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 瑛
1996年,匆匆离去的著名诗人艾青没有留下一本回忆录;10年之后,与艾青“患难相处、心魂相守”的妻子高瑛女士,替他完成了这部不是传记的传记。全书64个“故事”,是迄今为止记述艾青最详实的读本。文字质朴率真,亲切感人,是一部很好的纪实散文。本刊节选如下——
1955年,我被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址在东总布胡同22号。我们每天都在小楼下做工间操。有一天,在做“前屈后仰”一节时,我发现在二楼的窗户上,有一双眼睛。第二天,再做这一节操时,那双眼睛又出现了。第三天我换了位置,那双眼睛也随着我移动了。他是谁?为什么老盯着我?我暗暗地想。我是刚来到这个单位工作的,不好意思向人打听。
一天,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我问关木琴:“他是谁?”关木琴说:“你不知道吗?他是艾青。”
记得是一个星期六,楼上那个人又走出来了,关木琴问:“艾青同志,你要去哪里?”艾青说:“去审查印度电影《流浪者》。”他问关木琴:“你想不想看?”关木琴转过身来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没有什么事做了,去看电影吧,机会难得。”这时,我想到窗户上那双眼睛,正不知所措时,艾青指指我说:“你也一道去吧?”关木琴拉着我,就随着艾青上了汽车。
在车上,艾青问我:“你在作家协会哪个部门工作?”我说:“在人事科。”“你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哈尔滨调来的。”“你在哈尔滨做什么工作?”“做文艺工作。”艾青笑了:“一看你就像个演员。”
他问我得答,让我很不自在。我和艾青就是在这天认识的。
没有过几天,人事科长张克对我说,艾青来电话,说要什么介绍信,她叫我上楼去艾青那里问问,给办一下。我感觉艾青看上了我,去他那里,有些胆怯。可不去又不行,想到这是工作,还是鼓起勇气上楼了。等我坐下来,艾青问我:“你读过我的诗吗?”我说:“读过。”我告诉他,1948年我在哈尔滨行知师范读书的时候,老师讲过《卖艺者》。他说:“为什么选了这一首诗?”我说:“是学校决定的。”我又说:“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女诗人。”艾青笑了,问:“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我说:“艾青这两个字,很秀气,好看又好写,叫起来也好听,像个女人名字。”他又问:“你写过诗吗?”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学着写过诗,就发表过一首。”他问我是在哪个刊物上发表的。我告诉他是在东北的《新农村》上发表的,写的是新农村的新事物,题目是《拖拉机开到杨柳湾》。他说:“这个题目很好,也是一句诗。”他问我答,好像他在面试,而我是在应聘。
没过几天,我去小楼后院吃饭时,艾青从楼上走下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星期日)上午九时,我在崇文门内春明食品店等你,你一定要来。”
这一夜我怎么都无法入睡,大脑像个轮子刹不住地转。我和谭谊五年的夫妻,疙疙瘩瘩没有拍过一张合影。让我不可理解的是,艾青已经知道了我的婚姻和家庭状况,为什么还不“撤兵”?
我想,我和艾青的差距太大。他是大诗人,我是小干部。论年龄,他是属于我父辈的人。我想,我在艾青心目中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他来爱?我就这样怀着不安的心情去赴约了。
我在公共汽车上就看见了艾青,他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了。我们沿着马路一直往南走,远远地望见了田野。艾青说:“高瑛,你看,那才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这一天,我们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疲劳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龙潭湖。
艾青告诉我,那天从颐和园回到家,妹妹对他说,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人很直爽,性格开朗,长得也叫人喜欢,想不到已经结了婚。妹妹临走时,劝艾青不要再和我接触,说我还没有离婚会有麻烦。艾青对我说:“我想了好几天,也矛盾了好几天,心里还是放不下你,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爱上了你,你说怎么办?”
