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安徽亳州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流芳记》等作品。
在搬到郊区之前,姚莲瑞住在地安门内,靠近什刹海。
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傍晚时,姚连瑞总要到什刹海西岸的一家酒吧里坐上个把小时。那家酒吧叫纽约里。很多人都知道,在什刹海四周数不尽的酒吧里,就数纽约里的歌唱得最好,目前歌坛上有几个飘红的歌星都是从纽约里唱出去的。纽约里的兑酒师手艺也是数一数二的,动作起来也雅致得厉害,全没有杂耍的意味。即便是男女服务生,也个个彬彬有礼,好像都是出生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并在上流社会里成长起来的。
姚莲瑞喜欢来纽约里,不是为了听歌,也不是为了观赏兑酒师舞蹈般的动作。当然,姚莲瑞更不是为了和人约会。她只是很随意地要上两听啤酒,有时候,她还会点上一支苗条的女士烟,慢慢喝着,慢慢抽着,一边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看窗外的景色。窗外缭绕着七彩灯光,游人就像在皮影戏里,那情景有些悠闲,也有些暧昧。但姚莲瑞就是喜欢这种氛围,她觉得置身于此,就是什么都不想,就是大脑里一片纷乱,也要比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更容易打发孤独的时间,而且也轻松愉快得多。只要在纽约里坐下来,她偶尔还会隐约觉得生活里充满了很多可喜的未知数,很可能会发生许多值得期待的事情。
按说,像姚莲瑞这样年龄的女士,在酒吧里消闲多少显得有些欠妥帖。她应当像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那样,牵着一条宠物狗,或者抱着一只温柔的小猫,嗑着瓜子或者叼着一个棒棒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沿着什刹海周边溜达,间或与擦肩而过的游人相互瞥一眼。可是不,姚莲瑞不喜欢那种平庸的生活方式,她认为自己还没有老到那个份儿上,还没有沦落到万念俱灰的程度,一辈子还久远着,还有什么事儿没有放妥。
这份儿不甘心,或者可以说,是来自于姚莲瑞对自己相貌和身体的自信。本来,自从过了四十五岁以后,每天洗漱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脸,都要来一声叹息;每次洗澡时,望着身体也好像越来越不争气,她心里边难免要产生一阵子沮丧。想着年轻时的脸蛋和身体都像水蜜桃似的,姚莲瑞在自艾自怨里一直惊慌失措地过了漫长的好几年。但是,自从那天在王府井遇到杨飞燕之后,姚莲瑞一下子苏醒过来,在卫生间里再端量自己的脸颊与身体时,就像眼看着一株枯萎的花草,在一点一滴的雨露下重新生机勃勃起来。陡然间,姚莲瑞重新燃起了兴趣和胆量,好像自己的生活还要开花。
那天很热,摸哪儿都觉得烫手。
就是那天,姚莲瑞在王府井遇到了杨飞燕,也就是当年她在玻璃工艺品制造厂时的一个同事。
姚莲瑞当年虽然是技术员,但每天必须戴着大口罩在车间里转来转去,车间里的噪音和异味像密集的苍蝇,说句话都要歇斯底里。杨飞燕每天上班也戴着大口罩,可她不是进生产车间,而是在窗明几净的医疗室里喝茶看书,偶尔给某个倒霉的工人包扎一下受伤的手指头。那个喜欢失眠的副厂长也老爱到医疗室,请小杨医生给他做些心理上的治疗。杨飞燕本来是学内科的,但她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对心理疗法就更不感兴趣了。这些都是厂里人所知道的。厂里人还都知道,杨飞燕在性疾病方面非常用功,她每天坐在医疗室里看的那些书,都是与性病有关的。对此,杨飞燕毫不隐讳,甚至厂里开表彰大会时,她在台下也照样大大咧咧地宣布,她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性病专家,用自己高超的医术给所有的不幸者解除痛苦,送去欢乐。
在姚莲瑞的印象里,关于杨飞燕也就这些了。自己辞去工作二十余年了,一直没和原先的同事有过联系,更没和杨飞燕联系过。北京之大,甚至都没碰到过哪个同事一次,更谈不上有工夫关心杨飞燕是否已经实现了她的伟大理想。
她们是在那家口碑相当好的名牌服装专卖店里遇到的。
姚莲瑞特别喜欢这家高档服装店,当年老公生意顺畅最有钱时,她几乎每周都要来逛一次,而且每次都要买上一件。这些年来,老公没钱了,姚莲瑞还是经常来看看,虽然不能大手大脚地买衣服了,但故地重游的心情还是要体验体验的,就像戒毒的人看见了海洛因,尽管不能抽了,但心里还是要动一动的。
遇到杨飞燕那天,姚莲瑞在店里看上了一款原色蚕丝上装,她在试衣间试穿时,觉得这件衣服从款式到颜色都和自己的肤色和身段非常搭配,尤其是质地,更能抚慰一下自己久被冷落的身体。她就这样穿着衣服到收款台付款时,看到了杨飞燕。杨飞燕一下子挎住了她的胳膊,像搂到了一块冰一样尖叫起来:这不是姚莲瑞嘛!亲爱的!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啊!宝贝儿,这衣服一穿,显得比我女儿还小哟!
