵延无边的茫然无助,林小婉心里一软:说吧,如果我能做到。
我这病,不知什么时候会复发,邓岚岚还年轻,我不想拖累她一辈子。你能不能配合我演一出戏?假装和我复合让她死了和我结婚的心思。
林小婉的心里,轰地一声,泪水就滚滚地下来了。原本,她寄希望于这个谎言会让邓岚岚畏难而去,让李华德看清她的真实面目,却不曾想,自己的精心设计反而成了这场婚外情的试金石。
林小婉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良久,才平静地说:你都患绝症了,我不要你了,离婚吧。
李华德没吭声。一转身,林小婉就看到了他眼里的鄙夷,冷冷的,直刺心底。她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一周后,林小婉和李华德离了婚。
拿着离婚证书的他们,站在街口,林小婉仰望了一眼天空:你去娶她吧,是我们的爱情患了绝症,不是你的身体。我骗了你们,对不起。
李华德愣愣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林小婉淡然一笑:是我骗了她,因为我想证明一件事,她并不爱你,在得知你患了绝症后肯定会弃你而去。然后,让你为自己在爱情上的盲眼盲耳而羞愧难当,可是,我错了。
李华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林小婉哭了,是啊,身体患了绝症还有药可医,可爱情呢?患了绝症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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