我说:“这是一道难题,需要我们两个人思考、两个人来回答。”
我就把昨天夜里的所思所想,通通告诉了他。
我说完了。他说:“高瑛,我真是没有想到,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思想会这么成熟。你对我有顾虑和猜疑,说明你对待我和你的关系非常认真。有一点我要向你说明,我的感情经历比你复杂得多,但是,我从不玩弄女性,我都是认真地去爱,当然有爱对了的,也有爱错了的。”
我说:“吃一堑,长一智。生活教育了我,给了我一点聪明,也给了我教训。我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了,决不能再有第二次。”
他亲了我一下,说:“我已经迷迷糊糊地叫你牵着走了。”
我问:“我们往哪里走好?”他开玩笑说:“上不了天堂,就下地狱!”
我说:“如果人间有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地狱我不下,天堂我也不去!”
1955年,谭谊和我要调到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一次,我们又大吵起来。
到了夜里,谭谊走进我的屋子,说要好好和我谈谈。他问我是不是有了男朋友,说他在我的提包里发现一张相片,问我这个人是谁。我指责他,不该随便翻看我的东西。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起来了。谭谊说:“咱们好合好分,你年轻漂亮,聪明能干,很容易找到一个你爱的人,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我呢,再找个老婆也不难……”
我被他的一席话感动了,就把我和艾青相爱的事告诉了他。
谭谊听了很震惊地说:“你年纪这样小,他岁数那么大,你们俩合适吗?听说他刚离婚,这个人在婚姻爱情方面有许多舆论,他能认真地爱你吗?希望你三思。”
当时,我能把我和艾青的事情告诉谭谊,是因为当年他隐瞒了在农村有老婆的事,还是后来被我从他的家书里发现的;而我和艾青的事,是我坦率地讲出来的,这样我和他谁也不再欠谁的了。但我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谭谊一早跑到单位告状,说艾青破坏了他的家庭。
《我和艾青》封面
艾青和高瑛
那天,我一到单位,张僖就通知我到小羊宜宾胡同六号《人民文学》编辑部上班。我刚到《人民文学》编辑部,主编葛洛就找我谈话,叫我写检查。
我到了《人民文学》,首先想到的是艾青。我在收发室桌子上发现有艾青的《双尖山》稿费通知单,就偷偷在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我在《人民文学》。”但是,粗心大意的艾青没有发现。
《人民文学》编辑部诗歌组的编辑谈家芳到艾青那里去约稿,她看到艾青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老师身体不舒服吗?”
艾青说:“我的生活出了问题。我爱上了一个姑娘,不知道她被调到哪里去了。”
谈家芳说:“我们单位刚来了一个姑娘,叫高瑛。”
艾青说:“就是她,就是她。”艾青就把他和我的关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叫谈家芳转告我,他依然爱我,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他都不会改变初衷,对我负责到底。他请谈家芳给我带来几本小说,叫我看书解闷。他不敢给我写信,怕被别人发现了,罪加一等。
我在小说里找到了和艾青交流的办法。我借用小说里的人物对话,向艾青表达我的内心。我把选出的句子,都用红笔勾上,请谈家芳还书时嘱咐艾青重读。我选用了这样一些句子:
“她会真爱他,所以同意做他的妻子。相信他的生活会重新开始。”
“纵然令我面对全人类的讥笑,我要亲口对他们说:‘我爱他。’”
“我在思念中,便愈和你接近……”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人都知道:我和谭谊离婚是迟早的事,我和艾青结婚也是迟早的事。
自从艾青买了房子,我们就结束了郊游的生活。
我怀孕了,想做人工流产,艾青不同意,“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你不能随便放弃。”
我对艾青说:“我现在怀孕还不是时候,等孩子生下来,一算时间,就知道是婚前有的,何必叫人家七嘴八舌地议论?”
他说:“让人家说去吧,说够了就不说了。我们俩的关系过去是公开的秘密,现在是秘密的公开。你就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了。这个孩子是我的,我有权保护他。”
我说:“这个孩子,真是个不速之客。”
艾青说:“这个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作品,也许是一个杰作!”