虽然二十余年了,但这腔调让姚莲瑞一下子就看到了当年的杨飞燕,连当年的口头禅都没有变。当年在厂里,杨飞燕抓住任何一个同事的胳膊,都会这样热情洋溢地叫人家亲爱的,宝贝儿长宝贝儿短地唠叨一番。杨飞燕给人的整体感觉还没有变,仍然像洒了葱花的花卷刚出笼,只是经过二十余年的蒸煮,眼下膀得有点要散架的意思。尽管都这样了,但她让不远处的女儿过来叫阿姨时,招手的姿势还是无比俏皮的。
杨飞燕的女儿留学巴黎,学的国际金融专业,回来快小半年了,一直忙着找工作,忙着接二连三地炒老板,明天又要到一家金融机构去面试,所以杨飞燕带女儿到这家服装店来,想选一套既符合国情又显得尊贵的高档服装。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和穿着也很巴黎,上身是一件及膝的蓝色T恤,下身好像光着似的,小腿麻秆一样瘦,还敢光溜溜的,脚上趿拉着一双红襻木板拖鞋。她背着一个双肩背包,戴着耳机,嚼着口香糖,慢腾腾地过来,一脸漠然地朝姚莲瑞点点头。姚莲瑞好像要表示自己的热情一样,一脸长辈的笑容,热情地望着她,没话找话地问她听的什么歌。
女孩子眼睛看着别处,漫不经心地回答:让我们堕落得更快一些。这歌在巴黎很流行。你们听不懂。
说着话,她还轻蔑地瞥了杨飞燕一眼。
那副矜持的样子和说话的口吻,让姚莲瑞不由想起还在日本读书的儿子。他们这一代,怎么都那么像,都那么一副德性,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挑衅这个世界。真让人不知道怎么应付。
杨飞燕的女儿真不愧是从巴黎回来的,穿着独特,又有个性——买完衣服,杨飞燕拉着姚莲瑞非要到一家冷点店吃杯冷点消消热,可是,出了服装店来到冷点店门口时,却发现她女儿早已不见了踪影。杨飞燕四下张望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她反而更加骄傲地一摊手说:看看,在巴黎也就一年半,居然学会了法国人的狗脾气,动不动就不辞而别。
除了膀了一圈,杨飞燕没有太多变化,还是那么热情、那么爱唠叨,还是那种什么都想知道、知道了什么都要往外说的脾气。姚莲瑞不喜欢她这样叨叨叨的,反而觉得,她要是像她女儿那样对待这个世界又矜持又冷漠的话,说不定自己会和她成为好姐妹的。
杨飞燕的唠叨颇具特色,这是一贯的,也是著名的。她总是先说与熟人有关的事,后说与自己有关的事,而且总是把演说的时间和精力主要放在后一点上。一客冷点还没有吃完,姚莲瑞已经被杨飞燕密集的话头崩晕了。她花了几分钟清醒了一下头脑,才理出在杨飞燕的世界里发生了的事情大致如下:
厂子基本上就算倒闭了。最具开拓精神的青年突击队队长,那么帅的小伙子,被摩托车撞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到今天也没起来。撞人的是爱失眠的副厂长的儿子——他一直像个孝子一样,天天去照顾人家,直到今天。整天给厂长提意见吵架的王喜,那个一说话猴龇牙一样的小个子,现在成了富豪,全北京市就不说了,仅海淀区范围内,他的公司承建的高档小区至少有七处。她老公,说话做事像会计那样斤斤计较,还在公安局当户籍警,才多大岁数,天天起来得咳嗽好半天。她本人已于十年前辞职后开办了自己的性疾病诊所,她准备再用八年时间,让自己的诊所成为北京市最大最权威的性疾病专科医院。
说到这儿,杨飞燕出于专业的习惯和对老同事的关怀,就像说“吃饭了吗”那样随意地问姚莲瑞:你们现在每周要几次?姚莲瑞也像把她当成知己似的实话实说:整天见不着人影,要什么要,要饭还差不多。
那可不行!杨飞燕顿时像个大专家一样皱起眉头,以好朋友的口吻教导了姚莲瑞一番。综合起来,杨飞燕把性生活与生活质量和身体健康紧密结合在一起,并且上升到了人生价值的高度。尤其是到了她们这个年龄,性生活更是包含着女人的尊严问题,还严重影响到社交成果。姚莲瑞从来没有想过夫妻生活会有着这么深奥的多层含义,她甚至有些打趣杨飞燕:照这么说,你天天在家吃饺子了。
我老公嘿嘿嘿,还吃饺子,光咳嗽就够他享受的了!再说,现在都什么光景了,干吗非要在家吃?街上饺子店多的是。杨飞燕哧哧地笑了半天,大加批评姚莲瑞怎么还活在、还活在那种时光里,没有丁点儿现代意识,没丁点儿开拓精神。她好像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不遮不掩,给姚莲瑞爆料:她现在有两个固定的情儿,一个开出租车的,一个还是开出租车的。一个叫沙尘暴,一个叫小雨点。平时出门,遇到沙尘暴天气她就给沙尘暴打电话,遇到阴雨天小雨点自然会来接她。而且,这两个人都比她要小得多,比她自己的两个亲弟弟都懂事,都可爱。杨飞燕这样说时不仅没有难为情,还老到地总结经验:现在小年轻儿,都喜欢咱们这样的大姐姐——这是时代的产物,也是社会进步的象征。
杨飞燕说起这些,目中无人,口吻甜蜜,理论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好像她也在巴黎生活过一年半宝贵的时光。姚莲瑞听得心口怦怦直跳,尽管她表面上还是微笑的,但在心里忍不住想起纽约里,想起纽约里的那个张信哲。杨飞燕盯着姚莲瑞有些发红的脸蛋儿,笑嘻嘻地说:宝贝儿,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肤色,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身段儿,那我至少会有八九个情儿,高兴了就让他们在我面前站成一排报数,或者拉着手围着我转圈跳舞。宝贝儿,那多开心啊!
姚莲瑞没在意杨飞燕的话,因为她嘴里的两个情儿的绰号听起来就像宠物的昵称,因为当年在厂里时,她的想象力就是有名的,说起自己的事来都是真实的少、杜撰的多。
但是,杨飞燕的一顿胡说八道,被录音了一样,一连好几天都在姚莲瑞耳边播放着。虽然她们只是吃了一客冷点,又没有喝酒,但她说的那些话却让人醉意蒙眬。尤其是对自己肤色和身段的赞美,无不像一团火粒一样灼烫着姚莲瑞的耳朵。
遇到杨飞燕那天,傍晚时姚莲瑞没有像往常那样,准时出现在纽约里酒吧。她在家喝醉了。下午从王府井回到家里,她浑身燥热一团,心里边一团燥热。在洗脸时她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得喝一杯,消消热气,解解乏。当她打开一瓶红酒时,心里边却非常清楚,之所以想喝一杯,并不是因为热得受不了,完全是明显地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道闸门被打开了,潜藏了很久很久的一股股异样的东西,就像这颜色瑰丽的红酒一样,要流出来。
红酒几乎是姚莲瑞庆祝一切喜事的最佳助手,她高兴时特别喜欢喝上几杯。在从前那美好的时光里,她只要想做爱了,总是在晚饭时打开一瓶红酒,给老公倒上满满一大杯,给自己倒上满满一大杯。这几乎成了暗示老公的一个暧昧眼神。那时候老公的生意正是顺畅兴隆时刻,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也基本上处于巅峰阶段,做起爱来简直就是一匹脱缰的烈马。老天爷,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啊,如今,已经坠落到记忆的第N层了。这好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了那种既可以贿赂婚姻又可以使家庭和睦的美事了。现在,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纯洁的清白的。红酒,就别提了,让它躺在酒柜里歇着吧。
姚莲瑞品着红酒,红酒的滋味漫长,在舌尖上逐渐消逝,宛如太妃糖在嘴里融化的过程。往昔的故事、现实中的生活、不知所措的未来,像一群蝴蝶似的在眼前和心灵的天空中飞回着。原本只打算喝一杯的,可是,整整一瓶都见底了,姚莲瑞还没有把纷繁的思绪理出个头绪来,反而像一只鸣蝉被一道道蛛丝缠得越来越紧。她有点晕乎乎地脱掉衣服,三步两个趔趄,走进卫生间里,使劲地给自己洗了个澡。她想洗去身体的燥热和心里的烦恼。洗完了,她擦干身体后又擦头发时,还顺手擦去镜子上的水汽,弯着腰仔细观看脸蛋,直起腰打量身段。接着,上了瘾一样,她又弯下腰来,细细观看眼角的鱼尾纹,还张大嘴观看牙齿、柔软的舌头、深不见底的喉咙。这一切器官完美无缺,曾经把她自己也迷倒过。现在,一切都还好,都还是新鲜的饱满的,资本还在,条件还是优厚的,她没有理由时常沮丧,她应该相信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会接踵而来,就像花朵次第绽开。
实际上,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也正在按照生理的规律逐渐滑坡,但在眩晕中的姚莲瑞不相信具有科学性的生理变化,依然觉得它们还在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好像为了证实自己的新发现一样,洗完澡出来,她居然就那么光着身子穿上高跟鞋,在屋里走了几圈。路过穿衣镜前时,她还特地停下步子,左顾右盼一番,在想象中的世界里尽情地展示着自己。
纽约里酒吧的灯光好像来自海底,又好像真的来自遥远的纽约。在这样的灯光下,无法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容,更看不清一个女人脸上的脂粉厚度;女人的年龄本身就是一张带有密码的光碟,这样的灯光无法读出它真实的内容。虽然姚莲瑞喜欢海水一样的酒吧灯光,但她讨厌脂粉的气味,身边一旦有个脂粉女人,她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堆海生物之中。
姚莲瑞之所以有这样的傲慢感觉,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还不至于靠灯光与脂粉来与这个世界打交道。她有这点自信,连她儿子,那个在日本的儿子,对宇宙都要挑剔一番的儿子,都赞美过她是个大美人。这让姚莲瑞更加以为,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实际年龄和外表比起来也同样有着天壤之别,就像谜面与谜底那样。尤其是在纽约里那令人骨头松散的灯光下,姚莲瑞安静地坐在那里,慢腾腾地喝着酒,抽着烟,看起来更是风度翩翩,韵味流长。凡是男客人进来,只要眼光扫到她,惊讶的目光就会驻留片刻。即便那一群天天泡吧的半边党——就是那些小年轻儿,头发只理半边,或左边或右边,或前边或后边,活像精心设计的长毛狗,在酒吧里他们被昵称为半边党——路过她的座位时,也会对她露出讨好的微笑,一副试图要搭讪的样子。甚至,连张信哲在为她服务时,言谈举止,甚至一个微小的表情,都特别讲究。
张信哲就是那个最帅的服务生,长得特别像张信哲,左耳上还有三枚闪闪发光的耳钉。本来,姚莲瑞不怎么喜欢男孩子把自己装饰得太前卫,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好像有人生没人管的酷酷流浪儿。但张信哲不一样,如果没有那三枚耳钉,就会觉得张信哲身上少了三分气质,同样,如果不是张信哲,那三枚耳钉也不可能发出那么迷人的细碎光芒。
姚莲瑞第一次看到那个大男孩,就在心里叫他张信哲。
本来,第一次到纽约里,姚莲瑞只是想散散心。她刚刚被又一次失败的老公嚎了一顿,在电话里。第一次就是张信哲为她服务的,那个大男孩,在绵软的灯光下,眼睛显得又亮又蓝,好像欧洲人一样。他的服务规范又不刻板,说话时声音像小夜曲似的那么轻柔那么抒情,说话时三枚耳钉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说话时又亮又蓝的眼睛不轻不重地注视着自己。就在那片刻间,姚莲瑞觉得不能自己,觉得面前的这个大男孩眼睛里好像蕴藏着许多美妙的音乐,而且马上就要为自己流淌出来。