1957年,是灾难之年。我在这一年的6月,生下一个儿子。
李阿姨要给小孩报户口,叫艾青起个名字。艾青拿起辞海,闭上眼睛,手指一摁,睁眼一看,是个“威”字。“威力、威胁、威望、威风。”他说:“有什么好威风的?这个字不好。”他从“威”字四声中找出“未”字,就说叫“未未”吧。现实太残酷了,叫他爱未来去。
艾未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1957年5月,我们从上海回到北京。不久,“反右”运动开始了。
一天,艾青接到丁玲的电话,她希望艾青能在会议上说几句公道话。
会议越开越激烈,说丁玲是“反党分子”、投降分子、闹独立王国、搞个人崇拜、一本书主义、和党闹分裂等等。艾青听不下去了,就发言说:“文艺界总是有一伙人专门整人,另一伙人专门被整。不要搞宗派,不要一棒子打死人!”
这几句话,引火烧身了。
艾青从会场上回来,说他的发言可能要惹祸了。
“反右”运动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激烈,接着开始叫艾青做检查。艾青对我说:“我检查什么?我错在哪里?一个人总该有点正气吧!”
艾青的检查是出于无奈,他言不由衷,不得不应付。
艾青不想吃,也不想喝,觉也睡不好,坐在椅子上目光发直。他说:“我们结婚了,我一心想和你过舒心的生活。可是天不从人愿,看来等待我们的是凶多吉少啊,真是太不幸了。”他问我:“高瑛啊,你嫁给我后不后悔?”
我说:“我无怨无悔,嫁你嫁对了。”
我感觉艾青的情绪不正常,就嘱咐阿姨把每天收到的报刊先拿给我看。凡是有批判艾青的报刊,我都扔进了垃圾桶里。
12月,中国作协党组决议,开除艾青党籍,撤销一切职务。
艾青的精神崩溃了。他用头撞墙,半夜爬起来指着墙壁问:“你说我反党吗?”我带着他去郊区黄土岗花园看花,路上他打三轮车夫的屁股,问人家:“你说我反党吗?”
艾青的精神状态不正常了,我非常害怕,一怕他疯了,二怕他死了,一天24小时守着他,劝他,宽慰他,叫他感觉到家庭里有温暖,有一个离不开他的妻子,还有不能没有父亲的儿子。
艾青和高瑛
“文革”过去,劫后余生。1979年2月,艾青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组成海港访问团,到广州、海南、湛江、上海等地参观。第一站是去广州。我也陪着艾青去了。
艾青铜像
我是平生第一次乘飞机。坐在机舱里,瞭望着茫茫无边的云海,视线里出现了许多的景象,我就立即把瞬间观云的感觉写出来了。我给坐在身边的诗人邹荻帆看,他说是一首很好的诗。
《云》——
这么多的天鹅,从何处飞来﹖这儿没有战场,哪里来的马帮﹖没有青青的草地,是谁放牧着群羊……
艾青说:“你的想像力很丰富。把对它的观察很形象地写出来了,以后就这样写下去吧。”
回到北京后,艾青常回想起齐白石老人和他在劈柴胡同里的故居。有一天我和艾青去了。故居后院有棵高大的柏树,一棵藤萝从柏树根部直攀缘上去,马上从我脑海跳出了这样几句:“藤说他最多情,爱上了谁,就和谁缠绵一生。”
艾青说:“这是三句的爱情诗,太好了,回家把它记录下来。不过,最好改一个字,把‘他’改成‘你’字。”
我说:“你是柏,我是藤,谁和谁都不能分。”
艾青说:“好啊,我们就永远这样拥抱着吧!”
艾青生命最后的几年,是我最艰难、最辛苦的几年,他患有冠心病、糖尿病、丙肝、尿潴留等等,大病小病,满身是病。后来又患了类天疱疮。而类天疱疮,一天一次要服14片激素,才能控制病情。但他拒绝吃药,我用尽了各种办法,使他能百分之百地把药吃进去,多么难啊。
他说:“我三生有幸,找到了你这个好老婆。”我相信他说的是肺腑之言。
1996年3月26日,艾青突然窒息。经抢救,生命又维持了40天。5月5日凌晨,他永远地走了,和风雨同舟40年的妻子缘尽了。
在八宝山送别艾青的那一天,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艾青啊,你把我领走吧!”如果那时艾青能有魔力带上我,也许我会不顾一切地追随而去。但是,不是艾青领着我,而是我要领着艾青,朝着我要去的那个地方飞奔了……