第二次也是张信哲为姚莲瑞服务的。
第三次也是。
以后都是。
酒吧里的这套生意经,被姚莲瑞当成了一种缘分,以至于每次来纽约里,从出家门起心里边就断定,这次一定还是张信哲为自己服务。每次一进酒吧的门,她就会朝吧台那儿张望,忍不住,好像神经中枢出了点小麻烦。等到坐下来时,她肯定就能看到张信哲从彩雾一样的灯光里走过来。
很显然,张信哲已经把她当成了属于自己的老顾客,虽然他没有这样说,但他的眼神,他特别规范的服务话语与动作,无不透着这种信息与默契。尽管姚莲瑞也能感受到这种信息与默契,但她每次都要保持着矜持的风度,只有在张信哲转身去端她点的两听啤酒时,她才会放松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张信哲就像幽灵一样,慢慢融化在低迷的音乐与暧昧的灯光深处。只要一会儿,张信哲就会端着两听啤酒,穿过音乐与灯光,像个天使一样迷人地走过来。每到此刻,姚莲瑞就能感到自己具有圣母般的慈祥、高傲和不容冒犯的尊贵。
张信哲穿着海蓝色制服,扎着白色的领结。
姚莲瑞喜欢张信哲这副打扮,尤其喜欢这副打扮的张信哲像幽灵一样融化在那样的灯光里,还会像天使一样从那样的灯光里来到自己面前。
当然,张信哲并不是姚莲瑞在纽约里的全部内容。
姚莲瑞坐在那儿散漫地抽着烟喝着啤酒时,表面看上去休闲又安详,实际上有好多琐碎事情就像患了病的花朵一样,在她心里缓慢地绽开,并且在挣扎中次第凋零。
远在日本读书的儿子,生意越来越糟、脾气越来越糟糕的老公,对门那个庸俗的长舌妇,天天推到阳光下坐在轮椅里鼻涕流不尽的那个据说当过局长的老头儿,楼后边那几只老在深夜和黎明时叫春的猫,不小心买了一块注水肉,动不动就堵塞的马桶,等等,等等。如果说这些来自现实生活的豆腐渣一样的琐事让姚莲瑞心烦的话,那么,来自未来的种种预想则让她感到了茫然:儿子会和那个日本女孩结婚吗?结婚了他们会回来吗?老公生意上看来很难翻身了,那么儿子要是回来怎么解决房子问题?北京的房价啊。让人纠结的还有,比如自己,年龄眼见着大了,接下来怎么办,就这样耗着?直到、直到像那些牵着狗或者抱着猫的女人在什刹海边上无聊地溜达……太可怜了。这可不是姚莲瑞想要的样子。
姚莲瑞想要什么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没有发生的未来,是看不见的,更是不可预测的。有时候,姚莲瑞一想起自己的年龄,一想起每天都在重复的无所事事,在沮丧中,她便不由自主地有了几分悔意。当初那么年轻时就辞去公职,难道就是为了这样逐渐变成了一个没正经事的老妇女,就是为了这样天天晚上来泡吧?而当年,自己设计的玻璃工艺品曾得到过市长的赞美,还当作礼物送给外宾。要不是刚赚了几个钱的老公非要她辞职的话,她在设计玻璃工艺品方面会有很大建树也说不准。反过来说,要不是自己辞了职专心致志在家照顾儿子,儿子也不可能把日语学得比日本人还要好,更谈不上到日本去读书,那个漂亮的日本女孩也未必能喜欢上儿子。
看,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好像人一辈子就是这么一个圆圈,到了这个年龄,这个圈眼看着就要合上了。纽约里的氛围暧昧又很温馨,很适于姚莲瑞的心绪,也很适合姚莲瑞这样的慨叹。每天傍晚在酒吧里的时光,大多数都被姚莲瑞一遍遍在心里画着这样一个圈儿而消费掉了,只是她一直不甘心把这个圈子合上。
当然,也有一部分时光,姚莲瑞花在了张信哲身上。端量着灯光朦胧中的张信哲的背影,注视着站在面前微微弓着腰的张信哲的笑容,他端放杯子时小手指还稍稍翘着,幽雅,优雅。即便说些与服务无关的话,张信哲也是彬彬有礼的,虽然话不多,但他说话的声音好听,他说话时的神态尊贵,他说话时三枚耳钉微微闪烁,迷人。
尽管张信哲严守着酒吧里的规矩,但随着有意无意的问、一句半句的答,没有几次,姚莲瑞知道了关于张信哲的点点滴滴:一个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京打拼的外地青年。除了纽约里的这份工作外,他还有着另一份工作——一家名牌微波炉的维修工。晚上来纽约里做服务生,白天满大街奔波,有时候还要乘坐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跑到郊区,到顾客家里修理微波炉。好辛苦,好有拼劲儿,好孩子,你会有出息的。
姚莲瑞一边称赞着,一边总觉得这两份工作简直就是正负极,而且无法对接。但张信哲说这些时,轻柔的话语里透着自信,仿佛他已经对接成功,而且已经产生光芒,正在照耀着自己的热腾腾的生活。姚莲瑞看不见那种光芒照耀下的张信哲,她也不喜欢,她喜欢的是眼前这个看得见的张信哲,他会像幽灵一样消失,还会像天使一样出现,不管是消失还是出现,他都能给自己内心深处带来一缕暗暗的别样喜悦。
自从搬到郊区之后,在姚莲瑞的记忆里,张信哲几乎成了一道幻影,包括他像幽灵一样消失、像天使一样出现的美妙时刻。尽管时间永远是锋利的,但它永远只割去多余的。即便在纽约里度过的时光全部消失了,姚莲瑞还是记得最后一次在纽约里的心跳感觉。
最后一次去纽约里也不是故意设计的,事先也没有任何征兆。
就像以往一样,姚莲瑞坐的还是那个临窗的位子,在那种音乐里,在那种灯光里,那个像张信哲的大男孩还是像幽灵一样消失、像天使一样出现。开始时姚莲瑞也没有发现,她只是醉心于观赏这一反复出现的精彩片段,仿佛这是她来纽约里消闲的唯一享受,事实上也是。只是在埋单时,姚莲瑞才忽然觉得张信哲的口吻不像往常那样意味绵长,注目时,才发现他脸上有些黯然,眼神似乎也隐藏着忧伤。这让姚莲瑞有些心动,她想问,她没问,也不需要询问,她深信自己此刻明白了那个大男孩,他生活上一定出了意外,或者家庭遇到了困难,就像许许多多外地打工者一样……在掏钱时,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捏了好几张大钞放在了托盘上——姚莲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虽然这在酒吧里不算什么,有派头的客人高兴了就会做出这样的张致。
张信哲为此也没有用异样的目光看她,除了用眼神表示谢意之外,那个大男孩还按照酒吧里的礼节感谢了她——他一手端着托盘,微笑着,一手轻轻捉住了她的左手,腰弯下来,弯得低低的,很绅士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就像旁边那个服务女生吻那个付小费的男客人的手背一样。都是看似蜻蜓点水,但不同的是,姚莲瑞清楚地感觉到,在闪电般的一吻中,有个舌尖顶了自己手背一下。
姚莲瑞心头怦然一跳。
接着,一切平安无事,音乐还是那样悦耳,唱的还是姚莲瑞听不懂的歌,一句又一句的歌词,不知所云,但旋律还是那样暧昧,还是那样情意绵绵,还是那样装悲伤。那个活像张信哲的大男孩,表情也没有格外的变化,他那略含忧伤的眼神也只是凝视了姚莲瑞一刻。他那大男孩般的嘴唇线条鲜明,如此饱满。接着,他还是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她浅浅鞠个躬,又像个幽灵一样,消失在音乐和灯光的深处,宛如一个梦。
这就是姚莲瑞在纽约里消费时光里留下的最强悍的记忆。
那暗藏玄机的一吻在她心里烙上深刻的印痕,她感到隐隐的快意,她感到隐隐的疼痛。每天上网炒股之前,和股市结束之后,她连电脑都不关,就会走到在阳台上,认真地端量一会儿自己的左手,仿佛左手上被命运之神打下了烙印。然后,她垂下手来,惆怅地望着远处的山峦叹息一声。
姚莲瑞如今住在郊区,靠近西山那儿,再也不像住在地安门内那会儿,每天傍晚都可以溜达到什刹海岸边的纽约里,坐上个把小时。细算起来,已经有多久没有去过纽约里了?按说也没有多长时间,好像就在昨晚,又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了。但在纽约里的那种感受,那种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解放,宛如昨晚的一帘幽梦,更像刚刚看过几页的炒股书;所有的一切仍然恍恍惚惚,仿佛好事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发生,马上还会发生。
姚莲瑞想念纽约里。
姚莲瑞不再想念纽约里。
现在,姚莲瑞关心的是股票,她每天都要给杨飞燕通一个漫无边际的电话,大呼小叫地探讨股市行情。有时候,两个人口吻活像吃了败仗的小股民。有时候,口气又像牛市时的评论员,就是电视里的扎着蓝领带的那个鸟人。有时候,她们也会穷聊乱聊一气。杨飞燕最爱说的是她那还停留在想象中的性病专科医院,以及她那有着宠物昵称的两个情儿,当然,这两个情儿也可能是她想象中的有趣人物,用来丰富一下或者打扮一下她的内心生活。姚莲瑞说得的最多是租房子的烦恼,以及她直线下降的身段儿,在日本的儿子和她视频越来越少,包括到现在才明白欺骗了自己大半年、看样子还要继续欺骗下去的脓包老公。
说男人一夜之间白了头,那是由于疾病和夸张,也可能真的发了愁。说女人一夜之间憔悴到苍老的程度,基本上都是因为故事没有美满的结局。姚莲瑞之所以一下子显得衰老了,是因为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再也经不起事事都揪心的折腾。
在姚莲瑞眼里,老公原本是个厚道、能干、善于动脑筋而且有理想的老公,只是运气不太好。恋爱时节的恩恩爱爱就不必说了,因为恩恩爱爱的恋爱大致都是一样的。老公年轻时是个不安分的人,或者说是个有追求的人,刚结婚就辞了工作,一拍屁股去了日本,那决绝劲儿好像日本到处都是金矿,单等着他去开采。他走时,姚莲瑞已经大肚子了。此后三四年的时光,回味夫妻之爱,想念别离之情,以及养育儿子,以及对未来的美好企盼,都成了姚莲瑞生活的主要内容和快乐源泉。一直到儿子四岁时老公才回来。姚莲瑞带着儿子去机场接他,他像个发情的烈马,一把抱起老婆儿子,就那样一口气走出了机场大厅。
老公发了财。
老公开办公司。
老公不让姚莲瑞继续和玻璃打交道。
接着,公司时而好时而不好。
接着,儿子大学毕业去日本读书。本来也可以去英国的,但老公对日本有感情,他在那儿发了财。他滔滔不绝,他义正词严。历史,仇恨,当然不能忘记这些,但也不能老看着这些,这些玩意儿能升值吗?要看发展,要看到人家进步的一面。等等。真他妈有眼光,真他妈有高度。
接着,公司陷入困境,倒闭。
接着,转行,做建筑材料。
接着,一天天唉声叹气。
接着,偶尔回一次家里,就吵架。
直到有一天把房子都卖了。
这就是姚莲瑞从前的生活,由很多“接着”组成。好多人的生活基本上都是类似的,有曲折,有坦途,就是没有让人心惊胆战的悬崖绝壁,也没有让人心旷神怡的巅峰时刻,连个吓人一跳的急拐弯都没有。
沮丧。没意思。在搬到郊区之前,姚莲瑞在寂寞里回想起往昔时,总是忍不住要发出这样一声叹息。可是,好像生活还没有濒临绝境。那天晚上,老公兴冲冲地回家了,回家之前,还打个电话,问家里还有没有红酒,要不要他顺路带一瓶回来。
真是破天荒!自从儿子去了日本,姚莲瑞和老公就没喝过几次红酒。尤其是转行做建材生意以来,老公几乎连家都很少回。出于女人的警惕,姚莲瑞去参观过老公在外边租的房子。她特意选择傍晚时分去的,还特意打扮了一下。真不堪。那间简陋的平房敞着门,她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看到西装革履的老公和一个矮胖的工头吃着方便面,喝啤酒——老公就这点好,无论多么落魄,无论身处何地,都会保持风度,都要保持男人的尊严——姚莲瑞一下子原谅了老公。男人,也不容易啊。尽管每次回家一碰面就发脾气,大事小事就得吵架,尽管不像以前那样有钱了,但每次给自己钱时他是大方的,给儿子钱时更是大方的。姚莲瑞二话没说,当即把老公拉回家喝了一瓶红酒。第二天,老公说什么她都不管,她一定要他到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结果很不妙,高的太高,低的太低,就像老公最有钱时买的那辆奥迪一样,也就是说,不仅整个车需要来一次大保养,而且很多零件也需要更换了。
没有进行大保养,什么零件也都没换。没有时间。有理由。老公忙。老公就是不相信医院的科学诊断,他坚认自己的身体就像自己的奥迪一样,大品牌,质量绝对可靠。可是,老公要带瓶红酒回家那天,事实证明,再大的品牌,时间长了也会出问题。红酒喝了,人是兴奋之致的,开始时也是信心倍儿强的,但是,过程是力不从心的,更别说辉煌的结果了……姚莲瑞的沮丧是可想而知的。老公人高马大,一直被她认定是生活中的坚强依靠,想当年喝了红酒——想当年又有什么用呢?
老公高兴时善于描绘美好的蓝图,姚莲瑞对此已经很熟悉了。几乎已经荒废的事情,尽管加足马力做了,结果还是捉襟见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奋情绪。他兴高采烈,开始畅谈他终于抓住一个大机会,打翻身仗的时候到了,再也不能委屈姚莲瑞,他的老婆,他的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的老婆,不能再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三个月之后,他们将住进北四环边上的豪华别墅里。但有一点小困难需要姚莲瑞克服一下,先到外边租房子住下,等豪华别墅装修好了,再搬进去。而目前自家这套房子,虽然旧了点,但地段好,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之所以有这样打算,是因为这个大机会需要一笔巨额资金。
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姚莲瑞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公,因为老公从来没有做过让她怀疑的事情,他只是运气不好。她曲着胳膊撑着身子,侧望着老公,老公鬓边有了白发,哦,他快五十岁了,脖子上还挂着那条最有钱时买的金灿灿的粗项链,肚子也变成了小山包,装满了啤酒、方便面、忍耐、抗争,还有看不见的坏运气。也许命运看他辛劳勤奋的分上,最后赐给他的一个机会——当时,姚莲瑞就是这样想的,她甚至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在老公那胡子拉碴的脸上亲了一下。
姚莲瑞心甘情愿,满怀憧憬。
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搬到了郊区,就在这西山脚下。
且不说地理位置好歹,新租的房子只有两居,而且比自己在闹市的三居还要陈旧,结构也怪异得很。邻居大多是附近一家食品厂的职工,早上班晚下班,手重脚重,咣当当,咣当当,别说睡个安生觉,想有片刻安静的心情也不能。房子老化得厉害,沙尘暴一刮,满屋子黄尘。电闸也不体恤谁,谁的账都不买,受不了就自动跳下来,灯光一闪全楼黑暗。他妈的冰箱化了。他奶奶的微波炉烧了。妈,奶奶,一片叫嚷与咒骂。接着,咣当当咣当当,灯又亮了。
要命的还有,这么远郊的一个小区,已经有了风景优美的西山,但还非要弄个供人休闲的小花园。机器,工人,挖出不合时宜的树木,栽上合乎时宜的树木,铲去野草野花,种上进口的草皮和名贵的鲜花,修路,挖坑,埋电缆,埋路灯,设置健身器材,等等,等等,嘈杂一片,连买瓶酱油都要绕一大圈路。
姚莲瑞再也不想纽约里了,好像纽约里只是她前世的一个梦境。
老公也不再提豪华别墅。
姚莲瑞也不提。
姚莲瑞知道豪华别墅没有了,那不过是一个男人的梦想或者谎言,他把这个梦想或者谎言给她的同时,那些靠不住的鬼玩意儿当即就消失了。
住在西山脚下的姚莲瑞像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那样,每天都要绕过喧嚣的工地,到吵吵闹闹的菜市场里买菜、羊肉、鱼,有时候还要和小贩们拌几句嘴。有时候,她还要步行到那个离住处两三站地的超市,买酱油,买醋,买卫生巾,付钱时还要顺手买一盒口香糖,顺便对收钱的小姑娘笑一笑,那个小姑娘有着两颗小虎牙,青春,洁白。
偶尔,姚莲瑞会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到市里的邮局给儿子寄东西,远在日本的儿子就是喜欢北京的小物件。办完了这些,姚莲瑞还会随意在哪个小商店里买个棒棒糖,以便在返回的路上打发落寞的心情。真的,公交车出了市区,越开越远,老也不到终点,仿佛要开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的郊区景色越来越美好,也越来越土气,也越来越没有了感情。虽然她住的地方也有地铁,但她不喜欢坐地铁,那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阵阵轰隆隆的地下飞驰,会让她感到大脑麻木。她喜欢就这样坐公交车,含着棒棒糖,眼看着美好的景色一点点退去,那逐渐荒凉的变化与她心里的感受严丝合缝。
姚莲瑞终于迷上了炒股。
炒股很难发财。炒股别想发财。虽然炒股并不是为了赚钱,但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充满刺激。尤其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段,生活里没有点刺激,日子太乏味了。在电话里教会姚莲瑞炒股的同时,杨飞燕把自己的炒股体会也传给了她。
杨飞燕给姚莲瑞的电话十分密集。
在玻璃工艺品制造厂时,姚莲瑞和杨飞燕并没有什么交往,甚至连手指都没有破过,她没有机会和杨飞燕来往。杨飞燕太灵活了,对任何人都是见面亲个死,不见面死不亲,这点优长是全厂都知道的。但是,自从夏天在王府井碰面后,杨飞燕和姚莲瑞一下子有了密切联系。上午在菜市口遇到个中学同学,他现在眼花得几乎要瞎掉了;下午在平安里遇到个玻璃同事,小样,装了一副假牙就绷起脸来不认人了;前天邻居两口子为了他家的小狗贝贝吵架吵半夜,有什么好吵的,动手啊,打架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嘛;昨晚老公的同事喝得住院了,刚住下就尿人家一床;美廉美日用品降价,护面膜在网上购买更便宜,她昨夜在梦里又减掉了五斤肥膘肉,她女儿把第六个老板炒了;等等,等等,都成了杨飞燕打电话的内容。
当然,这些都是在教授炒股之余说的,虽然还是那样吵吵嚷嚷,但姚莲瑞觉得杨飞燕变了,仿佛时间不仅改变了她的品质,还增强了她的习性,使她变得又真诚又热情又有耐心了。搁在以前,姚莲瑞早烦了,可是现在,她很喜欢杨飞燕每天打来电话,就好像每天上午十点她必须打开窗户,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现在的杨飞燕几乎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窗口,通过这个窗口,姚莲瑞看到了外边的世界,天地花花绿绿,人群纷纷攘攘,大气层下还飞舞着许许多多的幺蛾子。
每天电话一结束,姚莲瑞就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凡人,心情居然这么容易宽松快乐。她站在阳台上张望西山落日时,还会觉得落日的余晖十分迷人,住在郊区真好。
终于,杨飞燕在电话里说一件正经事。
王喜要宴请大家。也就是说,成了富豪的王喜想请玻璃同事们聚聚。
姚莲瑞,你一定要去。王喜都点名了,你离开厂子以后谁也不联系,人家都急了,说一定得请到你。我把你地址给他了,他会给你发请柬的,你要注意接收啊。杨飞燕叨叨叨叨叨叨,半天才刹住嘴,临了,还来了一句,那小子,还惦记着你呢!
杨飞燕酸溜溜的尖叫声还没有完全消失,王喜的样子便在姚莲瑞眼前飘出来:丑,怪,但不是丑八怪;小个头,小细眯眼,看见女人就一脸笑嘻嘻的,尤其是看自己时,那眼光简直想咬人。
就像当年在厂里一样,王喜做什么事都特别较真,一张请柬也要发快递。姚莲瑞打开请柬时,又看到了长相又怪又别致的王喜,看到了乱糟糟热乎乎的往昔,她还看到了那些漂亮的玻璃工艺品。在赴宴前的两天里,姚莲瑞心里边飘满了王喜的影子,耳朵里也都是王喜的俏皮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咯噔噔跳了好几下,然后,她不自觉地走到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往昔姣好的容颜,想起当年和王喜做同事时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变了,但一切变化都那么小。
王喜个头没变,还是那么秀气,肚子也没有起来,说话还是那么风趣,但以前显得滑稽的举止,此刻却显得稳重并且充满了诗意,还幽默了很多。在豪华的巨大包房里,王喜像个国家元首一样接见了到场的六十三名玻璃同事们。他和男人们握手,叫他们的绰号,跷着脚跟拍他们的肩膀;他和女士们握手,赞美她们青春绵延容颜依旧,完全可以做某某人的小三或者小四小五。甚至,他握住杨飞燕的小胖手时,因她染得又红又亮的五个指甲而绅士风度十足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到了姚莲瑞,王喜则握住她的手摇啊摇,摇啊摇,一个劲儿抱怨她离开厂子那么早,抱怨她老不给人联系,谁也不见她芳踪,好像一朵茉莉花,无声无息地消逝在风里。姚莲瑞握着王喜的手,觉得干枯的心田被他雨露一样的话儿润透了,眼看着就要长出禾苗来。
王喜全没有大富豪的谱儿,在开席之前,还即兴袒露了他的成功秘诀,一开口还像从前那样,口才活像竞选总统。综合起来,王喜成功秘诀就是一个字:搞。搞准机会,搞掂必须要搞掂的部门,搞水,搞电,搞电缆,哪儿需要就在哪儿搞一下。不光搞这些看得见的,还要搞一些看不见的,搞心理,搞策略,搞诡计,有时候还要搞一搞尊严和良心,只要中心点是利润,只要不违法,什么都可以搞。王喜介绍完他经商二十余年的成功搞法,端着满满一杯白酒,站了起来,目光绕着巨大的圆桌,在六十三名玻璃同事的脸上巡视了一番,很严肃地发表了致酒辞:先生们,女士们,来,大家搞一下!
这场相隔了二十余年的老同事聚会,没有给姚莲瑞留下一点儿快乐的感觉。在暧昧的夜色里,她吭吭哧哧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在郊区租住的家里,除了精疲力竭,她确实也没想到这场盛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并没有出现奇迹,没有像临出发时杨飞燕在电话里说的那样,王喜要给她一个有相当密度的拥抱。没有。即便在正式介绍大家时,王喜也不过示意她站一下,表明她就是也曾在玻璃工艺品制造厂工作过的姚莲瑞,和大家做过同事。
第二天下午,虽然因奔波于聚会而诱发了脚底的鸡眼发作,但姚莲瑞已经忘了昨天的聚会,只是专心致志地伺候鸡眼。看样子,她已经把聚会这件事当作针尖上打颤的一粒微尘,连她的鸡眼重要都没有。
姚莲瑞坐在窗前正伺候鸡眼,好听的电话铃声响起来。
是杨飞燕打来的。
杨飞燕还沉浸在昨晚的盛宴里,她先把昨晚见到的六十三名玻璃同事逐一评价了一番,接着她着重地大说特说了不起的王喜,那口吻热切,熟络,仿佛王喜即将代替她的户籍警。宴会结束大家散伙时,姚莲瑞都没和王喜告别一声,就匆匆奔向公交车站。杨飞燕和王喜告别了,她不仅很在意王喜再次和她握了手,还尤其欣赏临别时王喜对几个女同事的评价。王喜当然是喝得找不着北了,也不经大脑过滤,坦率又幽默地把女同事们比做蔬菜水果,谁是水芹,谁是小香瓜,谁是大苹果,谁是小菠菜,谁是大白菜,杨飞燕是茄子,不是紫的那种,是不紫的那种。真不愧是有钱人,特注重健康食品,特了解蔬菜水果有益于身体,连有着特殊营养的这种茄子他都门儿清。
姚莲瑞特别想知道自己是什么。
杨飞燕说,你是腌黄瓜。
腌黄瓜。腌黄瓜什么样子啊?
姚莲瑞一下子把剜鸡眼的小刀扔到地上。
婊子养的。
别忘了你爹是街边修自行车的。
姚莲瑞简直气疯了。她草草挂了电话,坐在那儿心眼里胡乱骂了半天,还不解气,也不服气。好像要验证自己一样,姚莲瑞光着脚,忍着鸡眼的疼痛,又冲动又负气地跳到穿衣镜前,她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腌黄瓜。哦,光线有点暗。她转过身,走到墙边打开了灯,但她又站住了,她没有再转身走到穿衣镜前,因为她知道,镜子里不可能再出现那张青春洋溢的面颊。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还是响得那么勤,但姚莲瑞却很少再接杨飞燕的电话了,连短信也不给人家回。她现在的兴趣也不在炒股上了,上网也很少了,只是偶尔会网购一些东西,比如护面膜之类。在更多的时间里,她只是端着一杯绿茶,坐在阳台上观看太阳向西行走,观看西山的景物时而清晰无比,时而朦胧一片。屋里的电视一直是开着的,坐在阳台上的姚莲瑞听着男人女人的说话声,时而激昂时而低迷,她不需要去看,就已经知道了电视里的故事已经发展到哪儿了。只有到了下午三点半以后,姚莲瑞才满怀希望地坐在电脑前上网,等待着视频中可能出现的儿子。
可是,现在,儿子也不经常出现了。
在搬家之前,特别是在儿子刚去日本不久,在这个钟点,儿子一准会出现在视频上,向她诉说所见所闻,向她展示自己的进步。有很长一段时间,下午三点半和儿子视频成了姚莲瑞的一杯下午茶。可是,自从儿子在上课之余找到了一份工作,或者说自从那个日本女孩出现以后,这杯下午茶变得越来越淡了,甚至给他的留言,他回起来也像匆匆离开的背影。姚莲瑞有时候想儿子了,也只有翻看一会儿影集,在重温从前的快乐时光时,她时而忍不住慨叹一声。
老公更不用说了,看不着人影,电话和短信一样,稀薄得如同海水中的空气。搬到郊区以来,他只来过一次,就是搬家那天,匆匆忙忙,好像只是为了记住路线,以备变成鬼魂时来拜访她。豪华别墅,但愿,他别和豪华别墅一样,只是个许诺与谎言。
姚莲瑞终于找到了事做。
姚莲瑞发挥精于设计的特长,开始修改衣服,修改那些以前最能显示丰满身段的衣服。按说,尽管老公没有钱了,自己花钱也不像以前那样从容了,她也不缺少衣服穿,但她修改衣服时,心里老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还能满足一下自己虚妄的心愿。自己的丰满被时日一块一块地挖掉了,她也得把衣服一块块地剪下来。每次把修改过的衣服穿身上,在镜子里,她欣慰地笑着,仿佛终于把自己的灵魂修改得更合乎肉体了。这时候,门铃一响,她就穿着这样合体的衣服去开门,把在网上订购的护面膜收下来。送货的是个小姑娘,右嘴角有一颗美人痣,每次都要佯装惊讶地赞美姚莲瑞一番。不过如此。有时候,姚莲瑞贴着护面膜修改衣服时,心里也非常明白,小姑娘的赞美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要消逝的东西是无法挽留的,而自己这样做,无非是想让那些东西走得慢一些,尽可能地慢一些。
初雪飘落的这天,姚莲瑞修改好最后一件冬裤。裤子是藏青色提花呢的,是四十岁生日那天老公给她买的。她做好最后一道修改工序,穿上试了试,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手艺,两手抄在口袋里左看右看,那快活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接着,按照近来的习惯,姚莲瑞来到卫生间里,开始贴面膜,整理额前的头发。她做得那么认真细致,似乎经过努力打捞,往日的容颜还会捞回来一些。贴好面膜,在头发上卷了五七个发卷,她又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镜子里的自己。把香烟放在卫生间,也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她坐在马桶上抽烟时,常常会想起坐在纽约里抽烟的悠闲样子。
镜子里的人被面膜和发卷装饰着,充满了神秘。透过淡薄的烟雾,姚莲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镜子里那个妖怪似的陌生人,仿佛等待发卷和面膜发生物理变化,只要等到时候把这些东西摘除了,她就会打碎魔障看到从前的自己。
这时候,有人敲门。
姚莲瑞顿了一下,朝水池里弹了弹烟灰,夹着烟走了出来。
她打开门时,一下子愣住了。
是张信哲。
也就是那个活像张信哲的年轻人,他挎着一个帆布工具包,虽然穿着维修工的制服,但很讲究地围着一条花格围巾,头发上还有着一些雪花。看着脸上贴着面膜、头上盘着发卷、手上夹着香烟的姚莲瑞,张信哲先是满脸愕然,继而露出迷人的笑容:您好大姐,是您家的微波炉坏了?
姚莲瑞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左耳上。那三枚耳钉不见了,它们原本是钉在这个左耳上,微微闪烁,迷人。姚莲瑞心头怦怦直跳,差一点儿没问他,你、你怎么没戴耳钉呢?修微波炉也可以戴耳钉的啊!可是,张信哲没有任何解释,只给她浅浅地鞠了一个躬,就像把两瓶啤酒放在她面前之后那样。姚莲瑞差一点儿想请他进屋坐一会儿,但她犹豫了一下,她怕一张嘴说话张信哲就会认出她。他那大男孩般的嘴唇线条鲜明,还是如此饱满。说不清为什么,姚莲瑞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或者说,她不愿意破坏自己给他留下的矜持与端庄。他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下楼,一边掏出手机。直到他接通了真正要修微波炉的人家,姚莲瑞也没能张开嘴喊他回来。
这不是一个梦境。
但愿这只是一个梦境。
然而,千真万确,这是姚莲瑞生活中的最后一朵花,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消失了,比昙花凋谢得还要快。
姚莲瑞关上门的一瞬间,在纽约里的往事如同一群虫子,闹得她心里异常难受。她又回到卫生间里,再次端量镜子里的那个妖怪:头发上卷了四五个发卷,面膜下露出的嘴唇不争气地颤抖着,还有一双眼睛,那么空洞。她下意识地抽了一口烟,当她把烟雾吐出来时,意外地看到有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就这样反而更好。
姚莲瑞心里这么说着,一边打开水龙头,使劲地洗手,洗左手,仿佛要把那曾经的神秘一吻彻底洗掉。
春天又来了。去年秋末完工的花园第一次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景色;树木也挂满了绿绿的嫩叶。可是,没有什么征兆,姚莲瑞与青春有关的一切却全部消失了。第二个月,姚莲瑞又等了二十一天,该来的东西依然没来。她终于明白了,那东西再也不会来了。也就是说,最后一根线断了,最后一根稻草也随着时间之波流向了远方。就像千辛万苦地逃避,致命的危险还是来到面前,并且无情地降落在你身上。
姚莲瑞把最后一包未拆口的卫生巾扔进了垃圾袋里。
她提着垃圾袋走出门来时,居然神奇地这样想:青春和苍老之间没有缝隙,没有一点点可以躲避和停留的地方。在年龄的分水岭这儿,自己已经落到了这一边,就像太阳西下,过了山梁,很快,晚霞也会随之消失了。
现在,姚莲瑞几乎每天都要到花园里溜达一会儿。虽然遭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吵闹,但是,姚莲瑞一旦走进花园里,她就会忘掉以前的烦恼,忘掉所有的不快。她很喜欢这个小巧玲珑的花园,早上或者傍晚,她就会到花园里散散步,看看儿童玩耍,听听老头儿逗鸟的嘘嘘声。更多的时候,姚莲瑞则是坐在崭新的木条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透过树木的细碎阳光洒落在生机勃勃的花草上。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